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一、在正常與瘋癲的兩極

所謂“狂人日記”,就是一個瘋癲的人對于自己的言行舉止、衣食起居之類事務的逐日記錄。那么,狂人為什么要記日記,如何有能力記日記,他又是在一種什么樣的情況之下終止了他的日記?種種問題,讓我們在兩篇日記中尋找答案。

果戈理《狂人日記》的第一句話是:“今天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認定狗說人話“不尋常”,“不尋常”到一定要在“十月三日”這一天的日記中劈面就說,說明波普里希欽心中有一個尋常的、穩定的世界存在著,他是一個常人,這個常人被“不尋常”的事“格”得慌。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常人啊,首先,他滿意于自己九等文官的地位,時時謹記一位上等人應有的高貴,他說:“要不是為了職務高貴,我早就辭職不干了。”其次,在安于現狀的同時,他又保有一份合理的“上進心”,他相信自己還能“大有作為”,而科長之所以對他陰沉著臉,正是嫉妒他的擋不住的好運——有了合理的“上進心”,常人的世界才是富有生機并因而越發穩妥的。再次,他還秉持上等人應有的道德“潔癖”,本能地憎惡那些“傷風敗俗”的下等人、事,比如,讀了《蜜蜂》,他痛斥:“法國人全是些多么愚蠢的家伙!他們說的是些什么!真個的,我想把他們統統抓起來,用樺樹棍子抽他們一頓才痛快!”再如,當他幻想部長的女兒垂青自己時,立馬用“……”遮蔽掉了思維的信馬由韁,緊接著就是嚴苛的自我矯正:“哎呀,下流……沒什么,沒什么,別說了!”就是這么一位四平八穩、志得意滿的常人,猛然撞上了一件“不尋常”的事,他當然會第一時間警醒自己是不是出了幻覺,抑或是喝醉了:“留點神,我別是喝醉了吧?這樣的情況可是不大有的。”可是,明明是那條叫美琪的小狗在說話啊?于是,他不得不“把這一切好好兒想了一下”,而整篇《狂人日記》正是“好好兒想了一下”的副產品——他要以文字的形式記錄并反思自己原本穩妥的世界為什么會出現如此稀奇的事情,他又該如何消解掉這一堅硬的異物。不過,“好好兒”去思索一件“不尋常”事情的事情本身,已經說明他在試圖把“不尋常”納入尋常,他受到“不尋常”強大的反作用力的暗示和牽引,他站在了“不尋常”的深淵邊上。果然,“好好兒想了一下”的結果就是“不尋常”也沒什么好奇怪的,他甚至承認,他最近“常常聽見和看見一些大家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事情”。要知道,對于“不尋常”的不以為奇和承認,正是以“不尋常”為尋常的開始,當“不尋常”成了尋常狀態時,他距離瘋癲也就不遠了。其后,他還要被一系列“不尋常”的事情死死拉拽著,身不由己地墜落下去,并在墜落的過程中碰上一面魔鏡,在這面魔鏡中,他第一次看清自己那副讓自己如此難堪和絕望的“尊容”,被這副“尊容”強行占有的他一定會徹底崩潰。這里的魔鏡就是小狗美琪的“信”,這些“信”映照出他的雙重鏡像。其一,美琪非常高傲,連正眼也不瞧一下那條笨頭笨腦的看家狗,更厭惡那條可怕的猛犬,它稱它為蠢家伙、鄉下佬,可是,它是多么迷戀有著一張“惹人愛的小臉蛋”的“騎士”特列索爾啊。這樣一條害著熱烈的相思的高傲母狗,不正像他這位單戀著部長女兒的高貴的九等文官?他的驕矜和迷戀原來跟美琪一樣的“狗腔狗調”,根本上不了臺面。其二,他甚至還不如美琪,你看,美琪又為他刻畫出另一重越發不堪的鏡像:“啊,親愛的,你不知道這人長得多么丑。簡直像一只裝在麻袋里的烏龜……”九等文官竟會是一只烏龜?一只烏龜竟會不自量力地戀上部長的女兒?就是這雙重的猥瑣鏡像,深深地撼動了他的業已出現裂隙的世界,悚懼得失措、絕望到狂熱的他開始痛罵這條愚蠢的狗盡說些“魔話”,接著又向他的立身之本提出了致命的質疑:“我為什么是個九等文官,憑什么我是個九等文官?”這一質疑一舉摧毀了他所剩無幾的理性,他只能朝向瘋癲的深淵無休止地墜落下去,他的日記的日期也隨之沖破了“十月三日”這樣的自然時間,到達“日期不記得。也沒有月份。鬼知道是什么日子”之類的時間無法規范的無何有之鄉——喪失了時間感,他也就完全地喪失了世界以及把捉世界的企圖,他真瘋了。真瘋了的他的日記當然是難以為繼的,只能結束在“知道不知道在阿爾及利亞知事的鼻子下面長著一個瘤”之類不知所以的話語碎片上。所以,果戈理《狂人日記》是從常人常態朝向瘋癲的不斷墜落,這樣的墜落無外物可以歸咎,亦無外物能夠施以援手,這是狂人對于自身的存在真相猝然洞觀之后無可挽回的下場,常態是假象,瘋癲才是真實,最冰凍的真實。

