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十二月十五日的夜晚，下起了雨，夾著雪沙子，打在青瓦上啪啪作響，令人煩躁不已。

陳宅的紅燈籠在風中輕搖，如同清風閣歌姬的歌聲，在墨色的夜色里，讓人心扉搖曳。

一大家子圍坐在熱炕上，二嫂正在給未出生的孩子做著小衣，時不時抬頭看看前方，帶著一臉笑意。

四弟妹正挺著圓潤的大肚子，拿著各式各樣的首飾在往阿灼身上比劃，陳母和嬤嬤則對著平鋪一排的奢華精致衣裳猶豫不已。

此時的陳灼薇，頭上插著十來只華麗的簪子，有鑲紅寶石藍寶石的金簪，幾根玉簪中，有通體帝王綠的翡翠，還有溫潤細膩的頂級羊脂玉，她艱難地頂著價值千金的腦袋，在舉著雙手被娘親和嫂子比劃了十來件衣服后，嚷嚷著表示抗議！

“娘，不過是相親而已，別弄我明天就要嫁人了一樣。”

傍晚，四哥從商鋪里回來，興奮地搓著手和大家宣布：龍家少爺將于明日中午到達云煙城。

陳家老大老二夫婦都是青梅竹馬，老三放養在外，自己拐來了媳婦，只有老四是相親，但是雙方都是舊相識，走個相親過場，所以阿灼這次才算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相親！

大家摩拳擦掌，內心的火焰熊熊燃燒。

龍家是仁見國十大皇商之一，排列前五，陳母覺得應該要華麗隆重，以示尊重，而四嫂覺得，背景地位明擺著，過于華麗有顯膚淺，還不如清麗些，說不定皇城的公子們看慣了灼灼艷艷的牡丹，清秀可人的蘭花更招人喜歡。

總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結果就是阿灼被家里的女人“虐”了千百遍，還找不出一套適合的裝扮。

第二日，等到暮色四合，陳老二和龍行商鋪的牛總管在城門外也未曾見看見龍家大少的身影。

管事在一個時辰前跑去驛站打聽，等他回來時，彎月已悄然掛于深藍的夜幕。

“二少，我打聽到了，昨夜冰雹下得厲害，驛站大道冰凍難行，好幾輛馬車打滑呢，還有人受了傷，現在驛站人滿為患。驛站長請求云煙城知府派人除凍清雪，以便困在驛站的馬車能正常出行，小的估計龍家馬車也在驛站內。”

陳二郎付了茶樓的茶錢，搓了搓手，點頭道：“只希望人平安就好，其它不重要，我們回府吧，家里還等著我們呢。”

“是，二少。”

待他脫去外套踏入大堂，陳父正悠閑喝著茶，陳母探著身子翹首期盼，望向他的身后，就差臉上寫著：人呢？人呢？

“娘，別看了，人還沒到。”

接過仆人遞來的熱茶，啜了一口，身體瞬間暖了不少。

“咋啦？難道……看不上阿灼不來了？”

“娘，你瞎想什么呢，昨夜冰雹，驛站的路無法通行，被耽擱了。”

“哦，這樣啊，真是的，這天氣都跟我閨女相親作對……”

“好事多磨，好事多磨。”陳父一臉淡然。

他們都沒注意到墻腳閃過一黑影。

須臾，阿尋一干人住的院子里傳來陣陣竊竊私語聲。

“銀狐，怎么樣？老大相親對象來了嗎？”

“是啊，是啊，長啥樣兒呢？高還是矮，胖還是瘦？”

“長得帥不帥，有我帥嗎？”

“滾……你帥個毛！一個個大老爺們的，咋那么八卦呢，把你們火熱的心，都滅滅火，老大相親對象被困在路上了，今兒沒到！”

“切……”眾人作鳥獸散。

此時陳老大得到相親對象不能來的消息，只是“哦”了一聲，早早歇下了。

而驛站這邊，嘈雜了一整天，夜色漸濃，才漸漸消停下來。困在半道的車隊行人都擠在一起，驛站的房間容不下這么多人，除了傷員和女眷孩子享有優待，男人們都圍坐在大堂里，靠著炭火取暖。

“少爺，你睡會兒吧，小的守著呢。”華一從馬車上抱下棉被墊子打了個地鋪，恭謹地對著眼前男子說道。

他口中的少爺，此時正靠著柱子，失神地盯著炭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衣著淡雅簡單，渾身透著溫文爾雅的書生氣息，五官清秀俊朗，長眉入鬢，隱隱透著犀利，白日里不少女眷，見到如此郎君，忍不住偷偷看上幾眼，幾個大膽的還托身邊人上前探探底，可惜都無功而返。

