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加眼里,沒有不可能的事情,全年級第一,或是物理競賽,只要他瞄準目標,就沒有失敗兩字。當然某些不受人類意志影響的事情,不在考慮范圍之內。
比如自己的身高。
艾加偶爾望著學校的天空陷入沉思,它是那么高,那么藍,小團小團漂浮的云朵化成各種形狀的海魚,世界如同一座穹頂水族館。涼爽的海風吹走陽光的熱度,留下明亮的金黃以及途徑樹葉縫隙時染上的綠意。
午后的燥熱和午餐帶來的昏睡感,不斷沖擊著意志的城墻。下午的歷史課,同桌王志困得快要彗星撞地球了,艾加正想提醒他,歷史老師發話。
“那個男生,別睡了!”
王志猛地驚醒,不過老師指的并非是他,而是坐在艾加前桌的陳艾果。
陳艾果趴在桌子上,側臉朝著窗戶,閉著眼,表情安詳。
王柔林試圖搖醒她時,她還說了句“別吵”,歷史老師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其他同學全看過來,有些人已經笑出聲。
王柔林在她耳邊說了些什么,陳艾果倏地抬頭,和老師對視幾秒后,猛地站起身。
“老是趴著睡,男生駝背很難看——”
“老師我是女的。”
教室里爆發出一陣笑聲。這兩天老師都把她當成男生,上課時其他同學似乎都等老師踩地雷。
“女孩子駝背也不好看,去后面站著,再睡以后到外面曬太陽。”
陳艾果拿起課本就往后面走,動作一氣呵成。
離下課還有十分鐘。艾加撿起地上的筆時往后面瞟了眼,抱著課本的陳艾果站成一棵暴風雨中左搖右晃的小樹苗。
當初父親告訴艾加,他有一個雙胞胎姐姐時,他曾想象這個素未謀面,卻有種莫名親密感的女生。柔順的長發必不可少,聲音肯定也很溫柔,身材嬌小(比自己矮一些),可能還有些內向。
現實除了雙胞胎這點無可辯駁外,其他方面完全顛覆艾加的想象。
課間,陳艾果回到座位,她又恢復平日的活力四射。
“有人和我聊天我就不困。”她對王柔林說。
“午飯后你睡會兒啊。”王柔林說。
“睡呀,但還是困,對了,柔林,你有男朋友嗎?”
聽到“男朋友”三個字時,艾加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
“你別害羞,說說嘛。”
“我還沒考慮過這件事,你有男朋友?”王柔林說。
“是有一個啦。”
艾加感覺空氣瞬間凝固。雖然他反復強調陳艾果的事與他無關,但內心深處卻有種莫名的失落感。
“不過他看到我這模樣,就跟我分手了。”
“你沒事吧?”
“切,當初他追的我,下課一起去籃球場吧。”
“去打籃球嗎?”王志說道。
“打你個大頭鬼,我去看帥哥。”
“帥哥,”王志在下巴處做了個打勾的手勢,“這不就有一個嘛。”
陳艾果朝他擠了個白眼。
艾加想不通自己為什么會和這兩個人扯到一塊。
陳艾果轉向艾加,“小加加,你多打打籃球,很容易長個兒噠。”
艾加的怒火從丹田竄到頭頂,他甚至聽見自己牙齒間摩擦聲。
他想去洗手間洗把臉。走到門口聽到上課鈴聲響起,他用力握了握拳頭,轉身走回座位。
艾生盯著電腦屏幕上閃動的光標,意識的焦點卻游離向窗外遠處的沙灘。
陽光下的沙灘有種靜謐的美,藍色的背景里,一只白色海鳥滑翔而過。
風來了,閉上眼,整個房間如同灌滿微咸的海水,身體漂浮到半空,幻想自己是只迷路的魚。
艾生想把腦海里閃過的文字輸到軟件里,可惜眼前這部小說屬于修仙題材,而且主角還呆在桃花絢爛的京城。
或許主角穿越之前住在海邊?
艾生合上筆記本,然后關上窗。蘋果新出的筆記本薄得像張紙,真怕風把它掀飛,畢竟里面還有五萬字存稿。
容若玉半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黑色長發垂在右肩,發尾褐色的發帶似乎一甩就掉。艾生猜她又在看阿加莎的偵探小說。
她轉過頭來,“這么快就寫完了?”
艾生搖搖頭,“午餐吃太多,陪我下去走走好嗎。”
“哎呦,沒寫好不許吃飯,可別耍賴。”容若玉起身伸個懶腰,“走吧,太陽小了點現在。”
落地窗外的天空堆滿了大朵大朵的云。像要下雨了。
乘電梯下樓,容若玉一直摟著艾生的胳膊,他低頭就能聞見她頭發上的香味。
“昨天那位是你朋友?”她說。
“啊?”
“早上那個。”
“差不多吧。”
“不是你前妻?”
“嘿,我雖然有個兒子不代表我結過婚好吧。”
她歪了歪上唇,“切,你不自稱情圣嘛。”
“那是小說,現實我又不這樣。”
“她是艾加的媽媽?”
