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迷霧之子外傳(卷二):舊影森森
- (美)布蘭登·桑德森
- 15839字
- 2019-12-04 11:44:18
第五章
韋恩戴上幸運帽。這是一頂馬車夫的帽子——像是寬檐的圓頂禮帽,只不過從后面看不太拉風。他對著鏡中的自己點了點頭,然后擦擦鼻子。他有點小感冒。昨天發現那些尸體之后,他便開始儲存健康。
他此刻已經往金屬意識護臂里儲存了相當不錯的份額。他最近需要用到健康的地方不多,遇到身體不適的情況下通常會硬扛過去。可如今有這么多重要人物死亡,這是一個警告。他很快就會用到健康了。最好趁現在加緊存儲。
但今天是個例外,因為今天是他需要好運的日子。他真想把今天稱作是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可這顯然是夸大其詞。只有死期才能算得上最糟糕。
但今天也許真會死,他在心里一邊想,一邊系上腰帶,把兩柄決斗杖插進綁帶里,然后又擦了擦鼻子。還不一定呢。反正人固有一死。他總是想不明白為什么有那么多人會在年老之后才死去,按照邏輯學來說,人越是年長,就越是應該多多練習如何才能延緩死亡。
他走出房間。此刻他正寄宿在瓦克斯的宅邸里,懶洋洋地聞到從廚房里飄出烤面包的清香。他喜歡這個房間,雖然他留在這里,只是為了騙吃騙喝。好吧,瓦克斯也是讓他留下的另一個原因。那家伙需要有人陪,才不會變得更加古怪。
韋恩穿過鋪著地毯的走廊,走廊上到處是光可鑒人的木制家具和無所事事的仆人。這座宅邸很好,但說實話,一個人不應該住在這么大的地方,這只會提醒他自己有多渺小。如果讓韋恩住到狹窄擁擠的營房里,他會比現在更開心。那樣他會感覺自己像個帝王,有那么多東西擠在他身邊。
他在瓦克斯的書房門外停下腳步。門口那個臺子上擺著什么?是一盞新的枝狀燭臺,純金打造,底下還鋪著雪白的通花臺布。這塊布正是韋恩需要的。
他把手伸進口袋里翻找。富人就是莫名其妙。這燭臺可能價值不菲,瓦克斯卻就這么隨手一丟。韋恩又去摸另一邊的口袋,想找樣東西做交換,結果掏出來一塊懷表。
啊,這個啊,他晃了晃,里面沙沙作響。已經有多久沒用這玩意兒看時間了?他拿起燭臺,把底下的臺布塞進口袋,然后將燭臺放回原處,把懷表掛在上面。看起來這交易算是公平。
我一直想找塊新手帕,他拿起臺布擤了擤鼻涕,推開門走了進去。
瓦克斯站在畫架跟前,看著那塊密密麻麻寫滿復雜計劃的巨大畫板。“一夜沒睡,是吧?”韋恩打著哈欠問道,“鐵銹啊,老兄,你這樣真沒法讓我心安理得地游手好閑了。”
“我不覺得我會失眠和你的懶散有什么關系,韋恩。”
“會反襯我啊。”韋恩回答,目光越過瓦克斯的肩膀,“心安理得的游手好閑也需要有人陪。一個人躺著叫做虛度光陰,兩人一起躺就叫午休。”
瓦克斯搖搖頭,走過去翻看某份報紙。韋恩也湊了過去。報紙上列出了一大串推論,有些還用箭頭彼此相連,畫著尸體在宴會廳和安全房里倒地的位置。
“這是什么?”韋恩問,順手拿起一支鉛筆,畫了個朝所有尸體開槍的簡筆小人。他的手在畫那支槍的時候有些抖,不然肯定畫得不錯。
“證明這起案件牽涉了鋼奔。”瓦克斯說,“看看宴會廳里那些人死亡的方式吧,屋里四個最厲害的人是被同一把槍打死的,而且被那把武器殺死的就只有他們幾個——但安全房門外那幾個衛兵和他們一樣。我敢打賭樓上的人先死,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快到只聽見一聲槍響。關鍵在于,從傷口角度判斷,每發子彈都是從不同的方位射出來的。”
韋恩對槍了解不多,一端起槍來,胳膊就像行駛在崎嶇路面上的馬車那樣抖個不停,但瓦克斯很可能是對的。韋恩開始在紙板中央涂畫上身赤裸的涂鴉小人,但瓦克斯卻走過來,一把搶走了他手里的鉛筆。
“這是干嗎?”韋恩敲打著紙板,瓦克斯則畫了幾條直線。
“殺手行兇的方式讓我很困惑。”瓦克斯說,“他在宴會上殺死的那四個人,都是在閑聊時中彈的——看看他們倒在地上的樣子。其他尸體則是在大規模槍戰開始后被打死,但這四個人,他們死時宴會仍在進行中。但他為什么要從不同的方向朝他們開槍?最合理的猜測是他最先從這里射擊,打死了朗坦貴女。她掉在地上的酒杯在接下來的幾分鐘里被人踩了很多腳。但殺手接下來飛快地移動到這里,朝另一個方向開槍。然后他再次移動,接著又移動。為什么要從四個方向開槍射擊呢?”
“他開槍的地方站著什么人?”
“顯然是被他打死的人啊。”
“不,我是說,當他開槍時誰站在他身旁,不是他打死了誰,而是他開槍時誰在他附近?”
“啊……”瓦克斯說。
“對。在我看來,他是想引發混戰。”韋恩抽著鼻涕說,“要讓屋里的所有人都朝彼此開槍。明白了嗎?就好比挑起酒吧斗毆,你朝某個人扔個酒瓶,然后扭頭朝身邊的人大喊,‘嘿,你干嗎朝那個好人扔酒瓶啊?鐵銹,他塊頭那么大,現在他沖你過來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瓦克斯冷冷地說著,敲了敲畫板,“你說得有點道理。”“看來沒什么感染力。”
瓦克斯微笑著往畫板上寫了點注記。“如此說來,殺手是想制造混亂……他在不同地方開槍,看上去像是與會者在彼此攻擊。他們之間的關系原本就很緊張,互相猜疑……”
“耶,我是天才。”
“你能看出來,是因為殺手在借刀殺人,這是你的專長。”
“反正就是天才。那你打算怎么找到他?”
