第4章 美德的源起
- 蜜蜂的寓言
- (荷)伯納德·曼德維爾
- 7842字
- 2019-12-24 16:55:23
有自知之明的人之所以非常少,最主要是因為:大多數作者都在教讀者應當做什么樣的人,但告訴讀者他們實際上是什么樣的人這樣的想法卻幾乎很少。于我而言,我既不想拍謙遜讀者的馬屁,也不想夸贊我自己。我相信:所謂人(除了皮膚、肌肉、骨骼等肉眼可視的部分之外),不過是各種激情的組合而已;因為這些激情都能被喚起并首先出現,它們就輪流成為人的主人,無論人愿意與否,都必須要接受這一點。我們表面上會以此為恥,然而前面那首詩的主旨卻要表明正是這些資質支撐著一個社會的繁榮。可是,那首詩的有些部分似乎前后不通,邏輯混亂。在前言里我承諾要對此加以闡釋,這會更有助于闡明(我想它們可能也適合探究):人雖然沒有擁有更為優秀的品質,卻足以依靠自身的現有條件,有能力把美德與惡德區分開來。在此,我必須最后一次要求讀者注意:我口中的人,既不是猶太人,也不是基督徒,只是人而已——自然的、沒有任何神性的人。
未開化的動物只會對愉悅自己感興趣,因而會率性而為,卻不會考慮這樣的愉悅會帶給他人什么后果。因而,自然野生的生靈,最適合聚居生活,平靜安詳,不需要具備什么理解能力,一定要滿足的欲望也不多。所以,如果沒有政府的管制,人類會比任何一個動物物種都要缺失長期過群體生活的能力。但是,這剛好就是人的特性。至于這種性質究竟是好是壞,我不想予以評判,因為人類是唯一能被賦予社會性的生靈:不過,作為一種動物,人既精明無比,也特別自私頑固。無論用多大的力量對人進行壓制,都不可能只憑蠻力讓人臣服,并且真正有所改善。
因此,為建立社會而耗盡心力、孜孜以求的立法者及其他智者們的主要目標,一直就是說服被他們治理的人們:相比放縱私欲而言,克服私欲將會讓每個個人受益更多;而關注公眾利益也比關注私人利益要好處多多。這項任務任重而道遠,為此,他們試過了一切機智與雄辯,而各個時代的倫理學家和哲學家也絞盡腦汁,去證明這個如此有用的命題是不容置疑的。然而,無論人類是否曾經相信過這一命題,如果每個人不能同時向人們提供一種能為他們所用的替代品,以此來補償對他們天性的冒犯,那么,他想要說服人們對抗自己的天性,或者要做到先人后己也是枉然,因為人們這樣做,是要以違背自己的天性作為代價的。那些把人類文明作為自己使命的人也并不是不知道,但就算這樣,他們也沒有辦法為每一種個人行為都提供相應的物質獎勵,以取悅每一個人。因此,他們只好發明一種精神獎勵,作為一種普適的替代品,用以獎勵人們每時每刻因為克己造成的困擾。這種替代品不需要他們自己或其他人有絲毫損失,卻仍不失為最能被接受者認同的慰藉。
他們徹查了人類天性中的全部力量及弱點,結果發現:人就算再野蠻也會為贊揚所陶醉;人就算再卑鄙也絕不會容忍輕蔑。由此他們做出了正確的決定,即恭維一定是一種最好的獎勵,人世間通用。于是,他們便利用這令人著迷的動力之源,盛贊人類天資卓越,聲稱人類是最高級的動物,并用最華美的辭藻,述說人類歷史上的豐功偉績,說明人類擁有無法比擬的知解力。他們集千種贊譽于人類理性,說因為理性,人類才能夠獲得那些最高尚的成就。他們這種精心編織的恭維,潛移默化,深入人心。