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和小陳府離得不遠，木匣子可不輕，但對習武之人來說，不過小菜一碟。她單手抱著慢慢悠悠地往回去，趁這機會，細細回味十年前走過的路，和因為年幼，充斥肆意胡鬧勁兒而不屑一顧的風景。

傍晚時分，家家炊煙裊裊升起，晚霞把天邊的云，抹上了胭脂，襯著深藍帶紫瑰麗的天空，顯得冷艷幽然。

這一路她披著晚霞的余暉，似乎又看到了小時候，沒個安分的影子在眼前跳躍。

祖母張琴衣出生于當?shù)仡H有名望的書香門第，據(jù)說祖上在前朝位極人臣。但是到了她父親這輩，已經(jīng)沒落了。張父只是個小官，在祖母及笄那年，還因公務失職造成不小的經(jīng)濟損失以致丟官，張家的境況更是雪上加霜。

得勢時車馬盈門，失意時門可羅雀。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任何時候都能演繹得如此栩栩如生。

原先和她訂下婚約的人家也算門當戶對，得知此事怕被牽連和后續(xù)的累贅，直接毀了婚約，劃清了界限不再往來。

若是張父無法補上他造成的損失，還要面臨十年的牢獄之災，張家沒法準備變賣所有家產(chǎn)。不少人懷著趁火打劫的心思，讓這個家更加舉步維艱。

而當時她的祖父陳加財已是聲名在外的大富戶，和祖母哥哥也算認識。爹其實很像祖父，祖父無論為人處世還是交易買賣，口碑甚好。所以，當張兄被逼得無路可走特地跑了趟南溪郡找上他，說明了來意，他不奢求其它，只要給個公道價格就行。宅子，古董甚至娘的嫁妝，這些加起來足夠填補爹造成的損失。

以祖父的為人，自然樂意為朋友雪中送炭，況且張家老宅的地理位置極好，兩人約定了時間去張府看宅子。

陳灼薇記得，祖父每次喝醉酒總是吹噓，那是他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決定。有次祖母聽見了還嗔了他一眼，老臉上飛起紅暈。

在張府，祖父看見了亭亭玉立，溫婉端莊的祖母，那人直接烙在了心上，久旱逢甘露！

她捂著嘴把話學給祖母聽，祖母大罵一句，這臭不要臉的！喝醉了就胡言亂語！

看著祖母風風火火地跑進房里，隨即就傳出祖父求饒的聲音……

陳加財聽張兄提起妹妹被退婚的事，嘴里罵著對方勢利，心湖里卻似投進了鞭炮，炸得霹靂作響，思路活絡開了……

當晚，幾杯酒下肚，借著酒勁兒壯膽，把自己的心思提了提。

張家父子楞了半晌，再瞧他真誠且目光灼灼的樣子，才認真思考這件事。

他雖然農(nóng)夫出身，但也是個有膽識有眼界的，口碑在周圍幾個郡甚好，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勤奮上進，如今的一切都是靠自己雙手打拼出來，從大字不識一個的農(nóng)夫做到如今地步能有幾人？加上器宇不凡英氣逼人的外表，哎呀！這樣的女婿，可不就是天上掉下的餡餅嗎！

娶媳婦這件事要趁熱打鐵！祖父恨不得早日把一見鐘情的未來媳婦娶進家門，定下婚約不說，火急火燎地要了八字，第二日就趕去找大師挑個最近的良辰吉日把婚期定下！

張母為家里變故而臥病在榻，祖母聽到自己婚約已定的事實時，正在一旁伺候。

病得迷迷糊糊的張母聽聞女兒終身大事就如此被草率定下，激動得坐了起來，大罵陳加財趁火打劫，搶了她的寶貝閨女！

張家父子趕緊安慰，陳加財雖然農(nóng)戶出生，但是憑他如今的身價，不少曾經(jīng)的同僚都巴巴地想把閨女嫁過去呢，真的不是像她想的那樣。

張琴衣想起白日里見到那個體格高大威猛，濃眉入鬢，五官犀利的男子，她的心被近來的家變和退婚打擊得麻木，沒有抗拒也沒有欣喜。父兄也許能力略有欠缺，但是他們絕對不會隨隨便便把她嫁出去，這個男人應該值得嫁的吧。

想起十六歲的自己，也曾偷偷的跑去學院看將來的未婚夫，看著溫潤的側顏，專注沉浸書本的模樣，總忍不住幻想兩人成婚后的日子。春時青青楊柳，踏青描春；夏時蓮塘瀲滟，采蓮作對；秋時菊花悠悠，哀物感傷；冬時白雪紛紛，賞梅吟詩。那樣畫卷般日子，猝不及防地碎了；那張如玉般的臉，也碎了，揉成了渣。