“這個嘛,我在考慮派你到村子里去——”
“今天不行。”韋恩說。
瓦克斯轉身面朝他,挑起眉毛。
“今天是這個月的頭一天。”韋恩說。
“啊,我給忘了。可你也用不著每個月都去吧。”
“用得著。”
瓦克斯端詳著他,仿佛在等他接著發表什么高論或是說兩句俏皮話。但韋恩沒有再說話,氣氛很是嚴肅。于是瓦克斯慢慢點頭,“我知道了,那你怎么還沒動身?”
“你知道,”韋恩說,“就像我經常說的……”“用微笑迎接每一個清晨。那樣它就不會知道你打算對它怎么樣了?”“不,不是這句話。”“在水落石出之前,對待每個女人都要像是知道她有個比你強壯的哥哥?”“不,不是……等等,我說過這句話嗎?”“說過啊。”瓦克斯轉身面朝注記,“在那一瞬間你還顯得挺有風度的。”“鐵銹……我真應該把這些都記下來。”“我相信這是你經常說起的另一句話。”瓦克斯又寫了幾筆,“可惜,你得先學會怎么寫字。”“這話就不公平了。”韋恩說著走近瓦克斯的書桌,在抽屜里翻找起來,“我會寫字——我足足認識4個字母,其中一個還不在我名字里!”瓦克斯微笑起來,“你打算告訴我,你剛才指的是哪句話嗎?”韋恩從最底下的抽屜里拎出一個瓶子,然后把他從外面弄來的一點烈酒放回去。“如果你想做件可怕的事,記得要先去瓦克斯的房間,跟他換點朗姆酒。”“我不記得你說過這句話。”“就是說過。”韋恩喝了口朗姆酒。“我……”瓦克斯皺起眉頭,“不做評價。”他嘆了口氣,放下鉛筆,“但是,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只好自己進村。”“對不起,我知道你討厭那地方。”“我會活下來的。”瓦克斯苦著臉說。“需不需要忠言?”“你的忠言?還是算了。聽聽倒無妨。”“動身之前,先去瓦克斯的房間走一趟。”韋恩邊說邊朝門口走,“喝點他的朗姆酒。”
“就是你剛拿來塞進口袋里的那瓶?”
韋恩停下腳步,從口袋里把朗姆酒掏出來。“啊,伙計。真是難為你了。”他搖了搖頭。可憐的家伙啊。他把身后的門關上,將朗姆酒一飲而盡,走下樓梯,離開了瓦克斯的宅邸。
瑪拉茜將外套的衣領拉緊,享受著拂面而過的海風。穿著這身制服可能會有些熱——她今天衣著得體,上身穿著系扣的白襯衫,下身穿著棕色的裙子,與棕色外套相得益彰。她身邊的報販子對這陣風可就沒那么感激了。他咒罵著掏出塊沉重的鐵塊——看起來似乎是個陳舊的車軸部件——壓住那一疊報紙。街上車流擁擠,行速緩慢。汽車司機和馬車夫相互大聲叫罵。
“愿鐵銹粉碎那個該死的蒂姆·瓦辛,”報販子望著滾滾車流抱怨道,“還有他的那些機器。”“這也不是他的錯。”瑪拉茜把手伸進口袋里摸索。“怎么不是?”報販子說,“汽車是沒什么不好,在鄉間小路或是夏日午后開開也無妨。但現在車價太便宜了,每個人都能擁有一輛那生銹的玩意兒!要想駕著馬車穿過兩個街區,至少要被撞個五六次。”
瑪拉茜用硬幣買了一份報紙。當交通擁堵緩解后,路上的叫喊聲也漸漸平息,馬車和汽車再次在卵石路面上暢行起來。她舉起報紙,看著上面的新聞。
“喂,”報販子說,“你不是才來買過嗎?”
“我需要下午版。”瑪拉茜心不在焉地回答著走開了。只見頭條新聞的標題寫著“民眾走上街頭,振臂聲討!”如金屬扭曲般刺耳的疾呼聲響徹依藍戴,人們紛紛涌上街頭,聲討政府的腐敗行徑。在市長否決所謂勞動者人權宣言的775號法案一周之后,市長的弟弟溫斯汀·因內特被發現與著名罪犯勾結,而后身亡。
溫斯汀在自家宅邸中死于他殺,也許是在警察與這伙犯罪的交火中被波及。死者中有臭名昭著的嫌疑犯道瑟爾·馬利納,此人一直被警方懷疑從事走私礦石的營生,與城市正經的商人進行非正當價格競爭。警方拒絕承認對這些人的死亡負責,但神秘案件氛圍所引發的猜疑還是引發了民眾的強烈聲討。
瑪拉茜從手袋里拿出同一份報紙的上午版,標題寫的是“溫斯汀宅邸謎案!”據警方透露,市長的弟弟溫斯汀大人昨晚被發現死于自家宅邸之內。與他死亡有關的相關情形無可奉告,但據傳有數名上流社會成員也在現場。
上午和下午版報紙上的其他新聞都未作改動,除了一則關于東邊洪水災情的報導,更新了最新的傷亡人數。溫斯汀案件的消息占據了大幅版面,光是標題就相當醒目。《依藍戴日報》雖然算不上盆地里最可靠的消息來源,但卻對市場頗為了解。他們知道報導最被民眾認可,或是最容易引起民眾恐慌的新聞才有助于增加銷量。
瑪拉茜在第四八分區警局門外的臺階上遲疑著。人行道上人來人往,個個都焦慮地低著頭。另一些人則在附近閑逛,身穿深色卡車司機的夾克外套,雙手插在口袋里,用帽檐遮住眼睛。
無業游民,瑪拉茜暗想。太多無所事事的無業游民了。汽車與電燈正在飛速地改變依藍戴人的生活,但普通人似乎無論如何都跟不上節奏。有些家庭子承父業,一夜間就失去了工作。加上煉鋼廠的勞務糾紛……市長不久前對這些人發表了一番政治演說,并做出了承諾。會讓更多馬車運輸線路加入到與鐵道線路的競爭中來,前往鐵路無法抵達的地方。還有提高從比爾明進口的關稅。這些承諾大多都很空洞,人們正在漸漸失去希望。溫斯汀的死無異于將它們徹底粉碎。如果民眾開始懷疑雷普拉·因內特是否像他弟弟一樣腐敗,他們會做出何種舉動?
