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時間過去。
秋紋傷勢已好。那鶯兒在灶房行動依舊不能自如。她不會打火。非得秋紋手把手地教她擊出火星子,用麥芒點燃了,放進灶膛。
看著爐膛內的火燒得熊旺。鶯兒就自言自語:“我這樣,有什么出息呢?到底連見一見大爺的機會都沒有。”
整日在灶房燒火,更沒時間梳頭打扮。一整天下來,滿臉的黑灰,若不洗把臉,活像個鬼。
話說老太太那天,得了柳劍染孝敬的一碗仙草貝,也嘗了幾口。老太太連說好吃,夸柳劍染是個有心的。
老太太又將剩下的仙草貝賞了別人吃。
史府三位小姐也說滋味不錯。溪墨也嘗了幾口。看著這瑪瑙紅般的顏色,心里突然起疑:柳劍染那樣忙碌的人,又怎么靜心做這些?他不過假借了人手。
仙草貝卻是爽口滑膩。溪墨也愛吃上了。
回房問他,劍染只是賣關子。
“你不說,那我問你干娘。她或許知曉。”
柳劍染就搖頭,可想想又點頭。干娘的確知道,只她不信秋紋能成功制出來,滋味兒也入老太太的口。
柳劍染性子落拓,可一奉承起來,走旁門左道,誰人也及不上他。為等老太太沈辰,柳劍染可以特意將仙草貝藏在冰涼的井口底下。一旦取出,滋味的確更甚。
縱然好吃,只上了年紀的人,不能多吃。
柳劍染更不忘來一句:“可惜世伯父在京都敘職。他若在府上,我定想法兒做更好吃的仙草貝孝敬與他。”
老太太果然更高興。
柳劍染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史府人多。那一盆仙草貝,分均勻了,也就夠七八人吃的。每個人都有一碗。唯獨沒有孫姨娘和二爺昱泉的份。
他就是故意的。
孫姨娘母子不是傻子。見大家圍著老太太吃吃喝喝喝,談笑風生,偏將她娘兒倆疏在一邊,心里氣不打一處來。
孫姨娘就指桑罵槐,指著外面樹上的一個鳥窩,說鳩占鵲巢。那黃鵲兒辛辛苦苦地做窩,。嘴里都累出血兒來了,沒想到被一個外來的野斑鳩搶了現成的。哎呀,這鳥是這樣,人呢,干出的事兒也就更過分啦。
孫姨娘更不忿的是,老太太生辰,文姨娘來也就來了,她該和以往一樣,像個活死人,躲在一邊兒遠遠地站著。可老太太吃仙草貝沒忘了她。
這些話,老太太聽見了。
仙草貝是老太太故意不給她母子二人吃的。
因她的生辰,這母子二人來晚了。來晚了,磕頭晚了,送禮晚了。老太太沒了面子,就想當著家下人的面兒,敲打敲打孫姨娘。
老太太的言下之意,不外是:好歹這個家還是我在撐著。我才是史府的定海神針。我知道你有些才干。可你就是那扛著金箍棒的孫悟空,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你現在就不尊重我,那我需給你一點顏色看。
“怎地?這仙草貝是劍染獻上的一份孝心。我們上了年紀的是吃一點野意。我的這些孫女們吃的是個好奇。究竟我知道這東西是上不了臺面的。但孝心可嘉。可見我沒白疼了他。”
柳劍染劍走偏鋒。
他知曉和溪墨和老太太的隔閡。但明里暗里的,總是以溪墨的名頭,買上一些東西,討老太太的歡心。
柳劍染為人忠義。
家道中落。是溪墨見他在街上賣藝,不顧阻攔將他接進史府。雖史淵也是同意的,老太太也是點了頭的。但這份情,劍染銘記在心。
更有一回,劍染染病,郎中都認為他不行了,是溪墨不顧嚴寒,去偏僻山中采來珍貴的藥材,與他治病。
所以,溪墨是劍染的摯友,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老太太生辰,溪墨只是淡淡。母親不在。祖母的生日,母親仍在寺院,雖然送來了滿滿的禮物。
他的神情是黯然的。
柳劍染開口了。“老太太,實話與您說,這仙草貝不是我做的。我沒這么好的手藝。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姑娘,在我的傳授下,制成了這滑爽可口的美食。”
老太太就奇怪問:“一個姑娘?她是誰?”
