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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傳統旅游的近代化考察

在嚴格意義上,托馬斯·庫克并非最早進行有組織旅游的人。在他以前,就出現了一些有組織的旅游,1838年,歐洲有了第一次大規模、有組織的團隊旅游,一些英國人被組織起來乘火車去法場看絞刑。1839年,德國威斯巴登礦泉療養吸引了大批游客:散步,靜臥,跳舞,曬太陽,喝泉水,聽泉水音樂,呷泉水沏茶。羅蘭·德希爾(Roland Derhill)爵士任布賴頓火車公司主席期間,在1840年組織了幾次火車包車的旅游服務。但是,托馬斯·庫克無疑是最成功的。1841年7月5日,他采用包租火車的方式,成功地組織了一次從英國萊切斯特前往35公里以外的朗格伯勒的團隊旅游。這次旅游共有570人參加,每人交一個先令,由導游陪同,目的是參加在朗格伯勒舉行的禁酒大會。一個先令除支付交通費之外,還包括樂隊演奏贊歌和一次帶火腿的野外午餐以及午后茶點。在旅游史上,這次旅游被普遍認為是旅游近代化的起點。之所以被公認為旅游近代化的開端,關鍵在于托馬斯·庫克組織的禁酒團隊旅游在全球范圍內首次創造了與傳統旅游迥異的新型旅游方式,體現了現代旅游的雛形和基本特點。具體地說,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參加人數較多,規模空前;二是客源來自不同社會群體,具有廣泛的公眾性,影響較大;三是事先籌備活動,安排日程,有組織、有計劃;四是首次包租火車,延伸了旅游的距離,且在當天全程往返;五是這次旅游固然非商業贏利性,目的也非觀光消遣,卻為托馬斯·庫克正式創辦專門旅游代理機構——旅行社,為組織商業性旅游經營活動積累了經驗、指明了方向。

這次意外成功激勵了托馬斯·庫克,他組織了更多的類似的旅游活動,并根據客源市場觀光消遣旅游需求迅速擴大的趨勢,在1845年夏天組織了第一個以觀光消遣為旅游目的的團隊,350人參加,由萊切斯特前往利物浦,全程往返總共需要一周,以旅行社的形式,開了組織商業性旅游經營活動的先河。同時,托馬斯·庫克又利用倫敦舉辦世界第一屆萬國博覽會的機會,通過代辦交通和食宿的方式,前后組織16.6萬名游客前往參觀,“以安排郊游活動起家的庫克,更利用1851年的機會發展出龐大的旅游業,此后25年,他的名字就成了有組織旅游團的代名詞。此后萬國博覽會一場一場舉辦,每次博覽會都將大批參觀者帶到各主辦國首都,使各國首都獲得重建,煥然一新。各省省會受此啟發,紛起效法,期望創造類似奇跡”艾瑞克·霍布斯鮑姆著:《資本的年代(1848—1875)》,張曉華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74—275頁。。托馬斯·庫克對旅游近代化的推動功不可沒,他還創造了許多的世界第一:1845年編寫出版了世界上第一本旅游指南《利物浦之行手冊》;1855年組織了世界上第一次國際包價旅游團隊,《曼徹斯特日報》稱其為“鐵路旅游史上的創舉”李天元、王連義編著:《旅游學概論》,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0頁。;1865年在倫敦開設了世界上第一個以贏利為目的,向普通民眾提供專門化旅游服務的機構——旅游辦事處;1872年組織了世界上第一個周游世界的環球旅游團,10人參加,歷時222天之久;1891年第一次正式發售與現代使用方式相同的旅行支票。多少年過去,托馬斯·庫克的名字依然在歐美發達國家家喻戶曉,他被稱為“旅行社之父”,成為旅行社的象征和旅游近代化的代名詞。他的公司同樣長盛不衰,迄今仍然馳名于世,在各國設有625家分支機構,擁有1萬多名員工,是全球規模最大、經營最廣、歷史最久、信譽最佳的國際化旅游集團公司之一。

托馬斯·庫克的作用和影響無疑是非常巨大的。此后的幾十年間,在歐美各國以及世界其他國家中類似的旅游服務組織和代理機構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出來。以此作為標志,傳統旅游結束,近代旅游開始,人類社會邁向旅游近代化的新時代,并呈現以下的特點:一是就旅游目的看,實現了從觀光旅游向觀光、休閑、度假、療養、娛樂、健身旅游的轉變,風景名勝、療養勝地、度假中心、娛樂場所、休閑設施迅速發展起來;二是就旅游方式看,實現了從個體、分散、無組織旅游活動向團體、規模、有組織旅游活動的轉變;三是就旅游范圍看,由于先進的交通工具、科學的組織計劃,出行變得十分方便,實現了從近距離旅游向遠距離旅游的轉變,游覽空間延伸到全球范圍;四是就旅游經營看,實現了從非商業贏利向組織商業性旅游經營活動的轉變,贏利是旅游經營者和旅游供給市場的主要目的,旅游服務業成為歐美發達國家的新興行業,在國民經濟中所占比重不斷增大。

基于上述旅游近代化的背景及其主要特點,從旅游目的、旅游方式、旅游范圍、旅游經營四個維度觀照傳統杭州旅游的發展水平,大致呈現如下特點。

(一)旅游目的:觀光、娛樂、朝圣

杭州自宋室南渡定都后,一躍成為東南地區至為繁華之地,一些后來被認為是權威性的描述如“湖山映帶”、“山川秀麗”、“地有湖山美,東南第一州”等基本始于此時。而且,隨著時代的遞進,諸如此類的美妙描述不斷傳世,像“四山涼翠滴杯底,看斂斜陽雉堞邊”等。(清)厲鶚:《樊榭山房集》卷八《詩辛》。對此,清人還總結道:“杭州素稱繁華之地,吳山既多勝景,西湖屬名區,俗語故有‘上數天堂、下數蘇杭’之說。”范祖述:《杭俗遺風》,同治三年手抄本,序。可以從中概見人們對于杭州的總體認知和感覺,其中,“西湖十景”是最主要的旅游吸引物。萬歷《杭州府志》卷一八《形勝》,萬歷七年刻本。通過下文對在杭旅游較集中的幾大社會群體如官宦、商賈、士人、香客、市民等的分析,觀光、娛樂、朝圣似乎是其旅游主要目的。