一場大火正在城中燃燒起來,瑪拉茜想道。她仿佛能感覺到就連手中的報紙也在散發熱力。
她轉過身,走進警局辦公室,擔心那個溫斯汀大人死后會不會對依藍戴造成更大傷害——他的死亡在傳遞著什么消息。
瓦克斯鉆出馬車,朝車夫點點頭,示意他們先回家,不用等他。
瓦克斯戴上那頂鋁邊寬檐帽——帶有蠻苦之地的風格,與長衫相得益彰。但他里面穿著體面的襯衫,還扎著領結。帽子與迷霧外套的混搭,讓他頗為引人注目,猶如舉著霰彈槍加入一場白刃戰。途經的工人們身穿背帶褲,頭戴工帽;銀行家穿著馬甲背心,戴著單片眼鏡;警察則頭戴警盔或圓頂禮帽,身穿警服外套。
誰都沒戴蠻苦之地的帽子。也許韋恩說的沒錯,他不該忽視帽子的重要性。瓦克斯深吸一口氣,朝村里走去。
這可能原本只是一條普通的街道。雖然很寬,但也沒什么特別。那是在栽樹之前。后來樹木在這里生根發芽,在卵石街面上長得郁郁蔥蔥,沿著大路搭起一片茂密的林冠。
在這里竟然存在這樣的地方。還不只是公園,簡直是森林,樹木無人修剪,放眼望去顯得鮮活而原始。你無法把馬車或汽車駛進村里,即便沒有樹木,這里的路面也太過崎嶇。街道兩旁的建筑物已被吞沒,變成了村里的美景,讓人不禁好奇如果沒有人類,整個依藍戴是否都會是這番景象。和諧讓盆地肥沃富饒,人們在這里耕作可謂事半功倍。
瓦克斯大步往前走,仿佛大戰在即。“清辯”和史特里昂插在腰間,大腿的槍套里還有一把短管霰彈槍,金屬在他體內燃燒著。他將帽檐拉低,走進另一個世界。
孩子們身穿簡樸的純白罩衫在樹林間玩耍。年紀稍大一些的年輕人則穿著被稱作提寧達的泰瑞司長袍,正面帶有V字圖案。他們在建筑的臺階上看著他從面前經過。這里的空氣聞起來很是柔軟。用柔軟來形容空氣真是愚蠢的修辭,可的確就是這樣的感覺。這種氣味讓他想起了他的母親。
在瓦克斯身邊響起如春芽般的竊竊私語聲。他直視前方,踩著彈性十足的路面往前走。村里并沒有專門供人進出的大門,可不論你是進入還是離開,都難以避開村民的耳目。果不其然,他剛剛進村,就有一位金發飄飄的年輕女人跑在他前面奔走相告去了。
他們在這里找到了平靜,瓦克斯想到。他們給自己制造了平靜。你不該為此責怪他們。
走了沒多久,他從一排樹中鉆出來,發現三位泰瑞司人已恭候多時了。他們個個交疊著雙臂,身穿蠻力的長袍,是能夠增加力量的藏金術師。這三人長相各異,不會有人覺得他們是親戚。其中兩人的身高帶有典型的泰瑞司血統特征,一人膚色較深——看上去是創始者的后裔,來自有著深膚色的古老泰瑞司族群。瓦克斯的褐色皮膚可能就是源于這一脈。這里的人全都不像古老畫像中那樣五官細長。那樣的特征來自于神話傳說。
“外來者,你到這里來有何貴干?”其中一人問道。“我想找席諾德談談。”瓦克斯回答。“你是警察?”那人上下打量著瓦克斯。孩子們紛紛從附近的樹后面探出頭來盯著他看。“算是吧。”瓦克斯說。“泰瑞司警察,”另一個人說,“我們自成一系。”“我懂規矩。”瓦克斯說,“我只想找席諾德聊幾句,至少讓我跟瓦范達爾長者見個面。”“你不該來這里,執法者。”領頭的泰瑞司人說,“我——”“沒關系,拉扎爾。”從附近樹后的陰影里響起一個疲倦的聲音。
三位泰瑞司人轉過身,接著迅速朝著那位徐徐走來的泰瑞司老婦人鞠了一躬。她相貌莊嚴,滿頭銀發,有著比瓦克斯更深的膚色,走路時拄著一根裝飾用的手杖。這位名叫瓦范達爾的長者端詳著瓦克斯。他感覺到自己正在冒汗。
拉扎爾仍然彎著腰,用固執的語氣說:“我們想要把他趕走的,長者。”“他有權利到這里來。”瓦范達爾說道,“他跟你們一樣有著泰瑞司血統。”這話讓那位泰瑞司蠻力感到很是驚訝,他站直身子,再次注視著瓦克斯。“您說的不會是……”“對。”瓦范達爾看起來疲憊不堪,“正是他。我的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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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恩提起朗姆酒瓶,把最后幾滴倒進嘴里,接著把酒瓶塞進外衣口袋。這酒瓶很好。他應該能拿它去換點別的東西。
他從運河的駁船上跳下,朝名叫雷德的船夫揮手告別。那是個好人,居然同意讓韋恩接受給他講個故事來抵扣船費。韋恩從嘴里吐出一枚硬幣——他一直把它含在腮幫底下——將它拋給雷德。
雷德一把接住。“怎么是濕的?你一直在舔它嗎?”“把硬幣含在嘴里,镕金術師就推不到了!”韋恩大喊。“你喝醉了,韋恩!”雷德大笑著說,撐著船桿把船劃出碼頭。“離醉還遠著呢!”韋恩喊回去,“那個小氣鬼瓦克斯連一滿瓶都不肯給我!”
