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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終究是“活報劇”

其實,沙葉新有很深的“十七年文學”淵源。1963年,他從上海戲劇學院戲曲創作研究班畢業,進入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開始專業創作。他的文學滋養是“十七年文學”的,初步的文學實踐也是“十七年文學”的。說他,怎么能不從“十七年文學”說起?

沙葉新“十七年文學”時期的代表作是發表于1966年第4期《萌芽》上的獨幕喜劇《一分錢》。故事是說,一個夏天的晚上,生產隊飼養員張可娟過生日,身為經濟保管員的丈夫劉村寶答應陪她看戲,卻因為幫助別的小組勞動而晚歸,回來后一心一意軋賬,結果發現少了一分錢,滿世界找人對賬,可娟情急之下偷偷塞進一分錢,村寶發現多了一分錢,又要跑十幾里地去對賬,可娟無奈承認錯誤,并認識到:管賬目,“一分一厘不能差”。落后分子在先進典型的感召下“浪子回頭”,無限欣喜地皈依組織的懷抱,本是解放區文學和“十七年文學”的主導模式。年輕的沙葉新,顯然熟諳其間的操作規程,才能編造出這部喜劇/鬧劇。這劇更讓我感興趣的是沙葉新力圖揭示的“辯證法”:一分錢并不重要(可娟說:“哎呀,嚇了我一跳!原來就少一分錢啊!看你大驚小怪的,我還以為短了十元八元的哩!”),但是,如果一分錢是公家的,就重若泰山了(村寶說:“這一分錢,也是公家的啊,怎好不急?”)。這正是“十七年文學”咄咄逼人的主流邏輯啊: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集體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沙葉新實在是“十七年文學”的希望之星,《一分錢》也受到了理所當然的好評。可以設想:如果沒有發生“文革”,“十七年文學”還在繼續,沙葉新會不會如臻化境,制造出大量更成熟的《一分錢》,成為楊朔一樣的“經典作家”?他還會有那么多的狐疑和追詰嗎?

可惜,歷史不容假設,《一分錢》已經虛假得可笑,沙葉新也不復舊日的明朗。但是,從《陳毅市長》《大幕已經拉開》等劇中,我們仍清楚地看到《一分錢》在“借尸還魂”:還是一位公而忘私、通體光鮮的主角,還是一群各打各的小算盤的落后分子,還是經過一番或輕松或艱難的斗爭,主角征服了落后分子,先進者的光芒照徹世界。仔細想想,“新時期”之初的文學,特別是“改革文學”,又有多少能掙出此一模式的呢?題材與時俱進了,思維架構和想象方法卻一以貫之。“新時期文學”的“十七年文學”殘留,怎么估計都不過分的。歌頌性劇作如此,與之一體的批判性劇作,比如《假如我是真的》,也不例外,只是這種影響要沉潛、模糊了許多。

既在“十七年文學”夯實了根基,沙葉新當然鍛造出一副砸不爛、摔不碎的信念:文學為現實政治服務。在此信念支配下,置身高度一體化的時代,會流水作業般炮制《一分錢》《邊疆新苗》,到了思想冰消、春潮涌動的時代,則會寫出《假如我是真的》這樣的諷刺劇和《陳毅市長》這樣的頌歌。寫出什么,全由時代氛圍或曰政治決定,個人倒是無關緊要的。主體性弱化至此(弱化不是指不批判,而是說批判與否全由時代決定),對于一位以思想性著稱的劇作家,是不是一種諷刺?

文學為政治服務了,自己還剩下些什么?戲劇成了工具,那還是戲嗎?沙葉新多少意識到了自己的偏執:“我們的作品(應該說是我的作品)又有太多的理念,太多的教訓,太多的政治色彩,太多的社會內容。”只可惜一連串“太多”構織成的“自省”看似痛徹,實則只為引出一番不被理解和寬容的怨艾,從而得出“像我這類作家是悲劇性的”沙葉新:《五個劇本五本帳》,《自由的笑聲》,學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240頁。這樣有點自憐、自戀和自傲的自我認同。沙葉新對于自己的創作癥結,說到底還是不自覺。他甚至明確表示,手中之筆正是戰士的槍。沙葉新:《答意大利<人與書>雜志問——代后記》,《沙葉新劇作選》,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83頁。槍就是要擊中目標,筆就是要歌頌或批判理念,文學性則是無聊的消遣了。如此漠視戲劇本身,必定會給他的創作帶來如下傷害。(一)簡單、粗糙和漏洞百出。比如,在《假如我是真的》中,錢處長、吳書記怎么會相信一個對張老一無所知的底層青年是張老兒子?孫局長怎么會在鄭場長辦公室喝多,說出“干部就是要有特權,開后門就是合法……”之類的“醉話”?難怪巴金在力挺該劇“鞭笞了不正之風,批判了特權思想,像一瓢涼水潑在大家發熱發昏的頭上”的同時,會委婉地說它“不成熟,有缺點,像‘活報劇’”。巴金:《再說小騙子》,《隨想錄》(第2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12頁。“天下第一大戲迷”的名劇,竟像“活報劇”,實在讓人喪氣。(二)人物只是傳聲筒,劇作只是教訓。比如,張老就是黨性之聲。沙葉新自我檢討,說他沒有血肉。何止沒有血肉?骨架也沒有。再如,《<風波亭>的風波》以一連串不可能的巧合,一遍遍暴露馬局長的官僚主義。暴露之不足,更讓方菲不顧語境,更不顧舞臺效果,發表了長篇的痛斥。他是另一個張老。(三)思想應該從活生生的戲劇沖突中來,從人物于生命困境的掙扎中來。如此得來的思想或許是混沌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卻實實在在地切入了時代與生命的內里。而沙葉新拋卻戲劇的血肉糾結直接進行教訓,教訓必定是自以為是的、粗暴的,思想也是淺薄的。比如,《孔子、耶穌、披頭士列儂》假托一場莫名其妙的旅行,批判了萬惡的金人國(發達資本主義的美國?)和恐怖的紫人國(改革前的社會主義中國?),此種批判根本沒有抓住對象的癥結,更弄不清楚對象的理路,只是關于流俗觀念的鸚鵡學舌。

“活報劇”迅速、直接,長于引爆群情,卻每每隨著題材的變舊、過時,被人們遺忘。沙葉新的話劇,亦可作如是觀。“有識之士”呼吁:誰有勇氣把《假如我是真的》重新搬上舞臺?我不禁啞然:就是搬上去,還有人看嗎?戲首先要是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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