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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深些,再深些!

不過,在《公開的情書》寫作及發表的年代,意義已然分崩離析,日常化時代漸次鋪陳,“我們”如此洶涌的獻身激情和自虐般的禁欲主義就如空穴來風,脫不了灑狗血的嫌疑——曾經那么相信的“我們”卻被騙得如此慘痛,怎么還會輕信?“我們”為誰獻身?其實,“我們”一方面不知不覺地承續了由車爾尼雪夫斯基《怎么辦》里如“鹽中之鹽”“茶中之堿”的拉赫美托夫肇其端,至“十七年文學”的英雄譜集大成的革命傳統,另一方面又有意無意地改寫了此一傳統,把它抽象化、泛化了,泛化了的革命傳統具有驚人的普適性,在后革命時代仍然鼓動著“我們”的獻身激情。下面的問題是,泛化了的革命傳統為何物?

阿倫特說:“只有發生了新開端意義上的變遷,并且暴力被用來構建一種全然不同的政府形式,締造一個全新的政治體,從壓迫中解放以構建自由為起碼目標,那才稱得上是革命?!?img alt="【美】漢娜·阿倫特:《論革命》,陳周旺譯,譯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64D4C1/15532512204836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0009745-qBV6XtPjQrswYj17R1CclLMA0tRlX22Z-0-77d598a9c259cba32bb802d93e26aad7">也就是說,革命要奠定一個新開端,要在“是”的板結大地上尋找嶄新的“應該”,要穿透紛亂的現象界去窺見本質。于是,革命的內里一定并存著新與舊、過去與未來、個人與集體、主體與客體、現象與本質等諸多矛盾項,矛盾項相互排斥又相互吸引。有縱深的革命本能地反對扁平,大開大合、大悲大喜、大轉折、大躍進、大決戰,才是它的美學標簽,庸俗、日常、寧靜則不可避免地成為它的頭號敵手。所以,大難臨頭還不忘給妻子買上一大包她最愛吃的麻辣牛肉的甫志高會背叛革命,革命者怎能沉湎于日常恩義?家破人亡、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江姐才深諳革命美學,她一定是革命英雄譜中最炫目的明星。到了“我們”這里,革命的新開端、暴力、解放、自由等實質性內容全被“9·13”事件瓦解,卻剩下一個迷人的、顛撲不破的深度模式植根心中。中了深度之蠱的“我們”一定要把世界劈成涇渭分明的兩半:過去與未來、剎那與永恒、表象與意志、庸人與戰士……“我們”的志業就是拋卻過去擁抱未來,就是掐死剎那的日常享樂留駐永恒的善,就是撥開表象之霧躍居意志的世界,就是向庸人宣戰做一個真的戰士。踐行如此志業,“我們”一定會有驚心動魄的猶如縱身革命的快感及美感。與“我們”相反,石田、童汝“他們”躺在淤滯、扁平的日常生活之上,雖生猶死。不,不單猶死,“他們”還是“我們”的敵人,一定要鄙棄、鞭撻和置于死地而后快的敵人。這些敵人哪里是什么惡棍或魔鬼,只是一些日?;挠谷肆T了,就像真真眼里的石田——“他的生活理想完全可以在一個安分守己的姑娘和一條筆直的褲縫上得到滿足”。不過,老久說了:“我可以原諒魔鬼,但決不原諒庸人。”魔鬼惡則惡已,畢竟有深度存焉,還是同道,庸人則是讓“我們”無法忍受的扁平,只能是敵人。其實,石田不就是后革命時代的甫志高?他們一樣地不能見容于革命者或“我們”,正好進一步確認了“我們”的革命血統。

革命者強調烈火金剛般的純度,“我們”則追求深度——深些、再深些!老久顯然是“我們”中最具深度的人,深而又深的他才會向真真不斷吁求:發掘愛的“更深的意義”,探索愛的“更深沉的內容”吧!也正是因為深,他才能毫無爭議地擁有真真,就像正是因為純而又純,江華才能篤定地對道靜說:“你說咱倆的關系,可以比同志的關系更進一步嗎?”江華雖不是道靜的意中人,她也一定會誠摯地回答:“可以,老江。我很喜歡你……”追求深度,體現在現實生活中就是對瑰奇風景的鐘愛,小說提到那朵生長在風雪呼嘯的高山之巔的黃色小花,提到壯麗的雪山日出,更無數次提到夜空中的燦爛群星;體現在藝術里就是對于壯美的偏嗜,正如老久對老嘎疾呼:“你應該去畫閃電、畫風暴、畫波濤的怒吼,畫自然界中那些不可思議的事物?!庇写松疃却虻祝拔覀儭碑斎或湴粒嘈抛约壕褪勤ぺぶ斜痪祛櫟摹斑x民”,你看,老久有一種強烈的信念:“在我們這一代人中間將會產生出無愧于我們時代的政治家、思想家、科學家和藝術家?!薄拔覀儭笔恰斑x民”,“他們”當然就輕賤了,哪怕“他們”是自己的父輩,也是不在話下的,老久直截了當地表述過此種沒來由的優越感:“我感到我們這一代人在意志上比父輩們強悍。我也由此而想到了我們這一代人對祖國和民族所擔負的責任?!表樌沓烧碌脑O想就是:石田、童汝讓人不齒的卑瑣說不定只是出自“我們”有如超人般傲慢、決絕目光的逼視?果然,沒過幾年,“他們”的重罪就由劉震云、池莉等人洗清。