雷德掉轉運河駁船的航向,將它駛入開闊的水域,背后的斗篷被風吹得上下翻飛。韋恩離開運河邊的泊船處,面朝最讓人害怕的景觀——依藍戴大學。
他接受三項試煉的時候到了。他伸手去摸朗姆酒,這時才迷迷糊糊地想起來酒早被自己喝光了。
“鐵銹滅絕啊!”他嘟囔著。也許他不應該把酒全都喝掉,但那緩解了他的鼻塞。在醉醺醺的狀態下,他就算臉上挨個一兩拳,甚至都感覺不到,那會讓他產生無敵之感。雖說這么想有點傻,可韋恩不是個吹毛求疵的人。
他朝大學的校門走去,雙手插在外套的衣兜里。用高皇語寫成的校訓已是風蝕斑斑,讀起來是那樣的夸大其詞——“困知勉行,虛而不淈”。還真是深奧。他聽人解釋過這句話的含義,可以理解為“知識是饑餓靈魂永遠的渴求”。當韋恩的靈魂饑餓時,他會吃司康餅解決,但這地方到處都是聰明的孩子,真是群古怪的人。
兩個身穿外套的人靠在校門邊。韋恩遲疑著停下。所以他們要從這一刻開始就注視他嗎?三項試煉的第一項近在眼前。真是銹得完美。好吧,縱觀故事里那些英雄的做法,他應該盡力避免接受這項試煉。韋恩在自己被那兩人發現前飛快地閃到側面,緊貼著墻壁往前走。大學四周都是圍墻,看上去倒像是座碉堡。他們難道怕知識泄露出去,如同從游泳者耳朵里流出的水?
韋恩伸著脖子尋找入口。他上一次潛入時的那個墻壁的缺口已經被他們用磚頭封死。還有一次是爬到樹上翻過去的,可惜那棵樹也已被砍倒。這幫人真是該死。于是他決定沿用英雄們接受試煉時采用的另一個套路——行騙。
他在附近的拐角處找到了迪姆斯。那個年輕人頭戴圓頂禮帽,脖頸處扎著領結,襯衫卻沒了袖子。他是當地一個重要街頭匪幫的頭領,但在搶劫時卻從沒有下過重手,對被他敲詐的那些人也是點到為止,可以算得上是模范公民。
“你好啊,迪姆斯。”韋恩說。
迪姆斯打量著他。“你今天是以警察的身份來的嗎,韋恩?”“不。”“啊,很好。”迪姆斯說著走下臺階,從口袋里拿出一樣東西——是個小巧的金屬容器。“這又是什么?”韋恩擦著鼻子問道。“口香糖。”“口香糖?”“對。嚼嚼看。”迪姆斯給了他一塊。那口香糖被卷成了球形,摸上去軟軟的,外面還裹著粉末。韋恩看著那年輕人,還是決定嘗試一下。他嚼了一會兒。“味道不錯。”他說著咽了下去。
迪姆斯大笑起來:“不能咽啊,韋恩,只能嚼!”
“這有什么好玩的?”
“會讓你感覺不錯。”他又丟給韋恩一塊。
韋恩塞進嘴里。“你們跟光腳幫相處得怎么樣?”光腳幫是他們在當地的競爭對手。迪姆斯他們是身穿無袖襯衫,光腳幫則是不穿鞋。這對街頭的年輕人來說顯得合情合理,他們大多數都居無定所。韋恩喜歡留意他們。這些人曾經都是好孩子。韋恩從前也和他們一樣。
后來生活讓他走入了歧途。像這樣的孩子,他們完全可以被別人領上正途上去。“噢,這個嘛,”迪姆斯說,“有好有壞吧。”“不會再有麻煩了,對吧?”韋恩問。“你剛才不是說今天不是警察嗎!”“對啊。”韋恩本能地模仿著迪姆斯的口音,“這是朋友之間的交談,迪姆斯。”迪姆斯皺起眉,把臉扭開,他的聲音雖輕卻很真誠,“我們不傻,韋恩。我們會守規矩的。”“好極了。”
迪姆斯回頭看到韋恩正要坐下。“你把欠我的錢帶來了嗎?”“我欠你錢?”韋恩問。“打牌的錢啊!”迪姆斯說,“兩個禮拜前欠下的!鐵銹啊,韋恩,你是不是喝醉了?現在還沒到中午!”“我沒醉啊。”韋恩擤著鼻子回答,“我正在研究清醒的幾種另類狀態。話說我欠你多少錢來著?”迪姆斯想了想,“二十。”韋恩把手伸進口袋,“我清楚地記得只找你借過五塊。”說著舉起一張五十塊的大鈔。
迪姆斯挑了挑眉,“看來你是有求于我?”
“我要到大學里去。”
“門不是開著嗎?”迪姆斯說。
“我不能走前門,他們認識我。”
迪姆斯點了點頭,這種事對他來說并不稀奇。“我要怎么幫你?”
不久之后,一個頭戴韋恩的帽子,身穿韋恩外衣且手持兩柄決斗杖的人試圖從正門進入大學。他看見了那兩個黑衣人,然后撒腿就跑,引得他們在身后猛追。
韋恩推了推眼鏡,看著他們跑遠,搖了搖頭。這簡直是流氓,竟然想闖進大學!太可恥了。他走進校門,系著領結,胳膊底下夾著一摞書。另一個黑衣人站在更為隱蔽的角落里,他看著同伴們跑去追迪姆斯,甚至都沒瞟韋恩一眼。
眼鏡對聰明人而言跟帽子有著相同的功效。韋恩把書丟到廣場上,然后走過一處噴泉,那里矗立著一尊衣不蔽體的女性雕像。他稍微閑逛了一小會兒,然后朝女生宿舍樓——帕莎頓樓走去。那座三層樓的建筑看上去和監獄沒什么兩樣,窗戶窄小,石墻鐵門,仿佛在說“小子們,要是你們不想被閹掉,就滾遠點兒”。
他從前門進入,做好了迎接第二項試煉的準備——帕莎頓暴君。她此時正坐在桌前,有著公牛一樣的體格,長著一張牛臉,就連頭發都卷曲得像是牛角。韋恩聽說她是這座大學里的固定資產。說不定是和吊燈、沙發那些一起被搬進來的。
她的書桌就在入口通道附近,看見韋恩進來抬起頭,猛地站起身來呵斥道:“你!”
“你好啊。”韋恩說。
“你是怎么避開校園保安隊的!”