接著,他們開始向人們宣揚榮辱觀,說其中一種是萬惡之源,而另外一種則能使人類進入至善。這一切做完之后,他們便向人們說明:以如此尊崇的生靈之身,去追逐那些與禽獸沒有任何差別的欲望,而不關注那些更高級的品質是不明智的,因為正是這些品質使他們超脫于一切可見的生物之上,這樣的情況與人類的地位如此不匹配。當然,他們也承認:那些源于人類天性的沖動是客觀存在的;抗拒那些沖動會招致許多麻煩,而徹底撲滅它們也困難重重。不過,這一點只是成了他們的另一個論據,來證明正因為困難才使得戰勝這些沖動變得何其光榮,而如果不去盡力壓制它們又會是怎樣的不得人心。
除此之外,為給人類樹立榜樣,他們還將整個人類劃分為兩個極端:一類人,行為卑劣、思想低俗。這些人總是追逐當下的享受,沒有克制能力,從不考慮他人的利益,將個人私利當作更高目標,除此之外別無他求。此類人淪為各種肉欲的奴隸,臣服于各種粗俗欲望毫無還手之力,從來不去利用他們的理性機能,只會去追求自己的感官快樂。他們說:這些卑鄙粗俗、匍匐于地的壞蛋就是人類中的敗類,徒有人形而已,除去外表與野獸沒有差別。然而,另外一類人,思維高尚、情志高潔。他們不受蠅頭小利的誘惑,將增進心智看作自己最偉大的財富。此類人對自己具有自知之明,他們的最大快樂是砥礪心智,讓自己更為卓越。他們不屑自己與無理性動物之間存在的共性,憑借理性的幫助,抗拒自己最強烈的天然欲望,時刻與自己做斗爭,以維持他人的太平盛世。此類人將公眾福祉及戰勝自身激情作為畢生追求,一生無悔。
不輕易發怒的,勝過勇士;治服己心的,強如取城。
他們認為此類人才能真正代表人類這一最高物種,其價值不僅遠遠高于上面提及那一類人,而且也遠遠超過那類人高出野獸的水平。
我們發現:在一切尚有瑕疵以致還會驕傲的動物中,那些最完美,因而也是最高貴、價值最大的動物,往往也是最驕傲的動物。所以,在人這種最完美的動物身上,驕傲之心與人的本性就可謂是形影不離(無論有些人怎樣巧妙地學習隱藏與掩飾驕傲),以致沒有驕傲,組成人的復合物便會不完整。如果我們細心考察,就會發現:毋庸置疑,缺失的不過是些教訓及責備而已。它們極為巧妙地切合了人的自我嘉許(那些好評我在前面已經提及),以致如果將它們散布開來,那些擅長思辨的人甚至大多數都會對其高度贊同;而且很可能還會勸誡一些人,尤其是那些最激進、最果斷,也是最優秀的人,去忍受重重不便,去克服各種困難,甚至使他們可能樂于認為自己是上面所說的第二類人,由此認為自己擁有那類人的一切優秀品質。
因此我們說:首先,由于英雄們為了克制自己的天然欲望,承受了常人不能承受的痛苦,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我們便應當希望他們能夠堅持他們擁有的有關理性動物尊嚴的良好信念,希望政府永遠支持他們,用可以預見的一切活力,弘揚理應屬于第二類人的尊崇,宣揚他們比其余人優越的原因。其次,由于一些人不夠驕傲或果敢,沒有能力通過克制自己最看重的欲望去提升自己,而臣服于天性中種種感官層次的誘惑。我們還應當希望:因為往往被人看作與畜生無異,他們終究會因為承認自己與低等類別的卑鄙壞蛋之流為伍而感到羞恥。希望如同其他人一樣,他們在自我申辯時盡力掩飾自己的不足,極力頌揚自我克制和公眾取向的高尚情操。希望他們會說:他們當中的一部分人,在親眼看見了那些毅力與自勝的真實證據后會心悅誠服,因此轉而去贊美他人身上那些自己欠缺的品德。由于第二類人的果敢與英勇令另一部分人害怕,我們希望他們能完全被震懾于統治者的威力之下。因此,我們有理由確信:他們當中所有人(無論他們怎樣看待自己)都不可能敢于為自己被其他一切人看作犯罪嫌疑的行為進行公開的辯解。
