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風集:現當代作家作品闡釋與批評
- 翟業軍
- 1974字
- 2021-04-07 17:47:05
四、正劇時代的喜劇
《假如我是真的》已時過境遷,成為專業讀者的案頭資料。《西望長安》為配合時下觀眾早已陌生的“肅反”運動而作,卻于2007年2月被中華全國總工會文工團再度搬上舞臺,巡演了數十場。刨去導演和演員的再創作因素,《西望長安》拿什么吸引現代人?
答案是:《西望長安》是工具,也是戲,老舍自有一番戲劇天分,讓半個多世紀以后的觀眾著迷。
老舍本是話劇外行。在《張自忠·寫給導演者》一開頭,他就非常沒有底氣地聲明:
對于話劇的一切,我都外行,我之所以要寫劇本是因為(一)練習練習;(二)戲劇在抗戰宣傳上有突擊的功效。因此,我把劇本寫成,自己并不敢就視為定本,而只以它為一個輪廓;假若有人愿演,我一點也不攔阻給我修改。
不過,老舍勤于寫作,也敏于反思,漸漸摸到話劇門徑,前后寫過多篇頗有質量的關于悲劇、喜劇等問題的論文。于是,在配合時政的同時,他會思索:如何在戲劇性上下足功夫來抓住觀眾?比如,寫《西望長安》時,他就警惕到:“在解放后所演出的戲劇里(連我寫的在內),往往是正面人物一出來,觀眾就準備去拿帽子了。”所以,他力避空洞地、臉譜化地塑造唐石青的形象,而是在嬉笑甚至調侃中,寫出他的復雜性來。首先,唐石青是夸夸其談、云山霧罩的,每每讓人產生錯覺:這不就是另一個栗晚成?(楊柱國當面批評唐石青:“甭跟老同志吹你的天才吧!”而他對栗晚成亦有類似評價:“我也看出他一點毛病,他愛自我宣傳。”)其次,他在一個又一個的玩笑中,又處處展露出縝密、機智和堅定來(就是在農林部錯誤地證實了栗晚成的身份后,他仍不依不饒:“昨天晚上發現的那些漏洞不許我去睡覺!”)。警察竟然像個騙子,不過,再怎么像個騙子,他還是個最優秀的警察,身份和言行的錯位,產生強烈的喜劇效果,就是這效果抓住觀眾,使他們坐下來,不會去“拿帽子”。
專注于戲劇性,老舍就會弱化乃至忽略所配合的現實政治。《西望長安》應“肅反”而作,他卻說:“這個劇本的內容只能說與‘肅反’有關,而不是整本大套地寫‘肅反’。我是要寫諷刺劇……騙子的材料是諷刺劇的好材料。”不經意間,老舍透露出自己對于戲之為戲的偏好。他甚至讓栗晚成如此自白:“我沒有別的企圖,只是為往上爬。爬的越高,享受越好!”“我的膽子最小!我不敢面對困苦、困難,我老想吃現成飯!”罪犯竟然不是國民黨特務,而是這么個膽小鬼,犯罪竟然不是因為地富反壞右對新社會的刻骨仇恨,而是因為好逸惡勞,在一切敘事階級斗爭化的時代,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寫這個“庸俗”的故事有什么意義?可正是“庸俗”把劇本拉離了“肅反”運動,拉出了工具化窠臼,并使之有了開掘日常生活、世道人心內蘊著的喜劇性因素的可能。
栗晚成是“十七年”這個正劇時代少有的喜劇人物。亞里士多德說:“喜劇是對于比較壞的人的摹仿,然而,‘壞’不是指一切惡而言,而是指丑而言,其中一種是滑稽。”如果是惡,就由正義與邪惡之間的殊死搏斗形成一種驚心動魄的崇高之美,是丑,就在對于丑角的“驚人的小”
不無揶揄的一一展露中,形成一種喜劇性快感。快感源于觀眾之于丑的心理優勢。栗晚成正是丑而不惡的壞人。帷幕一拉開,我們就從他的一輕一重,“有些抑揚頓挫”的皮鞋響聲,從他跟荊友忠談心時不屑中又帶點體貼的裝模作樣,更從他關于自己傷情的一遍遍既天花亂墜又漏洞百出的“追述”中,非常清楚地看到:他是個騙子。而劇中人都有種狂熱的英雄崇拜,相信了騙子,也成全了騙子。即便有些人,比如林大嫂,看穿他不地道,也會善意地“包容”:“他呀,為人的確不錯,就是頑固一點!”就這樣,觀眾帶著底牌在握的心理優勢,看著騙子如何絞盡腦汁地花言巧語,而他就是再用盡聰明,在觀眾洞若觀火的眼睛里,也是笨得可笑,由此得到智慧的歡樂;看著被騙的怎樣糊涂和縱容,而他們就是再糊涂,初衷也是好的,能夠被知根知底的觀眾原宥,原宥會給原宥者帶來巨大的愉悅,而他們在挫折中的“成長”,更會讓原宥者欣慰。此種喜劇性快感的獲得方式,與騙局的具體內容關聯并不大,而關乎老舍對于騙/被騙的關系的形式化處理。于是,《西望長安》超越時代,獲得了較為恒久的生命力。更重要的是,老舍以一手上百部英國小說熏陶出來的幽默文筆,巧妙揭出騙術里微妙的人心。比如,卜希霖的顢頇、自大,馬昭的自以為雷厲風行其實是馬虎大意,達玉琴的虛榮和預感到真相時的恐懼、遮掩。這些人心是普遍的,只是在不同時代有不同的表現方式而已,當然就能勾住當今觀眾的心。由此可見,《西望長安》的生命力,離不開老舍對喜劇性的苦心經營。天道從來是酬勤的。
老舍在強調文學為政治服務的“十七年”寫出相對文學化的《西望長安》,沙葉新卻在文學據說漸漸回歸自身的“新時期”寫出“活報劇”《假如我是真的》。文學史可能從來不是直線前行的,我們是否應該更審慎、多元地看待這兩個文學時段?文學史寫作,是難的。
2008年12月8日改畢,謹以此文紀念老舍誕辰一百一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