“這位姑娘就在府上。”
溪墨坐了下來。柳劍染這是在幫秋紋,幫秋紋離開煙熏火燎的灶房。溪墨心里已然有了計劃。待秋紋傷好了,即刻將她調走的。那鶯兒就是候補。
沒曾想,劍染搶先一步。
卻原來,那一晚上,秋紋鬼鬼祟祟的,是為了忙活這個。
算算日子,也對得上。
“那還不將她叫來?這是哪個巧手的姑娘,我很好奇!”
孫姨娘和昱泉同時皺眉。柳劍染到底賣的哪一出,怎么鬧不明白了?
溪墨沉吟片刻。
這個時候,秋紋宜不出現。
她只是一個燒火丫頭。此刻,恐她自己也不知道,做的仙草貝竟得老太太贊賞。她沒見過大陣仗,難免發慌。
孫氏也在場。若秋紋說錯了話,難免會留下把柄。
秋紋是自己院里的人。
他了解孫氏的心思:凡是自己屋里的,哪怕阿貓阿狗,孫氏都看不順眼兒,想找茬兒。只是他為人低調,且又謹慎。草廬里的下人就算鬧騰,也絕不在外頭鬧騰,總之出不了草廬。所以,孫氏也只能隔靴搔癢,抓不到他的什么錯兒。
可秋紋才來數月,不知府里的詭譎。
溪墨搶在劍染前頭道:“祖母,她不過陰錯陽差,學會了做一點不上路子的點心。可在孫兒看來,這仙草貝還算不得可口的點心。這樣的場合,就不要叫她了。”
老太太疑惑看向他。
這可是,這么多年來頭一遭,孫兒替一個姑娘說話……還是個燒火的丫頭。
老太太也沉吟半響,方笑:“你說的是。咱們這樣的人家,雖大富大貴及不上,但還是不能缺了規矩。她一個燒火的丫頭,得此夸獎,心里必定得意,這與她干活反而不好。罷了。”
老太太罷罷手。
劍染心思不及溪墨細膩,聽了不由幾分惱火。
他繃不住,低聲問溪墨:“你是何意?我這里想讓秋紋跳出火坑,你偏不讓?”
溪墨不語,只拿眼示意劍染無需多言。
但柳劍染是個爆炭性子。
他也不顧老太太在場,干脆嚷嚷開了。“你這人好沒意思!明明知曉我的心思,卻偏偏來攪局!”
他說完了,又對著老太太:“我有點兒頭疼,晚宴就不吃了,回去先歇著了,老太太還請不要怪罪!”
老太太看出他二人內里瀲滟,只有內情,也不點破:“好。你自去你的。今兒的飯菜都是素菜。我今天是特意要過一個素凈的生日。你也吃了不慣的。”
柳劍染當下走人。
那孫姨娘和昱泉就盯著柳劍染的背影,盯了老遠。
晚上溪墨回到草廬,尋找柳劍染。
柳劍染躺在自己書房內的一張床榻上,背著墻,顯見在生氣。
溪墨就坐下來,緩緩道:“你告訴我,你待秋紋,是不是有點兒不同?”
劍染不吭聲。
“不說話,那就是了。”
劍染還是不支應。
溪墨嘆息一聲。“那嫣紅也去了二三年。我知你身邊孤寂。你是最不羈的,卻也是用情至深之人。也罷,我何苦為難你,等明兒,我著人告訴秋紋,將她撥來你身邊,單伺候你,可使得?”
說這些話,溪墨心里并不情愿。
他的心里,仍將秋紋的影子和那名救過自己的女子重疊。
可他不愿傷了劍染。
柳劍染霍然坐起。
“不用。”
“為何?”
“因我要守信。我答應過她,要幫她調離灶房。這下貿然將她調了我身邊,只叫她疑心我有別的企圖。”
原來如此。
溪墨就點頭道:“她本受了冤。再干燒火的營生,也不適宜。這樣,不如叫她在小廚房干些輕省的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