他們就是用這種方式來打敗野蠻人的,事實上,這是他們已經應用的手段。因此,道德的最初基礎,明顯是由老道的政客們謀劃出來的,旨在將人們變得互相牽制,變得容易管理。這個基礎的主要目的在于:使雄心勃勃的人從中受益更多,即能夠更從容、更安全地管理大量的人群。一旦建立了這樣的政治基礎,人類就會很快擺脫不文明狀態。這是因為:只是追求個人欲望滿足的人,盡管有同樣追求者從中加以阻撓,但即使是他們也會清楚地看到:一旦他們克制了自己的天然價值取向,或以更為委婉曲折的方式去順應這些價值取向時,他們就不會惹來數不清的煩惱,并常常能規避許多災難,因為那些急于尋歡作樂的人才會經常成為災難的載體。
首先,如同他人那樣,他們在社會公益行為中獲得了實惠,因此,對公益行為的實施者、其類別高于他們的人,他們會自然而然地產生一種好感。其次,他們越是執著于謀求自身利益,置他人利益于不顧,他們就越發堅定地認為:他們前進路上的障礙,其實是他們自己,而非其他任何人。
因此,他們當中那些最惡劣的人一旦產生倡導公眾精神的旨趣,結果會對他最為有利——既可以獲得來自他人的勞動,又能享受他人克己的成果,而且還沒有任何東西會妨礙他放縱自己的種種欲望,可謂一箭三雕。因此,他也會效仿其他人,將一切置公眾于不顧、只關心滿足種種私欲的東西叫作惡德。如果他透過這種做法看到其發展趨勢,那便可能要么對某個社會成員造成傷害,要么使自己付出更少的公益服務。如果要把人對抗天性的行為都稱作美德的話,那么就應當把他人的福祉當作目標,或者以善之名去打敗自己的激情。
有人會持相反意見,認為:無論在什么社會,只要大多數人沒有對一種統治力量形成絕對崇拜,那么這個社會就無論如何都沒有實現文明化;因此,善與惡的含義及美德與惡德的分別,就絕對不是政客間的陰謀,而只可能是單純意義上的宗教問題。在回應這個質疑之前,我只好重提我前面已經說過的那句話,即在這篇《美德之起源》中,我所談的既不是猶太人,也不是基督徒,而是自然的、沒有任何神性的人,與宗教毫無關聯。然后我要再次重申:所有其他民族的各種圖騰般的迷信,以及他們腦海中對最高存在的那些可憐觀念,都不能構成刺激人追求美德的動力。這些東西沒有一丁點用,只能充當嚇一下或逗一下粗俗而蒙昧大眾的幌子而已。歷史證明:在一切我們比較關注的社會里,無論他們給民眾灌輸的觀念怎樣愚昧、怎樣荒誕(就像他們說自己崇拜的神明的觀點一樣),人類的天性始終會盡力張揚自己的所有部分;我們原以為關于財富及權力的俗世智慧或道德美德會引人注目,然而事實上它們并不存在,只是偶爾在一切君主政體及聯邦政體中,有一些人會做得比別人要好一點。
古埃及人并不滿足于將他們能想象出的所有丑陋妖魔全部奉為神明,愚蠢地去崇拜他們自己播種的種子;而與此同時,他們的國土卻孕育了世上最為著名的藝術與科學。而相比其他任何民族而言,埃及人本身也更加了解自然界各種神秘莫測的自然現象。