魯迅《狂人日記》以“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開頭。這里的“很好的月光”與“明月幾時有”那樣的古典詩意無涉,它是莎士比亞《奧賽羅》里不走常軌,靠近地球,叫人都發了瘋的月亮,是王爾德《莎樂美》里“紅得像血”,像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女尸,更像一絲不掛、到處尋找情夫的瘋女人的月亮,是張愛玲《金鎖記》里如同漆黑天上一個白太陽的一輪滿月,朗照著這個“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的瘋癲世界。瘋癲的月光,瘋癲的“我”,整個世界都仿佛燃燒得通明透亮,“精神分外爽快”,于是,“我”猛然醒悟: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昏”。瘋癲的世界如此通透,任何一丁點的詭秘動向都逃不出“我”的眼睛:“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我”真是一個精力過分飽滿、感覺高度靈敏的狂人。到了第2節,“今天全沒月光”。斂去了月光,也就斂去了精力和興奮,只剩下虛弱以及由虛弱反向刺激出來的譫妄:“曉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了。”第3節,還是那個沒有月光的晚上,“我”兩次強調,“凡事須得(總須)研究,才會明白”,“研究”的結果是,滿紙“仁義道德”的歷史,其實從頭到尾寫著“吃人”兩個字。這里的儼乎其然的“研究”,哪里是什么嚴密的歸納、演繹,而是一種“從字縫里看出字來”的非理性跳躍,這樣的跳躍,唯狂人才能完成。第4節,何先生來診,“我”無意中發現,大哥也在合伙吃“我”,那么,“我”被吃了,卻還是吃人的人的兄弟!這一由發現大哥吃人到認定自己是吃人的人的兄弟的邏輯推定,已非狂人所能為。第5節一開始是“這幾天是退一步想”。“退一步想”何嘗是狂人所能做到的,那里面包含著多少邏輯關系的推演、人情世態的斟酌啊,不過,狂人真的“退一步想”了,還用了“假使……也仍然……(因為)……”這一指示著極其曲里拐彎的因果關聯的句式,那么,他正在清醒,或者根本就是佯狂?“退一步想”的結果當然是沒有冤枉何先生和大哥,于是,在第6節的“黑漆漆”不分晝夜的時空里,“我”想象著吃人的世界,并與之對峙:“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兇心、怯弱、狡猾之類詞語,正是魯迅對于“庸眾”的多重樣態的斷語,比如,他在《摩羅詩力說》里認定,民眾大抵“馴至卑懦儉嗇,退讓畏葸,無古民之樸野,有末世之澆漓”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1頁。。至此,“我”與作者開始重疊。第7節,“我”越發清醒、縝密起來,在“疾視”大哥之罪惡的同時,摻雜了更多的“衷悲”:“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有了“衷悲”的滲入,一直“疾視”著的狂人終于蛻變成了懇切、深摯的啟蒙者——“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視所以怒其不爭”。“我”與魯迅之“我”原來是二而一的。到了第8節,作為啟蒙者的“我”作出了振聾發聵的反問:“從來如此,便對么?”