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黑寂的院子里剩下一塊方正的蛋黃色的燭光。清夢換上了那件衣服，卸去了釵環金銀。

桌上的飯菜，是一個老媽媽弓著腰，跛著腳費力的送來的，送到院門口的時候，院子里沒人，老媽媽干叫了兩聲，還是沒人。清夢站出來，遠遠一看。老媽媽見了她，嘴邊撇了一下，把食盒放在院門口的石階上，跛著腳沒了蹤影。

清夢眼皮無力，她微微扭頭看了看

院里，沒有人，自從李二夫人走后，這個樣子好像經歷了幾十年的荒廢，光線里充滿了跳動的塵埃。

清夢瞥了一眼那食盒，本不想理會，可一想到李二夫人或許會再來，若是看到這一幕，豈非又是一宗罪？

清夢將食盒拿進來，放在桌上，她沒有打開。只是坐在旁邊，老去的石像一般，坐在旁邊。

屋里灰暗，清夢重新點了一根蠟燭，可是點上后更暗了，燭臺下更暗，窗欞下更暗，床帷里全是黑漆漆的暗，清夢抬起手掌，原來連掌紋里也有一絲絲的影子。

很久之后，久到清夢以為一切都是夢境，巷子那邊傳來了嘈雜的聲音。那是一個女孩的哭喊聲，說著一些求饒的話。

清夢閉上雙眼，心被狠狠刺痛。

那是一直照顧她的霞夢的聲音，李二夫人要把照顧她的人賣出去。

李二夫人還是來了，帶著兩個嬤嬤，抱著孩子，出現在這條靜謐無人的巷口一端，這條巷口好像一直都這樣寂靜，所以她們沙沙的腳步聲才會顯得那么震徹入耳。

看到院門口烏泱泱的一團影子似的人，清夢撐著桌沿緩緩起身，蛋黃的燭光投在她的后背，在院子里留下一道伸長的黑影。

清夢來到院子里，到李二夫人身邊，再也不會低人一等的見禮。

李二夫人走近，沒有開口，身邊的嬤嬤遞來一個打開的、兩個巴掌大小的丹漆木盒子，上面覆蓋一張折疊好的身契，下面沉甸甸的，似乎很有分量。

“難相見，易相別，今朝此為別，飛蓬各自遠。妹妹青春貌美，性行淑均，另就他途，必然來路光明燦爛。”

李二夫人也帶著疲憊的語氣。

“當初相遇，夫人未嫌我才德疏淺，承蒙厚愛。進府以來，夫人相親，使我可得溫飽殘喘，至今感念，不敢稍有遺忘。欲效犬馬，以圖恩報。時至今日，事與愿違，厚愛之情，銘記五內，今生在世，必當回報。”清夢說道。

大抵也是厭倦了這樣的客套做戲，李二夫人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略回頭，示意下人把木匣子遞上去。

下人低著頭，雙手碰著木匣子到清夢面前，清夢低頭一看。

“身契已然足夠，金銀就不必了。”清夢說道。

“就當我的私心，想你對這孩子的身世閉口不談，只是我入世多年，也只有這點金銀。”李二夫人目光呆滯，毫無感情的重復著話語，“二郎他，明日秦王到京，他有公務在身，不能相送，他備好了馬車，趁現在還能出城，送你去城外莊子，暫住一晚，明日事務忙完，他會親自前去。”

清夢心里苦笑，搖頭，伸手接過那個木盒子，淡然的謝過了。

“這些日子，多謝夫人照料，今生緣分已盡，請夫人珍重貴體。”清夢說道。

李二夫人講不出別的話了，示意嬤嬤帶清夢出門去，清夢也不再多說，也沒有留戀，那個孩子，她知道，沒有她這個生母，會過的很好，若是日后出人頭地，她在遠方也能聽聞他的消息，若是這孩子是個閑云野鶴的性子，喜愛游山玩水，說不定日后還有相見的日子。

這般想著，清夢原本冷寂的心慢慢絞痛起來。出了門，有輛馬車等著，旁邊還縮著一個瘦小的身影，等嬤嬤走了之后，清夢靠近，她才敢上前來，怯懦的說一句：“這是老爺讓我交給姨娘的，說是盡了最后一份情誼。”

清夢看著面前的小姑娘，心里驟然一緊，想到那個因為自己被斷送的霞夢，清夢鼻頭一酸，叫出眼前這個孩子的名字：“云夢，你要好好活著。”

云夢一愣，淚如雨下，泣不成聲，清夢撫摸她的臉頰，為她拭去淚水。

“姐姐一走，天高水遠，千萬不要再遇見這樣的人家了。”云夢捂住嘴，淚水從她的指縫里滲出來。

清夢淡淡苦笑，接過那盒糕餅，推著讓云夢回府去，她自己上了馬車。

她坐在車中，聽見車夫長長的嘆氣，她再打開那盒糕餅，原來是紅豆酥。

清夢嘴角起笑，拿起一塊放入嘴里，紅豆香甜，從她兒時之后，再也沒吃過，沒想到，這味道她還記得。

車子駛過長安寂靜的街道，漸漸的慢了下來，清夢吃了兩塊紅豆酥，齒舌之間彌留著那股甜膩的味道，她把剩下的放到一邊。

原來她一直都記得這個紅豆酥餅的味道。倒是常吃的糕餅，是什么樣的味道，她刺客也記不清楚了。

再行過一段路后，馬車停了下來，清夢撩起簾子一看，眼前是黑沉沉的一處院子，車夫不知道往哪里去了，她不敢擅自下車，只看周圍宅院，與這天色暗沉相交映，實在瘆人。

“姑娘到了，都手腳麻利著。”不知道哪里傳來的老婦尖銳的聲音，在這院子里不知道的地方叫喊著。清夢害怕的縮回車中，手里握緊了木盒子。

“哎呦，姑娘怎么還不下車？”簾子被一把掀開，露進來一張和藹的老婦的臉，對她殷勤的一笑，又是對身后的人說道：“還不快請姑娘，老爺還等著呢。”

聞言，清夢身軀一震，難道李二夫人將自己轉手賣掉了嗎？

她著急的去看那張身契，可還沒來得及，就被一眾侍女婆子拉扯出來，推搡著往別處走，自己的包袱也被人拿走。

她被帶到一個明晃晃的堂子上，里面沒有多少人，堂子中間坐著一個鴉灰衣衫的男人，她被推到男人面前，原本的熱鬧的侍女和婆子都退下了，整個堂子只剩下她和那個男人。

清夢低垂著頭，估計自己是被李府轉手賣掉了，心中分明氣憤，可是一點怒氣都生不出來。

那個男人仿佛也在等待著清夢，因為他們之間的沉默實在是太長了，清夢嘗試著抬頭去看看，到底買下自己的男人，是什么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