1.官宦

在中國古代行政權力結構中,主要有中央和地方兩大層面,前者是宰輔官、政務官,后者包括地方官、基層組織。其中,地方官員受制于朝廷的“回避”制度,如“北人南官,南人北官”、“東西互換”等,而且遷調頻繁,加上秦漢以來大一統的疆域幅員遼闊,地方官員蒞職在幾百上千里之外乃為常事,故有“宦游四方”一說。隋唐以來實行科舉入仕制度,地方官員除少數捐納為官者和軍功保舉者,多系經歷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殿試層層臺階而科舉為官者。“之乎者也”不離口,是中國古代掌握豐富文化知識的精英群體,他們是最活躍的旅游群體之一。蒞職途中、公事余暇,正是縱情山水的好時光。西湖風光秀麗,贏得了眾多擅長詩文地方官員的登山臨水、朝歌夜弦。白居易酷愛美麗的杭州,足跡遍布西湖的山水,甚至有12次到過較偏僻的靈隱、天竺,與名僧韜光汲水煮茗,結為詩友。美麗的西湖,激發著白居易的美感和詩情,在他的筆下,西湖氣象萬千,美輪美奐,《錢塘湖春行》是其中較有名的一首: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全唐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106頁。


蘇東坡曾兩度為官杭州,前后5年,其間,游遍杭州山水,享盡西湖美景,他說:


西湖天下景,游者無愚賢。

深淺隨所得,誰能識其全。

嗟我本狂直,早為世所捐。

獨專山水樂,付與寧非天。

三百六十寺,幽尋遂窮年。

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難傳。

至今清夜夢,耳目余芳鮮。

君持使者節,風采爍云煙。

清流與碧巘,安肯為君妍。

胡不屏騎從,暫借僧榻眠。

讀我壁間詩,清涼洗煩煎。

策杖無道路,直造意所便。

應逢古漁父,葦間自夤緣。

問道若有得,買魚勿論錢!(宋)蘇軾:《懷西湖寄晁美書同年》,載馮應榴輯注《蘇軾詩集合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18—619頁。


杭州的美也因此得到了揚名,所謂“杭州巨美,得白、蘇而益章”。(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一〇《才情雅致》。

2.商賈

中國傳統社會歷來重本抑末,商賈被毫不留情地列于“士、農、工、商”四民之末,地位低下。盡管如此,受物質利益的驅使,商賈依然活躍,“閩商海賈,風帆浪舶,出入于江濤浩渺、煙云杳靄之間,可謂盛矣”(宋)歐陽修:《歐陽文粹》卷一四《有美堂》。。尤其至明中葉,因商品經濟的蓬勃發展,從事商業的利潤已明顯高于農業,不少人改變了過去對商賈賤業的傳統看法,轉而從事商業,甚至“士大夫之家,皆以商賈游于四方”(明)歸有光:《新刊震川先生集》卷一三《白庵程翁八十壽序》,《叢書集成三編》第50冊,臺北: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年版。。商品的流通特征、商賈的逐利本能,使從商者必須邁出戶牗,游歷四方。其出游的目的有二:一是在異地他鄉從商;二是居家日久欲散心。前者多數低調行事,途中只是順道觀光娛樂;后者往往大肆鋪張,極盡奢華,“載寶而行,傾財結客,舟車絲竹,不移而具”(明)歸莊:《歸莊集》,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68頁。。“賈人之游”在很大程度上引領了整個社會的消費潮流,導致許多城市各類娛樂休閑活動及服務業甚至青樓都極興隆。且不說宋時的杭州,因是南宋都城,各色休閑活動如雜劇、蹴球、講史、相撲等可供娛樂,富者窮奢極欲,紙醉金迷,“至于貧者,亦解質借兌,帶妻挾子,竟日嬉游,不醉不歸”(宋)吳自牧:《夢粱錄》卷一《八日祠山圣誕》。。至明中后期,更是有增無減,具體表現在:一是茶肆興盛。“杭州先年有酒館而無茶坊,然富家燕會,猶有專供茶事之人,謂之茶博士。……嘉靖二十六年三月,有李氏者,忽開茶坊,飲客云集,獲利甚厚,遠近仿之,旬日之間,開茶坊者五十余所,然特以茶為名耳,沉湎酣歌,無殊酒館也。”(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二〇《熙朝樂事》。茶肆既是交流信息、洽談生意的社交中心,更是“燕會”、“酣歌”的休閑場所。茶肆選址講究,要求便于休憩賞景,“由昭慶緣湖而西,為餐香閣,今名片石居。閟閣精廬,皆韻人別墅。其臨湖一帶,則酒樓、茶館,軒爽面湖,非惟心胸開滌,亦覺日月清朗”(明)張岱:《西湖夢尋》卷三《西湖中路》。。二是青樓如林。自古以來,出入青樓者各階層都有,不獨商賈,但因從商,商賈奔走四方,遠離家鄉,有妻者多不能挈妻隨行,無妻者又不愿異鄉娶妻,于是就有性饑渴的矛盾。西湖白天是商賈游山玩水的好地方,夜晚則成為鶯歌燕舞的溫柔鄉,張凱元《西湖即事》即透露這樣一種味道:


十里長堤柳色新,六橋凝碧水粼粼。

桃花似妒青樓女,楊柳如思白舍人。

鶯語風前猶自澀,山容雨后尚含顰。

武陵舊日通來往,不向漁郎數問津。(明)張凱元:《西湖即事》,載《浙江通志》卷二七六《藝文十八》。


田汝成說得更直接,西湖“湖山諸奇,名勝之燕集,殆無虛日,鯨吞海吸,青樓紅粉,爭相承迎”(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一三《才情雅致》。。商賈一擲千金,竭盡物質上的奢侈享受,以致家族衰敗,“世遠者吾不知已,余所聞先達高風如沈亞卿省齋、錢都憲江樓,皆身歿未幾,故廬已屬他姓。至如近者一二巨姓,雖位臻崇秩,后人踵事奢華,增構室宇園亭,窮極壯麗;今其第宅,皆新主矣。此余所目睹,安有如江樓、省齋者”(明)張瀚:《松窗夢語》卷七《風俗紀》。

