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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原諒魔鬼,但決不原諒庸人”——“新時期”初期作家創作心態研究(之一)

一、“和我們在一起吧!”

1972年春,靳凡(劉青峰)完成《公開的情書》初稿。初稿先以“小紅書”的形式在朋友中流傳,1979年刊載于杭州師范學院的油印刊物《我們》上。其后,經過大幅刪改,小說正式發表于《十月》1980年第1期。據劉青峰回憶,《十月》編輯部提出兩點修改意見:一是作品太柏拉圖了,為了增強可讀性,能否安排男女主人公見面;二是刪去一些太過大膽的長篇論說。于是,她大改了一遍,刪去一萬字左右,但為了忠于70年代的精神原貌,她沒有安排兩個主人公見面。見《<公開的情書>與70年代》,劉青峰、黃平,《上海文化》2009年第3期。正是這次刪改,使我有理由認定“十月版”《公開的情書》是新時期文學之初的典范文本。

《公開的情書》深鐫著時代烙印。1971年,隨著“9·13”事件的發生,革命的意義系統瞬間坍塌,人們從狂熱中驚醒,一時間虛無、懷疑、痛楚,繼而平靜、深思。黃子平認定這是一個新的歷史階段的來臨:“所謂‘七十年代’是在那個瞬間開始的。其實九十年代的重要命題‘告別革命’,恰恰是在此時此刻開始。”黃子平:《七十年代日常語言學》,見《七十年代》,北島、李陀主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323頁。不過,歷史雖已悄然轉向,舊戲卻仍在上演,人們便只能“……用獨特的方式,如極其私密的個人通信、與朋友共同讀書或聚談來構建另一種精神生活”劉青峰、黃平:《<公開的情書>與70年代》,《上海文化》2009年第3期。。通信或聚談,就是努力拓展一種新型的、葆有彈性的公共空間,就是為即將展開的歷史新戲編寫腳本。《公開的情書》以書信記錄一代人的心路歷程,正應和了時代的特征。《公開的情書》走得更遠,它還要以“批”的方式在寫信人與收信人之外強行摻入第三者的聲音,徹底驅逐通信的私密性,從而構筑起脆弱卻義正詞嚴的公共空間。但是,問題隨之而來:情書如何公開,公開了的甚至專為公開而寫的情書還是情書嗎,此情還是你儂我儂之情?開放的情書書寫會不會不知不覺中被某種修辭編碼并限定?寫作、流傳及刊行“公開的情書”的時代與書信體、日記體、懺情書大行其道的五四又有怎樣隱秘的相關性?這批情書的發表距寫作已隔八年,八年前的舊形式和老話題又憑何種魔力吸引著時過境遷了的人們關注和沉迷?種種問題顯然不可能在小說中汪洋恣肆到空洞無物的議論和蒸郁勃發到委頓衰竭的抒情中找到答案。就像老久在朋友致真真信上面批注:“我服從時代精神的裁決。”靳凡也只不過是時代精神的傳聲筒,她被時代精神附了體,才會寫下這些既混亂、雜沓又真摯、熾熱的情書。所以,打開真相之路就不僅是看看靳凡及其筆下人物說了些什么,還要看看他們欲言又止地隱藏了些什么,更要看看他們是如何議論、怎樣抒情的,如此大概能夠窺見龐大的、不可言說的時代精神。

《公開的情書》的故事類似于《青春之歌》的一女多男模式,描寫了真真與四個男人之間的情愛糾葛。這種糾葛乍一看來是不潔的、墮落的,但是,真真的情路恰如道靜的既坎坷又光明的情史,勾連上了革命、事業、時代、人類之類神圣詞匯,于是,不管是沉迷還是背叛,都擁有了毋庸置疑的合法性——溫婉的情人原來是百煉成鋼的戰士,在多個男人之間的穿梭原來是朝向正義的無限迫近和皈依。楊沫把三個男人分成虛偽的個人主義者和堅定的革命者兩大類,同樣,靳凡也把四個男人分成兩大類:一是或如石田般謹小慎微、享受平凡或如童汝那樣深諳世俗規則、如魚得水,一是如老久、老嘎一樣摒棄平庸、惡俗的世俗生活做一個勇敢、堅韌的戰士。楊沫不無留戀地拋棄了余永澤,把道靜依次許給盧嘉川、江華,靳凡則毫不留情地唾棄石田和童汝,讓老久不由分說地俘獲了真真的芳心。靳凡遠比她的“十七年文學”前輩激進啊。老久和真真站在石田、童汝的對立面,他們的愛情就一定是反物質、反肉身、反日常的,所以,他們從未見過就能夠愛得死去活來,無須肌膚之親也可以顛鸞倒鳳,精神的交鋒竟比肉身的交合更能掀起歇斯底里的快感,性的癲狂竟在最貶抑性、放逐性的時刻爆發,這真是一幕當代拍案驚奇。他們的愛情還脫離了任何低級趣味,比如自私、嫉妒,成為一場公開的戀愛,群體性戀愛。你看,老久痛斥因為愛上真真而痛苦、畏葸的老嘎:“為什么你要那樣狹隘地對待愛情?為什么我愛她了,你就不能愛她?你應該經常去看她,大膽地愛她。”愛原來可以如此慷慨,一對一的愛倒顯出小來。老久還對真真呼喊:“和我們在一起吧!我愛你。”“我”和“我們”難解難分,或者說,只有在“我們”里面才能依稀找到“我”,“我”只能以“我們”的方式存在,愛“我”,就是愛“我們”。這幾乎就是群體性戀愛的宣言了。就連局外人老邪門也會大刺刺地把自己卷入這場戀愛:


我來預測一下,我們和她的關系今后會怎么發展。

她和我們走到一起來了。我們是因為追求真理而來的。她是為了追求精神的解放而來的。她將從我們的思想能給她多少光明來判斷我們工作的價值。她追求的那種精神生活,在現在的條件下,只有和我們這種人在一起時才能得到。從這個觀點看來,我們當中的某一個和她結合將不是沒有可能的。


此種當仁不讓、舍我其誰的氣勢,也來自“我”是“我們”的,“我們”之內皆兄弟的體認。不止于此,“我們”之間那種互滲交融到極致的巔峰之愛,哪是狹隘的、未脫形骸的“兄弟”一詞可以比擬,也要遠勝一切俗世里的男歡女愛,就像老久如此傾訴與老邪門分離的悲哀:“朋友,也許,除了他以外,世界上只有你知道我的悲傷。難道熱戀中的男女的離別能和這相比嗎?”此種濃情何以名之?唯有“同志”!有此“同志情”打底,“我們”就成了一個神圣同盟,這個同盟是真理在握的,順者就是同志,就是戰士,逆者就是庸人,甚至敵人。這一同盟還肯定是雄性的、男權的,具有咄咄逼人的侵略性,這種侵略性根本不加任何掩飾,仿佛天經地義,怎么可能不如此?詭異的是,雄性的同盟在征服女性并以女性的被征服進一步確認自身的時候,從不掩飾對女性的蔑視,老邪門就曾對老久說:“我們并不需要一個在理論的深刻性上和我們匹敵的愛人。這不僅是不可能的,也是沒有必要的。”女性之于同盟來說,只是一種“奔放的激情”,一種溫柔的力量而已。難怪老久有點恍惚,他對真真說:“也許我愛的只是自己心中的幻影?”是啊,理想幻滅后的老久畢竟還是理想熏陶出來的一代人,他可以拆解甚至摧毀理想的具體內容,理想內里的激情和模式還是在他心里牢牢扎下了根,他以及他的同志們其實把自己當成了領袖,這樣的紅色領袖一定需要這樣的紅顏,真真就成了得來全不費工夫的替代品,就像堂吉訶德把鄰村的擠奶姑娘當成女恩主一樣。說老久有領袖情結,絕非危言聳聽,亦非栽贓嫁禍。你看,老嘎向真真追憶,老久剛剛學會游泳就急著橫渡錢塘江。老久的壯舉,一定是對毛澤東多次橫渡長江的“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的革命豪情的追慕。上岸后,夕陽照著老久的胸膛,他的雙眼熠熠閃光,嘴角掛著一絲微笑,舉手投足之間全是領袖的風范。他更大聲說:“人家能做到的,我們也能做到!”“人家”所指再明確不過,“我們”的心也呼之欲出。“我們”就是一群“反基督”!“反基督”就是偽稱基督,或擅自以彌賽亞自居的人和機構,也可以說就是基督的敵人。此處所說的“我們”同盟,即有異常強烈的彌賽亞情結,而這樣的彌賽亞一定是偽托的。所以,我可以認定,靳凡為了對抗那個虛假的、荒蠻的“十七年”而正面建構起來的理性和激情,仍然是屬于“十七年”的。歷史從來沒有截然的斷裂,只有不斷的藕斷絲連。

既然思維模式大抵還是“十七年”的,那么,驕傲的“我們”就一定會像“十七年”的英雄一樣,毫不留情地剪除任何屬己的情感和欲望,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偉大事業中去,就像老久的錚錚誓言:“我們要用自己畢生的精力,乃至犧牲個人的幸福,頂住現實的重壓,艱難地從事我們的工作……”“我們”原來和“十七年”偶像一樣,仍是禁欲主義的,而且愈要獻身偉大事業就愈禁欲,愈禁欲就愈有獻身的沖動,偉大事業成了欲望的天敵,或者說偉大事業本身就是一座絕對排他的巨大的銷魂窟。于是,“我們”如果還有愛的話,就只能是對于偉大事業的愛,“我們”如果被愛,被瘋狂地愛的話,就一定是因為“我們”早已和偉大事業水乳交融。這一點,老久亦有絕妙總結:“我的愛情完全是和事業融匯在一起。我分不出我是在愛事業還是在愛愛人。一個熱愛我的人,一定愛我的理想和事業;而一個愛上我的理想、事業的人,她必將是我所愛的人。”這樣一來,靳凡的情書就一定是也只能是一束“公開的情書”,收件人也絕不會是某一具體肉身,而是抽象的又因極度抽象而無比具體的偉大事業。此一事業在“十七年”是合作化運動,在“文革”是革命,到了新時期則是改革開放,獻身的激情則是一向如此的。由此可見,睿智、審慎如靳凡,仍在擁抱滾滾的歷史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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