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長這么大,獲得的最多的贊美之詞就兩個:單純和善良。善良我是贊同的,從小母親對我的教育就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所以我能很善良的活著,當然這并不代表是我一個爛好人,看到所有不公平的事情都要評頭論足一番,發表著憤世嫉俗的言論,相反我是一個很復雜的人,跟單純完全不沾邊。我能偽裝成單純并不被識破,跟我從小多疑、敏感、揣摩人的心思是分不開的。每每看到電視中、小說中講道美國人民個個都心直口快,完全不拖泥帶水的性格時,我非常詫異,當然也很羨慕,我每次說話之前,無論是在任何場合,都要審視奪度的考慮一番才會發表一點無傷大雅的言論,保持中規中矩才好。這并不代表我奸詐狡猾,而是為了能更好的保護好我自己而已。
“小伙子啊,每次我自己一個人時,對著空氣唉聲嘆氣,身邊的一些工友都不理解,跟我說人都到這個歲數了,還有什么可放不下的,活一天就掙一天錢。如果我能再倒回去幾年,我估計還真能搏一把啊。”對面的中年男人說這些話時,我明顯能在紛亂的燈光下看到他渾濁的眼神中透露出來的悲傷、無奈、苦澀和害怕。
“我能理解你,我從小就身體不好,所以我最害怕的就是給周圍的人添麻煩。”
“身體不好就去看唄,這有什么麻煩不麻煩的啊?”
“我總感覺只要一得病,周圍人看我的眼光總是帶有一些幸災樂禍的樣子,而且想遠離我,當然即使我的病并沒有任何的傳染性,也是一樣的。”
“小伙子,別想那么多,沒事兒。”中年男人說道。
我倆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家總是一個美好的代名詞,而一旦涉及到家庭的概念,每個家庭都是一部飽含悔恨的血淚史。
我只有兩個還算是能排解心中苦悶的所謂愛好吧,一個是上網玩游戲,平心而論我玩的還算湊合吧,另外一個就是看電影了,以前總是喜歡看科幻片,總覺得科幻片中展現的場景能大大的擴充我的思維,讓我的智力得到提高。我在很小的時候腦子里面總會迸現出很多亂七八糟的想法,比方說,現在想起來我都覺得很可笑的事,我父母每天都去趕集賣衣服,在冬天總是回來的很晚,在那個通訊根本就不發達的年代,放學之后我除了在外面等著也沒有其他的辦法。秋收之后家家戶戶的圍墻邊上都會垛起來一墻高的玉米秸稈,在冬天燒火做飯用。
天都擦黑了我父母還沒回來時,我就瞪著玉米秸稈中露出的很多小縫隙,幻想里面是不是有一個包羅萬象的小人國,螞蟻在里面都是巨無霸。天色灰暗,玉米秸稈的縫隙在失去光線的情況下會更加的黑暗,在視力不及的短短的數十公分的縫隙里面是不是藏著一個天大的世界,我根本就不敢觸碰這些秸稈,哪怕我知道在白天它們就是一堆可以燃燒的柴火。我想著我父母是不是被螞蟻軍團抓走了,等著我去營救?也許他倆會開著三輪車風風火火地沖出來,沖開螞蟻軍團的層層堡壘,在我面前一瞬間變大,微笑著摸著我的頭對我說下次帶我一起去。
結果每次都是一樣,他倆開著三輪車拐進胡同,我等著他們開門、把車熄火、我母親做飯、我父親坐在屋子的沙發上緊緊握著電視遙控器,看著為數不多的電視節目,根本就不會給我母親打打下手,幫助我母親做飯。
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認為他僅僅是在家不做飯而已。后來我母親經常說,只要一到集上,他把三輪車停好,把支攤的架子卸下來,什么都不干就去找已經擺好攤兒的人下棋,明明是一個臭棋簍子還玩的起勁兒,根本就不管我母親,讓我母親自己支攤、搭棚子、掛衣服。即使在最忙的時候,他也不回來照看,哪怕是回來看了,但凡有人買衣服,他連最基本的衣服尺碼和價格都不知道。我母親總是說沒有他看攤怕丟衣服,有了他看攤更添亂。我母親但凡埋怨他幾句話,他肯定扭頭就走,根本就不管是不是在做買賣。在他的觀念里面,面子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附屬品。