3.士人

在中國傳統社會群體結構中,士為“四民之首”,享有政治、經濟、社會諸多特權,但直到明中前期,因旅游尚未登上大雅之堂,士人不屑一顧,不以此作為正經事看待。其中,湛若水可謂是看不起旅游的典型代表,認為,游有三等,即形游、神游與天游,游山水之形游為下等,神游為上等,以道學的天游為上上等。(明)湛若水:《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一七《送謝子振卿游南岳序》。明中后期開始,隨著城鄉生活的日漸奢化,作為一種“炫耀性消費”(conspicuous consumption),士人已反對“古人游跡傳諸后世者多羈旅寄寓之人,而仕宦者恒無聞焉”的說法《崇渚文集》卷九〇《答王參政論游覽山水書》。,把旅游作為顯示自己、區隔別人的象征。巫仁恕:《晚明的旅游風氣與士大夫心態——以江南為討論中心》,載《明清以來江南社會與文化論集》,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在杭州旅游的士人,自視清高,為表現與普通市民不同,凸現地位、身份,往往刻意尋找游覽時間。或選擇季節,“蘇堤度六橋,堤兩旁盡種桃柳,蕭蕭搖落。想二三月柳葉桃花,游人闐塞,不若此時之為清勝”(明)張京元:《湖上小記·蘇堤》,《古今游記叢抄》(第4冊),卷一八《浙江省》。。李日華曾與友人在冬季游湖,氣溫極低,“時河冰片段蝕舟,夕陽射之如碎玉。岸柳千樹,寒條刺天,游者絕跡”,他卻自鳴得意:“余以為清虛洞朗,無逾此時者,勝春江夜月多矣。”(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五。或選擇時辰,“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游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明)袁宏道著,錢伯城點校:《袁宏道集箋校》卷一〇《西湖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23—424頁。張岱嫌與普通市民同游過于喧鬧,滿眼盡是“看七月半之人”,包括“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而需要一種完全屬于自己的意境,“岸上人亦逐隊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明)張岱:《陶庵夢憶》卷七《西湖七月半》。。當然,夜游更為士人獨鐘,吳山、孤山、西湖留下了他們的足跡,查人渶如此記述自己的西湖夜游:“即攜茗碗藕果之屬上小艇,任風吹去,近岸則棹轉。”“往往命舟人卸蓬露坐,水氣與露氣融成一碧,此身疑在云際。”“突有火光十數團浮動縱橫,倏忽不見,湖面如墨,豈東坡所謂非鬼非仙者耶?”此為月黑之游;“既坐把盞,放乎中流。俄有數百荷燈隨波而進,沿堤樹林如含霞彩。”此為浮燈之游;“遂于月夜被酒往。舟傍塔,聳身以臨之,其中若有怪物槎椏,然醉眼不能辨,乃坐看水底月,風來波動,散若星光萬點。”此為玩月之游。(清)查人渶:《夜游西湖》,載歐明俊主編《明清名家小品精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911—912頁。

士人旅游追求自得其樂,既選擇與眾不同的游覽時間,也自創標新立異的交通工具,黃汝亨發明了一種新式游船,“嘗夏游黃山白岳,見竹筏行溪林間,好事者載酒從之,甚適。因想吾家西湖上,湖水清且廣,雅宜此具。歸而與吳德聚某制之,朱欄青幕四披之,竟與煙水云霞通為一席,泠泠如也”。他稱為“浮梅檻”,帶到西湖,一時流行,于是自鳴得意地說:“每花月夜,乃雪澄山凈,予時與韻人、禪衲尚羊六橋,觀者如堵,俱嘆西湖千載以來未有。當時蘇、白風流,亦想不及此人情喜新之談。”(明)黃汝亨:《浮梅檻記》,載陸云龍等選評,蔣金德點校《明人小品十六家》,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23頁。其實所謂的“浮梅檻”,無非一葉竹筏而已。黃汝亨發明“浮梅檻”,并非為自己游湖所用,而是通過創造這種新的游具的方式,吸引大眾眼球,實現愉悅身心的愿望。

4.香客

每年春季,來杭州的香客多達10萬人次,其中,大部分來自浙北即杭州、嘉興和湖州三府,少部分來自蘇南蘇州、松江和常熟三府,里面包括廣大農村婦女。香客乘船循京杭大運河來杭州,船上裝飾特制黃旗,上書“朝山進香”,船只一般停泊在松木場、拱宸橋一帶。上岸以后,成群結隊,或西行至靈隱、天竺,或步行到城隍山上。香客之所以把杭州作為朝圣的目的地,主要的原因在于“東南佛國”在其宗教信仰上的特殊地位。明代以來,蠶絲業已成為太湖流域尤其是浙北三府、蘇南三府農戶家庭經濟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也就是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湖人尤以為先務,其生計所資,視田幾過之”乾隆《湖州府志》卷四〇一物產引謝肇淛《西吳枝乘》。。為乞求神靈庇護保佑農業尤其是養蠶豐收,香客紛至沓來,成為很特殊的旅游群體。

5.市民

市民的旅游需求似乎與宗教信仰、社會習俗密切相關。在生產力欠發達的古代,人們因無力抗衡或無法解釋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許多現象,而把自己的種種愿望寄托于虛無縹緲的神靈世界。江南民間充滿濃厚的泛神論色彩表現為寺院遍布,祠祀興盛。為了實現消災避難、祈禱豐年、大吉大利的烏托邦,民間不惜舉辦各種廟會(香市),通過以演戲、雜耍為主要形式的娛樂、節慶活動,將對神靈的敬畏之情發揮得淋漓盡致,有時簡直近于狂歡。無錫人錢泳曰:“大江南北迎神賽會之戲,向來有之,而近時為尤盛。”(清)錢泳:《履園叢話》卷二一。杭州每逢廟會,多由富家子弟出錢湊會,“妝飾各樣臺閣及諸社伙,備極華麗”,并且“次第排列,導以鼓樂,繞衢迎展”。古時生活艱辛,娛樂活動更少,廟會對廣大市民來說是一個難得的歡樂和所必需的心理調節,于是“傾城內外,居民聞風往觀”嘉靖《仁和縣志》卷一三。。田汝成則對市民利用朝圣盡情游玩的現象作了許多描述,例如:


(二月)十九日,上天竺建觀音會,傾城士女皆往。其時,馬塍園丁,競以名花荷擔叫鬻,音中律呂。……三月三日,俗傳為北極佑圣真君生辰。佑圣觀中,修崇醮事,士女拈香,亦有就家啟醮,酌水獻花者。是日,觀中有雀竿之戲。其法,樹長竿于庭,高可三丈,一人攀緣而上,舞蹈其顛,盤旋上下,有鷂子翻身、金雞獨立、鐘馗抹額、玉兔搗藥之類,變態多方。觀者目瞪神驚,汗流浹背,而為此技者,如蝶拍鴉翻,蘧蘧然自若也。是日,男女皆戴薺花,諺云:“三春戴薺花,桃李羞繁華。”(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二〇《熙朝樂事》。


(二)旅游方式:分散、自發、隨意

從上述旅游目的看,不同的社會群體參與旅游的目的千差萬別,但以觀光、娛樂、朝圣為主,而就旅游方式分析,卻呈現分散、自發、隨意的特點。如,蘇州人黃省曾,“風流儒雅,卓越罕群”,嘉靖十七年(1538)進京應科考時,正巧友人田汝成過吳門,與談西湖之勝,他便激動地輟裝往游,盤桓累日而不應考,“癖耽山水,不顧功名”(明)朱國禎:《涌幢小品》卷一七《山游》。。此例雖為個案,亦可說明旅游相當隨心所欲。

王士性曾談及:


杭俗儇巧繁華,惡拘檢而樂游曠,大都漸染南渡盤游余習,而山川又足以鼓舞之,然皆勤劬自食,出其余以樂殘日。男女自五歲以上無活計者,即縉紳家亦然。城中米珠取于湖,薪桂取于嚴,本地止以商賈為業,人無擔石之儲,然亦不以儲蓄為意。即輿夫仆隸奔勞終日,夜則歸市肴酒,夫婦團醉而后已,明日又別為計。故一日不可有病,不可有饑,不可有兵,有則無自存之策。

古者婦人用安車,其后以輿轎代之,男子雖將相不過乘車騎馬而已,無轎制也。……人轎自宋南渡即。故今俗惟杭最多最善,豈其遺耶?

游觀雖非樸俗,然西湖業已為游地,則細民所藉為利,日不止千金,有司時禁之,固以易俗,但漁者、舟者、戲者、市者、酤者咸失其本業,反不便于此輩也。

杭城北湖州市,南浙江驛,咸延袤十里,井屋鱗次,煙火數十萬家,非獨城中居民也。(明)王士性:《廣志繹》卷四《江南諸省》。


上述四段文字,其本意是說明杭州社會風俗及其與下層民眾謀生之間的關系。但從旅游近代化的角度審視,至少提供了以下的信息:一是杭州旅游風氣十分興盛,即“惡拘檢”“樂游曠”,之所以如此,源于兩大原因:宋室南渡之習,西湖山水之美;二是西湖是“游地”,帶動了相關服務業發展,“漁者、舟者、戲者、市者、酤者”借以謀生,養家糊口,因此輕易不可禁止高消費的“游觀”,否則會引起整個社會的動蕩不安,作者出于經濟、社會的考慮反對禁革娛樂業,按當時的觀念,確屬超前;三是娛樂、休閑已滲入各社會群體日常生活的各個層面,即使終日為生計勞累奔波的“輿夫仆隸”,夜也“歸市肴酒”,一醉方休,盡情享受,城市及附近區塊的夜生活絢麗多彩,“非獨城中居民也”。

(三)旅游范圍:淺游

在鐵路、公路、輪船等近代交通工具誕生以前,船楫、車轎是出行的必備載體。因商品交換的需要,首先對交通工具感興趣的是商賈,明隆慶、萬歷間,安徽休寧商人黃汴利用各種路程圖引,編就《一統路程圖記》,亦稱《天下水陸路程》,全書共8卷:卷一北京至十三省水陸路,卷二南京至十三省水陸路,卷三兩京、各省至所屬府水陸路,卷四各邊路,卷五江北水路,卷六江北陸路,卷七江南水路,卷八江南陸路,列舉了當時全國水陸路程共144條。其中,卷一“北京至南京、浙江、福建陸路”、卷二之十六條“南京至浙江、福建二省水路”、卷三之二十八條“浙江布政司至所屬府水陸”、卷七之四條“江西城由廣信府過玉山至浙江水”、卷七之五條“杭州府官塘至鎮江府水”、卷七之六條“杭州逾路爛溪至常州府水”、卷七之十七條“江西由休寧縣至浙江水”、卷七之二十四條“杭州府至補陀山水”、卷七之二十五條“揚州府跳船至杭州府”、卷七之二十六條“杭州跳船至鎮江府”、卷七之三十條“北新關至缸窯瓶窯水”、卷七之三十五條“杭州府至上海縣水”、卷七之三十七條“休寧縣至杭州府水”、卷七之三十八條“浙江至天臺山雁蕩山水陸”、卷八之二條“杭州府至休寧縣齊云山路”、卷八之九條“杭州府由東陽縣至處州府路”等,涉及杭州與外界溝通的線路及里程。參見(明)黃汴:《天下水陸路程》,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杭州在以船為車、以楫為馬的江南地區,借四通八達的水運網絡聯系全國各地,在上述13條線路中,涉及水路12條,占92.3%,王士性概括說:“東南澤廣,舟行而鮮車馬。”(明)王士性:《廣志繹》卷一《方輿崖略》。故明末徐霞客在江南游歷時,就是通過水路,坐船由無錫經青浦、嘉善、桐鄉等地,前往杭州,所經之地,在他看來,大多仍屬澤國勝地,但許多水網交織的市鎮十分繁華。(明)徐弘祖,朱惠榮校注:《徐霞客游記校注》“游浙日記”,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14—119頁。受交通工具的限制,短時間、遠距離的旅游即所謂的“壯游”幾乎是奢望,人們多數時候只能在居住點附近旅游,如,楊循吉所云:“今吳人之所恒游者,特其至近人跡者耳,至于幽僻奇絕之境,固莫至也。然遠方之客,雖至近可到之山,亦鮮有能及游者焉。”(明)楊循吉:《燈窗末藝·西山游別詩后序》。有學者曾以“博物君子”李日華《味水軒日記》為案例,將日記所載的旅游天數與長程旅游地點略作統計(詳見表2-1)。巫仁恕:《晚明的旅游風氣與士大夫心態——以江南為討論中心》,載《明清以來江南社會與文化論集》,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

