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潮起溫州思考錄:紀念改革開放40周年作者名: 王永昌本章字數: 5499字更新時間: 2020-06-05 17:16:38
一、生長點:在思辨與實踐之間
《浙江社會科學》編者按:回顧“文革”結束后我國哲學走過的道路,我們可以發現,盡管我們的哲學已在短短的幾年時間里艱難地從單純為政治服務的“衛星”地位中解放出來,并取得了不小的進展,但與飛速發展的社會生活相比,哲學的步履顯得有些蹣跚、沉重。作為抽象程度很高的一門學問,哲學的繁榮當然離不開對人類優秀精神產品的消化和吸收;但是,作為時代精神的精華,哲學如果不把自己的眼光投向自己生存的時代,那就很難真正體現自己的本質。因此,我們歡迎各種體現作者獨特個性的哲學論文,同時更呼喚那種來自改革第一線的、跳動著時代脈搏的哲學思考。本刊從這期起向讀者推薦王永昌同志的來自溫州改革實踐的系列哲學報告,并不表明我們完全贊同作者的結論。但我們贊賞作者研究現實問題的理論勇氣,文中提出的“中介之路”也不失為哲學現代化的一條途徑。我們期望引起讀者的關注。
理論界、哲學界不少人在關注和討論馬克思主義理論生長點、馬克思主義哲學生長點的問題。所謂“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生長點”,就是指在堅持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的同時,積極尋找馬克思主義理論進一步豐富和發展的途徑、條件、動力和辦法等。筆者無力論證如此宏大的理論難題,只是想結合自己在溫州生活一年的一點實踐感受,就哲學的生長點的某些方面談點看法,權作這系列論文的“引子”。
哲學不同于一般的實證性學科,它的抽象程度、思辨程度比較高。所以,現實生活、實踐活動對哲學發展的推動作用,就歷史發展的時代跨度而言,是比較明顯的;但就某一歷史階段、短時期來看,則是不明顯的。同時,哲學的發展在其表現形態上,更多地取決于一個民族的理論修養和哲學家的思辨能力。這就容易產生誤解,似乎哲學發展的生長點主要靠哲學理論自身的思辨運動和哲學家“冥思苦想”的思辨活動。毫無疑問,哲學進步和發展的一個基本生長點,是哲學家和哲學理論自身的思辨活動。哲學理論中的不少論點的增生、哲學理論體系自身的完備、哲學理論內容的擴張和豐富、哲學理論新領域新視野的開拓、哲學理論進化過程中的自我淘汰,等等,都可以通過思辨活動而實現。無視這一現象,一味強調物質實踐活動這一生長點,有失偏頗而且十分有害。然而,如果反過來只講思辨活動對哲學發展的推動作用,無視或貶低實踐活動對哲學發展的促進作用,也同樣是片面和有害的。
在筆者看來,如果除去實踐活動對哲學發展起著“歸根結底”的決定作用和其他一些間接作用,當下的實踐活動對哲學的發展起碼也有以下四個“生長點”:
一是“環境生長點”。與其他學科理論的發展一樣,哲學理論的發展也需要一個良好的學術、社會環境。沒有一個鼓舞開拓、創新、變革、爭艷的社會實踐環境,就不可能有一個哲學繁榮的勃興局面。
二是“否證性的生長點”。我們過去的許多方面的哲學“道理”,通過社會實踐活動的檢驗,都被否證和淘汰了。例如“斗爭哲學”“階級斗爭”理論、歷史發展的“動力”理論等,都被實踐淘汰了一些內容。這看起來是“否證”、是“減少”,實際上是我們的認識更科學、更正確了,因而在本質上它仍屬于“生長”。
三是“豐富性的生長點”。社會實踐可以使原有的哲學原理具體化和豐富化,并得到新的充實。
四是“開拓性的生長點”。社會實踐活動,尤其是開創性、變革性的社會實踐活動,可以為哲學的發展和哲學的研究開拓新的視野、新的領域。
當然,社會實踐活動對哲學發展的“生長點”的作用,遠不只是上述四個方面,這里不過是擇其主要方面而已。而且,我們這里的“社會實踐”還不包括人們的科學認識活動。科學認識活動對哲學發展的“生長點”作用,要更多、更明顯,這是不言而喻的。
哲學發展的生長點無疑是豐富多樣的,但概括起來,最基本的途徑分別是理論的、思辨的批判,實踐的批判和思辨與實踐相結合的批判。一般說來,無論是思辨的,還是實踐的生長點,都是通過思辨與實踐之間的“交融”而實現的。但也必須看到,有些思辨的“生長”是脫離實踐的,如“假大空”的哲學思辨;而有些實踐的“生長”是脫離理論思辨的,如那些就事論事、沒有多少哲學味的所謂“哲學思考”。這兩種傾向產生的原因,是哲學思辨與實踐活動之間缺乏有機的結合。因此,在哲學思辨與實踐活動之間保持“必要的張力”,以及創造性地將兩者有機結合,無疑是哲學發展比較有效的、優化的生長點。
