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見到天常的時候猴子心里沒有任何懼怕,未知才是可怕,天常對它來說是已知。
是往壞的一面的已知。
“小猴兒,你好啊。”天常是一個人來的。
那是一個清晨,太陽還沒有從海平面上爬出來,猴子躺在沙灘邊的一塊石頭上,剛剛睜開眼睛便發現天常正坐在自己的身邊。
看樣子應該來了很久了,猴子坐起身,隨意地伸了個懶腰,任由天常打量著自己。
“看夠了?”良久,猴子先開了口。
“呵呵,只是覺得你和你師父太像了,我實在想不到一只猴子居然和一個神如此相似。”天常淡淡地笑了笑。
“哪像?”猴子道。
“都像。”天常撫了撫胡須,也不做明確的回答。
怎么會不像呢,這猴子不但像鬼谷,而且也像那白茶精怪,當年他們選擇赴死,二者將最后的靈力和兩顆精血打在了一塊青石上,那青石原本就是自混沌以來就有靈物,加上這一促發,自然會誕生靈胎。
猴子沒有接話,又是一陣沉默。
天常抬了抬眼皮,長嘆了一聲:“其實吧,按照輩分,你得叫我一聲太師父。”
猴子依舊沒說話,坐在石頭上,目光遠眺,遠處吹來的無形海風,淡淡的咸味混合清晨陽光的特有芬芳,說不出來的奇怪。
天常看著猴子,突然哈哈笑了起來,道:“你這猴子,當真有些奇怪,怎么我說的話你都不在聽?是我人老了說話無趣嗎?”
睨了一眼天常,猴子金色的眸子里一絲無奈,道:“如果你哪天隨時要被人弄死在家里,你是什么感覺?”
“哈哈哈哈,倒是有趣得緊,老夫活了無數年月,經歷了無數天災雷劫,從來沒有一次想過死的,怎么著也要活著,活著什么都有,死了一文不值。”天常大笑。
“能活著誰想死呢,你想?”猴子齜了齜牙。
“我是不想,這么多年活過來了,多不容易,不管什么生靈,好的都在后頭,當你撐不住的時候就說明你的瓶頸要破了,好日子就要來了。你一死了,什么都看不見了,痛都沒有,連一塊石頭都不如。”天常哈哈笑著,眼睛卻看著天空,這話像是和天空那邊的人說的。
那天,天常和猴子聊了很久,后者也在焦慮之中等待了很久,可是遲遲沒有見到前者對自己動手,直到天常走的時候,猴子依舊不解。
猴子忍不住問了為什么。
天常轉頭露出一個難得的慈祥笑容,道:“再等等,不急,我也在等一個答案。”
災難來的時候往往就是一個飯飽怡然的黃昏或者酣睡正香的深夜。
那一夜,花果山的滿天星辰盡數被一個漆黑的饕餮巨獸一口吞噬,隨著星辰流逝的還有那些可憐的生靈,在睡夢里再也沒有醒過來,有些妖靈甚至夢見了很多年后,自己也成為了猴子那樣獨當一面的大妖,也有夢到和自己喜歡的妖靈一起學著凡間界人類成親……
可惜終究是一場夢,一場只能奢求于來世實現的夢。
虛無之中傳來老人的輕輕嘆息聲,他何嘗不憐憫,但他管這叫慈悲,神對凡靈的慈悲。
“混蛋!!!”
猴子拄著混鐵棍,眼睛里大顆大顆的淚珠直打滾,赤紅的眼珠幾乎要燃燒了起來,他想躍上虛空和那老頭大戰一場,哪怕粉身碎骨。
哪怕,魂飛魄散……
可它甚至連這都做不到,周圍的空間全部都被恢恢天網禁錮得滴水不漏,它沒有一絲掙脫的可能!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網之中劍陣雷劫不計其數,隨意一道落下都能讓一般的妖靈灰飛煙滅,花果山那些僅存的妖靈們或是受了一擊僥幸不死,凄慘大叫,或是直接一擊斃命,魂飛魄散……
根本沒有任何還手的余地。
虛空之中的天帝看著這畫面不禁握緊了拳頭,耳聃子只是搖頭嘆息。
東海之上,龍王大花坐在木輪椅上,一雙原本比女人還要修長幾分的腿現在卻只剩下空空的兩條褲管,臉色有些蒼白,看見在天網中掙扎不斷的猴子,他忍不住搖了搖頭,無能為力地嘆息了一聲。
那老頭的厲害,他見識過,僅僅輕描淡寫地一揮手便斷去了他的雙腿……
“王,這……”白龜扶著輪椅,也替猴子焦急。
“花果山……這次是真的要亡了。”龍大花身子一頹,像是被抽了九成真元一般。
猴子看著那些曾經一吃桃喝酒,一起聽它講故事的妖靈們一個個身死,眼底的淚水一直沒有斷過。
“猴子,生氣嗎?”妲己輕輕地抱住了猴子的身體。
小狐貍看著這個她天命注定的小猴子,看著它的眼睛,看著那被眼淚淋濕了的星辰大海,看著那金色的毛發。
小狐貍輕輕地靠在心愛的小猴子身上,感受著它的體溫,也感受著它的情緒。
小猴子哭到沙啞,身體又無法動彈,看著小狐貍,眼淚更多了起來,它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也恨這所謂蒼天的滅情絕義。
“不難過,乖,我在呢,不想看見我家小猴兒難過。”小狐貍皺眉哽咽,嘴角卻始終帶著笑容,替心愛的小猴子擦去了眼角的淚水。
“所以,小猴子,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吧,就算和父親一樣失敗了也沒事,至少你做過,就像,就像我們不能一直在一起了一樣,至少……至少小狐貍愛過,小狐貍很愛小猴子,很愛很愛,從第一眼看見的時候,從帝都的郊外,橫跨了萬里東海……”
小狐貍靠在小猴子的身上,目光漸漸開始渙散,嘴角緩緩溢出嫣紅的血液。
猴子顫抖的手不停地將血往回堵,金色的眸子露出不敢相信,可是血液卻越來越多,最終染紅了它一整條手臂。
小狐貍帶著微笑,替心愛的猴子擦了最后一滴淚水的纖長手兒終于落下了。
猴子顫抖著身體,不斷的搖頭,在終于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的時候緊緊地摟住了狐貍漸漸冰冷的身體,混鐵棍離手,嚎啕大哭,淚水化成的巖漿在腳下堆積成了一個小小的山坡。
以身破法,以命換命,天常遙遙地冷眼看著,無動于衷,他記得,很多年前,另一只狐妖也是如此。
那一天,小狐貍躺在了猴子的懷里,就像從前猴子最喜歡躺在她懷里一樣,只是,一躺再不會醒過來了。
那一天,萬里東海之上,一頭沒了尾巴的巨龍翻云覆雨怒沖天威,東海十萬水族,揭竿而起。
那一天,一只哭瞎了眼睛的石猴,手握一支混鐵棍,從一重天門,徑直殺入了九十九重天,混鐵棍所過之處皆是血流成河,垣殘壁斷,混鐵棍下,金甲神將如同紙人,偌大天宮,無一人敢沖其鋒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