表2-1 《味水軒日記》所載旅游天數與長程旅游地點

由表2-1看,旅游有短途與遠距離之分,前者一般是天氣晴朗適游或友朋相邀赴約,后者目的并非單一,得視具體情況。旅游期間,或訪友、吊唁、講會、購物,或是看廟會。李日華旅游頻率相對較高,幾乎每年有2~4次的遠距離旅游,1~2天行程的短途旅游,每月有一兩次。但就旅游范圍而言,距離都比較近,短途多在住處附近,地點不一,常見的是乘船游湖,他稱之為“淺游”,如,萬歷四十年(1612)八月十一日,飯罷與兒子步游湖邊寶叔塔院與景觀樓,“坐見全湖,遠望江海,南北諸峰俱在枕席間。晴巒濕靄,頃刻百變。余為湖面淺游,當以寶叔塔為第一”(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四。。所謂遠距離旅游,最常去的目的地是蘇州與杭州,時間在5~10天,表明限于交通工具,鮮有遠距離行程的“壯游”,而他所居嘉興正介于蘇、杭間,走水路至蘇州,只要一天左右時間,即可達虎丘或盤門、胥門等地,至杭州需1~2天時間。

(四)旅游經營:缺乏

當人們出于各種目的需要,在地區間發生位移時,將遇到食宿、交通等約束或障礙,需要專人或服務機構幫助解決困難,提供便利條件。從旅游經營供需關系看,游客若要獲得專人或服務機構的幫助、便利,必須支付一定費用,而專人或服務機構則通過勞動獲取報酬或贏得利潤。事實上,在人類開始旅游近代化之前,這種供需關系一直存在,如,經營性的社會食宿服務機構早在公元前11世紀的西周已初露端倪韓克華主編:《當代中國的旅游業》,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1994年版,第18頁。,養活了各色以此為業者,如,因杭民喜好歌舞游樂,“富貴家出金帛,制服飾器具,列笙歌鼓吹,招至十余人為隊,搬演傳奇;好事者競為淫麗之詞,轉相唱和;一郡城之內,衣食于此者,不知幾千人矣”(明)張瀚:《松窗夢語》卷七《風俗紀》。。古代旅游業雖已像現代旅游那樣細化,被分為若干個要素,但旅游的經營意識、服務意識卻十分薄弱,供需關系若即若離,彼此的依存度并不高。

1.食宿

無論古代還是近代,居于旅游六要素之首的吃,在很多時候往往與住聯系起來,是外出旅游尤其是遠距離旅游必不可少的保障條件。如前所述,杭州的食宿服務機構大致分國家驛館、社會旅邸、寺院客房三類,若按經營性質定位,分別屬于公務性、商業性和慈善性服務機構。國家驛館作為驛傳制度中為往來人員提供食宿等出行生活必需品的國家機構,濫觴于殷商時期于省吾:《殷代的交通工具和驛傳制度》,《東北人民大學人文科學學報》1995年第2期。,但稱謂、職能等與現代有差異,“讀孫樵《書褒城驛壁》,乃知其有沼、有魚、有舟;讀杜子美《秦州雜詩》,又知驛之有池,有林,有竹。今之驛舍殆于隸人之垣矣。予見天下州之為唐舊治者,其城郭必皆寬廣,街道必皆正直;廨舍之為唐舊創者,其基址必皆宏敞。宋以下所置,時彌近者,制彌陋……今日所以百事皆廢者,正緣國家取州縣之財,纖毫盡歸于上,而吏與民交困,遂無以為修舉之資……漢制,官寺鄉亭漏敗,墻垣阤壞不治者,不勝任,先自劾。古人所以百廢具舉者以此”(清)顧炎武:《日知錄》卷一二《館舍》。。但既然作為公務消費的接待機構,代表的是政府行為,接待意識、服務水平均受規章制度約束,普遍不高,不少官宦為此寧棄國家驛館而選社會旅邸食宿。社會旅邸,通常稱為“逆旅”,出現的時間則溯及堯時,“《語》曰:‘許由辭帝堯之命,而舍于逆旅’……然則自堯到今,未有不得客舍之法”《晉書》卷五五《潘岳傳》。。作為主要存在于民間、以家庭為單位的服務機構,贏利是其目的。因此,就檔次看,既有奢華的宴飲,也有樸素的食宿,還有很簡陋的雞毛小店;就內容看,五花八門,甚至可以成為妓女和賭徒聚居的地方,常發生謀財殺人的命案;就管理看,申飭整治,嚴格有秩,如《馬可·波羅游記》描述道:杭州城里,所有經營客棧的人,要將寄宿客人的姓名登記在一個簿子上,注明他來去的日期與日刻,每天還要多備一份,送交當地政府。寺院客房的客源有云游僧人、官宦士人、普通民眾三類,因其信奉“廣結善緣,普度眾生,方便為懷”的教義和“積善緣,行方便”的宗旨,屬于慈善性服務機構,一般不收取任何費用,相反還免費向游客提供食宿,袁宏道曾浪跡浙江四月有余,其間,過西湖凡三次,“湖上住昭慶五宿,法相、天竺各一宿”袁宏道:《袁宏道集箋校》卷一〇《湖上雜敘》,第438頁。