以上是筆者在溫州生活一年后,對哲學理論發展“生長點”的一點方法論的感受和認識。那么,溫州的實踐與哲學發展的生長點又有何關系,或者說,從溫州的實踐中能得到哪些啟示呢?這是本章的主題,也是下面所要具體講的。
溫州,是我國農村改革實踐的“前沿陣地”之一,是一個引人爭議的地方。你看,溫州的改革、開放、突破、創新;商品經濟、專業市場、個體經濟、私人經濟、家庭工業、供銷大軍;“能人”、農民企業家、萬元戶、雇工、貧困縣;影劇院、電視差轉臺;農村公園、老人亭;墳墓、廟宇;社會、國家、集體、個人之間的協調與摩擦;成就、進步、問題、不足;文明、愚昧、真善美、假丑惡;等等,確實令人贊嘆和困惑,值得世人思索和探討。
是啊,溫州不是人們想象中的溫州,而是在現實生活中運行著的一個“小世界”和“小社會”,它當然不可能是純真單一的“天堂”。其實,社會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多姿多彩的萬花筒。“萬花筒”的豐富性、深刻性,為我們理論工作者多視角、多學科的研究,提供了廣闊的客體背景和材料背景。作為哲學理論工作者,我的興奮點自然是從哲學角度來思考和探討一些問題,本章就專門來講一講溫州改革實踐和社會發展給我們思考“哲學生長點”的一些啟示。
(一)哲學的主體化與哲學發展的生長點
在溫州生活了一年,筆者感觸最大、印象最深的是:溫州這幾年充滿了生機和活力;溫州人勇于開拓、突破、創新;溫州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多大能耐、多大本領、多大能量,都能充分顯示、釋放出來。總之,溫州人的積極性、主動性、創造性得到了發揮。這從哲學高度講,就是溫州人各個方面的本質力量在這幾年比較寬松的社會環境中,來了一次大發揮、大顯示、大釋放。用馬克思曾用過的哲學術語來表述,就是溫州人的主體本質力量的外在化、現實化和對象化。人的“本質力量”是參差不齊的,人的素質、思想、覺悟也有高有低。因此,現實生活和經濟活動就直觀、感性地反映了溫州人“本質力量”的差異性,織出了真善美與假丑惡共生共融的畫面,盡管其光明面是占絕對主導地位的。的確,我們今天的改革,從一定意義上講,是要采取各種途徑和措施,使人的本質力量、人的潛能和人的生產力來一次革命、來一次解放。
溫州改革實踐的這一特點,給我們哲學工作者的一個重要啟示,就是哲學必須研究人,研究人的主體性,研究人的“本質力量”,研究如何發揮、調動人的“本質力量”,研究如何加強主體人的自身建設和提高自身素質等問題。
哲學當然需要研究“客觀世界”和“物質運動”,也需要在理論上把“人”本體化:歸還于產生他的物質世界。但是,難道哲學完全可以“無人化”“無主體化”嗎?難道哲學不也應該同時研究人這個更復雜的“世界”,不應該研究“人的運動”“人的規律”嗎?難道不應該從客觀世界走到人,不應該使自然人化、使周圍現實世界主體化嗎?哲學是人類自己的一份精神財富,而不是外在于人、更不是敵對于人的一種“貢品”。哲學也應該為人類自身建設服務,為豐富和發展人的“本質力量”盡義務。
因此,哲學關注人,研究人的主體性,探討人的本質力量,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難怪馬克思當年是那樣熱切地關注和研究人、人類社會和無產階級的解放事業,并為此奮斗終生!
(二)哲學的實踐化與哲學發展的生長點
溫州人不但商品意識強,而且務實精神也十分突出。
這些個體戶、專業戶、供銷員不像我們有些人嗜好發議論。他們總是按照自己的理想,扎扎實實地在改變世界、創造生活;他們的實踐活動、經營活動,有了比較充分的自主權;他們實踐活動的空間,要比過去大集體的實踐活動廣泛得多,可謂跑遍全國各地;現在,作為實踐主體,他們是個體化、家庭化的,但他們的實踐活動的社會化程度要比過去高得多……溫州人的這些實踐活動的特點,給我們哲學工作者提出了必須重視研究人的行為、人的實踐活動的要求。
例如,個體的實踐活動與群眾(集體)的實踐活動各自有何特點,它們的相互關系如何?為什么個體的實踐活動的活力、能量往往比過去集體的實踐活動的能量、活力要大?人的實踐行為受什么因素、哪些條件制約?對這些個體的實踐行為,國家、政府應該用什么有效的辦法進行調節、管理?等等。這些涉及實踐活動運行機制的課題,難道不應該成為哲學關注和研究的對象嗎?