只有親近的人才知道，他揣著心事，渾身透著濃濃的無奈。

華一替自己少爺不值，人多口雜，他輕輕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華二端著溫水過來，他有一張娃娃臉，雖然和華一同齡卻顯得稚嫩不少。

“少爺，來擦擦臉洗個手，我問過了，云煙城一早會派人過來幫忙清雪，最快中午就可以上路了，這幾日趕路都沒睡上個好覺又遇上霜凍，您早點休息。”

龍吟雪轉過頭，黑亮的眸子如同深潭，看不出深淺。

每年過來云煙城和陳父接洽的不是龍爺就是他的二兒子，所以陳二郎并不認識龍爺的孫子，不過有牛管事在，倒不怕認錯人。

晌午時分，馬車開始陸陸續續駛進城，當牛總管瞧見熟悉的車夫，立刻上前揮手。

“老張，這里！這里！”

龍家西苑到各個總鋪，固定路線，固定車夫，老張就是負責云煙城這條路線，已經整整八年。

陳二郎看著眼前簡單至極但近看用材及其考究的馬車，心里對這位龍家少爺性格有了大概的印象。

“二少爺，你終于來了。”牛管事恭恭敬敬候地在馬車陪旁。

二少爺？

陳加金心里咯噔了一下，奇怪，不是大少爺嗎？

“咳咳……”馬車里傳來幾聲低低的咳嗽。

“二少爺，這一路風霜，您的身體可無恙？”想起昨天驛站那邊有人受傷，牛管事的心立刻提了起來。

龍吟雪掀簾而出，一臉疲憊，臉色也不大好。他先向牛管事微微頷首，轉向陳二郎，鄭重拱手作揖。

“可是陳少當家？”

“在下正是陳家二郎，陳加金。”他看著眼前人星眸劍眉，面如冠玉，心想，若是沒有這路途的風塵仆仆和懨懨之色，應該是何等的豐神俊朗。

論相貌，足以和小妹相匹配。（妹控的標準不能當真。）

“陳二哥，咳咳……在下龍吟雪，這廂有禮了。”

龍吟雪？！不是龍吟天？！

他心里驚訝不已，面上卻是表露恰到好處的詫異，“這……哈哈，可能書信里有筆誤……不過龍少，看你一直咳嗽我們趕緊回府，給你請個大夫看看吧。”

龍吟雪搖了搖頭，從懷里掏出一封信，滿臉歉意，正色道：“陳二哥，并不是書信筆誤，期間發生了些事，祖父都寫在里面了……咳咳……昨夜在驛站受了風寒，帶著病氣我就不去陳府了，我會在云煙城待上段時日，等風寒好了到時候再登門拜訪，身為晚輩本應該先去拜訪陳老爺，在下深感慚愧。”

“龍少，身體要緊，我們鄉下大老粗對這些不講究，那你好好回去休息，快上馬車吧，別再受涼了。”說著接過信，下意識捏了捏。

兩人行禮告別后，華一華二就扶著龍吟雪上了馬車，陳二郎不忘囑咐牛總管需要幫忙只管派人來陳府。

最后，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離開。

既然人不來陳府，陳加金也不急著回家，讓小廝帶口信回去，自己按照往常前往各個商鋪巡視一番，信自然是抽空看了，直到歸家用晚膳，依舊眉頭緊鎖。

中午收到口信后，陳母就拖著阿灼去密友家。羅家可有五朵金花，羅夫人是個有本事的，一年一個全部都嫁出去！陳母趁相親前趕緊取經，這女人啊一開了話匣子，給她們三天三夜都未必說的完，晚上自然被熱邀留在了羅府用膳。

陳加金拿著信，給父親和弟弟看過后，陳父沉默半晌，說了句先用飯吧。

“你們隨我來書房，老嚴，沏壺茶來。”

“是，老爺。”

爺仨兒在剛燒好的炕上坐定，待茶上來，便屏退了下人，關上門說事。

“我看這次相親，懸吶。”陳父若有所思道。

陳四不解地看著父親，陳加金捧著茶盞。

“爹，咋說？”