前幾天跟母親聊天,母親拍了一個短視頻給我,他們在集上賣衣服,我父親坐在母親旁邊像守護者他最重要的東西,父親背對著鏡頭,穿了很多年的背心都不能用掉色形容了,他滿頭的白發是那么刺眼。賣衣服的棚子圍成了一個圈,把我孤獨的父親、母親圈在了里面。我看著視頻想哭哭不出來,我多么自責啊,自責是我的不結婚導致了我父母這么大歲數了還在辛勞的奔波。
在農村很多家都養狗,尤其是像我們家做買賣,貨物很多,怕丟東西,白天家里沒人,養一條狗還能看家護院,晚上有個風吹草動的汪汪聲那么大,總能把睡夢中的人吵醒。
我們家養的第一條狗特別好,有一年我們家蓋新房,一到晚上工人都下班回家了,這條狗就沿著地基轉好幾圈,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人偷東西。在鄉下蓋房都這樣,一到下班大家都走了,工具隨手一扔,丟了算主家的,主家不賠那誰也別干活。一直到我家房子蓋好,就連一個扳手都沒丟過,每次說到蓋房,我父親都會說狗的功勞占了一半。
后來發生在這條狗身上的事情,讓我對我父親產生了懼怕,而且我還深切的懷疑這是我父親的為人么?這根本就不是我認識的父親了。
事情的起因我記不清楚了,貌似是在臨近春節期間,臘月幾號我忘了,家里煮了肉,以前狗從來不進廚房的,那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叼走了一大塊兒方子肉。我父母特別節儉,一年到頭也不會說主動買點肉自己吃,每次吃肉不是我從學校回來就是我姐姐回來。
所以每次我往家打電話,最讓我難以啟齒的一句話肯定是:吃飯了么你們?吃的是什么。以前我母親會說:家里能吃什么,面唄。這幾年她都會自嘲式的笑著說:吃的好的唄,在她說下一句話的空檔,我總設想他們會吃一點肉。接著她就會說:吃的面條。
每次我回家她總會不停地問我:你想吃什么?你看明天早上吃這個行不行,中午要不就吃餃子?等等等等。不管多累第二天早上他們總會早早起來給我烙餅、炸油條、炒兩個菜。我每次都想說只要回家我吃什么都行,哪怕不吃飯都行。可我又想,也許只有回來時他們才能吃點兒平時不吃的,所謂的好東西。
其實我母親不知道,每次她這樣問我,我都有很強的負罪感,這種負罪感逐漸演變成即使我在外面跟同學、朋友、同事之間的聚餐都讓我惴惴不安,讓我有強烈的罪惡、并且厭惡我自己。很多時候我都會拒絕朋友的邀請,或者同事之間的聚會,我常常自己吃飯,能不吃肉就不吃肉,這跟節儉沒有關系,我每次一吃肉都覺得是我在吃父母的血肉。
在為數不多的吃肉的日子里,我母親總會把肉夾給我或者讓給我父親,她從來不吃,即使是春節期間也是如此。她經常說我不喜歡吃雞肉、不喜歡吃魚肉等等。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舅舅經常送過來一只燒雞、一條魚,讓我父母補充點營養。有一次她吃了一塊兒雞肉說:哎呦喂,雞肉這么好吃啊。我當時連哭的勇氣都沒有。我覺得吃飯對于我來說就是一座沉重的大山,讓我透不過去來。
一位將近60歲的老太太在吃了一口雞肉時說了一句:哎呦喂,雞肉這么好吃啊。無論誰都無法想象她這么多年到底經歷了什么。那句哎喲喂是多么的歡喜雀躍,我就的心就有多么的疼。
我家的晚餐總是一成不變,每天都是面條,以至于我一直以為家家戶戶晚上都是面條,后來我問了幾個同學才知道,他們家并非如此。每次吃面條我母親總是從鍋里單獨盛出來一碗鹵,然后在剩下的鹵里面打兩個雞蛋給我和我父親吃。我母親總是對我說:我不愛吃雞蛋。我也就信了,她說雞蛋特別腥氣。直到前幾年,她去醫院檢查,缺乏很多微量元素,醫生建議說每天早上一袋牛奶一個雞蛋。連著吃了好幾個月后,我母親的身體好了很多。我告訴她,這么多年你也不吃雞蛋,你說省一個雞蛋能省幾塊錢?你得病這么多次,花錢不說,你多受罪啊?
