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內有惡犬
- 碧落青君志
- 堂前柳
- 2624字
- 2019-12-05 14:46:34
徐府。
徐天瑞坐在桌前,靜靜看著窗外玩雪的兒子,不發一語。
徐夫人放輕腳步,看著丈夫眼中的細小紅血絲和滿臉的疲憊,心疼不已,將手中的食盅放下,柔聲勸道,“老爺,廚房新燉的桃膠雪燕羹,您用些,暖暖胃吧。”
徐天瑞臉上的褶皺顫抖起來,或許是過于操勞,他比實際年齡顯得滄桑許多,他緩緩抬起手,“拿走吧,沒有胃口。”
徐夫人垂下頭,將碗輕輕放在桌上,在徐天瑞身邊坐下,看著眉眼與徐天瑞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的兒子,悄無聲息地嘆了一口氣,慢慢開口,“一年之中,他最喜歡這個時節,元兒最愛玩雪了。”
年歲漸長,兒子心智卻分毫沒有變過,還停留在六七歲的時候。
夫妻二人雖未曾明說,但是心中都有同樣的擔憂。
自己百年之后,這個可憐的、永遠不會長大的大孩子,他又如何在這虎伺狼環的世上生存下去。
“嗯。”徐天瑞低聲應了一聲,心緒隨著漫天雪花亂飄。
他忽而想起兒子三歲那年,第一次見雪,興奮地滿園跑,在雪地里撒歡兒、抓起一把雪就往嘴里塞。
也是在那個飄雪的冬天,他第一次聽見兒子開口喚他,“爹爹。”
這遲來的聲音,他等了很久。
那是他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天。
他激動的抱起元兒,將他架在脖子上、將他舉得很高、很高。
元兒在他脖子上咯咯笑個不停,一聲聲“爹爹”叫個不停。
他想,我的兒子以后會飛得很高很高,會成為一只雄鷹、會成為一頭雄獅。
可那么多年過去,他還是當年那個玩雪的孩子。
徐元尚在腹中的時候,徐天瑞給他起名叫做徐天翼,俗氣了些,但這也是最真切的期盼,希望他以后飛得高遠。
爾后卻漸漸發現孩子與常人家的孩子不同,兩歲多還不會說話,兩眼呆滯無神。
幾經求醫無果,夫婦二人痛哭一場,陳氏便提出改了名字,只希望他這一生無有風浪波折、一生圓滿便好。便改用了這同音的“元”字。
“對不起。”徐夫人輕輕開口,打斷了徐天瑞的思緒。
“什么?”徐天瑞回過神來。
扭過頭,身邊是兩眼通紅的妻子。
陳氏無聲,他卻明白她的意思。
陳氏體弱,生下元兒之后便更加孱弱,查出元兒天生心智不全之后,本想再生育一個孩子,卻因陳氏體弱而不成行。
陳氏心中愧疚,幾次想要給徐天瑞再納二房,都被他攔下來。
徐天瑞伸出手輕輕將徐夫人眼角的淚花拭去,柔聲說道,“婉瑜,你又說什么胡話呢。”
徐夫人眼圈又是一紅,靜靜地看著丈夫,“我對不住你,也對不住元兒。”
“切莫胡說,”徐天瑞打斷她,“要說對不住,也應當是我對不住你。”
“這些年來,你照顧元兒辛苦了,我忽略了你太多。是我忘記了,你不只是元兒的母親,也是我徐天瑞的妻子。”徐天瑞有些慚愧,自己都記不清,到底有多久沒有好好看看妻子的臉。
直到昨天她驚慌失措地抱住身強體壯的兒子,自己忽然發覺兒子已經長大,而她是那么瘦弱。
“都老夫老妻了,說這些做什么。”陳氏寬慰道,“外有豺狼,內有惡犬,你這些年的操勞我都是知道的。”
徐天瑞拍拍她的手,心中暖暖,眼神溫潤,陷入很久之前的回憶,“我還記得初遇那日,正值你生辰去筇竹寺祈福,那時候寺外的桃花開得甚好,那天天氣極好,我心中的花也開了。”
徐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頭,嗔怪一聲,“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提它做什么。”
“時至今日,我仍記得那日你穿一身桃綠色衣裳站在桃樹下,粉面桃腮尤勝桃花。”徐天瑞握住陳氏的手,“那日我便跟自己說,今生只賞這一朵桃花。”
陳氏回握他,溫婉無比,“可惜桃花已敗,無甚可賞。”
“桃花尤紅,而我這個護花人,卻是真的老了。”徐天瑞走到銅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苦笑道。
下月才到五十,卻已經滄桑成這個樣子,皺紋橫生,雙眼渾濁,這一年以來,白發又添了許多。
想起碧落里頭那個小丫頭喚自己為皺皮老翁,現下看來,她倒真沒有說錯。
表面的皮相但是無妨,但如今自己精力日漸不濟,這妻兒他又怎放心得下?
