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完祁言之,殷涔卻不得不放他走,先抓后報這個權利他暫時還沒有,以及,如若真要“先斬后奏”,他手中的供詞便要連夜遞到宮中,他還差一步棋,這是一次開弓便不能回頭的箭,他要萬無一失。
祁言之以全部的秘密,來換取趙綸和他自己的不死,他們的交換協議里,并不包括將審出的供詞全盤遞交,畢竟就如殷涔所言,他要的是皇后倒,但內閣仍需要祁言之。
祁言之信了,不信又能如何?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殷涔從謀劃世英局開始,想的便是,“以流|氓之道還流|氓之身”,都什么時候了還講個毛線的仁義禮智信。
殷涔卻也焦急,時間每拖一天,便多一分不安定因素,秋憶人此刻必定不會安分守己,春獵一案令她元氣大傷,但也令她更加要將矛頭對準殷涔,被咬傷了的獵物最危險,殷涔能想象她如今嗜血癲狂的模樣,不能讓這瘋女人搶在了前頭,焦急萬分之下想到,若沈滄再趕不回來,他便要等不及開始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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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夜里,沈滄帶著一身初夏的雨水千里奔襲回了京城,跟他一起的還有一個喬裝打扮過的農婦,而夜里城門已閉,沈滄只好帶著人一直在城外等著,到清晨天色將明,城門剛一打開,便迫不及待地策馬進了城內。
一路直奔牌兒胡同,這一天早晨殷涔仿佛有心念感應一般,早早便候在了前廳,聽到帶著一絲迫切卻仍舊沉穩的敲門聲,心下一喜,知道來人帶來的必定不是壞消息。
此時距離上朝還有一小會,眾人聚攏在前廳,沈滄讓帶回的女子簡單講了當年事。
這喬裝過的農婦自然便是濯香,只是根本不是艾公公口中所言膚白杏眼的美人,而是半邊臉似被火燒過一眼皺起了皮膚,滿臉焦黑,唯一能對上號的,只有耳邊小小的缺口,沈滄也是因著如此,以及連番試探,才確定此人就是當年唯一知曉內情,又九死一生的宮女。
這些年雖為了掩人耳目躲避追殺,早已自己將容貌毀去,也過了好些年的山野農婦生活,但濯香舉手投足、行走落座無意間仍會顯露從前宮中生活的影子,而此刻見著已經十六歲的陳佶,濯香忍不住落淚,捂著嘴很久才沒讓自己失態,跟著又行了跪拜大禮之后才簡潔道來。
“從娘娘還是太子妃時,我便開始服侍娘娘,娘娘生活簡樸,一直到成為皇后,身邊總共也沒超過十個宮女,我因為跟的時間久,做事情仔細,娘娘后來便升我做大宮女。”
“娘娘與皇上的感情,先頭的確是很好,到后來,玉妃漸漸得勢后,皇上便越來越少來娘娘宮中,只聽說玉妃找了不少新奇好玩的玩意兒,還有一些修仙道人,皇上迷這些迷得不得了,娘娘怎么勸都沒用?!?
“跟著便發生了那件事……娘娘生辰當天,皇上在娘娘寢宮過夜,結果有個宮女竟然半夜用白綾要勒死皇上,當然她沒成功……但皇上當晚驚嚇過度,回過神來之后大怒不止,認為是娘娘暗中指使,原本皇上就認為娘娘在處處與他作對,如今這一鬧,皇上恨不得當場就廢了娘娘?!?
陳佶忍不住問道,“當夜大膽行兇的宮女,后來有查清究竟怎么回事嗎?”
濯香抬頭看了眼陳佶,抖了抖睫毛,“直到娘娘過世之后我有猜測,但沒有證據,因為在當晚,那個行兇的宮女便被皇上賜死了?!?
陳佶又問,“你猜測是什么?”
濯香道,“必定是玉妃買通了她,也根本不是為了要讓她殺死皇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如何能殺得了皇上……玉妃這么做,不過是為了栽贓嫁禍皇后而已,她也真的達到了目的。”
陳佶緊緊握住了拳頭,殷涔走到他身旁,輕輕撫住他肩頭??磥砬飸浫藨T常用這么一手,對春暉娘娘如此,對云漸青也一樣如此。
殷涔看了眼濯香,示意她繼續。
“皇上那夜雖然暴跳如雷,過后卻沒有真的廢了娘娘,我們都以為,皇上會派人查清楚這件行兇案,不會輕易做判,而皇上卻什么都沒做……又過了大半個月,娘娘收到皇上賞賜下來的一盒紅玉丹丸。”
殷涔心道不好,問道,“皇上以前可曾賞賜過丹丸給娘娘?”
濯香道,“并未,娘娘一直反對皇上沉迷方術,對皇上服用丹丸也多有勸誡,皇上雖常常和玉妃一起服丹,但從未和娘娘一起做過此事,是以當初我們看到那盒丹丸,都不知這是何意?!?
“送來丹丸的是高仁高公公,他說皇上對娘娘宮中所發生的行兇一事既往不咎,但望娘娘不再反對阻撓他修習方術,所賜丹丸若娘娘服下,便可證明?!?