“龍行記是十大皇商之一，仁見國富商排行榜第四，主家東苑在皇都，負責龍家核心產業，而二房西苑負責東南邊新起副業。西苑的龍爺有兩子，當朝推行的是一夫一妻制，自然如今，家族繼承已經不是前朝嫡長繼承制，而是能者居之。這些年看來，大房是選定的繼承者。但是，二房的長子比大房早出生，前頭龍爺說的大孫子是二房的龍吟天，如今來云煙城的卻是長房長孫龍吟雪……就我們陳家明面上的一切，任誰看來，都匹配不上龍家西苑的未來繼承者。”

“書信上說，龍爺和孫子提及和我們陳家聯姻之事，不想龍吟天背著家人和宮家大小姐私定終身，君子守諾，只好讓同齡的龍吟雪來云煙城相看，他在書信里對龍二少的贊美之詞溢于言表……”

“那只老狐貍不過看我們陳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棄之可惜，他們在東南的生意還得靠我們，搞一出迂回戲碼呢，這龍吟雪估計就是走個過場。不過西苑的繼承人特意走一遭，也算給了我們陳家的顏面，相看可未必代表就定下了……”

“二哥分析得對，二房的龍吟天娶了我們阿灼，龍家肯定樂見其成，而嫡長孫自然得娶家世匹配的貴女，強強聯合，完美！呵呵……”陳四的語氣里多少帶著些不滿。

“老二，你今日見了這位公子，感覺如何？”

“清雋儒雅，態度誠懇真摯，無可挑剔。”

“不是真正誠摯之人便是城府極深，你傾向哪者？”

“爹，無奸不商，世代經商的家族，熏陶出來的孩子哪個不賊精賊精的，要不是真的風寒，我還真覺得他是找借口不想住陳家呢。”

“其實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陳父頓了頓，抿了一口茶，“三個月前，三郎來信時提了一件事，西苑大老爺似乎在管理事務上犯了大錯，甚至惹得皇城本家大發雷霆，直言要龍爺更換繼承人，當時只當是流言，畢竟這幾年大房二房不是沒鬧騰過……”

“難道這件事是真的！大房被放棄了，所以本來適合和陳家聯姻的龍吟天變成了如今的龍吟雪？”

“流言嘛，無非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接下來這幾年我們慢慢努力往皇都中心地帶靠近，信息的快速和準確，有時候是生死攸關的關鍵。龍家內部斗爭姑且不論，我們的阿灼找的夫君首要條件就是品行端正，對她要好，等這孩子風寒好了，自然會上門來，靜觀其變。管他豪門貴族，我們阿灼要是不樂意，不稀罕！”

“啪啪……”

陳四忍不住鼓掌，“老爹威武……”

“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就別和阿灼說了，反正人來了，就好好相看，誰挑誰還不一定呢。”

“爹說的是。”年長五歲的陳二朗顯得穩重許多，淡然附和點頭。

“我們的阿灼啊，溫良恭儉，相貌出眾，舞藝超群，武功不凡，個子是高了點，在姑娘堆里不正是鶴立雞群嘛！這么優秀的孩子，我覺得配王爺都綽綽有余！”

陳加金忍不住翻了白眼，心里腹誹，爹你是喝茶不是喝酒，咋人都喝高了，開始吹牛了！等等！不對，我家妹子確實溫良恭儉，五官犀利了點，但是化個妝美得不要不要的，相當驚艷！舞藝就不用說，驚鴻一瞥！還有高超的武藝，嫁誰都不怕被欺負的料啊！完美！

越想越覺得自己錯了，爹沒在吹牛，自己的妹子別說配王爺，連皇子妃都可以勝任！

屋頂上偷聽兼偷看的銀狐，滿頭黑線，看著老大的哥哥們對自己老爹的話深以為然的模樣，差點滾下來！

溫良恭儉！我的老天，賞金獵人的頭子能用溫良兩字，真是褻瀆啊！拿到賞錢就屁顛屁顛跑去買翡翠！說好的“儉”呢！“儉”呢！相貌出眾！額……好吧，五官其實挺好，帶著些異域風情，說不定真有人喜歡這種男氣的美艷！舞藝！銀狐忍不住撞墻，老大正常跳舞確實獨步天下！可她練得是雪舞功！有一種舞蹈叫敵人看不見明日的太陽！最忍無可忍的就是武功了，整個惡魔城沒一個人壓制了她！所以她找不到對象啊，生生熬成了老姑娘，試問哪個男人愿意一輩子都夫綱不振呢！

真是睜眼說瞎話！

這祖傳閨女控妹控，除了陳家也真的沒誰了！

銀狐怕自己忍不住對天長嘯，急匆匆使了輕功回了自個兒的院子，找老婆和阿尋抒發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