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又如何判斷,去仙界不如入九泉呢?”
閑漁子繼續溫和的笑著,原本清冷肅漠的容貌在這笑意下也有了水一樣的意味
“自古人都想要飛升成仙,沒一個好端端的人想死。”
空蒙收起自己的法器梧桐琴,一揮袖,在二人中間設上茶案茶具,招來一杯茶浮到嘴邊抿了一口,神色優雅持重。
跟剛才那發瘋彈琴淚流滿面的判若倆人。
閑漁子接過浮到面前的茶杯,一飲而盡,咂咂嘴道:“不想死,就可以逃避死了嗎?我們修道祈求的是飛升后獲得長生嗎?任你修為再高深,也終難逃生死?!?
“是…吧。長生難道不好嗎?”
空蒙輕輕彈指,茶壺懸浮起來為閑漁子倒茶。
“長生是為了什么?”閑漁子沒有再喝那茶水,反而放在了桌案上。
“為了追求道?”
“道是可以追求來擁有的嗎?我們連自己的形體都不能擁有,這亦是道所委于我們的。
道從來都不是追求來的,道蘊藏在萬事萬物之中,任何事物都是道,我們沒有辦法得到道,因為我們也是道的一部分。但我們無時無刻不與道相伴,只是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罷了?!?
“你所彈的琴,你辯論的技巧已經很高超了,但是你得到道了嗎?這些是無窮無盡的,再怎樣延長生命也無法追求的到全部,為何不在有限的生命里去體會生命?況且,我們的性命有窮,萬物的性命無窮,我們本身也是一種無窮…”
“但飛升意味著重塑仙體,可以變成仙人,可以到仙界去。”
“仙界和地府有什么不同嗎?同樣是一個未知的地方,你我不知其中光景,然而流波飛升成仙你就會感到歡欣,他渡劫失敗入了九泉你就覺得悲傷?
你是因為離別而難受嗎?他飛升成仙,你和他相隔在兩界,安眠于地府,也有兩界之隔,你往后無論飛升還是去死,不都總有見面的一天嗎?
就算今后不在見面,你所能對他做的也只是祝福而已,每個人都是你人生中的過客,何苦如此執念呢?”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
“修道本就是逆天而行,本就是忤逆生死的?!?
空蒙思索半晌,表情嚴肅的說道。
“…你以為的忤逆,其實也是順應?!?
閑漁子嘆息一聲,眉眼微垂。
她的臉生的清冷精致,端肅漠然,然而又配得一雙桃花眼,多了些生氣人氣,不免魅了些,如今卻彰出了幾分平和淡泊,像是斂去了所有棱角的一個圓,雖然不為外物而動搖,卻也不會動搖萬物,永遠疑獨而往復的運行著。
“長生又如何呢?長生只是修道中得來的附屬品,為了讓你更加通達。得到它,我們沒必要歡喜,失去它,也沒必要痛苦?!?
“那請問道友,既然如此修道長生的意義為何?”
空蒙整理衣冠,起身一拜,肅而問道。
閑漁子微微搖頭,示意他先坐下。
“死,善也,生,亦善也。死是游子回鄉休息,生是游子別了家鄉遠游,既然是游,那便應當有所得,有所悟,既然游了,就有價值…活著,死去,本身就是他們的價值,何苦追問個這么明白呢?”
她的聲音很溫和,但不同于書生的溫潤儒雅,閨秀的柔和端莊,其音泠然,帶著股說不上來的滋味。
就像是虛無縹緲的風,水,分則柔,和則剛,語調雖然空靈飄忽,卻有種詭異的力道在里頭。
哪怕她說話的同時在啃雞腿也消不去那“詭異”的感覺。
空蒙垂眸,不發一言。
“他是休息,也是新的開始,強留不住的,飛升了仙界,逍遙兮而無所依,擯棄凡俗勞累,也未必不是休息,也未必不是新的開始。因此悲傷與友人相別是可以的,但與其悲傷到損害自己的精神,倒不如祝賀友人。”
閑漁子說著,起了身,拈去頭上的竹葉,夾在二指之間,任風吹去,落進那不知盡頭何方的溪水里,合著那空蒙的執念,同水飄蕩下了。
空蒙猛然一抬頭,眸中迷惘清明參半,神態空洞,仿佛神游太虛的南郭子綦。
“咸魚師叔!”
正在這時,空中搖晃著落下個踩著長刀的青年,眉目清朗,松垮歪斜的戴著逍遙巾,慘不忍睹。
要是在個正常的凡間道門,有個正經的師父,這師父要還是開山老祖…他把頭發扎成這樣,絕對得給師父抽死。
可惜摸魚子也不怎么會扎頭,斷然不會因此訓斥他。
“君子死,冠不免!你這人衣冠不正,簡直是敗壞道德,虧是出家清修之人。”
空蒙仿佛被楊彥的舉止注入了生機,突然精神奕奕的抬起杠來。
“你才出家清修!你全家都出家清修!我給你表演個吃肉喝酒要不?你敢給我付飯費我就敢吃!”
楊彥著急反駁他,剛學會的御器之法分分鐘忘到了腦后,一下子摔了個倒栽蔥,正栽在空蒙眼前。
“不必多禮?!?
空蒙驚了,連忙扶起他道。
“師叔,我出關了!”
楊彥爬起來,撲拉撲拉身上的泥土草葉興奮的說道。
“看出來了,筑基成功了,挺不錯的,吃雞腿不?”
閑漁子塞給他一個噴香的大雞腿,這是她在杠精派宗域買的,外酥里嫩,老好吃了。
“…不了不了,師父不讓我亂吃東西。師父說我下次再亂吃東西,她就讓丹峰奇葩子煉造瀉藥給我灌個幾瓶,讓我竄稀個百八十年…”
楊彥連忙擺手道。
“…敢問令師是…?”
空蒙疑惑問道。
這丹峰奇葩子如今亦是大乘修為,誰能指使的了她?
“回前輩,逍遙宗摸魚子?!?
楊彥向空蒙作揖道。
空蒙驚的險些咬了舌頭。
您這輩分稱個鬼前輩啊!
“晚輩不敢當仙長的稱呼,先前無禮請仙長恕罪?!?
空蒙眼見就要誠惶誠恐的伏地行禮,給閑漁子拽起來了。
“…你整啥吶,摸魚前些日子剛收的徒弟,你甭給人嚇壞了…逍遙宗不講這種禮節?!?
“咱坐下說話,楊彥你來找我啥事兒吶。”
“咱宗門一大乘老祖渡劫失敗涼了,我師父收斂了流波老祖的尸骸,說是扔這污染環境,要帶回宗里去葬了,然后據說那位流波老祖死前想要舉辦羽化大典,問師叔你要不要回去吃飯…”
“哦對了,她還說有個前輩跟流波老祖關系不孬,問那前輩要不要回去送他一程。”
楊彥道。
“自然是要的,我當為他奏一首絕弦之音??v然這些年我們觀點不和,但唯一能辯駁倒我的也是他了。原先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何喜歡稱我為小蟲…今日才發覺,我還是太狹隘了…”
空蒙緩緩起身,目光看向幽遠的天際,語意悲愴,似乎并沒有被閑漁子開解了去。
閑漁子見此也沒有多言,只與楊彥,空蒙二人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