我母親又對我說:我這都是為了給你一點點的攢錢結婚養孩子啊。
要說我母親做錯了,我從來不這么認為,但凡我父親有一絲絲放下所謂的面子,能站在別人的角度考慮問題,我母親可能就不會為了這么一個雞蛋錢而受罪。
從我的角度出發,我母親在說這句話時,我知道她表達的意思很清楚。就是為了給我攢些錢,我如果接受了給我結婚生孩子的錢,那我分明就是不孝子。
后來發生的事兒,我真的覺得可笑又可氣。有一次回到家,我發現冰箱里有一袋開了口的牛奶放壞了,我問我母親為什么不喝?她說:做飯時弄破了一個小口子,早上喝了一袋,就不想再喝了,留著第二天喝,沒想到壞了。
我對她說:你一天喝三袋也沒事兒,不會有什么事兒。
我很難過,我母親節儉了一輩子,哪怕是一塊錢的牛奶也不想浪費掉。她寧愿相信喝了這袋牛奶營養補充的太多,也起不到任何作用,還不如放起來,第二天還能喝。那為什么我父親不喝呢?因為在我父親的觀念里面,補充什么營養完全沒用,只要吃飽了就行了。這已經不是固執己見了,而是沒文化。
我父親常年腳氣,一到冬天肯定凍腳,我家是遺傳的高血壓,所以他的心血管也不太好。我姐剛出去工作時,每次回家都給他買蜂王漿,先不論蜂王漿對他的高血壓有沒有療效吧,我父親從來不吃。蜂王漿過期之后,我父親把它抹在他凍開裂的腳后跟上。我父親凍腳的原因實屬可笑,他從來不穿襪子,他認為襪子沒什么用。我實在是想不通他這么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父母兩人的襪子很多,大多都是穿了很多年還舍不得扔,這些襪子并不是補補就能補好的,大部分襪子的腳后跟和腳趾頭都破的不成樣了。那他們也舍不得買幾雙新的。
我很多襪子都穿爛了,都舍不得扔掉,我覺得我扔出去的不是襪子,而是我父母的血汗。
在我收入穩定之后,我也給我父親買過很好的深海魚油,結果還是一樣,寧愿壞掉也不吃。你沒辦法叫醒一個熟睡的人,可能是因為熟睡的人在自己的夢境中歡樂無窮吧。
之前單位有一位高學歷高智商的同事,他身體素質特別好,有一次我看到他正吃深海魚油,問他身體這么好怎么還吃這個啊?他說可以保護心血管還能清除體內垃圾。
有一年春節期間,我跟我父親大吵一架,我說起了我給他買的深海魚油的事情,我姐姐說他不就是那樣么?我給他買過多少蜂王膠,結果還不是讓他抹腳后跟了?
我不清楚每次吵架我父親能聽見進去多少內容,至少每年吵架的起因和原因都差不多。堅持7年的吵架內容幾乎都是圍繞一個主題,我不結婚。
我覺得我活著真的很多余。
說回我家的那條狗。
那天晚上我父親把狗按在地上,使勁的打了它一棍子,棍子很粗,直徑得有5厘米,而且還是實木的。他掄圓了棍子,一棍子打在了狗腿上,那條狗嗚嗚嗚的疼了好久,那條狗腿瘸了好幾天,三條腿走路的狗一拐一瘸的,想起了我以前摔斷腿的經歷。
那年從醫院回來后過了幾天我去上學,上學時還拄著拐杖,好像是單拐。課間時候,同學們對這跟拐杖有無窮的好奇,至于我的腿好不好用,他們完全不在乎的。他們把拐杖傳來傳去,我蹦跶著一條好腿,去搶我的拐杖,摔斷的那條腿無法用力著地,幸虧老師及時制止了他們的無理取鬧。
我當時因為丟了拐杖顯得孤立無援,所以,我能感受到它肯定也哭了出來。
打狗的同時,我父親說了一句話我真的無法理解,他指著那條狗罵道:狗不孝敬主人,還叫什么狗?竟然還敢偷吃主人的東西。
打狗這件事很普通,也很平常。可在我心里落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用我父親的話說是這樣的:人都不吃上一頓肉,一個畜生還搶肉吃?!