“我朝他們扔了個球。”韋恩說著把眼鏡塞進口袋里,“獵犬基本都愛追著球跑。”
那暴君起身繞過她的書桌,動作看起來就像是一艘遠洋輪船偏要在城市運河里航行一樣。她頭戴一頂追逐時髦的小帽子,總愛把自己當作是依藍戴上流社會的一員。好吧,就算她是吧。好比建造市長宅邸臺階的花崗巖也算是市民政府的一分子。“你。”她說著用一根手指戳著韋恩的胸口,“我記得我告訴過你不許再來。”“我記得我無視了你說的話。”“你喝醉了嗎?”她聞了聞他的氣息。“沒有。”韋恩說,“要是我喝醉了,你看上去哪還會這么丑。”
她氣鼓鼓地轉過身,“簡直厚顏無恥到難以置信。”“真的?因為我確定自己之前一直都這么厚顏無恥。每個月都一樣。沒什么比這更容易讓人相信了。”“我不會讓你進去。這次你休想。你就是個無賴。”韋恩嘆了口氣。故事里的英雄人物從來都不用跟同一只野獸交手兩次,憑什么他就得每個月都得跟她過一次招?“聽著,我只想看看她。”“她很好。”“我有錢,”韋恩說,“要交給她。”“留在這就行。你會讓她不幸的,惡棍先生。”
韋恩上前一步,拽住暴君的肩膀。“別逼我這么做。”她看著他,出乎他意料地拗了拗指關節。哇噢。他迅速把手伸進口袋里,拿出一塊紙片。
“這張票,”韋恩飛快地說道,“能讓兩個人參加今晚在佐貝爾夫人宅邸舉行的政府春季晚宴和政治宣講會。票上沒有署名,任何人都可持票進入。”
她睜大雙眼,“你是從誰那偷來的?”
“拜托,”韋恩回答,“是有人專程送來我家的。”
這是實話。只不過受邀人是瓦克斯與史特芮絲。但鑒于他們尊貴的地位,寄給他們的這類邀請信上都不會署名,便于他們派代表前去。面對瓦克斯這樣的大人物,即便只能請到他的親朋好友來出席派對,也算夠有面子了。
暴君雖然和瓦克斯沒什么關系,但后者原本對這種糟糕的派對也沒興趣。再者說,韋恩已經留給他一片格外好看的樹葉作為交換。那樹葉真是鐵銹般的美麗呀!暴君猶豫了,于是韋恩又在她眼前揮了揮那張票。“我想……”她說,“就讓你進去最后一次吧。但我不能讓不相干的人進入探訪室。”
“我是她的家人。”韋恩說。學校大費周章地把年輕男女隔開,他對此很是不解。這有那么多聰明人,難道就沒人意識到男孩和女孩應該在一起做點什么嗎?
暴君讓他進入了探訪室,然后讓坐在桌邊的另一個女孩去喊亞莉安德。韋恩坐了下來,但雙腳卻一直在敲打地板。他不僅沒了武器,沒了行賄的籌碼,就連自己的帽子也沒戴在頭上,幾乎可以說是赤身裸體。可他終于即將迎來最后的試煉。
亞莉安德稍后進入房間。她還帶來了另外兩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女——都不到二十歲。真是個聰明的女孩啊,韋恩得意地暗想,接著站起身。
“潘弗爾夫人說您喝醉了。”亞莉安德仍然站在門口。
韋恩從金屬意識里提取健康,很快就消除了身體的不適感,治愈了傷口。它認為酒精是毒藥,這表明一個人不能總是信任自己的身體,但今天他沒有抱怨。同時還暫時消除了他的鼻塞,但過后仍會卷土重來。出于某種原因,用金屬意識治療疾病很是困難。
總之就是他瞬間感覺到了清醒,如同下巴被人砸了一磚頭。他深吸一口氣,赤身裸體的感覺更強烈了。“我只是和她開個玩笑。”韋恩的口齒變得無比清晰,雙目炯炯有神。
亞莉安德專注地看著他,然后點點頭,但并沒有走進房間。“我把這個月的錢帶來了。”韋恩說著拿出一個信封,放在旁邊那張玻璃臺面的矮桌上。他站得筆直,接著把重心轉移到另一只腳上。“這真是他嗎?”旁邊一個女孩問亞莉安德,“他們說他跟蠻苦之地的曉擊一起行動。”“是他。”亞莉安德回答,眼神仍落在韋恩身上,“我不要你的錢。”“是你媽媽讓我交給你的。”韋恩說。“你不需要親自送來。”“需要。”韋恩平靜地說。
他們沉默不語地站在原地,雙方都一動不動。最后,韋恩清了清嗓子,“你的學業怎么樣?他們對你好嗎?需不需要什么東西?”