第9節,“我”進一步吁求:去了吃人的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如果說這里的吁求還只是雜文一樣的議論,沒有特定的吁求對象的話,到了第10節,“我”就直接向大哥乃至眾人喊話了,“我”的喊話運用了“只要……只要……也就……”這樣雜糅著假設、祈使的復雜句式,還把“將來”這一狂人決不會顧及的時間維度納入自己的推演過程,從而做出令人震悚的,卻又像定理一樣不可撼動的“歸謬”:因為“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所以“你們要不改,自己也會吃盡”。第11節,“我”把寒光凜冽的剖刀切向了母親,母親也是吃妹子的幫兇,第12節,更切向了自己:“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就在自剖、自責的時候,“我”突然對自己做出了一個苛刻、沉痛到不近人情的判斷:“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這一判斷看似匪夷所思,就像是狂人所慣有的非理性跳躍,實則是作為啟蒙者的“我”對于自身黑暗的承認和逼視,是把四千年吃人履歷之類“黑暗的閘門”一肩扛起,更是自覺承擔“立人”的神圣使命,一定要把“沙聚之邦”轉成“人國”。“我”的灼灼目光四下里掃開去,當然是一片蕭然:“難見真的人!”這一直感把所有吃人者都歸入假人、非人一類,卻獨獨把“我”這樣的啟蒙者擇了出來,因為啟蒙者雖也吃過人,卻已醒悟到四千年吃人履歷的骯臟,覺醒了的“我”即便因為無意中吃過人所以已算不得真人,起碼也是正在朝向真人轉化的“歷史的中間物”,正是這樣的中間物,才有資格發出真人難覓的感慨,才能在第13節喊出“救救孩子”的清明之聲。“救救孩子”既是最急迫的時代議題,亦能反映啟蒙者建立在自信基礎之上的使命感、自豪感——那些還沒吃過人的孩子,唯“我”輩能救。所以,魯迅的《狂人日記》與果戈理的走了一個反方向,他筆下的狂人從瘋癲走向清醒,從過度的靈敏、狐疑走向絕對的冷靜、堅定,直到喊出“救救孩子”的時代強音。強音喊出來了,日記也就結束了,因為“我”記日記的目的,就是要揭出吃人的真相,喊出啟蒙的“獅子吼”,接下來的事,便是踐行了——這不是真瘋子的不得不止,而是佯狂者的常止于所當止。佯狂者也從不向外物歸咎,因為“我”知道,自己背負著四千年吃人履歷,佯狂者同樣不奢望外物的救助,因為“我”知道,只有“從真心改起”的“我”以及“我”的同仁才能修復世界由來已久的朽壞。正是這樣一種一切都知道的自信和明朗,讓初讀《狂人日記》的沈雁冰受到一種“痛快的刺戟”,“猶如久處黑暗的人們驟然看見了絢麗的陽光”茅盾:《讀<吶喊>》,《茅盾全集》(第1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394頁。,也讓張定璜恍如“從薄暗的古廟的燈明底下驟然間走到夏日的炎光里來”張定璜:《魯迅先生》,見《魯迅論》,北新書局1930年版,第136頁。——“陽光”“炎光”云云,不正點明了佯狂者的盜火者、啟蒙者身份?

綜上所述,果戈理與魯迅的狂人,一個由正常而瘋癲,是真瘋子,一個由瘋癲而正常、清明,卻仍舊舉止癲然,是佯狂者。真瘋子絲絲入扣地記錄自己的行跡,他的日記卻注定錯亂、破碎并消散,佯狂者的日記雖“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卻一定“略具聯絡”,它哪里是“供醫家研究”之用的,它根本就是一篇戰斗檄文,要讓所有吃人者聽取。

主站蜘蛛池模板: 贡山| 遂昌县| 苗栗市| 红安县| 陵水| 普安县| 嘉定区| 云安县| 玉田县| 桦川县| 吉隆县| 信丰县| 云南省| 钟山县| 尚志市| 东方市| 正镶白旗| 蓝山县| 陆良县| 临洮县| 台东市| 太谷县| 西城区| 盖州市| 甘谷县| 湖口县| 集贤县| 凤山县| 石阡县| 娱乐| 保亭| 平罗县| 天峨县| 鹿邑县| 肇源县| 延长县| 马龙县| 德州市| 祁门县| 崇义县| 卢龙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