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捕祝融星:愛因斯坦如何摧毀了一顆行星
- (美)托馬斯·利文森
- 4339字
- 2019-12-10 19:19:42
第1章 “牢不可破的世界秩序”
1684年8月,劍橋
埃德蒙·哈雷(Edmond Halley)剛剛經歷了一個悲傷而又焦躁的春天。3月,他的父親失蹤了。在斯圖亞特王朝統治的最后幾年中,政局混亂,這算不上多么稀奇的事。哈雷的父親在五個星期之后被發現,當時已經死亡,也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年輕的哈雷不得不處理麻煩的后事:教區牧師欠他父親12英鎊;作為房地產交易費用的一部分,每年要付給一位女士3英鎊;還要收租、安撫托管人。這些痛苦的差事幾乎耗費了哈雷整個夏天。最后,他還必須跑到劍橋鎮,當面處理一些在倫敦理不清的細節。
這趟旅行起初沒有什么快樂可言,但交代清楚那些法律事務之后,意想不到的好運找上了他。早在1月,哈雷遭遇這些變故之前,他巧妙地對天體進行了分析,計算表明,驅使行星圍繞太陽運行的作用力滿足這樣一種性質:力的大小與它們到太陽的距離的平方成反比。但緊接著問題就來了,這個被稱為平方反比定律的數學表達,可以解釋我們觀測到的所有行星的運動軌道嗎?
這看起來只是個技術問題,但歐洲最聰明的頭腦意識到,它將帶來一場變革。平方反比定律的確成了科學革命的高潮,在那場漫長的斗爭中,數學取代拉丁語成為科學的語言。1684年1月14日,哈雷和兩位老友在一次皇家學會會議之后聊了起來。這兩位分別是博學的羅伯特·胡克(Robert Hooke)和皇家學會前任主席克里斯托弗·雷恩(Christopher Wren)爵士。當他們把話題轉到天文學的時候,胡克宣稱他已經得出了指導宇宙萬物運動的平方反比定律。雷恩不相信他,因此用一本在今天價值300美元的書作為賭注:哈雷和胡克之中,如果誰能在兩個月之內給出這一定律的嚴格證明,誰就能得到這本書。哈雷很快就承認無法做到,而胡克盡管虛張聲勢,卻也沒能在雷恩的截止日期之前提供書面的證明。
事情就卡在了這里,直到哈雷與親屬一起料理完父親的后事。當時,哈雷就在倫敦東邊的劍橋——為什么不順路去劍橋大學呢?在那里至少可以享受一下午討論自然哲學的樂趣,緩解之前的悲傷與煩躁。哈雷走入圣三一學院,大門的左側是學院廣場,右側的樓梯把哈雷領到一個房間。在這里面的,正是盧卡斯數學教授——艾薩克·牛頓。
對牛頓的大部分同時代人來說,1684年的夏天是一個謎。倫敦的自然哲學家們往往視牛頓為智慧非凡的圣人,但哈雷是牛頓為數不多的熟識的人,更是他寥寥無幾的朋友之一。關于牛頓工作的公開記錄非常稀有。他的名望基于少數幾個杰出的研究結果,這些成果大部分都體現在17世紀70年代初他寫給皇家學會秘書的信件中。牛頓暴躁、驕傲,動輒就生氣,還記仇。早年間,他與胡克的糾紛讓他不愿意再冒險進行煩人的公開辯論;往后的10年間,他的大部分研究成果都沒有公開。因此,正如為他立傳的傳記作家理查德·韋斯特福爾(Richard Westfall)所言,如果牛頓死于1684年的春天,那他為人們所記住的將是他非凡的天賦和古怪的性格,僅此而已。但那些到三一學院巨庭(Great Court)東北角房間訪問的人卻會發現,這里有一顆熱情的、整個歐洲都無人能與之匹敵的頭腦。

上流社會的肖像畫家內勒(Godfrey Kneller)于1689年為牛頓繪的肖像,這是已知最早的牛頓肖像

埃德蒙·哈雷,由穆雷(Thomas Murray)繪于《原理》出版期間
很久之后,牛頓同另一位朋友提到那個夏天哈雷到訪的故事。如果老年牛頓的記憶還不錯的話,他當時和哈雷寒暄了好一陣。但最終,哈雷拋出了從1月開始就困擾自己的問題:平方反比會產生什么結果?“假設行星指向太陽的引力與它到太陽的距離的平方成反比”,那么行星的軌道曲線會是什么形狀?