世界旅館業(食宿)的發展過程可概括為客棧、大旅館、商業旅館和現代聯號旅館4個階段,其中,后三者是對客棧的不斷背離,在選址、設計、建造、投資、經營、管理、服務等各個方面擺脫了以家庭為單位的客棧模式,進入所謂“飯店”時代。1760年,英國貴族在倫敦興建了一座月牙形的飯店建筑,使用“hotel”加以命名,從此,hotel成為飯店的國際標準寫法。以此反觀杭州的食宿服務機構,尚處在客棧階段。之所以如此,或許因基于一家一戶的個體生產,特點是自給自足,“都是直接生產自己的大部分消費品,因而他們取得生活資料多半是靠與自然交換,而不是靠與社會交往。一小塊土地,一個農民和一個家庭;旁邊是另一小塊土地,另一個農民和另一個家庭。一批這樣的單位就形成一個村子;一批這樣的村子就形成一個省”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載:《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93頁。。對大多數社會群體而言,很少需要出行尤其是遠距離出行,即使偶爾為之,對食宿并不在意,也沒有多少可供選擇,隨遇而安,如,白居易“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舊唐書》卷一六六《白居易傳》。。甚至自備食宿用具:


幸生勝地,鞋靸間饒有山川;喜作閑人,酒席間只談風月。野航恰受,不逾兩三;便榼隨行,各攜一二。僧上鳧下,觴止茗生。談笑雜以詼諧,陶寫賴此絲竹。興來即出,可趁樵風;日暮輒歸,不因剡雪。愿邀同志,用續前游。凡游以一人司會,備小船、坐氈、茶點、盞箸、香爐、薪米之屬,每人攜一簋一壺二小菜。游無定所,出無常期,客無限數。過六人則分坐二舟,有大量則自攜多釀。約日游舟次右啟。某老先生有道。司會某具。(明)張岱:《瑯嬛文集》卷二《啟·游山小啟》。


所攜用具考究復雜,應有盡有,但以糧食、書籍為主。

2.交通

前已述及,船楫、車轎是出行的必備載體,杭州風光秀麗,區位上恰好在“左江右湖”(宋)吳自牧:《夢粱錄》卷一二《湖船》。,游客來杭或在西湖娛樂休閑,一般都是乘船。載客的船稱夜航船,因多開遠距離,且在夜間航行,夕發朝至,故稱此。航船至遲出現在宋代,普遍航行于江南尤其是浙江水網密布地帶(宋)趙彥衛:《云麓漫鈔》卷六。,甚至有人認為,航船就是俗稱的“輕(宋)周輝:《清波雜志》卷九。,元人陶宗儀解釋道,“凡篙師于城埠市鎮人煙湊集去處,招聚客旅裝載夜行者,謂之‘夜航船’”,進而指出,夜航船最盛于太平時期,到處都有。(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六。士人對夜航船頗有興趣,認為出城游玩的第七件樂事就是聽到“航船歌”,所謂“欸乃亦可聽”(元)方回:《桐江續集》卷一四《留杭近三年得去賦·不可不出城》。。張岱以為“天下學問,惟夜航船最難對付”,故而留下了一部《夜航船》,收錄了4000多個準備對付夜航船中“村夫俗子”的粗淺“學問”,包括從三教九流到神仙鬼怪、從政治人事到典章沿革計二十大類125個小類,從側面體現江南水鄉寂寞苦旅的景象,也給鄉村社會帶來了許多新奇故事和希冀。(明)張岱:《夜航船》,成都:四川出版集團、四川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而西湖之中則有大小船只不下數百舫,大者可容百人,小者能容20~50人不等,船只刻造精巧,在水面上行如平地,且有多種名目,如百花、河船、羅船、金勝、黃船、董船、劉船、十樣錦、金獅子、劣馬兒等,(宋)吳自牧:《夢粱錄》卷一二《湖船》。還有“水月樓”、“煙水浮居”、“湖山浪跡”等詩情畫意的美名。王叔承寫西湖游船有湖船、游敖、畫舫或舴艋。(明)王叔承:《武林富春游記》,《古今游記叢抄》(第4冊),卷一八《浙江省》。還有所謂“樓船”,分為大小三號,頭號置歌筵、儲歌童,次號載書畫,小號藏美人,每有客至,則讓歌童演戲,據虞淳熙形容:“湖舟具有樓名,而實無樓。春水登之,宛如天上作也。……于是實為樓,閉戶開筵,卻宛如閨中坐矣。啟牗而榜人窺我閨人,牗因不時啟,不知有西湖也。”(明)虞淳熙:《浮梅檻詩序》,載陸云龍等選評,蔣金德點校:《明人小品十六家》,第208頁。在形制上較小的游船,稱“小艇”,裝飾卻更華麗。

乘船或雇船均需付費,有時價格不菲,尤其在旅游旺季,船家則會乘機哄抬價格,如,田藝蘅曾于春天二月與友人游杭州西湖,“而欲買舟,則舟價騰踴而名舟且盡發,其所留者率衣袈敝舫耳”(明)田藝蘅:《香宇續集》卷一三《重游寶石山記》。。因此,在旅游過程中也會碰到旅費告罄的尷尬事,“余之駕一扁舟,越四百余里,來觀西湖荷花,豈非所謂獨往者乎?不意羈旅窮途,至不能歸,所謂游西湖未有如今日之窮者也。余固不作游客,地主寡情,亦無所恨。武林士人,問其微名,頗蒙結納。至于筆耕諸長技,平日所以自給者,到此邦乃一無可恃。余因賃屋雇舟輿之費未足以償,以書畫求售,亦竟不應,遂不得脫身歸。適紹興友人夏鹵均欲歸,問余欲渡江否?余念吏于江東者,亦有同社之友,而行跡頗疏,假使復為杭州守,則如之何?且今旅資罄竭,亦不能復游,須復夏子之舟,乃能渡江”。無組織、無計劃,自得其樂式的旅游,竟使一代名士歸莊陷于窘迫之境,他不得不仰天長嘆:“嗟乎!進退維谷,行止難定,游至于此,方可悲矣。”(明)歸莊:《歸莊集》卷六《記》。

