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順利掌握身體,掌握新生活。
工作帶來的滿足感充斥每一根頭發絲,里士滿療養院有比蘇年長的老人們,年輕但行動不便的殘障者,高齡但靈活健康執意入住的社交愛好者。
成為一名薪水不高的行政工作人員,蘇負責記錄康復訓練中心日常運營狀況。
失智老人時常玩著跳棋,就忘了回自己房間的路,蘇記錄他們前來約著散步的時間,常用藥,每個人病癥表現,提醒此時哪些植物狀態剛好,固定的散步路線,固定花草風景,舊式面包房理發店,老人們逛一逛熟悉的模擬街景,進到里面真實消費,以此減緩失去記憶對他們的病情刺激。
蘇太喜歡這里,隨意遇到一位老人,就有機會聽他傾訴記憶里的高光時刻,關于童年、求學、婚姻的那些荒唐難忘,年輕時沒有勇氣表白、失去與心愛的人共度一生良緣、已認不出女兒的臉卻依然嘗得出今天的面包是否新鮮……
越深入了解療養院老人們,蘇越清晰自己對生活的要求。
去他的誰家妻子誰的母親,這副身體好用的話,還能健康掌管十幾二十年,等到她七十歲,或許像眼前這些老人一般,要么行動緩慢骨骼脆弱,要么腦子遲鈍壞掉。
“友信,你一個人可以嗎?抱歉我幫不上什么忙,也記不起太多。”蘇發消息,午餐后一杯熱拿鐵,牛奶泡沫令人愉悅。
“可以,我這邊請了人專門照顧,孩子手續已辦妥。你專心恢復,別太累,身體要緊。”嚴總深夜回復,冬令時,BJ比里士滿快8小時。
蘇當然記得起,從拿起筆戳上Mr.S脖頸起,從偷到醫生蘇與學生蘇的人格起,她都記得起。
新的蘇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曬好冬日午后陽光,回到自己工位整理表格。男人們逞強的樣子,總是天真得可愛。蘇搖搖頭,手里鍵盤愉快響起……
哦,忘了提醒他,他其實早已經自由,從身份上,從情感、責任。
但,算了。忘了就算了吧,這不重要。
蘇重新沉浸表格整理、信息記錄,以備把老人們的病情變化在每周四提交給醫生。
噠噠,噠噠噠,打字聲持續到傍晚下班,夕陽灑滿回家路,熟悉的餐廳門前,寫著當季新上意大利菜,蘇走進去點了單,等嘉達一起過來吃。
很不錯的飯搭子,蘇欣賞這個記憶力超群,卻安穩做著銀行小職員的年輕人……
里士滿下著冬雨的夜,BJ凌晨飄雪。
嚴總家里,阿姨早早起床消毒奶瓶,擦干凈地面軟墊,摩根小朋友睡醒,見身邊有人,窗外飄起小雪花,人生第一次見到的奇妙事,伸出小手抓呀抓。
“貓寧啊我們根根,是下雪了呀,小雪花你們美國有沒有?第一次見嗎?”阿姨沖好奶粉,抱著摩根來窗邊看雪。
“啊——”摩根剛會發出單獨一個啊或哈的聲音,早晨第一瓶奶的滋味最棒了。窗玻璃映出摩根黑色小圓臉,扶著奶瓶依偎阿姨身邊。
嚴總起床后站在窗邊喝杯水,雪下得不緊不慢,優美綿長。
“他最近好像哭得少。”
“對啊,我們根根多懂事,睡得好,吃得香,一點不鬧人。”阿姨把摩根小朋友往前遞,認為嚴總想來抱抱。
“您忙,我準備上班。”嚴總很快閃身去洗漱,換衣服出門。
生活重擔獨自承擔的滋味,也從一早開始侵襲。嚴總坐在車里,遲遲沒有發動。距離開會還有些時間,南方在去上班的地鐵,還是已經到了公司,那棵金隱小楓樹還好嗎?
抽離壓力的方式,想擁有輕松坦誠的擁抱,釋放欲望中最天然深刻一面,再成熟克制的人,身體也不說謊。
早十點半,各大新聞媒體、門戶網站、自媒體都先后刷爆一條消息:美億萬富商安德魯獄中自殺身亡。
詳細報道稱該億萬富商被控***,其中包含數名未成年目前已被警方解救,還有部分被害人沒被找到,等待審判結果期間,安德魯于昨日凌晨在曼哈頓監獄上吊自殺,獄方表示,安德魯在保釋請求被駁回后,已先后自殺未遂超過三次。
新聞報道下,網友評論畫風各異。
“三次都沒死怎么這次就成功了?獄警去吃飯了?”
“這么有錢,大律師不好使嗎……”
“看來美帝的有錢人也玩不過政治斗爭,不過都是和老百姓一樣的犧牲品而已。”
“自殺數次不成功,早該重點監禁了吧,怎么還有工具能上吊!明顯獄警工作失誤!”