亞莉安德從手袋里拿出一條盒墜項鏈。她打開它,里面是一張醒目的男人照片,胡須濃密,目光炯炯,臉型狹長,神態溫和,有輕微謝頂。那是她的父親。
她每次都會把它拿給韋恩看。
“告訴我你做過什么。”她說。聲音聽上去比隆冬還要冷。
“我沒——”
“告訴我。”
第三場試煉。“我殺死了你爸爸。”韋恩看著照片小聲說,“我在一條小巷里搶了他的錢包。我打死了一個比我好的男人,所以我也不配活著。”“你知道你沒有被原諒。”“我知道。”“你永遠都不會被原諒。”“我知道。”“那我就收下你的血腥錢。”亞莉安德說,“順便告訴你,我的學業很好,正在考慮研讀律法專業。”他希望自己總有一天能在那女孩的眼睛里看見情感。哪怕是憎恨。至少不再是冷漠。“請你出去。”韋恩低著頭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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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依藍戴市的城中心不該有一座茅草屋,但它確實就存在這里。瓦克斯彎腰走進去,仿佛回到了幾百年前。里面的空氣里帶著一股老舊皮毛的氣味。
屋子中央擺著個巨大的火盆,其實依藍戴氣候溫和,根本用不到這樣的取暖用具。今天,火盆中央卻燒著一團小火,上面煮著一壺熱茶。從焦黑的石塊來看,它平日里也在被使用。不論是火盆,還是墻壁上的古風畫作——畫著狂風、凍雨,還有山坡上那幾個用寥寥數筆勾勒出的小人——都像是從神話中走出來的。
老泰瑞司。冰雪覆蓋的傳說之地,還有在凜冽風雪中出沒的白毛野獸與幽靈。在浩變發生后的早年間里,泰瑞司流民們將他們對故土的記憶書寫下來,因為守護者們無一幸存。
瓦克斯在他祖母的火盆旁邊坐下。有人說老泰瑞司在等待這些人,藏在和諧設計的這個全新世界的隱秘角落里。對于心懷信念的人來說,這里也許是天堂——盡管這天堂冰寒凜冽,難于生存。但如果定居在果木繁茂、無須耕種的土地上,那會讓一個人變得狹隘。
瓦范達爾祖母坐在他對面,但卻沒有生火。“你這次在進村之前卸下槍了嗎?”“沒有。”她哼了一聲,“還是這么傲慢。你離開了這么長時間,我還琢磨著蠻苦之地能挫挫你的銳氣。”
“他們把我變得更加頑固了。”
“那里充斥著熱浪與死亡。”瓦范達爾祖母說。她抓起一把草藥捏碎,碎片落進茶杯上方的過濾網里,接著斟上一杯開水,用骨節嶙峋的手將杯蓋扣上。“關于你的一切都散發著死亡的氣味,亞辛修。”
“這不是我父親給我起的名字。”
“你父親沒那個權力。我原本可以要求你卸下武器,可那毫無意義。你用一枚硬幣、紐扣乃至這把茶壺都能殺人。”“镕金術并不像您想的那么邪惡,祖母。”“沒有力量是邪惡的。”她說,“危險的是把那些力量混合起來。你的特質不是你的錯,可我卻只能把它看作一個跡象。在我們的未來會出現另一個暴君,有著太過強大的力量,必將招致毀滅。”
坐在這間茅草屋里……聞著祖母的茶水味……記憶仿佛揪住瓦克斯的衣領,逼迫他直面過去。一個從來都無法決定自己身份的年輕人。镕金術還是藏金術?城市領主還是謙卑的泰瑞司人?他的父親和叔叔把他往一個方向推,而祖母則與他們背道而馳。
“有個藏金術師昨晚在第四八分區里殺了人,祖母。”瓦克斯說,“他是個鋼奔。我知道城中每個帶有藏金術血脈的人都逃不過您的眼睛。我需要一份名單。”
瓦范達爾祖母摩挲著茶杯。“你自從回城之后,才來過村里……三次?回城差不多兩年了,在今天之前卻只跟你的祖母見過兩次面。”“您也知道我們敘舊通常會以不愉快的方式收場,這能怪我嗎?老實說,祖母,我知道您對我是什么感覺。何必還要相互折磨?”
“你還在用二十年前的老眼光看待我,孩子。人是會變的。即便是我也不例外。”她喝了一口茶,然后又往濾茶器里加了些藥草,把它放回水里。除非煮得恰到好處,不然她是不會喝的。“可你卻不會。”
“這是要惹惱我嗎,祖母?”“不,我羞辱人的水平沒這么差。你一點都沒變,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誰。”這爭論真是老生常談了。她在過去兩年的兩次會面中都對他說過同樣的話。“我是不會身穿泰瑞司長袍,輕聲細語,見人就引用格言的。”“你會朝他們開槍。”瓦克斯深呼吸。一股混合氣味停留在空氣里。是茶味嗎?像是剛剛修剪過的青草。他父親的宅邸坐落在草坪上,他在那里傾聽著父親和祖母的爭吵。
瓦克斯在村里只住過一年。那是他父親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即便如此,也已足夠讓人驚訝,因為埃德溫叔叔堅持讓瓦克斯和他姐姐遠離這個地方。在他的合法子嗣——已故的辛斯頓·拉德利安在瓦克斯十八歲時才出生,在那之前,埃德溫領養了他哥哥的孩子,準備把他們撫養成人。但盡管這樣,還是很難完全不顧及瓦克斯父母的意愿。
在林木間生活的那一年里,瓦克斯被嚴禁使用镕金術,但他卻有了更偉大的發現——即便是在田園牧歌般的泰瑞司人中間,也存在著罪犯。“我知道自己是誰,”瓦克斯抬頭與祖母四目相對,“在穿上迷霧外套,腰間插著槍,追擊犯罪狂徒的時候就知道。”“決定你身份的應該是你是什么人,并非是你在做什么事。”“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就代表著他是誰。”“你來這里是為了追擊一個藏金術殺手?你真該照照鏡子,孩子。如果一個人的所作所為能代表他是誰的話……想想你都做過些什么吧。”“我從來沒殺死過任何不該殺的人。”“你對此有十足的把握嗎?”“算是吧。如果我犯過錯誤,今后也會償還。您不用跟我兜圈子了,祖母。戰斗并沒有違反泰瑞司教義。和諧也會殺戮。”“他只殺死過野獸和怪物。沒殺過我們自己人。”瓦克斯呼出一口氣。又來了?鐵銹啊,我真應該逼著韋恩替我到這來。他說過她喜歡他。
一股新的氣味撲鼻而來。是碾碎的花香。在漆黑的房間里,他再次想象自己站在泰瑞司村的樹林間,抬頭望著一扇破損的窗戶,撫摸著手中的子彈。
然后他笑了。那段記憶曾經帶給他痛苦——孤絕的痛苦。現在他只看見一個成長中的執法者,記住他所感覺到的使命感。瓦克斯站起身,拿上帽子,迷霧外套在身后搖曳。他幾乎快要相信屋里的氣味還有那記憶都是他祖母的杰作。誰知道她往茶里放了什么東西?
“我要追擊一名兇犯。”瓦克斯說,“如果您不肯幫忙,他在被我抓住之前又殺了人,那您也難辭其咎。看看您在夜里能不能睡得安穩吧,祖母。”
“你會殺了他嗎?”她問,“你會不會明明可以瞄準他的腿,卻朝他胸口開槍?你身邊總有人死去,你無法否認這點。”
“對。”他說,“除非一個人想要殺人,不然絕不應該扣動扳機。而如果對方也持槍在手,我會瞄準他的胸口。這才能確保死在我身邊的都是罪有應得的人。”
瓦范達爾祖母凝視著面前的茶壺。“你要找的人名叫艾達希。是個女人。”
“鋼奔?”
