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陳愛媛醒來，正要起床，女兒拉住她的手。

“媽媽，說好的別反悔哦。”

女兒約她今天出去玩，不然她也不會半夜跑回家。開學之后，母女兩的交集少了許多。她也想趁這個機會，和女兒說清楚艾生的事。

在此之前，先滿足女兒的愿望。她從床頭柜里拿出還包著出廠封膜的手機，上次只給了女兒一個包裝盒。

“我們還沒月考呢?！?

“聽說你把小姨給你的手機砸了?！?

女兒低下頭，“我不是故意的，我告訴小姨，她說她原諒我了?！?

陳愛媛忽然想到，她應該等坦白之后，再給女兒手機，不然她一生氣，說不定又把新手機砸了。

“媽媽。”艾果盤著腿坐在床上，雙手攤開，舉在一張?zhí)鹛鸬男δ樓懊妗?

“還是等月考成績出來……”

“媽，你又這樣！”

艾果從床上跳下來，“我先去洗臉，我們要早點出門哦?！闭f完就離開了房間。

其實女兒再撒撒嬌，她感覺自己會心軟。她把手機放回床頭柜。拉開臥室的窗簾，窗外的森林蒙著一層水霧，空氣潮濕，她深呼吸，一陣清涼穿過鼻腔涌進胸口。

鏡子里的自己雙眼浮腫，待會下樓要拿冰湯匙敷一下。她換好衣服，灰藍色的百褶上衣，和淺藍色的牛仔褲，穿這身是為了搭配平底鞋。

她懶得化妝，只往胳膊和臉上抹了一層防曬霜。她猶豫了一會，還是帶上墨鏡。她覺得這對熊貓眼不是冰湯匙能拯救的。

走進餐廳時，她以為女兒的同學一大早就來家里，等會兒和她們一起出去。聽到那聲奶油味的“媽媽”時，她把剛灌進嘴里的白開水噴了出來。

“媽媽，你就穿這身嗎？”

哈哈哈哈哈。她笑了出來。女兒不知去哪找了頂假發(fā)，黑色長發(fā)，夾著幾縷小波浪，還久違地穿上了裙子。

“你笑個頭啊?！迸畠汗钠鹑鶐妥印?

“我好像看到你嫁人的模樣了?！?

她拿起手機給女兒拍了張照片，屏幕上，女兒依舊鼓著腮幫子。

愛青和艾加還沒下來，估計還沒起床。母親給她盛了滿滿一碗廋肉粥，桌子對面的女兒剛好吃完，說了聲“外婆，我吃飽了”，然后咚咚咚地跑上樓?？蛷d里傳來父親的呵責，讓她腳步輕點。

過了一會兒，女兒又咚咚咚跑下樓，這次她戴了一頂棒球帽，把兩側的頭發(fā)夾到了耳后，露出兩只大耳。藏起了那些多余的卷發(fā)，看著青春活潑了些。

陳愛媛豎起大拇指，夸她好看。

艾果的外公拿著卷成紙筒的報紙走進餐廳，顯然他想教訓剛才咚咚咚上下樓的人。不過看到餐廳里似乎多了個人，猶豫了半晌。

“外公，吃早飯啦?！?

外公攤開報紙，撲棱兩下，干咳兩聲，說等會兒再吃，又往客廳走去。

艾果看向陳愛媛。女兒抓著斜挎在身上的小背包的肩帶，滿臉朝氣。

“媽媽，快點，還有，你能換件衣服嗎？”

陳愛媛沒有理會。她甚至忘了冰敷浮腫的眼袋。

前往見面的地點前，艾生買了兩個甜筒，左手拿著粉色的草莓味，右手是綠色的香草味。他暗暗打賭女兒會選草莓。

上午的陽光漸漸變得刺眼，游樂園里的人多了起來。艾生四處搜尋印象中的短發(fā)，卻每每碰壁。這時手機哼起歌兒，他一時間騰不出手來拿手機。

“爸爸！”

艾生回頭，第一眼看到了面色憔悴的陳愛媛。她似乎很驚奇，艾果走向艾生時，她還停留在原地。

艾果收起手機，牽起陳愛媛的手，兩人來到艾生面前。

女兒站在他左手邊。他把粉色的甜筒遞給女兒，綠色的給她的媽媽。

陳愛媛猶豫半晌，艾果說了聲，“謝謝爸爸”之后，她才接下甜筒。

“別看我媽媽啦，”艾果原地轉了個圈兒，“你看我今天怎么樣?！?

艾生抓抓后腦勺，說：“你頭發(fā)長得好快啊?！?