“橢圓。”牛頓立即回答道。
哈雷“簡直呆住了”,他問牛頓為何如此確定。
“我計算過。”牛頓回答道。當哈雷要求看一看手稿的時候,牛頓在自己的筆記中翻找起來。但那一天,牛頓表示他沒能找到那份筆記。他答應找到之后馬上把結果寄給在倫敦的哈雷。幾乎可以肯定的是,牛頓當時有所隱瞞。相關的計算后來在他的論文里被發現。當哈雷急切地在房間里等待的時候,牛頓其實可能已經意識到,他原來的設想有錯誤。
沒關系。牛頓重新進行了計算,并且加緊努力。11月,他將滿滿9頁的數學推導寄給了哈雷,標題是《論物體在軌道上的運動》(De motu corporum in gyrum)。這篇論文證明了人們后來熟知的“牛頓萬有引力定律”(平方反比關系)。該定律要求,在特定的情況下,天體圍繞另一天體運動的軌跡必須是橢圓,太陽系中行星的軌道就是這樣。此外,牛頓還進一步地勾畫了一般的運動學雛形:一組定律橫空出世,它們描述了宇宙萬物的運動行為——何時、何地、如何運動。
這9頁紙的內容超越了哈雷最初的期待。他讀完后立刻明白了這其中更為深刻的意義:牛頓不僅僅解決了行星動力學中的一個問題,他還勾畫出更加宏偉的圖景——宇宙萬物運動的新科學。
牛頓抓住了面前的機會。他是出了名的沉默寡言的人,甚至到了神秘的地步——最近十多年幾乎沒發表過任何東西。但這一次,他在哈雷的鼓勵下“投降”了,開始著書,明確地向世人講述自己掌握的知識。在接下來的三年里,牛頓基于量化的物理定律發展了一套描述自然的方法,并將這些思想應用于一系列運動問題。完成書的前兩部分后,牛頓將手稿交給哈雷。他知道,這將是一本劃時代的書。哈雷當仁不讓地肩負起了雙重責任:一方面整理牛頓密密麻麻的數學內容準備付印,另一方面不斷地激勵牛頓繼續寫作。1687年,哈雷收到了牛頓寄來的第三部分,也是著作的終卷,他毫不謙虛(但很準確)地將這部分命名為《論宇宙的體系》(英語為“On the system of the world”)。
這部著作的主要內容是對包羅萬象的新科學進行闡釋論證,書中所有的方程、幾何圖示、證明細節都用于描述運動。牛頓還由此對整個星空的行為做了詳細的、數學上的精確描述:從木星的衛星開始,到整個太陽系,最后回到我們所生活的地球。書中優雅地展示了地球表面復雜的潮汐現象是如何產生的:牛頓通過嚴格的科學計算得出,海水的潮漲潮落源自月球引力和太陽引力的相互博弈。
牛頓本可以就此打住,這也合情合理。讀者已經來到了迄今為止最偉大的故事的自然結尾:上至蒼穹,那些圍繞木星運動的、肉眼看不見的小星星;下至我們的家園地球,“沿途”景觀都能由幾個簡潔的定律描述。
話雖如此,但在把最后幾頁手稿交付給哈雷之前,牛頓選擇繼續耕耘。他和哈雷最初因彗星而結緣:初次見面之前,他倆就都追蹤過1682年出現的那顆明亮的彗星,即現已廣為人知的哈雷彗星。但在牛頓寫作的最后幾個月,另一個天體引起了他的注意:1680年大彗星。這顆彗星最先由德國天文學家、日歷出版商戈特弗里德·基爾希(Gottfried Kirch)發現。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基爾希的彗星算得上是科學革命的里程碑。就在1680年11月14日夜晚,基爾希開始了他的常規觀測。他正在尋找某些全新的目標,并在星圖上描繪它們的位置。這是他長期觀測計劃中的一部分。那天夜里,一切都按照以往的步驟進行著:基爾希將望遠鏡指向第一個目標,記錄位置,并標注在星圖上;然后將望遠鏡稍稍偏了一下,于是他就有了新發現:“一個模糊的斑點,看起來不同尋常。”他被激起了好奇心,對這個目標跟蹤了好長一陣才確定,他發現的不是一顆恒星,而是太陽系中的流浪漢——彗星。這是人類首次使用望遠鏡發現彗星。
