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時代
新褲子,新朋克
我們的故事很長,新褲子的故事很長。記憶慢慢散落了,成為無法撿拾的碎片,我也怕我自己把它們都遺忘了。我們一起經歷了無聊貧窮又充滿希望的少年時代,一起創造了新褲子最好的一張專輯,并且一起面對這個無情的社會。但那是20歲之前的故事了,后來大家又怎么樣了?是不是還是那幾個讓人厭煩,口齒不清的呆頭呆腦的青年,他們還站在這里嗎?讓我們回憶一下這20年——無法忘懷的青春。
1992年,我和龐寬上了北京工藝美術學校。我們被搖滾樂深深吸引了,可能因為太自卑了,自己身上沒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東西。搖滾樂宣揚的就是反叛,沒文化,有姑娘,反正音樂很吵、很噪就對了。我們在寒假的時候聚到龐寬家里排練,當時最流行重金屬音樂,那我們也玩重金屬吧,但是當時只有一把木吉他,而且我們都不會彈。這個潮流要趕上,于是我們在木吉他上安了一塊壓電磁片,接在一臺錄音機上,再把錄音機的喇叭捅破,這樣就能出現失真吉他的聲音。就這樣,新褲子樂隊的故事開始了。
重金屬馬上過時了,我們通過收音機每周一收聽有待的《新音樂雜志》節目才知道,還有許多更時髦的音樂風格。我們發現北京這里什么都沒有,這里的年輕人渴望文化,但確實連一張正版CD也買不起。我們幻想著這里是紐約,這里是倫敦,這里不是那個沒有陽光的黑暗角落。我那時開始留長頭發,那時候不洗頭,頭發稍微長一點就分叉了,到了高中畢業也沒留出重金屬樂手那種到屁股溝的長發。
20世紀90年代挺無聊的,充滿破敗和頹廢。搖滾樂還是很先鋒的事物,這也是無數年輕人愛上搖滾樂的原因。玩搖滾樂是要反叛的,要姑娘,要反對社會的不公平。可惜這些我們都做不到,我們只能努力和之前的中國搖滾樂隊不一樣。
20世紀90年代末,北京出現了一群不是玩重金屬的樂隊,他們有英式風格的,有電子風格的,也有一些說不出風格的,但更多的是朋克樂隊。后來他們被稱為“北京新聲”。

1996年在北京劉葆家中

1995年,彭磊在北京古北口長城
那時候演出沒有太多人看,都是樂隊演給樂隊互相看。年輕人有太多的能量,而且也用不到正經地方,現在可以摸個手機一天就過了,可那時候每個夜晚都很難熬,沒有姑娘,沒錢出去喝酒,只有聚在黑燈瞎火的空氣污濁的Live House里,才暫時感到有歸屬感,感到不寂寞。但我很快也發現自己不屬于那里,沒人看得上我們這支樂隊,我也不知道要和別人聊什么。我們也找不到外國姑娘約會,連搭話的勇氣也沒有。
樂隊加上看演出的人不過一二百人,所以很神秘,一種文化就存在了,讓人覺得自己非常與眾不同。我想當年在紐約或者倫敦,朋克也是這樣開始的吧。很多年后,那幾支樂隊影響了無數年輕人,包括在遙遠的北京的我們。
新褲子的第一張專輯推出了,我們的時代真的來臨了,一切都來得太快了。當你面對成千上萬的人表演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是神。當你回到現實的沉寂中,你的心會很躁動。
很空虛。
鼓手尚笑在2002年離開了樂隊,為了心愛的姑娘去了日本。一去就是八年。
之前我突然接到尚笑的電話,說他的書要出版了,要我幫他寫點什么。回想起來,好幾年前在豆瓣上看到尚笑寫在日本的經歷,感覺有愛,也有許多旁觀者無法感受的情懷。但故事剛開始就中斷了,后面也沒有繼續更新,我想可能是他工作太忙沒時間寫了。其實尚笑在日本的八年對我來說也是一個謎,只是偶爾有只言片語的消息,我們只能臆測他在日本加入了黑泡泡樂隊,或者黑社會。龐寬甚至在《神秘的香波》中唱道:“尚笑留學在日本,刷盤子洗碗掃大街。”
直到有一次尚笑的女朋友順子作為導游來北京出差,我們在一起吃了飯,然后一起看了好多新褲子在20世紀90年代演出的錄像。最后順子說,她和尚笑早已經分開了,但她是愛尚笑的。我知道尚笑去日本主要是為了順子,反正為了感情拋開一切的事情我沒做過。
來得快,去得也快,樂隊在2002年之后幾乎沒有什么活動,大家在忙著和音樂無關的事情。那個朋克的時代過去了。
Disco Boy
摩登天空有一陣快關門的時候,天天要求我們寫手機歌曲,結果一首也沒寫出來。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手機彩鈴是什么鬼東西,多“缺”的人會用。后來又流行好多怪東西,什么微電影,什么各種已經消亡的社交網絡。潮流歸潮流,不受影響最重要。樂隊沒有鼓手,所以用鼓機,音樂不夠土,西方對中國的樂隊沒興趣。
2005年,我和龐寬一直窩在家里研究合成器,并且寫出了和以前大不一樣的作品。我們不再關注搖滾樂,更多地研究更時髦的Synth-Pop、Disco、New-Wave這些以合成器為主的音樂。Disco時代來臨了。
我們又回到了Live House演出,就像大學時代一樣,一切都重新開始。也是這個時候,龐寬走向了前臺,開始了不平凡的演唱生涯。
2006年我們巡演之前沒有到過這么多地方,這些地方對我們來說是陌生的。每一個城市里都有這么一群與眾不同的年輕人,他們喜歡的音樂與電視上播放的完全不一樣。他們充滿活力,和20世紀90年代的年輕人不同,他們更多的是在消費,在享受音樂。音樂不再是那根拯救靈魂的稻草,在無聊的時刻,音樂陪伴了更多躁動的心。
我們在巡演的路上會覺得遇上一個漂亮的女孩愿意和我們約會是很重要的事情,實際情況是并沒有什么姑娘會那么主動,尤其是在國外巡演的時候。在澳大利亞的時候,我們已經巡演了好幾周,沒有任何姑娘向我們示好。終于,在墨爾本的演出結束之后,一個300斤的姑娘走進了后臺,表示喜歡我們的音樂,并向我們身上撲,我本能地躲開了。這個姑娘叫麗莎,穿一條短裙,裙子上的皮帶有20厘米寬,像《指環王》里的人物。只要一下,她就能把我壓死。還是劉葆像黑洞一樣能包容一切,勇敢地和麗莎去約會了。