“這是假發(fā)，你看不出來嗎？”

上次和艾果見面，之所以艾生能鎮(zhèn)定自若，完全是因為他下意識把短發(fā)的女兒，當成了艾加。他搬出平時對待艾加的樣子，再加上一點微笑，一點溫柔。他相信那天他的表現(xiàn)完全符合一位成熟父親的形象。

而今天他甚至都不敢看艾果，更別說扮演一位成熟的父親（天啊，我真的有個女兒）。他間或看向陳愛媛，抑或看看四周的攢動的人群。

陳愛媛一言不發(fā)。黑眼圈和浮腫的眼袋，表明她又熬夜了。嘴唇有些發(fā)白，陽光下，臉頰上浮現(xiàn)出許多細微的斑點。自從在餐廳遇到她，她的模樣越來越接近艾生想象中，年近四十的女人。

側著臉的陳愛媛把夾在頭頂?shù)哪R戴上。大概是因為臉小，艾生覺得她像電影里的女明星。

她穿著一件有許多褶邊的短袖。最近包辦了大部分家務的艾生覺得，這種樣式復雜的衣服很難清洗。倒是牛仔褲完美襯托出修長的雙腿。還有白色的運動鞋，讓艾生感覺回到了多年之前。

她伸出舌尖，輕舔淺綠色的冰淇淋，嘴唇間沾上一層薄薄的奶油。

他突然想起，他曾經吻過那兩片嘴唇。

“爸爸，”女兒看了看他，又看看陳愛媛，“我媽媽今天漂亮嗎？”

“我媽可沒有化妝哦，媽媽，你后不后悔？”

陳愛媛啃了一口冰淇淋，用食指戳了戳女兒的腦袋。

艾生以為自己逃過一劫，不料女兒再次追問。

當你的女兒詢問你她的媽媽是否漂亮時，你該怎么回答？

A說“漂亮”或者敷衍兩句（這表明你對她完全沒感覺了）。

B說如果能好好睡覺，肯定會更漂亮（這表明你仍關心她，甚至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艾生看向陳愛媛，問她，“你又熬夜了？”

女兒搖了搖她的胳膊，“我爸問你是不是又熬夜了。”

她點點頭，朝著艾生露出微笑。墨鏡之下，艾生分不出笑容的真假。

他并不期望能得到熱烈的回應，當然，如果陳愛媛能和他寒暄兩句，應和兩聲，像老熟人一樣，他會倍感輕松。

出門之前，他告訴容若玉，今天的主要目的是和女兒說清楚將來的打算，盡量把對女兒的傷害降到最低。

然而女兒不再是他設想場景中的那個女兒。而且旁邊還多了個令他捉摸不透的女人。她的出現(xiàn)，打亂了艾生的計劃。

見到陳愛媛時，艾生暗自祈禱，他們能像電視劇中即將離婚的父母一樣，通力合作，循循善誘，最后撫摸著女兒的后背，讓她不要再哭泣，告訴她爸爸媽媽永遠愛她。

然而陳愛媛的距離感是如此的明顯。這讓艾生懷疑，時至今日，她對他仍有感情。

艾生心里泛起漣漪。

見到艾生的第一眼，陳愛媛內心的想法是，白養(yǎng)這個女兒了。自己天天起早貪黑，早出晚歸，有時一連幾天都回不了家，掙的錢花她身上從沒心疼過，今兒她竟然做出這種吃里扒外的事情。

然而女兒卻拉著她跑向艾生，弄得她一下子亂了手腳。艾生遞給她冰淇淋時，她決定需要說話的時候她就啃冰淇凌。她要保持沉默，以此彰顯她的憤怒。

艾生問她，“你又熬夜了？”

那一刻，她的心頭顫了一下。

“我爸問你是不是又熬夜了。”

你爸你爸，就知道你爸。真白養(yǎng)你了。陳愛媛差點罵出口，還好忍住，順帶用微笑松弛臉上愈發(fā)緊繃的肌肉。

如果陳艾果早點告訴她，她也不會穿成這副德性。說好的母女歡樂行，怎么就變成背老媽上山喂老虎。

“媽媽，你吃完了嗎？”陳艾果盯著她手中的甜筒。

“嗯?！碧鹜驳锥诉€剩一點冰淇凌，舔是舔不到了，她也不想吃甜筒。

陳艾果奪走她手中的甜筒，“我?guī)湍闳拥?。”話音剛落，就躥進了人群之中。

陳愛媛剛才拿甜筒的手還懸在半空中，她在人群中搜尋女兒的蹤影，一無所獲。她意識到她轉頭回去就要獨自面對艾生，頓時她想要罵人。

他都要和別的女人結婚了，我還瞎湊和什么，她心想。

反正兒子是我的，女兒也是我的，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艾生遞給她一張紙巾，同時指著自己的嘴唇。