然而遺憾的是,我們的哲學盡管高舉“實踐”的大旗,卻很少實實在在地研究實踐主體、實踐規模、實踐效益、實踐優化、實踐控制、實踐運行、實踐合理性、實踐可行性等“實踐活動”的問題。在傳統認識論中,實踐這一范疇的地位表面上高于其他范疇,但實質上由于我們僅僅把認識論看作是認識發展規律的科學,因而把實踐活動只歸結為認識過程中的一個環節(實踐是認識發展的動力、認識的目的、檢驗認識對錯的標準),只不過是研究與實踐活動相連的認識活動而已。
當馬克思開始成為“馬克思”的時候,他就發出了振聾發聵的新的哲學宣言:“哲學家們只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這實際上宣告了馬克思的哲學主要是改造世界的“實踐哲學”(馬克思自己稱其哲學為“實踐唯物主義”)。
當然,我們也應該公正地看到,近幾年哲學界對“實踐性”問題的研究、對“應用性”問題的探討,已經有了令人可喜的改觀,并取得了一些值得稱道的成果。但總的看來,哲學的實踐化(這里指對實踐活動的研究熱忱、研究成果)還不突出和明顯,急待加強。
讓我們的批判視野再回到溫州的實踐中來。
當我們運用現成的哲學理論、經濟理論或其他理論所提供的認識框架,去把握農村變革的現實,去把握溫州經濟發展的實踐時,無法不感到理論與現實之間的殊大反差,甚至還往往受已有理論思路的某些缺陷的限制。從溫州到全國,改革每深化一步,姓“社”、姓“資”的疑問就要被重提一次。對個體經濟、私人經濟、雇工等現象怎么看?是社會主義的,還是資本主義的?大家圍繞它們的屬性高談闊論,爭得面紅耳赤,而我們的理論工作者也昂首挺胸地參加了“是什么”的“大合唱”。
當然,討論“是什么”的屬性問題,是有必要和有意義的,筆者無意否定這一點。但是,當變革的現實已經不再滿足于說明“是什么”的問題而轉換為“它們是怎樣的”“它們是如何作為、如何運行的”“它們今后會怎樣的”“需要什么措施、辦法、怎么辦”等這類實踐性問題后,傳統理論的缺陷就處處顯露出來;受傳統理論思路“培育”“熏陶”的人們(當然包括筆者本人)的弱點,也隨處可見。
因此,研究“實踐性”問題,加強哲學的實踐化,必將會豐富和發展我們的哲學理論,成為一個重要的“生長點”。
(三)哲學的中介化與哲學的生長點
所謂哲學的中介化,一是指哲學的理論、觀點與現實事物之間存在著許多具體理論的中間環節,因而在用哲學理論、觀點解釋和把握現實事物的過程中,需要完成思維上的中介轉換環節;二是指哲學體系中成對出現的范疇之間也需要中介化。
然而,我們的傳統哲學卻不太重視對中介環節的研究,結果使得哲學原理在很大程度上脫離實踐、脫離生活、脫離實際,顯得單調而又高高在上,干巴巴而又包羅一切。哲學的范疇看起來是“變換無窮”、頗為辯證的,但實際上只是兩個對應范疇“位置的互換”,至于它們之間是如何變換、怎樣過渡、經過什么中介,等等,人們就不得而知了。
正由于我們的哲學理論、范疇之間往往缺少一些必要的中介環節,在把它們運用于考察現實事物時,就顯得有點“頭重腳輕”“大而空”了。
哲學的中介化,也是改革實踐給我們提出的一大課題。
比方說,關于普遍真理與具體實踐相結合的原理,就包含著豐富的具體理論和中間轉化環節: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可視為第一層次的中間環節;堅持四項基本原則與堅持改革開放,可視為第二層次的中間環節,還有第三、第四、第五層次,以至無窮。
拿溫州的情況來說,筆者也提出過許多需要研究的中間環節。比方說,溫州農村發展商品經濟,目前主要是走發展個體、私人、家庭經濟這一頗有特色的路子。它是不是在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整個過程中的中介環節之一?如果是,它在這整體過程中屬于一種什么樣的中介環節?又處于什么地位,有何作用和意義?
再比方說,溫州給一些人的印象是“富了個人,虧了集體,窮了國家”。且不說這一批判的真實程度如何,但它提出了兩個重大的理論課題:個人與集體、國家的關系,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的關系問題。個人與社會到底應該如何結合,需要通過哪些中介環節和怎樣的結合方式?個人富裕與社會富裕是什么關系?達到社會的共同富裕要不要經過一系列的中介轉換環節?等等。
我們與其停留在質疑的層次上,倒不如實實在在地開動腦筋,想想如何通過種種利民、利國的有效的中介環節和中介結合方式,使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有機地結合起來。
諸如此類的例子,都說明我們的哲學和其他理論確實需要中介化、具體化。許多具體的中介環節,雖然登不上哲學宮殿的“寶座”,但哲學無疑應該研究這些中介環節。我們毫不懷疑,研究哲學原理與現實事物之間、哲學成對范疇之間的中介環節,是推動哲學向前發展的又一個重要的生長點。
綜上所述,就是要通過思辨的和現實的、理論的和實際的,以及兩者的交叉點、結合點,進行多視角、多方位、多層次、多途徑、多形式的立體研究,一方面來促進哲學自身的豐富、發展和繁榮,另一方面來為改革實踐、為人民的生活服務。
這是作為一名哲學工作者的筆者,在溫州學習、生活、考察了一年之后的一點“職業感想”。這一粗淺的“感想”,也是筆者系列論文的指導思想和方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