在西湖娛樂休閑,如果租不到船,僅靠步行,一定很疲勞。(清)周星譽:《鷗堂日記》卷一“咸豐五年三月初二日”條。但樂趣在其中,徐霞客記述了自己的西湖一日游:


十月初一日,晴爽殊甚,而西北風頗厲。余同靜聞登寶石山巔。巨石堆架者,為落星石。西峰突石尤屼嵲,南望湖光江影,北眺皋亭、德清諸山,東瞰杭城萬灶,靡不歷歷。下山五里,過岳王墳。十里至飛來峰,飯于市,即入峰下諸洞。大約其峰自楓木嶺東來,屏列靈隱之前,至此峰盡骨露;石皆嵌空玲瓏,駢列三洞;洞俱透漏穿錯,不作深杳之狀。昔黥于楊髡之刊鑿,今苦于游丐之喧污;而是時獨諸丐寂然,山間石爽,毫無聲聞之溷,若山洗其骨,而天洗其容者。余遍歷其下,復各捫其巔。洞頂靈石攢空,怪樹搏影,跨坐其上,不減群玉山頭也。下山涉澗,即為靈隱。有一老僧,擁衲默坐中臺,仰受日精,久不一瞬。已入法輪殿,殿東新構羅漢殿,止得五百之半,其半尚待西構也。是日,獨此寺麗婦兩三群,接踵而至,流香轉艷,與老僧之坐日忘空,同一奇遇矣。為徘徊久之。下午,由包園西登楓樹嶺,下至上天竺,出中、下二天竺。復循下天竺后,西循后山,得三生石,不特骨態嶙峋,而膚色亦清潤。度其處,正靈隱面屏之南麓也,自此東盡飛來,獨擅靈秀矣。自下天竺五里,出毛家步渡湖,日色已落西山,抵昭慶昏黑矣。歐明俊:《明清名家小品精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551—552頁。


因幾乎賴步行,所歷風景獨絕,“靡不歷歷”、“遍歷其下”、“奇遇”、“獨擅靈秀”,不夸張,不渲染,卻似一部真實的風光紀錄片。

3.娛游

工業革命以前,在某種程度上,西方與非西方的生活方式是何等的相似:用同樣的材料建造房子,用同樣的牲畜馱運人和行李,用同樣的帆和槳推動船,用同樣的紡織品制作衣服,用同樣的蠟燭和火炬照明。王永忠:《西方旅游史》,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07頁。限于生活方式,在人們旅游活動的內涵中,更多的是注重身心“愉悅”,具體表現在或游山玩水,或出入高消費的娛樂休閑場所,享樂、舒適被視為是旅游活動的主流。在西歐,甚至因享樂風氣之盛出現了所謂的“消費社會”(consumer's society),如,人們在住宿上追求豪華、高檔、大規模、新服務的飯店,因為在此可以充分炫耀自己的身份、地位、權力、財產。這一點區別于16—18世紀英國的國內旅游(domestic travel)著重的是所謂知識的收集。其出發點明顯受功利主義驅使,或直接擔負經濟和政治的任務。Hartmu Berghoff, Barbara Korte, Ralf Schneider and Christopher Harvie eds.The Making of Modern Tourism:The Cultural History of the British Experience.Basingstoke:Palgrave,2001. 1600-2000.在中國,最值得“游”的景點無非是名山、大湖與園林三大類,李流芳于西湖情有獨鐘,曾稱:“往時至湖上,從斷橋一望,便魂消欲死。還謂所知,湖之瀲滟熹微,大約如晨光之著樹、明月之入廬。蓋山水相映發,他處即有澄波巨浸,不及也。”(明)李流芳:《雄斷橋春望圖題詞》,載張岱:《西湖夢尋》卷三《西湖中路》“十錦塘”條引。同時追求高消費的快活:


第一種快活,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談。

第二種快活,堂前列鼎,堂后度曲,賓客滿席,男女交舄,燭氣熏天,珠翠委地,金錢不足,繼以土田。

第三種快活,篋中藏書萬卷,書皆珍異版本;宅畔別置一館,館中再約真正同心朋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漢卿者一人,作為主人,分曹別署,各成一書,遠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

第四種快活,千金買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數人,游閑數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

第五種快活,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地蕩盡,然后一生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樓妓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親,恬不知恥。(明)袁宏道:《袁宏道集箋校》卷五《錦帆集之三·尺牘》,第205—206頁。


至于攜妓冶游或者出入青樓,人們早已對此司空見慣,其中,最有名的莫過于譚元春《再游烏龍潭記》對“姬”的描述:


至中流,風妒之,不得至河蕩,旋近釣磯,系筏垂下。雨霏霏濕幔,獨無上岸意。已而雨注下,客七人,姬六人,各持蓋立幔中,濕透衣表。風雨一時至,潭不能往。姬惶恐求上,羅襪無所措。客乃移席新軒,坐未定,雨飛自林端,盤旋不去,聲落水上,不盡入潭,而如與潭擊。雷忽震,姬人皆掩耳欲匿至深處。……而客之有至者,反以為極暢,乃張燈行酒,稍敵風雨雷電之氣。忽一姬昏黑來赴,始知蒼茫歷亂,已盡為潭所有,亦或即為潭所生。而問之女郎來路,曰不盡然,不亦異乎?(明)譚元春:《譚友夏合集》卷一一《再游烏龍潭記》。


記中花費較多筆墨描述隨行妓女遇雨時的窘迫,對于作者而言,似旅游中的一大樂事。前所述及的李日華出游或應邀娛樂,也會攜帶歌妓或“姬”,樂人樂己,一次坐酒舫游湖時,“呼廣陵摘阮技二人,絲肉竟發,頗有涼州風調。酒酣月出,登煙雨樓清嘯。二季更為吳歈新聲,殊柔曼攬人也”(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四。。簡言之,在當時人們的眼里,所謂“旅游”無非是偶爾為之的游山玩水、出入高消費的娛樂休閑場所,講的是視覺旅游、生理休閑。