有時真不理解女人的思維,比過山車還繞,他想。
“嗯。”
“她怎么見我就走啊。”
“嫉妒你年輕唄。”
“話說得再好,回去還得把東西寫完。”可能是兩個人的心靠得太近,他察覺到女人內心小小的竊喜。
電梯門打開。艾生正要邁出電梯,容若玉拉住他。
“你們不會舊情復燃吧。”
他說:“你忘了我們來這兒干嘛的?”
他牽起她的手。他的拇指,輕按著她無名指上那枚銀色戒指。
第一聲滾雷從天而過時,艾加才發現窗外的天空堆滿烏云。
一轉眼,針線似的雨水抱成團,如石子般打在窗玻璃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將講臺上物理老師的聲音削弱成拉長的噪音。
陳艾果朝王柔林比出剪刀手,“耶,我帶傘了。”
“明天會冷么。”王柔林語氣敷衍,她正盯著黑板上的例題,右手在課本上飛快地記筆記。
“不要冷啊,還是夏天好。”陳艾果說。
“你喜歡夏天。”王柔林說。
“嗯,你記不記得家有兒女里面有次劉星自我介紹,夏雨,下雪……”
“下冰雹。”
兩人相視而笑。王志也在笑,不過沒有發出聲音。對艾加而言這是個迷之笑點。《家有兒女》不是上個世紀的電視劇么,他想。
物理老師朝這邊看了眼,兩個女生安靜下來。
十分鐘后,陳艾果又趴下了。除了有學生擾亂他講課,物理老師對講課之外的事都會視而不見,所以那節課陳艾果睡了個安穩覺。
下課后,艾加和其他人擠在教學樓出口的走廊里。雨墻一面緊接一面朝教學樓打過來,許多細微的水珠撲在艾加的臉頰上。
路上只有零零星星的人,許多手里有傘的人還在觀望。現在走進雨里,不出十秒褲腿肯定濕。
“你沒帶傘?”不知何時陳艾果已經站在他身邊。
“沒帶。”艾加說。
她把傘遞過來,“給你。”
“不用了,我等雨停再走。”
“拿著吧,我回去再借一把。”
她硬塞過來,艾加只好接下。
“謝謝。”
他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不自然。看著手中的傘,他不知是否該高興。他的內心深處,有股暖流匆匆撫過。
雨似乎小了些。
“那我先走了。”艾加說。他不知道和陳艾果站在一起,能聊些什么。
艾加撐開傘,走進雨里。他大概走了十多步,風忽然大起來,傘有些搖晃,他正要用另一只手抓住傘柄時,傘飛了。
傘飛了。飛了。了。
他手里握著傘柄的下半截,無情的大雨蹂躪著他的身體。身后的走廊傳來陣陣笑聲。
艾加朝身后看了眼,陳艾果張嘴望著他,下一秒她就轉身扎進人群里。
艾加拿書包擋著頭,朝校門口狂奔而去。
陳艾果,你給我等著!
巴士上,艾加站在靠近下車門口附近,他全身上下都滴著水,書包像裝了半袋水,比平時重了幾倍。
多年以后,艾加想起這天在大雨里奔跑的自己,忽然有種沖動,想回到這一天,不是為了改變窘境,而是想再一次身穿校服,舉著書包,在大雨里狂奔。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想回到那段她還在他身邊的日子。
“兩個人在一起,是眼下的幸福重要,還是曾經攜手的回憶重要。”
艾生和容若玉在公寓樓下的咖啡廳避雨,兩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大雨看不出減弱的勢頭。
容若玉小啜一口咖啡,她望向窗外,說:“眼下的幸福更重要吧,人總不能活在回憶里。”
咖啡廳的音響切歌。《喜歡你》。比起鄧紫棋,艾生更喜歡Beyond的版本,畢竟那屬于他的青春。
“你可別把這寫進小說里,讀者不會喜歡的。”
“知道,偶爾感嘆下人生。”
“有時間感嘆,還不如快點把那該死的小說寫完。”
“知道知道,放松點行不,編輯大人。”
容若玉看了眼手機,“這么晚了,艾加回來了吧。”
“他自己會解決晚飯,沒事。”
“長不高以后艾加怨你。”
艾生淺淺一笑,沒說話。
“他每天都吃那些麥當勞肯德基,你說說他,他又不聽我的。”
“沒事,他媽媽挺高,不說娘高高一窩么。”
沉默。彌漫玫瑰花香的空間里,只剩下鄧紫棋清新的聲線。
“晚餐去哪呢?”容若玉捅破薄冰。
“去市區轉轉吧,看有什么新發現。”
雨停后,兩人沒回公寓,直接駕車前往市區。雨后的街道像新鋪了柏油,華燈初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兩人在一家名為LY的西餐廳前停步。
和大多數西餐廳雷同的裝潢,暖黃色的燈光,兩人座的桌子。桌子中央偏右的位置擺著裝有鮮花的玻璃瓶。