“對。她不是殺手。”
“可是——”
“她只是我唯一知道的可能會卷入這類事件中的鋼奔。她一個月前表現得……非常古怪,聲稱她亡兄的鬼魂來找過她,后來就消失了。”
“艾達希。”瓦克斯說,這是泰瑞司式的發音,讀起來很醇厚,又讓他想起了在村里度過的日子。泰瑞司語言曾經消亡過,但由于被載入了和諧的記錄中,許多泰瑞司年輕人如今也開始學習使用。“我發誓我聽過這個名字。”
“你很久之前確實認識她。”瓦范達爾祖母說,“其實你那一晚跟她在一起,時間是在……”啊,對。那個苗條的金發女孩,羞澀靦腆,少言寡語。我不知道她竟然是藏金術師。
“你臉上怎么連一點愧意都沒有。”祖母說。
“沒什么好羞愧的。”瓦克斯回答,“要恨就恨吧,祖母,但跟您生活在一起改變了我的人生,就像您一直承諾的那樣。我不會因為那轉變不是您希望的而感到羞愧。”
“盡量……帶她回來吧,亞辛修。她不是殺手。她只是被迷惑了。”
“他們全都是。”瓦克斯說著走出茅草屋。之前那三個男人還站在門外,滿臉不悅地瞪著他。瓦克斯朝他們揚了揚帽子,扔下一枚硬幣,讓自己從兩棵樹中間騰空而起,越過林蔭,飛上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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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瑪拉茜走進警局辦公室,她都會略感興奮。
這興奮來自于對期望的顛覆,來自于不可知的未來。雖然這個房間和她想象中并不一樣——作為轄區警局的文書與組織中心,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間商務辦公室——可單憑她能在這里工作,就已足夠讓她雀躍了。
她的人生本不該是這樣的。她從小到大都在讀與蠻苦之地有關的故事,了解那里的執法者與暴徒。她夢想著六發左輪手槍和公共馬車,甚至為此選修了騎馬與來福槍射擊課程。但真正的人生卻是另一番模樣。
她生來就具有特權。沒錯,她是個私生女,但他父親給出的大筆撫養費卻能讓她和母親住在體面的宅邸里,也能讓她接受良好的教育。在這樣的承諾面前——加之母親決意讓瑪拉茜進入社會,向父親證明她自己——她不該選擇警察這種卑微的工作。
可她還是做到了。這感覺真好。
她走過坐滿工作人員的房間。盡管警局大樓的邊上就是監獄,但監獄有獨立的入口,她很少會到那里去。在從大廳中走過時與她擦肩而過的許多警察都是文職人員。她的座位則位于亞拉戴爾總長辦公室旁邊的一個舒適的角落里。總長辦公室從里面看更像是一間壁櫥,而且他很少會在那辦公,反而總是像一頭雄獅那樣四處巡視。
瑪拉茜把手袋放在桌上,旁邊是一疊去年的犯罪報告——她在業余時間會嘗試分析一個地區的輕度罪案與大案重案的關聯性。看這些總比讀她母親寄來的那些表面禮貌,實則憤慨的書信要好得多,那些信被她壓在最底下了。她往總長辦公室里探了探頭,發現他的馬甲背心搭在桌邊,邊上堆著等待簽字的費用報告。她微笑著搖了搖頭,從他的馬甲里取出懷表,跑去找他。
辦公室里一片忙碌,但又不像檢察官辦公室里那么喧鬧。在她跟隨戴伊斯實習的那段時期,每個人時刻都是一副癲狂樣。那里的人通宵達旦地工作,當有新案件發布時,屋里的每位初級律師都會抓起裙子、外套和一大疊文件沖過去,伸長脖子去看發布官是誰,他們需要多少助手。
賺取名望與財富的機會多不勝數,可她卻始終感覺不到有人在做事。本該審理的案件被擱置不理,只因為牽涉的人員地位不高;而不管什么案子,只要與地位尊貴的領主或貴女沾上邊,就會優先處理。那里的忙碌不是為了整治城市中的問題,而是為了確保讓那些高級律師看到你比其他同事更加努力。
如果沒有遇見瓦克斯利姆,她可能至今還在那里。她遵從著母親的意愿,母親總是在孩子身上尋求存在感,也許是為了證明,不論出身如何,她完全有資格嫁給哈姆斯大人。瑪拉茜搖了搖頭。她愛她的母親,但那個女人只是太閑了。
警局辦公室與律師那邊完全不同。在這里,有一種真正的使命感,而且是能夠被量化的。警察們倚靠在座椅上,給其他官員描述證據,為某個案件尋求幫助。低階下士在辦公室里忙忙碌碌,端茶倒水,取文件檔案或是忙別的差事。她在這里幾乎感覺不到和那些律師之間的競爭。也許是因為沒有值得競爭的名利可言吧。
她找到亞拉戴爾的時候,他正高高挽起衣袖,一只腳踩在椅子上,對著卡貝雷爾中尉喋喋不休。“不,不,”亞拉戴爾說,“我告訴你,我們需要派更多人上街,等到鑄造廠的工人們罷工抗議結束后,夜晚到酒吧附近值守。沒必要白天跟他們在那干耗著。”
卡貝雷爾平靜地點點頭,朝著走來的瑪拉茜轉了轉眼珠。亞拉戴爾并非事無巨細都要插手,但至少他是迫切地想要解決問題。根據瑪拉茜的經驗,警員們幾乎都很喜歡他,轉轉眼珠不代表什么。
一位下士正端著茶盤給大家送茶水,她也拿了一杯。他目不斜視地快步走開,但瑪拉茜還是覺察到他在盯著她看。呃,她坐上這個位置不是她的錯,中尉的職銜也用不著給人端茶送水。
好吧,瑪拉茜對自己說,一邊喝著茶,一邊走到亞拉戴爾身邊。也許這里還是存在著一點兒競爭的。
“那這件事就交給你了?”亞拉戴爾問。“沒問題,長官。”卡貝雷爾說。她是這里為數不多的幾個對瑪拉茜表示出尊重的人。也許因為她倆都是女人。
