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殷涔回到府里已是丑時過半,陳佶還坐在榻上等他,見他進門時神色有些疲倦,拉著人到榻上坐好,又將準備好的熱水倒了一些在銅盆中,絞了一只熱帕子給殷涔敷在面上,跟著又用剩下的熱水泡了杯茶端過來,說道,“進來父皇又賞了些東西下來,有一些好參,宮里那些娘娘們教我把參切片,泡在茶水里喝,可以提神補氣,哥哥你試試?”
殷涔笑瞇瞇看著他忙活來忙活去,這會子敷著熱帕子聽著這話,心里又靜又開心,片刻后把帕子揭掉,陳佶捧著參茶就在邊上,接過喝下一口,清香撲鼻,他道,“我沒事。”手指伸過去,捋了捋陳佶耳邊碎發,“近來有些忙,回的晚了,阿月不用日日等我,你這兩邊奔波的,本就夠累。”
陳佶卻搖搖頭,“我不累,再說,見不著你……也根本睡不著。”
殷涔微微一笑,有些寵溺地撫了撫陳佶下頜,“忙過這幾日應該就可以緩緩,今日趙綸說了不少,明日,最遲后日,祁言之必定會來找我,等他招完,我們就可以準備下一步行動。”
跟著想起什么又說道,“一個多月前我已讓沈滄去江南尋找宮女濯香,若他能有好消息,那我們便可勝券在握,若是沒有……倒也不是大問題,總之我們想達到的目的,我都會想方設法實現。”
陳佶問道,“除了沈滄,梧葉兒是不是也被你派出去了?”
梧葉兒作為陳佶的護衛,已經突然消失了有好些天,陳佶不可能毫無察覺,而殷涔從未主動提過,陳佶只當他是去執行什么任務。
殷涔點點頭,卻什么也沒說。
這很反常,陳佶微微楞了楞,卻也沒再追問。
陳佶知他所做一切都是為了自己,一時間不知說什么才好,殷涔卻抬手揮了揮衣袖,滅了房內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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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殷涔不必上朝,白日里大部分時間都在宮外東苑的世英局值房內,此處距離廣明殿最近,有特衛日夜守在廣明殿外,另有特衛每日在京中暗地巡查,大至官員動向,小至民生物價,每日都各自分類向殷涔匯報。
沈滄一去杳無音信,殷涔很猶豫要不要再派個功夫不錯的特衛去錢塘縣尋他,只是無論怎樣,他也不相信沈滄會遇難,只恐怕他被什么事情纏住了,而如今殷涔這邊的審訊進展順利,只剩一個祁言之,攻下這個人,殷涔便可進行致命的最后一擊,這種關鍵時刻,他格外希望沈滄在。
內閣的值房在西苑,早朝過后,殷涔命特衛將昨夜趙綸的供詞手抄了一份送往西苑,直接交到祁言之手上,剩下的時間,他便安心在東苑等著。
這一等便等到了傍晚快休值時分,殷涔倒是有些吃驚,果然是首輔,還真沉得住氣,便準備收拾東西回家。
正想著,便有特衛來報,首輔大人來了西苑,正在前廳候著。
殷涔嘴角一笑,邁步走向前廳。
祁言之沒穿朝服,卻是特地換了一身白玉常服前來,他身形不高,精瘦卻雙目矍鑠,抬了抬手中的供詞文書,開門見山道,“殷大人好手段。”
殷涔面色如常,緩步走到正中央的官帽椅上坐定了,又命人沏了茶過來,才開口回到,“祁大人請坐。我只是將令徒的坦白陳詞抄錄給閣老過目而已,一是我有責任告知首輔大人,二是,也請閣老看看是否屬實,以免是令土徒被關急了亂咬人呢?”
還不等祁言之開口,殷涔跟著又道,“但是看閣老的反應,似乎這份供詞并無虛假不實?”
祁言之有些氣結,說道,“他竟將茶稅貪墨一案牽扯到皇上,如此膽大妄言,殷大人竟也公然記錄下來,竟也信了?”
殷涔端起茶盞喝了口茶,“信不信是我的事,文書上記載的,不過是趙綸的陳詞而已,即便是妄言,也是他的妄言。”
祁言之盯著殷涔片刻,問道,“皇上可有看過供詞?”
殷涔微微一笑,雙手一攤,“還沒,我這不是,正跟首輔大人核實么?若是無誤我便呈遞上去。”
祁言之微微有些冒汗,他心知肚明,殷涔表面核實,實為要挾,也著實沒想到他的好徒兒只過了一天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他不知道面前這位殷大人有些什么手段,想來囹獄并不是個正常人待得住的地方。
想到此,竟有些亂了分寸,殷涔看在眼里,口中卻仍舊溫和,“首輔大人?”
祁言之抬頭,說出了殷涔最想聽到的話,“止心……是不是保不住了?”