服務員拿來菜單。艾生無意間看到菜單左上角用藝術體寫著“Like You“,體內某個地方有種觸電的感覺。
餐前面包后,是西冷牛排和鵝肝配蔓越莓醬。容若玉對鵝肝的評價是完美,她說從沒見過如此別致的裝盤。
最后的甜點出乎艾生的預料。一位身穿廚師服的男人推著餐車走向他們。
“為兩位準備的羅勒慕斯,用餐愉快。”
這是新客人的特殊的待遇?艾生有些疑惑。
一個女人走向他們。
艾生差點站起身。
“這位是我們的主廚,希望你們喜歡今天的晚餐。”
暖黃光線下精致的妝容,讓陳愛媛看起來像從十五年前穿越而來。
黑色長發換成了酒紅色短發,燈光下頭發帶有些許黑色,濃郁的黑色。
她的肌膚像是涂抹過新鮮的奶油,散發著絲綢般的白光。而那抹嘴唇上的紅,是他記憶里為曾目睹的誘惑。
餐廳的背景音樂,小提琴配合鋼琴的節奏,時而輕快,時而悠揚,仿佛有一對透明的戀人,在餐廳里起舞。
容若玉盯著陳愛媛,艾生猜不透她目光里的含義。
“感謝二位光臨我們的餐廳。”主廚說道。
在艾生眼里,他年輕得令人嫉妒。
陳愛媛微笑時,容貌唯一的遺憾立即顯現,眼角的紋路,用再多的粉底也掩蓋不住。不過比起她完美的面容,艾生偏愛她不完美的笑容。
盛在白色的方形盤子里的慕斯快要融化了。
在外人看來,這一定是個令人滿意,輕松愉快,想要再體驗一次的晚餐。
兩位男士風度翩翩,兩位女士溫柔可人,短暫的交談,恰到好處的告別,每個人都表現出最出色的一面。
每個瞬間都填滿小心翼翼的表象。
那天晚上他把左手放在左膝上,藏在桌子下的漆黑里。
而容若玉卻有意無意抬起左手。
那枚銀色指環上的光芒從未如此刺眼。
翌日。艾加從書包里拿出幾本雨水泡過的課本,書角和邊緣全都皺巴巴的,封面也變了顏色。
“喔,你洗澡還做題啊。”王志說。
艾加懶得解釋。
有人將一袋牛奶放到桌子上,艾加抬起頭,見陳艾果一副笑臉。
“我讓外婆多熱了一袋,你要——”
艾加把牛奶袋扔出窗外。
“喔喔喔,你吃錯藥了。”王志說,同時把頭探向窗外。
王柔林也轉過身來,“怎么了……”
艾加盯著陳艾果,以有生以來最嚴厲的目光。他對胸腔里的怒火也有些驚訝,他從未像今天這樣對待其他人。
“你不想喝可以直說啊。”陳艾果說。
艾加沒作聲。其實他也不知說些什么,他甚至有些后悔。
眼前頂著一頭針芒的陳艾果,看起來就像那些乖戾的男同學。上課睡覺,下課胡說八道,還喜歡捉弄別人。換做以前,艾加會對這類人視而不見,彼此間保持距離。
可當陳艾果的眼眶漸漸泛紅時,艾加意識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瘦弱的女生。
空氣凝固般堵在胸口。那句“對不起”幾乎要脫口而出時,陳艾果轉身跑出教室。
“我要是你姐,肯定抽死你。”王柔林甩下這句話就追了出去。
“艾加,你太過分了啊。”
艾加看著桌子上皺巴巴的課本,不停地摳手指。
“等會和你姐道個歉,你是生昨天那件事的氣吧。”
艾加沒作聲。
“陳艾果應該不是故意的,昨天她看到你的傘飛了,”王志笑了笑,“話說你真背啊,這么多人看著,”他咳了兩聲,“昨天陳艾果看到你那樣,轉身就搶走我的傘,不過你撒腿就跑。”
大約十分鐘后,王柔林和陳艾果回來了。
陳艾果走回座位的途中,看了艾加一眼,兩人目光一對上,她就避開了。
王志拿胳膊戳了下艾加,后者無動于衷。
這天一如往常,上課下課,午餐后走回教室,午后有些發困,老師講的東西有些無聊,卻也是不得不弄懂的東西。
艾加始終開不了口。
這天課上陳艾果沒有睡覺,下課她默默走出教室,上課又默默回來。艾加用眼角的余光觀察著這一切。陳艾果就坐在他前桌,稍不注意就會四目相對。
放學后太陽還掛在西邊天空,遲遲不愿下墜。風刮過來,揚起地上零星的依然翠綠的落葉。
巴士站一半覆著橙黃的陽光,艾加站在另一半的陰影里。
陳艾果站到他左手邊,約兩步遠的位置。她低著頭,眼睛藏在陰影里,絞在小腹前的雙手,指尖發紅。
她說:“那個,昨天的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明天想喝牛奶嗎?”
“不用。”艾加側身對著女生,他心想巴士怎么還不來。
“哦,那我走了,拜拜。”
女生轉身離開。
艾加看向陳艾果,忽然覺得逆光里她的背影有些落寞。
要不要追上去呢?早上的事還沒道歉。
巴士緩緩駛來。
對不起,陳艾果。他心想。他跳上巴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