相較其他任何國家或王國而言,古希臘和古羅馬帝國產生美德的模式都要更多、更偉大,甚至古希臘也無法與古羅馬帝國相媲美。但是,古羅馬人對于神圣事物的態度卻多么輕率放肆,多么荒誕滑稽!這是由于,如果不考慮那些被古羅馬人無限夸大的神明數字,僅僅考慮他們給這些神明編撰的那些可恥故事,我們便只能承認:他們的宗教絕對不是教導人們去克服個人激情,絕對不是為人們明示通向美德的坦途;恰恰相反,他們的宗教竭盡全力袒護人欲,并倡導人的惡德。不過,如果想探明到底是什么東西使古羅馬人比起其他人來說更為堅毅、英勇和胸懷寬廣,我們就一定要關注一下他們盛大的凱旋儀式,關注一下他們恢宏的紀念碑和拱門,關注一下他們那些戰利品、雕像及碑銘。我們還要看到他們對軍功的豐富獎賞、贈予死者的無上榮耀、社會公眾對生者的稱頌,以及他們賞贈給有功者的所有能賞賜的一切。這樣我們便不難發現:古羅馬人之所以能做到最高程度的自我克制,不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而正是源于他們的一種政策,即將最有效的逢迎人類驕傲之心的手段應用到最大化。
因此,最先使人類戰勝私欲、讓自己最珍愛的天性泯滅的,明顯不是什么野蠻人的宗教或其他什么圖騰式的封建迷信,而是精明政客的老練謀劃。我們越是細致地研究人的本性,就越會深信不疑:所有的道德、美德都不過是逢迎驕傲的政治副產品而已。
沒有一個人能夠全然抵抗得住阿諛奉承的妖法,無論他多么能力超群、多么洞悉一切,只要這種妖法的手段足夠高超,就能夠起作用。兒童與傻瓜常常會對別人給予的贊美全盤收下,而對更加聰慧的人,則不得不采用更加迂回委婉的方式奉承。阿諛越是包羅萬眾,接受阿諛的人就會對此越少心存懷疑。你贊美全城的人,全體居民會欣然接受;你贊美一般水平的文人,每一位博學之士都認為他本人才最符合這樣的夸贊。你可以不用帶有絲毫顧慮地稱贊一個人的職業,或是頌揚一個人的祖國,因為是你給了這人一個機會,使他可以佯裝尊重別人觀點的同時,掩飾一下他自我驕傲產生的快感。
精明的人一般都知道阿諛對于驕傲的威力,生怕自己上當受騙,懷疑別人夸大了他們的(盡管這往往與他們的良心相左)榮譽、公平交易、家族甚至是他職業的清正廉潔;因為他們懂得:人的決心有時會動搖,做出有違天然欲望的舉動;雖然他們可能繼續讓自己的行為契合某種觀念,卻意識到事實上自己志不在此。如此一來,圣明的倫理家便將人歸為天使之列,至少是希望某些人在驕傲的簇擁下會去仿效他們本應該具有的那些美好表現。
無可比擬的理查德·斯蒂爾爵士[14]以其一貫的優雅文風,口若懸河地贊美著人這一最高物種,在聽著他用華美辭藻敘說著人類天性是多么卓越時,人們必定會沉浸在他的豁達的思想及優美的詞句中。然而,盡管我經常會為他的雄辯家的風采所折服,并隨時準備接納他狡猾的辯駁,但我充其量只會將其視作兒戲,我要對他那些精妙的贊譽進行審慎地反思。我想到了那些陷阱,女人們會用它們去教育孩子們要溫文爾雅。一個還在牙牙學語的小女孩都還不懂得怎樣得體地說話和走路,就要因為諸多懇請而要試著開始行屈膝禮的第一次嘗試,盡管笨手笨腳、跌跌撞撞,而保姆卻驚喜若狂,盛贊道:真是一位優雅的小姐啊,這個屈膝禮行得太優雅啦!