2005年在新加坡圣淘沙
2008年,劉葆離開了樂隊,他覺得樂隊背叛了最初的朋克精神,成為一支“娘娘腔”的同性戀樂隊,并且也不能給他提供更多的酒和食物。后來劉葆加入了更狂野的蜜三刀樂隊。樂隊的黑洞關閉了,宇宙的秩序正常起來了。
來自便利商店樂隊的鼓手德恒在2008年加入了新褲子。在這個時期,樂隊更多地在西方發達國家發展,被西方的文化蠱惑了。

2008年在澳門
時代變了,搖滾樂也可以是積極的。那些從各個角落走出來的時髦的人,讓星星之火點亮了城市的夜空。龐寬一直喜歡穿款式比較舊的衣服,說復古可能談不上,其實從小到大他的裝扮基本沒有變化,他的生活方式和心態都是20世紀80年代的。當新褲子穿著20年前的衣服、鞋子登上舞臺的時候,直接引發了后來帶給本土的年輕人一點自信的國貨回潮。
一支中國樂隊在西方演出的時候,其實很有意思。所有現代音樂都是從西方傳到東方的,這些遠渡重洋而來的東方學徒想在這個搖滾樂的朝圣之地有所作為,真的是很困難的。所以后來大家決定還是回過頭想想家鄉的朋友吧!
這個世界會好嗎?可能不會了……把世界拉黑吧。
我記得整整有半年時間,樂隊都在為北展演唱會排練,幾乎每天都是在排練室度過的。演唱會也是一個瞬間就過去了。但還好,可以對過去的時光進行一下整理。過去就別再想它了,它會在那個時間點一直等你。
走心的黑暗
現在的生活小得只剩下一塊手機屏幕了,文化不再寬廣,也不再對年輕人有意義了。再大的世界也不再有吸引力了,什么派對,什么文學,什么電影,什么扯淡,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出現在手機中的面貌。人們變得更孤單,心靈需要撫慰,除了日本電影,還需要一首深刻高雅的走心的歌曲。好吧,反正Disco的時代結束了,我們進入了走心的黑暗時代。
鼓手Hayato是中野陽介紹給我的,說和他一樣,為了援助中國的搖滾事業來到北京十幾年了。我第一次見Hayato時,覺得他黑黑小小的,像從印度逃難過來的。他臉上長滿了火疙瘩,應該有一年沒有和女孩約會過了。他穿了一身優衣庫的衣服,好像每天都在吃711的味精飯,看起來慘透了。但他的鼓聲響起的時候,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劃亮了一根趕走貧寒饑餓的幻覺火柴,整個房間亮了起來。
我一直認為,創作那種一般人會喜歡的流行歌曲是一種恥辱。不是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努力地創作流行歌曲嗎?那肯定不缺我一個。我原來寫歌都是寫給自己聽,沒希望什么人喜歡。一直到了最近幾年,為了繼續向前走,吸引更多的年輕人,才開始注意到音樂需要被更多人理解和喜歡。我開始口是心非地創作了。寫歌的時候在想什么?在想一個喜歡的女孩?從來沒有。在想什么經歷過的瞬間?也沒有。我在幻想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在經歷什么樣的事情。

2015年在北京星空間

1992年,彭磊在北京家中
我從小時候開始接觸音樂,每一次潮流都那么讓人興奮,金屬、英式、朋克新浪潮、電子音樂的大爆發,反正每一年都有新驚喜,倒是最近10年幾乎什么新東西都沒有了,我也開始研究土搖好幾年了。上次去美國是參加Coachella音樂節,作為中國最時髦的樂隊。這次去美國只能作為中國最土鱉的樂隊去了,不過挺符合中國國情的,反正是黃鼠狼下耗子——一茬兒不如一茬兒了。
每一陣都會有新的潮流,反正在國內我們什么都沒見過,看什么都新鮮,但又很容易厭倦。因為我們發現自己變不成白人,也變不成黑人,頂天了成為一支不倫不類的東北亞樂隊。殖民地文化始終讓我們有點壓抑,但好在國內的年輕人還是需要一支本土的更有共鳴的樂隊。樂隊經歷了朋克時代、Disco時代、黑暗時代,其間也有好多次動搖過,但后來發現音樂形式還是外在的,真正讓人感動的還是你在音樂里表達的自己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