對將來的夫君，將來的日子，她除了迷茫還剩下什么。

陳加財對親近的人向來出手闊綽，他一人出了所有的罰錢還拿出了一份當時轟動整個小鎮(zhèn)的聘禮。

如過街老鼠，人人避之不及的張家，轉(zhuǎn)眼變成了整個鎮(zhèn)最令人艷羨的存在，正好印證了那句：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陳加財和張琴衣的婚后日子并沒有想象中的風平浪靜，一個愛啃大蒜的農(nóng)家小子和采露集雪煮茶的小姐，有爭執(zhí)有矛盾，但在細水長流的日子也慢慢磨合過來，不修邊幅愛爆粗口的祖父在祖母為孩子做榜樣的念叨下，潛移默化變成了老氣質(zhì)男，而剛開始大聲說話都不敢的祖母往后日子里，實在忍無可忍就扯著大嗓子教訓小兒子和丈夫，什么賢淑溫柔早拋哪兒去了。

他們生了兩男兩女。陳家的孩子里，大伯陳善語最像祖母，不是五官而是滿身的書卷氣。他喜書，喜極富情趣雅致的日子，而小兒子陳善賢，骨子里和父親如出一轍！不安分的因子更甚。祖父本身打下的家業(yè)不小，他更愿意兒子們能學富五車往仕途上走，光宗耀祖。

當陳大伯中了鄉(xiāng)試得到安瀾書院的聘書時，估計是祖母最開心的時候，她張家的書香門第總算在大兒子身上得到了傳承。大伯母也是出自名門望族，從小飽讀詩書，和大伯琴瑟調(diào)和，鶼鰈情深。

兩人生有兩子四女，陳灼薇離家時，最小兩個孩子還很年幼，她的大堂哥身為陳家長子嫡孫，祖父甚為重視，從小就聘請名師教導，稍大點就花重金送去了最好的學院。說起來，肩負振興家族重擔的大堂哥待在父母的身邊很少。

大房的堂兄姐妹中，她最喜歡也是大堂哥陳悅墨，他不僅文韜武略，還兼揉了祖母的溫良儉讓，儒雅豁達和祖父的愛憎分明勇敢果斷。無論站在哪里，他絕對是那顆最為耀眼的星。剛滿十八就跳級參加省試，當大家以為只不過試試而已，當名列仁見國二十位的喜報由郡長親自送來時，整個南溪郡為之瘋狂！當年求親的人差點踏破陳家門檻。

令人意外的是，他主動放棄官授，想跟著師傅再游學幾年。

涉淺灘者得龍蝦，入深海者得蛟龍。

他覺得自己圍困在小小陳宅，學院，南溪郡，讀透了書，卻沒有像祖父和叔叔一樣走遍大江南北，深入人情世故的種種，讀透人。

很多人笑他傻，長江后浪推前浪，錯過了這次機會，誰能保證后面的青年才俊不會蓋過他的光芒，幾年后，當朝者還能記住他？此等光耀門楣的機會，只有傻子才會拒絕。

連他的雙親都苦口婆心地勸他，接受官職，他就是仁見國最年輕的官員，他們的家族將一躍步入高門，已出嫁的大妹，在婆家的日子就會恢復從前，對幾個未嫁娶的兄弟姐妹來說，繁花似錦的將來在向他們招手。

你不可以那么自私啊。

她還小，不懂得當時大伯母對大堂哥說出這句話后，大堂哥那受傷失落的眼神。

可惜啊，他到底流淌著陳家人的血，血液里的野性也許在大伯身上選擇沉寂，在他身上該咆哮時絕對不會選擇沉默。

他連夜背著包袱，帶著祖父和叔叔支持，義無反顧地扎進黑夜里。

她和阿俊當時偷偷躲在角落里，看著他離開，祖父和爹爹的目光里，是如今才能讀懂的不舍，心疼和熾熱的期待。

大房的四個姑娘里，最文靜的當屬老三陳悅畫。她比陳灼薇大兩歲，擅長詩畫和古箏，在當?shù)囟夹∮忻麣?，而且在所有孫女兒中，她無論長相還是氣質(zhì)最像祖母。人嘛，面對和自己相似的人或事物，總包含難以抑制的親近和包容，祖母對所有晚輩都是愛惜疼愛的，但這世間有更愛和最愛。

這兩個詞語的意義，弄不好就是偏愛和縱容。

大伯是文雅翩翩的公子，雖然滿腹經(jīng)綸，但是過于追求風情雅意，不理俗務，出手闊綽無度，他有祖父的仗義熱心，卻沒學會精明識人，任人花言巧語，虛溜拍馬就對那人掏心掏肺，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性格在書院惹禍被辭。

她的爹從小就是混世魔王，骨子里的狠勁和韌性比其父更甚！十六歲跑遍了整個安瀾布政司，年紀輕輕，就借著父親手里的資源自立門戶，等他成家時，自己建立的家業(yè)已隱隱有超越父親的勢頭。