工業革命以來,傳統的生活方式遭破壞。久居都市,長期從事工業化生產勞動的人們已感覺到生活節奏加快、工作緊張繁重、環境質量下降的壓力,表現出追求秀麗、恬靜、輕松、純樸自然環境的強烈愿望,而把自己的日常生活分為工作和閑暇兩個不同的概念。從1871年英國在國家立法中第一次出現帶薪休假的規定開始,旅游、度假、娛樂、休閑悄然走進大眾生活,礦泉、海濱、山地、城堡、田園成為人們向往的旅游目的地,尤其是那些具有文化意義的旅游景點更受普遍歡迎:


在諾曼底的吉維爾尼,畫家莫奈生前的住宅和花園吸引著旅游者,他們中的許多人也將那個地方與他的繪畫聯系起來,比如與蓮花有關的作品。……到1890年代,已經有馬車旅游,前往位于索福克的斯杜爾山谷的“古堡鄉村”,旅游者被諸如黑文這樣的風景畫吸引,而這幅風景畫被認為是“英格蘭的精華”的象征。Herbert D T.Artistic and literary places in France as tourist attractions.Tourism Management, 1996,17(2):78.


此后,隨著旅游近代化的縱深推進,風景名勝、療養勝地、度假中心、娛樂場所、休閑設施更欣欣向榮地發展起來,登上大雅之堂,繼而轉向大眾消費,逐漸匯集成近代旅游產業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中國“有關旅游的論述已紛然而出,而且不少爭論也持續到18世紀。即此而言,中國消費社會的出現時間,恐怕并不會晚于西歐”巫仁恕:《晚明的旅游風氣與士大夫心態——以江南為討論中心》,載《明清以來江南社會與文化論集》,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即使如此,杭州可供旅游、度假、娛樂、休閑的活動仍停留在游山玩水、出入高消費場所的層面,直至清末民初才有一定發展。

4.購物

在旅游過程中,游客購買商品自己使用、留作紀念、轉送他人,乃是人之常情。游客所喜愛的傳統杭州旅游商品大致分成三類:一是朝圣中所需宗教商品,如香、蠟燭、錫箔,因廟會集中在春季,故對于經營者來說,“冬季三個月不如春季一個月”鐘毓龍:《說杭州》,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17頁。。二是所謂杭線、杭剪、杭扇、杭粉、杭煙“五杭”,顧德昌、胡宏昌、胡日昌、馮仁昌“四昌”,在一份香客典型的購物清單上可見一斑:脂粉、剪刀、絲綢、絲線,以及扇子是最有名的杭產商品。汪利平:《杭州旅游業和城市空間變遷(1911—1927)》,《史林》2005年第5期。三是小孩玩具,《捏泥人》云:


西湖每當春桃秋菊之時,游人接踵,有售泥孩者,買之以娛童稚。《西湖志》曰:嬉游湖上者,買泥孩、花湖船等物回家,分送鄰里,謂之湖上土宜。張遂辰《春游詞》曰:“柳蔭舟子笑相呼,手抱泥孩出酒爐。”形容如繪。王振忠:《<太平歡樂圖>:盛清畫家筆下的日常生活圖景(下)》,《讀書》2006年第12期。


商家店鋪十分關注游客尤其是香客的朝圣動向,針對春季廟會香客紛至沓來的情景,在寺院庵堂周圍遍設經營場所,“然進香之人市于三天竺,市于岳王墳,市于湖心亭,市于陸宣公祠,無不市,而獨湊集于昭慶寺,昭慶兩廊,故無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骨董,蠻夷閩貊之珍異,皆集焉。至香市,則殿中邊甬道上下,池左右,山門內外,有屋則攤,無屋則廠,廠外又柵,柵外又攤,節節寸寸。凡胭脂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經典木魚、伢兒嬉具之類,無不集”。商家店鋪鱗次櫛比,各類商品琳瑯滿目,云集成市,“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撲不開,牽挽不住,數百十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擁于寺之前后左右者,凡四月閱方罷。恐大江以東,斷無此二地矣”(明)張岱:《陶庵夢憶》卷七《西湖香市》。

應該說,在物質財富欠豐盈的古代社會,除少數官宦、商賈、士人的高消費外,對于多數人來說,“田園精足,丘壑可怡;水侶魚蝦,山友麋鹿;耕云釣雪,誦月吟花;同調之友,兩兩相命;食牛之兒,戲著膝間;或兀坐一室,習靜無營;或命駕扶藜,流連忘返。此之為樂不減真仙,何尋常富貴足道乎”固然曼妙至極(明)謝肇淛:《五雜俎》卷一三《事部一》。,但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愉悅境界(明)黃省曾:《吳風錄》(一卷)。,唯有溫飽才是終日忙碌的首要目標,所謂努力耕作,以供賦稅,到老死不知有兵爭、戰斗、死亡、危阽之憂患。(明)沈爚:《石聯遺稿》卷四《別郡公唐巖先生敘》。因此,在偶爾為之的旅游活動中,除少數生產、生活的必需品及朝圣活動必不可少的宗教物品外,人們的購買能力其實十分有限。與其說西湖廟會“有屋則攤,無屋則廠,廠外又柵,柵外又攤”的場景是交易頻繁、商業繁盛的表現,還不如說是游客湊熱鬧的成分更多些。對此,田汝成早就有評論:“外方人嘲杭人,則曰杭州風,蓋杭俗浮誕,輕譽而茍毀,道聽途說,無復裁量。如某所有異物,某家有怪事,某人有丑行,一人倡之,百人和之,身質其疑,皎若目睹,譬之風焉,起無頭而過無影,不可蹤跡。故諺云:‘杭州風,會撮空,好和歹,立一宗。'”(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二五《委巷叢談》。遺憾的是,至今為止,因缺乏相應統計資料,幾乎不太可能描述游客購物方式、購物種類、購物消費等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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