“娘娘看著那盒紅玉丹丸,沉默了許久,高仁公公一直站在跟前不走,必須要看著娘娘服下,娘娘最終抬頭一笑,讓人遞上茶水,將那盒丸子一顆一顆吃進嘴里,高公公這才轉身走了?!?
“高公公一走,我們這才發現娘娘已經淚流滿面,卻哭得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們都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方才不是說皇上既往不咎么……娘娘只讓我們把才一歲多的太子抱過來,娘娘就這么抱著太子流淚,一直到了晚上。”
“跟著夜里娘娘便突然病痛發作,呼喊聲把我們都驚醒了,當我看到娘娘時,只見她滿面青色……”
濯香說到此處停了下來,她看了眼陳佶,陳佶緊緊捏著座椅把手,緊咬著牙關,殷涔接道,“當夜娘娘便去世了是嗎?有沒有叫過太醫?”
濯香道,“當時所有人見到娘娘那個樣子都驚慌失措,我趕緊奔出去見太醫,卻發現寢宮外已經被禁軍重重包圍,辛大人守在門口,我說,娘娘突發暴病,要傳太醫,而辛大人卻說,如今宮中突起疫病,此處便是源頭,他已接到命令圍守,今夜皇后寢宮內的人一個都不能出去。”
殷涔更加緊地樓主陳佶肩頭,卻感到他在簌簌發抖。
“娘娘身邊的小圓子不顧阻攔一定要沖出去找太醫,辛大人就當著所有人的面一刀將他殺了,這下我們都知道,今夜是真的出不去了……我眼睜睜看著娘娘漸漸……卻什么都不能做……”
殷涔揮了揮手,沒讓她再繼續講下去,他心內震驚,原本以為春暉娘娘的死必定與秋憶人有關,找到當年的知情人,便可揭開她其心不正的根源,然而……怎么也想不到,令春暉娘娘死去的竟然是皇帝!
然而,知曉了這一層,一切仿佛又能說得通了,陳澤變相地賜死了春暉娘娘,卻又無法面對親手毀去曾經心愛之人的愧疚與痛苦,便對太子陳佶也狠心疏遠,保留了太子之位,卻無法再心無芥蒂地面對他,看到陳佶越長越像春暉的臉,總令他想起夢魘般的回憶。
而所有的事情聯系起來,殷涔感覺他漸漸看到了一個全貌,春暉娘娘死于皇帝之手,茶稅貪墨雖是秋憶人始作俑者,陳澤卻是不折不扣的幫兇,甚至而后演變成最貪婪的那只手,至于關西七衛被屠,若不是皇帝本身毫無作為,又怎會養出一個胳膊肘朝外拐的內閣和兵部……
殷涔沉默了,第一次生出對于所做的一切是否有用的懷疑,他已經知道,除掉秋憶人祁言之趙綸顧鋮毛盈泰等等等等,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除非他除掉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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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清晨陳佶頭一回沒去早朝,聽完濯香講的這一切,他根本沒法再面對陳澤,于是殷涔便命太子府的人托假去了宮里。
這一天殷涔也沒去東苑值房,沈滄回了趟世子府,再回殷涔府中時,身后卻跟來了云漸青。
若在平時,陳佶可能會好奇跟懷疑,為何云將軍跟沈滄與殷涔都那么……自來熟的樣子,雖說因為春獵案也打了交道,但斷然不會如今這副一個眼色就心領神會的模樣,但他此刻全然顧不得這些,濯香的話仿佛一根長劍貫穿了他的心,他一直以為母親是因病離世,陳澤對他的冷淡疏離只是因為觸景生情而已,一直以來他努力讓自己達到成為太子儲君的標準,讓陳澤看到自己的努力……卻不料,一切根本就是一場血腥的背叛,他是這場背叛懵懂的親歷者。
殷涔靜靜陪在他身邊,心中滿是疼惜,又有些焦灼,如今他對自己懷疑,一切是否值得,一切又是否還有意義。
卻不料最終陳佶開了口,殷涔沒料到,這當口他竟然也看出了自己的猶疑?!捌缴?,這世道已經爛透了,我們就算不能改天換地,就算是以卵擊石,也要拼了命去試過,我們要對付的不管是誰都好,不都是為了我們的理想嗎?”
殷涔猛然抬頭,理想……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過這個詞了,這個詞不屬于這個世界,更不屬于這個世道,他曾告訴過陳佶,什么是理想,轉世到這世上,他只不過是一個心中還有那么點正義熱血的普通人,曾以為當個上輩子夢想而半路夭折的頂級刺客便是理想,而后竟不知怎么一步步想著要操|翻了這個世界。
他看著陳佶,是啊,一切都是從跟了這位蠢蠢又勇敢的太子殿下開始,為了他,天下便不該是這一團污糟的樣子。
殷涔道,“好,這最后一箭,已拉弓上弦?!?
殷涔和其他人一起來到書房,研了墨開始寫一封袒露所有秘密的奏折,他這最后一箭,叫做以身家性命相搏的“死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