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家里來客人了,老王引著大白狗,老劉引著小花狗來我家做客。我給火爐子多架了兩塊煤,窯洞暖烘烘的,大家坐在一起好拉家常。
“今年雨水好,我家那兔崽子外出打工去了,可惜了那些地閑擱著,我只種了二畝玉米,就打了三千多斤,如果把家里那三十多畝地都種了,就可以收入四萬多斤玉米。”老劉抽著旱煙,煙圈在土窯洞里纏繞著,窗戶和門是關著的,那旱煙發出了一股嗆人的味道。我不抽煙,聞到那個味道,感到特別的不舒服,但我不能表露出我的不舒服,來到我家的就是客,對客人不但應該熱情,而且應該容忍。
“還種那干嗎?娃娃們翅膀硬了,在外面都能混住了,他們都不種地了,我們這些老骨頭種那干啥!”老王悠悠地說。
“哎,看見黃土地里冒草,我心里難受。十年前這些土地還是滾牛洼地,我們趕著毛驢連坑坑窩窩都種了,舍不得土地荒蕪,現在這些土地全部機械平田變成了平地,卻沒有人種了。我想留下兩個毛驢繼續種地,可我家那小子連驢兒子也賣了,不讓我種地,說我歲數大了,就坐下享福去。”老劉依然抽著旱煙,眉頭緊鎖著。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過去我們天天想著吃飽穿暖,現在年輕人天天想著過好穿好,時代不同了,你就不要一直糾結在過去中,不要一直想著種地,娃娃們都不缺那幾個地里錢。”老王喝了一口茶水,繼續說,“我們這些老骨頭,能干點什么就干點什么,不要想那么多了。反正娃娃們也不靠我們生活,我們只要身體好,不給他們添堵就行了。”
“老王,聽你們那小子在深圳混得不錯,地方也買下了,你咋不跟著逛大城市去,蹲在咱們這個山溝溝里頭守啥?”我不解地問老王。
“哎,老陳,娃娃也幾次催我去,可我在這個山溝溝里頭呆習慣了,去城里不習慣。前年,我家那小子非要接我去那邊過年,坐了兩天車,好不容易到了深圳,到了他們住的樓房,我呆在樓房里面就像坐牢,四門不出,頭蒙蒙的,拉屎也拉不出來。他們三口人在一起生活慣了,盡管他們對我很好,可我總覺得我來就是給他們添堵,我不愿意給他們添堵,住了兩天,就吵著嚷著要回來。”
“你這可是有福不會享受呀!山里風大土多,一年四季都穿不上個干凈衣服,住在樓房睡了吃,吃了睡,啥心都不用操,可惜我是個光棍,享受不上那樣的清福。”我對老王說。
“呵呵,老陳,你去了也呆不了幾天,飯吃了,和我家那小子說兩句話就沒有啥說了,在家里,起碼說個玉米、種地、鋤地、喂驢、掃院子,可在那邊,我不知道說啥。和兒媳還有孫子更沒有話題了,郁悶呀。走下樓,想和旁邊的人說話,可和他們說啥呢?人們腳步匆匆,面孔陌生,無話可說呀。不像回到這個山溝溝里,我們這些老頭子坐在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老王說。
老劉磕了磕旱煙鍋頭,說道:“是呀,我家那小子上次回來要接我去銀川住。我對他說,金窩銀窩不如我現在這個土窩,我死也要死在這個土窩窩里。你們愛在外面咋折騰折騰去,我管不了,可你們也不要讓我離開這個土窩窩。我家那小子流著淚說,爸我接你進城享福去,又不是讓你坐監去。我對他說,我在這里就是享福,進城就是坐監。我家那小子跪在地上,對我說,我們都進城享福去了,把你一個人留在老家,我不放心呀!再說,還要你下廚做飯,我怎能忍心呢!我對他說,去去去,是福我來享受,是罪我自己受,不要你管。他終于走了,流著淚走了,看著那遠去的背影,我轉過身哭了。哎,都這把骨頭了,還跑去城里干啥,他就一個打工的,供養著一家三口,也不容易,我不能再進城給他添堵。進城天天和他們三口生活在一起,難免磕磕碰碰,還是不去為好,彼此不添堵。”
老王接著說道:“哎,人這一輩子不好活。娃娃小的時候,渴望著他們快快長大,渴望著他們出人頭地,渴望著他們不要像我們一樣在黃土地上瓜吃傻種,就一句話,渴望他們離開黃土地,不要受我們曾經受過的苦。這黃土地,太貧瘠,年年種地靠天吃飯,年年到頭吃得米干糧盡,要錢沒有錢,要糧食沒有糧食,誰也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受如此的罪。逼著他們好好學習,就是想讓他們去外面混一碗飯吃。如今他們都長大了,都在城里站穩了腳跟,可我們這些做父母的,心里總空蕩蕩的,和孩子沒有了共同語言,黃土地成了我們這代人和孩子無法逾越的鴻溝。”
我聽著他們的談話,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們,反正我也就是一個五保戶,我的家就我一個人,他們隱隱約約的痛我能感覺到,但不知道怎么排解他們的痛。
老劉又裝了一煙鍋頭旱煙,“吧嗒吧嗒”抽了起來,窯洞重新充滿了嗆人的味道。
“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
兩只狗在院子里叫了起來,我開門,看見霞走了進來。
“來誰了,老陳?”霞問我。
“老王和老劉。”我對他說,想起昨天對她的表白,我臉上就發燒。
“呵呵呵,李飛他媽,是不是想了一晚上想通了,要嫁給老陳了。”老王站起來,笑嘻嘻說。
“就你貧嘴,我們都啥年齡了,還談婚論嫁的,這個笑話以后不要再說。”霞走進土窯洞,對老王瞪著眼。
“這有什么不好說的,你看電視上八十多歲都有結婚的,老陳現在才六十八,你才六十一,不算老,何況上次體檢,你們身體都沒有病,說不上還活到一百多歲呢,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老王依然笑盈盈說著。
“村里的大美人呀,今天來給老陳帶來什么好吃的!”老劉停下抽旱煙,問霞。
“有個啥好吃的呢,老陳說家里來了重要客人,叫我來幫忙做一頓飯,我還以為是那方神圣呢,早知道是你們這兩個死鬼,我就不來了。外面的北風吹得好冷呀,把我的臉都凍了!”霞解下脖子的圍巾,坐到了火爐子旁。
“呵呵,還是人家老陳有面子,能把你叫來,下次我家來客人了也叫你來做飯!”
“那好呀,就怕我老婆子的手藝做不好你的飯。”
“那里那里,我們都吃過你做的飯,可香呢。再說,我們這些老頭子都是自己下廚做飯,隨便一個女人做的飯,也比我們自己做的好吃。”
“那我以后就給你們三個老頭子做飯,你們把工資給我發上。”
“呵呵,你還是給老陳做飯去吧,我和老劉沒有那個福氣。”
有火爐子就是好,不冷。有朋友更好,這個早晨熱鬧非凡,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