對牛頓來說,1680年大彗星提供了一個獨特的機會。利用新的數學定律,他已經分析出行星軌道的形狀——但這個過去未知的訪客挑起了新的問題:牛頓的萬有引力可以用于描述之前沒發現過的天體的運動嗎?牛頓首先利用幾份可信的觀測報告,畫出基爾希彗星的路徑:他用線將每個觀測位置連接起來,以獲得運動軌跡。結果顯示,這是一條特殊的曲線:拋物線。牛頓之前分析過的行星、月球的軌道都是橢圓。拋物線與橢圓在數學上有相似之處,二者的主要區別在于橢圓是封閉曲線,地球、行星、哈雷彗星、美國納斯卡車賽(NASCAR)都會在橢圓的軌跡上繞圈;拋物線卻不是這樣,它是開放的:在遙遠的起點處接近于直線,在焦點(對1680年大彗星來說,焦點就是太陽)附近拐彎,然后再次向遠處延伸。沿著拋物線運動的天體離開之后就再也不會重回故地了。
牛頓盡力使每位讀者都能真正地理解,1680年大彗星沿著拋物線進入太陽系并離開。在長篇巨著的最后,他用了好些篇幅來書寫彗星“獵手”的觀測細節。他事無巨細的描述,似乎沒給任何人留下質疑的余地。最后,沒有人還會懷疑這個事實:1680年大彗星從遙遠的地方呼嘯而來,繞過太陽之后慢慢遠離,消失在觀測所及之外,再也不會回來。
接著,牛頓進行了最后的精彩展示。他僅僅從觀測記錄中抽取了三條,也就是彗星軌道上的三個點,利用力和運動的數學模型,計算出那顆彗星的軌道。計算結果完美地符合所有觀測連成的軌跡:一條拋物線。拋開復雜的技術——圓錐曲線和難懂的微積分——不談,這一結果不光是牛頓本人的勝利,也是理解物質世界新方法的勝利。
關于1680年大彗星的篇章讓他的著作達到了巔峰,漂亮地證明了相同的定律可以普遍應用于——蘋果落地、弓箭飛行、月亮不變的軌跡——宇宙的一切,萬物盡在基本定律的限制之下。拋物線無始無終:一端開始于無限遠處,另一端結束于同樣的無窮遠。在物質世界中,彗星圍繞太陽的運動形成了這條曲線。1680年大彗星的拋物線運動軌道不僅發生在我們身邊,而且穿越了整個宇宙——從宇宙深處而來,再回到宇宙深處。
牛頓完全清楚自己的成就。他在有關彗星一節的結尾處寫道:“這一理論與跨越宇宙的不同尋常的軌道相符,與行星運動理論的規律一致,與天文觀測完美吻合。這樣的理論完全沒有可能不成立。”
哈雷完全贊同。三年之前,他向牛頓尋求的僅僅是一個簡單的證明;三年之后,他為牛頓交付印刷了這本巨著的最后部分。這部巨著的名字同樣毫不謙虛,但是準確——《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以下簡稱《原理》)。自1684年開始,哈雷無暇自己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整理牛頓的大量手稿中,并處理與這位壞脾氣的作者相關的事情。但現在,在終點線上,哈雷收獲了他自己的勝利。《原理》出版的時候,哈雷運用自己身為編輯的特權,為牛頓的史詩撰寫了序言。他用詩意的語言高度評價了這本著作和它的作者:“我們此刻獲準加入眾神的盛宴/我們已然運用天上的律法行事;我們用/秘密的鑰匙開啟了幽微的大地;我們洞悉了牢不可破的世界秩序/……和我一起歌唱牛頓,他揭開了這一切/他打開了真理的寶盒。”
寶盒中的真理樸素直白,無須詩意。在所有關于神與天空的言論中,哈雷無疑是對的。牛頓許諾給讀者一個世界體系,而讀者實際收獲的恰恰是一種研究運動的方法。它的適用范圍貫穿整個宇宙,直到時空盡頭。正如18世紀偉大的法國數學家約瑟夫-路易·拉格朗日(Joseph-Louis Lagrange)所說:“牛頓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天才,也是最幸運的一個。因為我們無法再為世界找到別的體系了。”

第一版《原理》的封面
艾薩克·牛頓爵士于1727年去世。亞歷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獻上了那段著名的悼詞:“自然和自然的規律隱沒在黑暗中/上帝說,讓牛頓去吧!于是便有了光明。”直到下一個世紀之交來臨之前,蒲柏夸張的詩句看起來也不過是英國式的謙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