新聞配圖多張,其中該富商與前紐約州長合照,與現總統舊照,舊照里兩人當年都還沒有啤酒肚,身材挺拔金發蓬松,現總統身邊女郎環繞,長腿姑娘們衣著清涼。
有錢人死亡,背后牽連的政治因素不知何時追查出結果,也不知結果與真相距離多遠。Mr.S、億萬富商安德魯,相繼身亡,人死便能守口如瓶,Mr.S用自己交換了手下親信、蘇和摩根小朋友的平安,安德魯又保護了誰,是否有答案……
只有大人物安穩上升,競選得到滿意收獲,從此冠上新頭銜——下一任紐約市市長。
唯有孩童不必知曉世上紛爭。摩根小朋友換好紙尿褲,困得睜不開眼,濃密長睫毛忽閃忽閃,手里抓著被子一角,很快進入美夢。
來到BJ落戶,大概是Mr.S能給自己孩子留下的最佳選擇,在這里做個普通人吧,遠離權利血腥。
或許哪一天,你的媽媽可以接受你,親自帶你在身邊。
深夜,BJ的雪化在空氣里,干燥得以緩解。時差慢8小時的里士滿療養院,蘇陪老人們逛模擬街區,療養院里幾間真實營業的店面,在午餐和下午茶時間開放。
面包店新出爐的全麥貝果,依次撒上糖霜,裝飾彩色糖針,蘸滿巧克力、草莓果醬。
比市面上稍微小些尺寸的全麥貝果,做法也比傳統甜甜圈少糖少油,不用炸制,慢慢在烤箱烤出圓環形,放涼后做些彩色裝飾,滿足老人們口味同時,符合院內飲食健康需求。
蘇為自己挑了草莓果醬貝果,和老人們圍個圈坐在店門前曬太陽,分享一壺熱紅茶。
陽光下有什么東西微微閃光,從店鋪玻璃中看到發光位置在座位旁。再次瞄一眼玻璃窗,蘇拿起長外套下擺,嗯?是拉鏈。
長外套拉鏈頭的小圓片造型,邊緣平滑,蘇把它抓在手里,防止不斷閃光。續上一杯茶,咬一口草莓貝果,拉鏈頭在指尖把玩摩挲。
淺淺兩行字母大概是服裝品牌,第一行MRSMSU,第二行Morgan加數字后綴。
蘇對數字有著天生記憶力,但對于這組數字和類似品牌名稱的組合,并沒什么印象。雜牌貨,蘇聳肩,心里嘲諷,把外套下擺放到桌邊認真看,給開始老花的眼睛一點時間……
MRSMSU!Mr.S留下的?一定是!留給蘇?M?摩根?
蘇指尖僵在第一行大寫字母里,用力摳進去,想知道金屬小圓片有沒有暗藏機關,正面看,沒有,反面看,就只有這兩行字樣,圓片邊緣平滑沒有縫隙。
Fuck!這他媽什么東西!憑什么生活里的糟爛事還追著我不放!
摩根?他把曾經輝煌的家族名稱Morgan用來留給自己兒子,金屬片代表什么?
蘇等到下了班,用另一工位同事的電腦寫了封郵件。
“怎么回事?關于外套。”
發送結束,等待5分鐘沒有回音,蘇下班回家。不在手機上查看郵件,也不在家里登錄,準備第二天一早再來療養院收信。
回到家,嘉達已經開始準備晚飯,從中國超市買來餃子皮,肉餡放好調味料正在攪拌。
“吃餃子好嗎?媽。”
“好。一會兒叫我,一起包。”蘇回自己房里換衣服。
五分鐘過去,柔軟家居服還抓在手里,生活轉入正軌,剛剛那封郵件到底該不該發出?對方還是曾經在曼哈頓公寓照顧我日常所需的大個子嗎?他有沒有隨著Mr.S的死亡而轉投別的組織,或是已經找到新工作?
噠噠,嘉達敲敲半掩的門。
“哦好,我馬上來。”蘇意識到衣服還沒換,努力擠出微笑。
“多休息一下,我自己可以。熟了再叫你。”嘉達歪頭,回以讓人寬慰的溫柔笑臉。
蘇換好衣服躺到床上,心頭問號沒能想明白,摩根從美國去到中國落戶,這還不夠嗎?一切不是都結束了嗎?問題一定不會出在這具50歲女性身份上,醫生蘇的人格們被我管理得很圓滿,她們兩個沉睡,只在需要時利用一下,比如警方,比如提取記憶。
摩根,一定是他。Mr.S經歷過什么?一個黑人祖祖輩輩在美國短暫歷史上又能怎樣輝煌過?
但?蘇想到摩根的基因結合,猜測Mr.S和他的家族或許不是單純黑人家族。
蘇從床上猛坐起,來到廚房餐桌,點開嘉達的平板電腦,搜索摩根家族……
龐大數據從1837年開始有所記載,一定不是。從倒賣香料、咖啡開始經營,也不會是。從購買運輸航線賺取家族壯大第一桶金,不是,一定還不是。從名門聯姻中持續獲利,花重金做慈善事業,救助失去家園、不同膚色種族的窮苦人們,在戰爭期間做黃金交易以此支持前線武器……
同一個姓氏而已,一定都不是……
直到在眾多紛雜信息里,兩行簡短文字沖擊蘇的否定:底特律多家鋼鐵、汽車制造公司破產,西蒙·卡斯特羅·摩根終結了摩根家族的壟斷,媒體拍到最后的消息是小兒子盧卡參加哥哥姐姐的葬禮。
文字來源,2005年北美汽車雜志。大約15年前,小兒子盧卡同時失去哥哥姐姐……
盧卡?是你嗎?Mr.S.
蘇冷漠自私的內里,突然悶得發痛。做個自在的人,過與世無爭生活,真他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