靳凡的深度追求呼應者眾,追求崇高、鄙夷凡俗是新時期之初作家的基本心態之一,他們大抵都是“我們”,在“我們”的逼視下,“他們”當然不得不集體受難。比如,張抗抗《北極光》幾乎就是《公開的情書》的翻版:不安日常、婚約在身的陸岑岑就是真真,溫柔、懦弱,滿足于飽食暖衣、保全首領的傅云祥就是石田,而身居卑賤卻在苦苦探尋中國現代化之路的曾儲就是老久,岑岑當然毫無懸念地解除了與傅云祥的婚約,投入曾儲的懷抱。不僅人物相似,風景亦相仿,“像閃電、像火焰,像巨大的彗星、像銀色的波濤、像虹、像霞”的北極光,不就是《公開的情書》中一直在熠熠發光的星星?它們一直指引著、照耀著在苦旅中艱難跋涉的“我們”。有趣的是,張抗抗把曾儲的精神徑直歸結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青年人的單純、真誠,以及獻身于理想的奮不顧身,并慨嘆此一精神的弦歌不再:“三十年過去了,這種氣質和精神,在今天的社會里是否還有它的位置呢?”看來,她比靳凡更加自覺到“我們”正是“十七年”精神的繼承人。只是,張抗抗用“十七年文學”精神來拯救精神軟骨病和老化癥,實在是抱薪救火。再如,張辛欣也是“我們”的一員,她一再申說日常生活的窒息、無望,緊緊攥住那個根本攥不住的瑰麗夢想,陸續寫下《在同一地平線上》《我們這個年紀的夢》等呼喚深度的作品?!段覀冞@個年紀的夢》類似于后來的《煩惱人生》《一地雞毛》,描寫了她的瑣碎、無聊的婚姻生活。與后之來者承認生活就“是”這樣的,不這樣又能怎樣的認命態度相反,張辛欣的她雖然明白婚姻生活無非就是“彼此能習慣,能容忍”,卻是到底意難平的,她一定要漫無目的地想:“好像不應該是這樣,應該是那樣。應該,什么是應該的呢?”就是這個看起來似有若無實則一直橫亙心頭的“應該”,使她一刻也不能安于“是”,而專心在“是”上打轉轉的丈夫、同事、鄰人,就不可避免地成為她所疾視的“他們”。更何況紅帆船、匹諾曹、拇指姑娘等等美麗的童話,那個既依稀又真切的青梅竹馬的夢,一直聳動著她,拽著她朝前飛奔,她早被兩個世界拉扯得心力交瘁,就像小說被生生撕裂的文體。無獨有偶,她用以對抗黯淡日常的精神資源也是“十七年”的,她常想,那時候的路多么清晰啊,曲折,艱難,“但每一步都接近著燦爛的明天”??墒牵菢用骼实穆凡辉缇蛿嗔殉伞芭既坏乃槠绷藛??

不過,張抗抗這些“我們”的成員,雖然無深度不能棲息,卻畢竟越發少了底氣。張笑天《公開的“內參”》力斥戈一蘭的玩世,可陸琴方不也有片刻的猶疑甚至著迷?日常其實是動人的。在《我們這個年紀的夢》的結尾處,她徹底幻滅,反而落了實,淘米洗菜,“做一天三頓飯里最鄭重其事的晚飯”?!拔覀儭甭八麄儭笨繑n,要不了多久就會把酒言歡?還是寫得最早的《公開的情書》最清堅決絕。其后靳凡轉向學術研究,遠離文學,她一定早早預感到“我們”不可避免的衰竭和瓦解。漸漸不見了發揚蹈厲的“我們”,是不是有點單調,有點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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