警局里女人的數量要比律師那邊少得多。人們也許會猜想這是因為女人都對暴力不感興趣——但在從事過這兩份工作之后,瑪拉茜卻覺得她明白哪種職業更加血腥。配槍的人不一定更兇殘。
“很好,很好。”亞拉戴爾說,“我去跟雷迪隊長簡單說明下情況……”他說著拍了拍口袋。瑪拉茜把懷表遞過去,被他一把抓住,查看時間。“……十五分鐘。呵呵。比我預想的還要久。你是從哪拿到那杯茶的,科爾姆斯?”“要派人給您拿一杯嗎?”她問。“不,不。我自己來就可以了。”他說完匆忙離開,瑪拉茜朝卡貝雷爾點頭致意,然后趕緊追了上去。“長官。”她說,“您看過下午的報紙了嗎?”他伸出手,把報紙接過去,一邊翻看一邊往茶爐那邊走,沿途險些撞翻三名警察。“糟糕。”他嘀咕著,“我原本希望他們沖著我們來。”“我們?”瑪拉茜驚訝地問。“當然。”亞拉戴爾回答,“貴族橫死,警察又三緘其口。感覺他們會把責任怪到警察頭上,結果又突然改變了主意。最后,對溫斯汀的討伐聲居然更甚。”“那比怪到我們頭上還糟糕?”“糟糕多了,中尉。”他愁眉苦臉地說,端起一個茶杯。“人們習慣憎恨警察。我們相當于吸引仇恨的磁鐵,或是避雷針,怪我們總比怪市長要好。”“除非是市長罪有應得,長官。”“這些言辭真是危險啊,中尉。”亞拉戴爾說著從擱在煤爐上加熱的茶水壺里倒出一杯熱茶,“而且于身份不合。”“您知道傳聞說他很腐敗。”瑪拉茜小聲說。“我只知道我們是公務員。”亞拉戴爾說,“外面有心又有力監管政府的大有人在。我們的任務是維持治安。”
瑪拉茜皺起眉,但卻沒再反駁。她幾乎可以確定因內特市長是腐敗的。在他制定方針決策的過程中存在太多巧合和不合常理之處。雖然算不上露骨,但追本溯源是瑪拉茜的專長,也是她的興趣所在。
這并不是說她想要查明依藍戴的領導者跟城市的精英階層之間存在暗箱操作,而是當她發現跡象后,她覺得必須要挖根究底。在她書桌上那一疊普通報告底下壓著一份匯集所有信息的賬簿。盡管證據尚不確鑿,但卻已拼湊出清晰的輪廓——盡管她明白那在別人看起來并不可疑。
亞拉戴爾端詳著她,“你不同意我的觀點嗎,中尉?”“如果一個人只是回避困難,是改變不了世界的,長官。”“那就隨便問吧。不過只限于在腦袋里發問,中尉,不能問出聲來——尤其不能去問警局之外的人。不能讓我們為之效力的人覺得我們在挖他們的老底。”“這真滑稽,長官。”瑪拉茜說,“我原以為我們是在為城市里的民眾效力,而非他們的領導者。”冒著熱氣的茶杯停在亞拉戴爾的嘴邊。“你批評得是。”他說完搖搖頭,喝了口熱茶。辦公室里的人都覺得他肯定在好多年前就已經把味蕾給燙掉了。“我們走吧。”
他們一起朝亞拉戴爾的辦公室走去,途中路過雷迪的辦公桌。那個瘦高的男子站起身,但亞拉戴爾示意他坐下,拿出懷表。“我還有……五分鐘,然后就來找你,雷迪。”
瑪拉茜朝隊長抱歉地一笑,換來了對方的怒視。
“總有一天,”她說,“我會弄清楚那家伙為什么這么恨我。”
“嗯?”亞拉戴爾說,“噢,你偷了他的工作。”
這話聽得瑪拉茜差點摔倒,撞在奧司托姆中尉的辦公桌上。“您說什么,長官?”她快步追上亞拉戴爾。
“雷迪原本可以當上我的助理。”亞拉戴爾回答,此時他們已經走到他的辦公室門口,“那個空缺炙手可熱,我原本都準備聘用他了,結果收到了你的申請。”
瑪拉茜滿臉通紅。“雷迪為什么想當您的助理啊,長官?他可是外場警察,是高級刑警。”
“所有人都明白,要想升遷,你就得多待在辦公室里,少上街。”亞拉戴爾說,“這是個愚蠢的傳統,雖然其他八分區也在沿用。我可不愿意讓我最出色的手下都變成辦公室里的懶蟲。我希望能讓具有潛力的新人在助理這個位置上得到鍛煉,而不是讓經驗老到的警察在這長滿苔蘚。”
這些話解開了瑪拉茜心中的謎團。許多同事之所以對她表示出敵意,并不僅僅是因為她跳過了低階職銜——許多貴族都能做到這一點。而是因為他們在為雷迪抱不平,認為他們的朋友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所以……”瑪拉茜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甩掉恐慌情緒,“您覺得我有潛力?”
“當然。不然我為什么要聘用你?”這時曼迪尤下士從他們身邊經過,敬了個禮,亞拉戴爾則把那疊報紙砸到了他的臉上。“說了不許在屋里敬禮,曼迪尤。以后見一次打一次。”他說完回頭看了瑪拉茜一眼,曼迪尤則一邊道歉一邊跑開了。“在你身上有種特質,科爾姆斯。”亞拉戴爾對她說,“不是因為你的簡歷有多光鮮。我根本不在乎你的學科分數,或是律師辦公室里那些人對你的評價。打動我的是你寫下的那些關于改變城市的話。”
“我……多謝夸獎,長官。”“我不是在恭維你,科爾姆斯。只是陳述事實。”他朝門口指了指,“報紙上說市長今天下午會向市民致辭。我敢打賭第二八分區的警察肯定會讓我們幫忙維持秩序,他們向來如此。所以我會派人上街。你跟他們一起去,聽仔細了,回來之后把因內特市長說的話報告給我。另外還要注意民眾的反應。”
“遵命,長官。”瑪拉茜忍住了敬禮的沖動,抓起手袋,跑去執行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