祖母本身就對大伯偏愛，長子撤職在家，而小兒子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時，對弱勢的長子，心更是偏了好幾分。

有時候，陳灼薇自嘲地想，這世間不是任何事都有答案的，譬如祖母為什么偏愛大伯一家，明明自家的爹更優(yōu)秀？

再換個位置，為什么爹娘更偏愛她？因為兒子太多？

情由心生，情，不是能稱斤斷量的東西，所以啊，沒有答案的。

覺悟也不過在成長路上的一個瞬間。

她從爹娘哥哥們身上得到的疼愛足以毀天滅地，何必計較那點點感情的不公。

鉆牛角尖的強求在這個年齡早煙消云散了。

待她回府打開匣子的一剎，躺在滿盒珠光寶氣中的一只綠盈盈的帝王綠翡翠鐲子，猶如冷箭驟然射進她的心臟。

低低地悶笑化為毫不掩飾的大笑，門外的冷尋聞得笑聲，面帶詫異，這笑聲笑得冷，如同臘月里如刀的風。

這鐲子，她記得。

那是祖母嫁妝里最貴重的物件，據(jù)說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無論種色，都是上層，價值連城。

翡翠就是她的劫，小時候不懂這玩意兒的價值，就是合眼緣，看見這玩意兒心里就樂得冒泡泡，占有欲熊熊燃燒。

被瞧見了哪還舍得放手，死纏爛打地磨著祖母送給她。兩位堂姐成親，祖母都會從自己嫁妝里挑幾樣貴重的飾品給她們，年幼時恬不知恥地嚷著要鐲子給她當嫁妝。

家里人取笑她眼毒，一眼就挑了祖母嫁妝的半壁江山，大伯母當時表情可不好。

陳二房的老幺向來要啥有啥，從來沒有得不到的東西。

欲望如同野獸，饑餓的感覺，如今的她依舊記得清清楚楚。每次向祖母撒嬌都會水到渠成，那次一向?qū)λб腊夙樀哪棠虥]回答，而是笑著說：等阿灼長大了，找到夫婿先……

里面的拒絕那么委婉，年幼的她不懂。

后來某日，她在祖母院子里午睡醒來，身邊沒人，睡眼朦朧起來找點心吃，聽到了廂房里陳悅畫似水般的軟語，帶著點點委屈。

祖母，你不是說過那鐲子留給我嗎，阿灼若要走了，我不是沒有了……

阿灼小丫頭不過是一時興起，過段時間就忘記了。放心，祖母說到做到，這鐲子就是留給你的……

窗外的她，瞬間被委屈偷襲得無力還手，想哭卻哭不出來，撇了撇嘴轉(zhuǎn)身跑去找阿俊哭訴。

最后阿俊拍胸膛保證等他將來掙了大錢一定給妹子買十個這樣的鐲子，才把她安撫好。

不甘吧，有，但是想起爹說過，人不能言而無信，既然祖母已經(jīng)答應給陳悅畫，她再強求就不是君子作為了。

這件事，她帶著遺憾也只有斬釘截鐵地了斷。

如今看著手里這只冰涼涼的翡翠鐲子，滿眼寒冰。

我以為在陳悅畫的大婚之日，就帶著祖母的祝福伴隨著她過一輩子，不想如今竟成了祖母減少愧疚的籌碼。

匣子里的飾品一眼就能看出，全部是壓箱底的物件。

猜得到祖母會以這樣的方式補償她，彌補她偏愛造成的傷害，只不過這鐲子還是相當出于意料。

求而不得的東西最后以這種方式到了自己手里，那綠色圓圈似乎張著嘴，訴說著諷刺。

還是您知道到了陳悅畫做的事？

她沒輕沒重地捏著鐲子把玩，如果懂貨的人在，肯定看得心驚膽戰(zhàn)，如此貴重的鐲子，怎么可以如此輕慢。

“小姐，吃飯咯?！?

“嗯，知道了，就來。”

“小虎兒，別看書啦，快來吃飯，有你最愛的獅子頭?！?

陳嬸的聲音讓陳灼薇一頓，腦海不覺浮現(xiàn)慈愛祥和的奶奶，記得她最愛吃的咸菜米面，經(jīng)常親自下廚做給她吃，還有爹娘不許她吃糖把牙爛壞了，奶奶就趁他們外出，偷偷買了冰糖葫蘆給她，囑咐她睡前記得刷牙，牙齒就不會被糖吃掉啦……

還有許多，許多……

須臾，她舉起手里的翡翠鐲子端詳了一會兒，無奈地嘆了口氣，改了先前的隨意，小心翼翼地放回匣子，仔細鎖好，再放進了她的百寶箱。

也罷，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