陳氏有些心疼,伸手摸了摸丈夫兩鬢的微霜,低聲哄道,“天瑞,等案子查清、風波過去,咱們退隱山林,你、我、元兒,我們去江南,那里暖和,你便不會腿疼了。我們過上幾年清凈日子好么?”
看著陳氏眼角的細紋和憂愁的眉眼,徐天瑞涌上一陣心酸,伸手將陳氏攬入懷中,“好。我答應你。等此案了結,我便帶你和元兒去江南。
不、不只是江南,趁我還走得動,要帶你和元兒看遍萬里山河,就如同我們剛成親的時候一般。
我要帶元兒去當年和你一起走過的塞北、南疆、西關城……看那奔流的江河、巍峨陡峭的高山。我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我都要帶他去。”
陳氏也陷入多年前的回憶之中,感嘆道,“很多地方,我早已經不記得了。”
徐天瑞深深看著她,“我帶你去,讓你一點點想起來。你想去什么地方我都帶你去。”
陳氏莞爾一笑,“只要咱們一家人在一起,去哪里都無妨。”
“三弟、三弟。”響若洪鐘的聲音響起,打破了這一刻溫馨。
徐天瑞與陳氏對視一眼,陳氏搖搖頭苦笑道,“惡犬來了。”
徐天瑞看看窗外,扯開嘴角沖陳氏一笑,“夫人莫急,且看為夫遛狗去。”
陳氏輕笑,仿佛又看到舊時那個意氣風發的男兒,她輕輕推他一把,嗔怪道,“莫叫人聽見了留下話把,快去吧。”
徐天成大喇喇地坐下,肥胖的肚子幾乎可以放到腿上,他往后一靠,手里把玩著兩個核桃,在掌中不斷摩擦,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徐景皓亦是跟隨其父,歪坐在椅上,眼睛珠子在屋中小婢身上溜過來溜過去。
房中仆人戰戰兢兢站在兩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輕易招惹這位暴脾氣的大老爺和這位紈绔的富貴子弟。
直到看見徐天瑞出現在門口時,眾人才松了一口氣。
雖為親兄弟,但徐天瑞和徐天成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沒有半點相似。
徐天成胖些,皮肉厚,自然也緊繃些,雖是老大,看上去卻反而比徐天瑞年輕許多。但因了這火爆脾氣和這身形,卻俗氣油膩得多,沒半點徐家老太公的氣度與威嚴。
徐天瑞雖身條消瘦些,皮肉因了這二三年的操心,也松弛許多。但為人克己,身為城主多年,雖面容已經衰老,但也頗有幾分風度。看上去反而更有大哥風范。
“大哥。”徐天瑞剛進門便向徐天成垂首拱手行禮。
“三弟,許久未見,又滄桑許多。想來公務纏身,疲累得很啊。”徐天成擺弄著核桃抬起眼皮暼他一眼,并未起身。
“還好。為臨照百姓安居樂業,操勞些也是應該的。小弟不比大哥好福氣,無諸多雜事纏身,這般年紀便得以安享天年,紅光滿面。”徐天瑞不慌不忙地說道,明里暗里地嘲諷他無事可做,游手好閑。
這二人素來面和心不和,當初徐天成自居長子,自以為這城主之位自在囊中,卻沒想到老城主卻親指了這平日不聲不響的三弟。
自那以后,徐天成便視徐天瑞為眼中釘、肉中刺。有事無事便前來膈應幾句,腳下使袢,徐天瑞這些年光是防他,也頗花了幾分心思。
聽得這話,徐天成有些氣堵,正巧看見院中玩鬧的徐元,眼珠一轉,計上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