雖然年齡還小,但簡直就是位淑女嘛!媽媽!小姐比她姐姐莫莉的屈膝禮行得優雅多啦!眾使女也點頭稱是,而那位媽媽則把那孩子緊緊擁入懷中,高興得幾乎要把她揉碎。只有那位年長妹妹四歲的莫莉小姐,知道真正優美的屈膝禮需要怎樣做,因此她搞不清楚那些人的判斷為何這般不公平,于是怒火中燒,幾乎要為自己忍受的不公待遇而哭天搶地,直到有人悄悄告訴她:那只不過是為逗那寶貝樂一下而已,而她已經長成一個女人了,這時她那顆驕傲的心才會因為大人與她分享這個秘密而漸漸膨脹起來,并為了自己高高在上的通情達理而分外高興,還濃墨重彩、反反復復地重提大人告訴她的話,狠狠地羞辱妹妹的弱點。在這段時間里,她妹妹卻正在幻想著大家眾星捧月般地只寵溺她一個人。每個人,只要能力比那幼兒稍強一點,都會透過言過其實的贊美看到背后過度的阿諛奉承之意。當然只要你樂意,也可以稱之為讓人嫌惡的謊言。但是,經驗卻告訴我們:年輕小姐們正是在這種裹著糖衣的華美辭藻的轟炸下,才迅速學會了優雅地行屈膝禮,而在培養淑女氣質方面,相比不被阿諛奉承的小姐,她們掌握得要快得多。在這方面男孩子也完全相同。大人們想方設法勸誡男孩子:一切真正的紳士都很順從,只有乞丐的孩子才舉止粗俗、缺乏教養,才會把自己的衣服弄得臟亂不堪。一旦那個尚未馴化的野小子試著去笨拙地玩弄自己的帽子,他的母親為了讓他擺脫那頂帽子,便會立即告訴這個一歲多的孩子說,他已經是個男子漢了。如果她想讓這孩子重復這一動作,就會為他冠以各種職業,譬如海軍軍官、市長、國王或其他某個更高級的角色,只要她想得出就能說得出。結果,那個淘氣鬼便會一改野蠻本色,在贊美力量的刺激下,恨不能動員全身每個細胞,使自己看上去真的像是大人眼中的那種人物,盡管這極其幼稚可笑。
即使是最卑鄙的壞蛋也會認為自己價值連城;而雄心勃勃的人的最高愿望,乃是讓全世界都認為自己正確無比,這二者本質上是一樣的。因此,對聲譽的追逐是每一位英雄最終極的追求;這種追逐,完全是超乎個人掌控的貪婪,即夢想著獲得后起之秀對他的無上尊崇,而不僅滿足于獲得同代人的尊崇與贊美。并且(無論一位亞歷山大或一位愷撒事后會對這個真理感到怎樣的痛徹心扉、悔不當初),豐厚的回報馬上可見,為了擁有它,連內心最高潔的人也非常愿意以他們的安寧、健康、快樂及自己的一切為代價。這豐厚的回報從來都不是別的什么,而只能是人類的回應,即贊譽的空頭支票。一切偉人都曾這般認真地看待那位馬其頓狂人[15]的理想,看待他寬廣的靈魂及他那顆強大的心臟。在羅倫佐·格拉提安眼中,這個世界只能占據那偉人心臟的小小一角,而那心臟仍顯得十分空曠,以致放下六個世界絕對綽綽有余[16]。思及此,有誰會按捺得住不哈哈大笑呢?我是說,把那位作者將對亞歷山大的溢美之詞,與亞歷山大自己定下的遠征目標相對比時,誰能繃住不露一絲笑容呢?亞歷山大自己就解釋了他為何要遠征。他歷盡艱難險阻渡過海達斯佩斯河[17]時,曾痛苦地長嘯:啊,雅典人,你們是否想過:為了聽到你們的贊美,我讓自己經歷了多少兇險劫難啊!因此,若要定義作為回報的、恰如其分的光榮,就要理清對光榮的常用說法,而應該說:光榮乃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歡愉,一個人意識到自己行為高尚,便會在自我欣賞中享受這種美好,而他人的喝彩對他來說猶如錦上添花一樣。