她抿了抿嘴唇，一股奶油味。她接下紙巾，把頭歪到一邊擦嘴。

她今天連包都沒帶。身上只有牛仔褲口袋里的車鑰匙。錢夾和手機放在女兒腰前的小挎包里。

有那么幾秒，她懷疑這場約會是艾生安排的。類似心懷愧疚的父親聯(lián)合女兒，挽回母親的感情，這樣的劇情。

惡俗的劇情。

即便是這樣，她也不愿意重新和艾生在一起。

上次在醫(yī)院她就察覺到，艾生不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男人。記憶中他渾身散發(fā)著柔和的氣息，像是家里的沙發(fā)，或者初春時，光著腳踩過的草甸。而現(xiàn)在他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塊大理石。在時間的沖刷下變得光滑，堅硬的表面絲毫感受不到溫暖。

更確切地說，她不想和別的女人爭男人。這種行為在她眼里實屬卑微。

不過她也承認，此刻她的打扮，完全是一副被人搶走男人，還死乞白賴的模樣。

所以說她再怎么巧言令色，都沒有說服力。所以她決定盡量保持沉默，以免讓對方誤會。

吃干飯的女兒終于回來了。陳愛媛光擦嘴就來回擦了三次，嘴唇都起皮了。

她還沒反應過來，陳艾果就拉起她的手，同時另一邊拉起艾生的手。

陳艾果拉著他們兩人朝前走去。

眼角墨鏡的縫隙里，艾生竟然在笑。

她心想，開心吧，有人白給你養(yǎng)了這么多年的女兒，笑，您繼續(xù)笑。

陳愛媛被拖到了過山車入口處。

“假發(fā)可不防風哦。”她對女兒說。

“不怕”。

三人并排坐在一起，陳艾果坐在中間，一根厚重的圍欄將三人框在車座里。

車子爬上第一個高坡。陳艾果雙手抓著圍欄，全然忘記腦瓜子上戴著假發(fā)。陳愛媛只好伸手按住女兒的帽子頂部。車子靜止，緊接著開始下滑，陳艾果開始大叫，這時，一只手覆蓋上陳愛媛的手。

車子加速爬上第二個高坡，這時陳愛媛也忍不住叫了出來，剛張開嘴，風就灌進嘴里，吹得臉頰膨脹發(fā)燙。

艾生的手一直都沒離開。過山車爬上三百六十度回旋的坡道，從高空中疾馳而下時，艾生也開始嚎叫。

陳愛媛聽到艾生的叫聲，覺得很好笑又笑不出來，強風快要把她得臉給扯下來了，她只能大叫。笑聲堆積在喉嚨里。這是他們重逢后，艾生第一次讓她感到高興。

似乎那些妄想，癡心，怨恨的淚水和掩飾的笑容，全都被過山車甩到身后。

淤積在回憶里的時間之河再次開始流淌，此刻卻被彼此的尖叫聲覆蓋，他們來不及撈起那些飄流而過的痛苦與憂愁，往事就化成云煙，化成波浪，拂過他們的眼角，撫過他們懸在岸邊的腳尖，輕撩著他們的足底，惹得他們笑了出來。

從過山車下來，三個人又去坐海盜船。之后還去了鬼屋。陳愛媛發(fā)現(xiàn)游樂園居然有燒烤攤，在她的印象里，只有棉花糖之類甜甜的東西。

艾生給她買了一堆烤串，烤好后拿在手里，就像拿著一束滴油的花束。

陳愛媛把墨鏡掛在領口上。在轟鳴的音響和嘈雜的人群里，她只見艾生嘴唇在動，卻聽不清他說什么，于是用手在耳邊支起小聽筒。

艾生朝著她大喊。

“還要不要烤串！”

她也朝他大喊：“我飽啦！”

艾果喊她還想吃，艾生笑著說這就去買。眼見這一幕，陳愛媛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恍惚間，他們都想到，彼此就像周末帶孩子來游樂園的夫妻。他們看到彼此的笑容時，表情瞬間凝固，笑意還遺留在臉上，只是兩個人的內心早已蘇醒。

他們似乎理解了彼此的想法。但美好的一天剛走完一半，還有很多好玩的事等著他們，于是他們臉上的笑意又鋪展開來，就像周圍那些平凡的爸爸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