殷涔寒了面色,“首輔大人,這是開口讓我蒙蔽皇上嗎?按我大寧律,趙大人交代出的這些,早就足夠讓所有涉及的人受最嚴厲之刑罰。”
也就是說,不僅趙綸本人,連同他供出的祁言之,都將一同被問斬及誅九族。
祁言之怒急攻心,面色悲憤,指著殷涔,“你……”卻說不出話來。
此刻殷涔卻緩和了面色,溫言道,“我非想與首輔大人為敵,方才大人問我那句話,趙大人官位怕是保不了了,至于性命……全在首輔大人手里。”
祁言之猛然抬頭,鷹一般盯住殷涔,心里卻不似方才那般慌亂,他問道,“原來殷大人精心籌劃這出戲只為誘老臣上鉤,有了止心的招供還不夠,殷大人還想知道些什么?”
殷涔卻不急,招招手又讓那做記述的文職特衛搬了筆墨紙硯進來,跟著抬手一揮,前廳門窗瞬時緊閉,這才開口道,“關西被屠、通敵疏勒,還有,春暉娘娘怎么死的!”
此言一出,祁言之冷汗直流,胸口悶到幾近喘不過氣,他未曾料到,殷涔竟然查到了如此深的地步。
“一件一件來,”殷涔不疾不徐道,“先說關西與疏勒的事。”
祁言之想了好一會,不僅因為這些事情盤根錯節,年代久遠,他需要好好梳理一番,還因為,這些話一旦說出,他多年籌謀之事,便將付之東流。
從來沒有這般猶豫過,仿佛說與不說,都是個“死”字,只不過死法不同而已。
“一切的起因在于皇后。”祁言之終于開口,第一句便直擊內核。
“皇后需要錢,但皇上與戶部不可能有多余的錢給到她,而她需要錢,皆因為了扶持自己的兒子上位,拉攏朝臣。”
“于是便貪了云南的上品官茶,導致疏勒人在互市中拿到的茶都是以次充好的貨色,當時的部落首領塔克忽倫不依不饒,皇后卻暗中與之通信,承諾可讓其率領部族進關西七衛,任其搶掠,以示補償……卻沒料到,疏勒人屠了整個關西七衛。”
“而皇后將這一切過錯嫁禍給了林漠煙將軍,皇上知道定有內幕,卻查不到真實之情,知道林將軍蒙冤,但也無法還他清白,是以留了姓名,只是圈禁在京。”
“皇后嫁禍給林將軍還有一個目的,借此除掉與她不是一個陣線的統領,再由我和兵部尚書顧鋮,給鎮北營安插進我們的人,只是,統兵打仗這種事,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后來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而后,塔克忽倫便有了皇后與他勾結的證據在手,并年年以此為要挾,要錢,要武器,要各種東西,皇后雖恨得咬牙切齒,卻也只能順了他的意,也因此,塔克忽倫逐漸壯大,最后竟一統天山南北,建立了完整的疏勒國。”
這些殷涔其實早已知道,當日殷蓯所說,與如今祁言之的招供對應起來,便是完整的過程。
殷涔盯著祁言之,“如此說來,關西慘案,罪魁禍首便是皇后。”
“正是。”祁言之點頭。
殷涔又問,“那首輔大人呢,又在其中充當了何種角色?總不至于只是從頭到尾的袖手旁觀?”
祁言之嘆息了一聲,“這是我犯下最大的過錯,若非如此,也不會日后這許多年,都受制于皇后。”
“當年要讓疏勒人喬裝進城,便是我與顧鋮開出的通關文書,若不是那文書,林將軍斷然也不會讓那些可疑人進了城……只是誰都沒料到,竟會造成如此慘案……”
殷涔不想再回憶那慘案,也不想聽祁言之懺悔,打斷道,“夠了!我已知曉,到此為止……”轉頭看向記述文書,“記錄在案!”
特衛筆下未曾停過。
殷涔又問,“春暉娘娘如何去世?”
祁言之怔了一怔,“此事我當真不知,當年我還只是翰林院一個不得志的編撰,皇后,也就是當年的玉妃,直到春暉娘娘去世,玉妃繼位為皇后之后,才動用關系,將我調入內閣,而后才開始與皇后的合作。”
春暉娘娘之死太過久遠,殷涔心想,那便只能等沈滄了。
說完這一切,殷涔對祁言之道,“昨日趙綸曾說,你所求所為只是內閣,并非私心,而我看來,”殷涔起了身,雙手負于身后,面色冰冷,“你并非沒有私心,反而私欲太重!正是私欲令你與皇后這等瘋癲之人攜手,明知是豺狼,卻心存僥幸,以為可以互為目的,互相成全……至于你心中至高無上的內閣,內閣雖好,卻不是你以為的那樣,更不是你自以為可以實現的方式。”
祁言之胸口起伏,殷涔此番話才說中他的心,他為內閣付出了十年,在他心里,只有自己才能駕馭這個巨獸。
而殷涔盯緊他,“若你以為只有你才能駕馭內閣,首輔只為非你莫屬,那,跟你想當皇帝,有什么區別?!”
祁言之只覺得五雷轟頂,不不,他不想當皇帝……他,想當皇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