肉的本質是錢,那點肉的錢充其量也就是10來塊錢。在20年前10塊錢確實很值錢,但并不是吃不起。用這點錢吃頓肉對于我們家來說也是奢侈。
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無論我家換過幾只狗,但凡這條狗能吃到骨頭啊,肉湯啊之類的東西時,我父親總會說一副施舍的語氣對它說:讓你也過個年吧。
我爺爺當了一輩子的官兒,在我們縣城的什么廠當廠長,他文化水平很高,寫的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我跟他學過一個下午,沒有安靜下來的心氣兒就再也沒學過了,當初沒有好好練習寫字讓我一直特別后悔。我爺爺退休后,每天在家呆著,中午給我做午飯。雖然他做得不太好吃,可每個中午我都能吃一個煎雞蛋,一個油乎乎還有粗鹽粒兒的煎雞蛋。那時候的我每天想的就是趕緊吃完飯,早點去學校玩兒,半小時的午飯時間是我擠出來跟爺爺在一起享用的。
每次他都在吃飯前后聽單田芳講評書,我后來喜歡聽評書的習慣也是由此而來。
我爺爺寫字特別好,所以每次村里有什么紅白喜事需要寫大字報時,都要請我爺爺去。
我父親給我講過的關于我爺爺的事只有兩件,我爺爺給我講過關于我父親的事也只有一件。
我父親講的其中一件關于我爺爺的事就是關于錢。
那年我爺爺的一個朋友,也是個知識分子,被上級調到BJ還是其他地方,身上沒錢了,來找我爺爺借錢,我爺爺把家里僅有的100塊錢全給了他。我父親把這件事告訴我的時候,十分痛心疾首地說:你爺爺那個時候不是傻是什么?家里就那么點錢,這么一大家子人怎么活?估計人家也就是看他老實找他來借,肯定也不找別人借。
我父親接著數落:你爺爺自己享了一輩子福,沒吃過苦,家里人他從來沒管過。家里不管過成什么樣,肯定與他無任何關系。
當然事情還有后續,這位知識分子后來確實有了很大的本事,官兒當成了多大我也并不知情,只知道后來專門回來謝過我爺爺,問我爺爺家里有沒有什么難處,可以給家里孩子安排工作。我爺爺當時反復強調,家里一切都好,沒有難處,過的很好。我父親說當時他剛復員回來,連個工作都找不到,我大姑姑在市里連正式工人都算不上,我爺爺就是反復強調沒有任何困難。
而他沒說的是,我小叔自己去工地累死累活的干活,回到家也不喊屈,在他看來,我小叔腦子笨,除了會賣苦力什么都不會。我小姑姑已經當了好久的老師并且順利的結婚了。
在我爺爺病重期間,那位知識分子特意從BJ趕回來看望我爺爺,雖然什么都做不了,也算是他們多年友誼的終結。
只要一提起我爺爺借錢的事,我父親肯定重復兩個詞,一個是我爺爺傻,第二個是我爺爺特別傻,什么都不懂。一人吃飽全家不管。
我父親評論大多數人時,用的最多的詞就是傻,貌似所有人的智商都趕不上他,處理事情的方式也難入他的法眼。
我父親以為我就是一個只會讀書并且讀傻了的孩子,他多次罵我特別單純,沒有任何心眼兒。現在想來,他想表達的意思是,我怎么有這么一個傻不拉幾的蠢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