不過,這兒會有人告訴我:野心勃勃的人除了立下赫赫戰功及在大庭廣眾之下大聲喧嘩之外,很多時候也在默默地奉獻,做出了許多高尚慷慨的舉動;這些舉動并沒有被遺忘,美德就是它的回報,真正善良的人只意識到這一點就已經心滿意足。他們希望那些最有價值的表現能得到的回報也僅此而已。在眾多野蠻人之中也有一部分人,他們為別人做好事,卻絕不希望別人用感激與喝彩作為回報,做了好事不留名。可見,人要想在驕傲的刺激下達到最高水平的自我克制是根本不可能的。
對此,我的回應是:如果不對一個人究竟根據怎樣的原則及動機做出行動追根究底,就貿然評判他的表現是不合適的。在所有的激情中,我們最溫和、最無害的感情唯有憐憫二字,即便這樣,它同惱怒、驕傲及恐懼構成了我們本性中的軟肋。最柔弱的人同情心往往最大,可以說,女人和兒童是最有同情心的了。不能否認,在我們的所有弱點當中,沒有比憐憫更容易讓人產生好感的了,它也是與美德最接近的弱點。如果一個社會中缺乏一定比例的憐憫,這個社會就基本不能稱其為社會。不過,憐憫源自天性,它不會將公眾利益,抑或我們自身的理性考慮在內。因此,憐憫既能引發善,也能造就惡。憐憫可以使處女的名譽毀于一旦,也能使法律的公正頃刻坍塌。無論是誰,如果把憐憫作為處事的依據,那么,無論他如何有益于社會,都不會獲得人們的稱贊,因為他只是一時激情作怪,而這樣的結果也恰好是一個巧合而已。讓一個無辜嬰兒脫離火海,這并沒有多么了不起。因為這樣的舉動無所謂好壞,無論那個嬰兒受益多少,我們也只不過是身不由己才出手罷了。這是因為,如果不努力阻止那個嬰兒掉下去的話,我們可能會痛苦不已,而我們潛意識里會避免讓自己遭受這種折磨。同理,如果一個家財萬貫的人剛好具有同情心,揮霍無度,視金錢如糞土,愿意滿足自己的這種激情,用自己眼中的“糞土”去救助需要幫助的人,這種美德也不可能被人們稱贊。
然而,有些人卻不會受制于自己的弱點,因此會根據對自己的評價,以及僅僅源自對善舉的一腔熱情,私底下做著令人稱贊的舉動,不讓人知曉。我承認,相比我上述提及的那類人而言,這類人對美德的含義有更高層次的認知。然而,就算這樣(這種情況在世界上畢竟是少數),我們仍會很容易從中發現驕傲的端倪。就算是最謙虛的人也不會否認:對善舉的回報,即因為善舉所引發的滿足感,也就是某種快樂,即他一想到自己的價值就會心生快感。這種快樂,加上制造這種快樂的機會,都是驕傲的外在表現,這和在所有迫在眉睫的危險出現時,面無血色、戰戰兢兢,都是恐懼的表現一樣。
如果一些喜歡追根究底的讀者剛開始會批判這些關于美德起源的觀點,可能會將它們看作對基督教的無禮,我希望他在想到這一點時會控制一下自己對這些觀點的成見,即人類在標榜高不可及的神圣智慧方面,任何東西都難以望其項背。上帝造就了社會中的人,他們會在自身的弱點及缺陷指引下暫時踏上幸福的坦途,但自然因素使然,他們也會對自身的弱點及缺陷或多或少有所體悟,而正因如此,未來人會在那種真正的宗教中完善自我,并在其指引下,走向永恒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