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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乘風濃煙

“拿到了?他有沒有懷疑?”不管在太陽底下曬多久,杰瑞米的皮膚始終那么蒼白。他在西蒙身旁上躥下跳,就像漁網(wǎng)上的浮漂似的。

“拿到了。”西蒙低聲咕噥著。杰瑞米的興奮勁兒讓他很不高興,這么幼稚的行為完全和他們的冒險任務背道而馳。“你想太多了。”

杰瑞米一點都不介意西蒙惡劣的態(tài)度。“只要拿到就好。”他說。

主干道頂篷大開,道路暴露在正午的陽光之下。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幾個衛(wèi)兵仍在各處出沒,還有一些人在門道附近游蕩,一些人則靠著墻壁兩兩捉對擲骰子玩。黃色的制服表明他們是拜由伽的部下,另外,他們還系著代表埃利加的皇室綠腰帶。雖然早市時間已經(jīng)過去,但西蒙還是覺得路人比往常少,剩下的那些多數(shù)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經(jīng)過冬天這幾個月,他們被迫離開井枯地裂的家園,來到鄂克斯特,如今則在井邊或房屋旁的陰影中,或站或坐,無精打采,半死不活。衛(wèi)兵在他們中間穿行,甚至直接踩過他們的身軀,仿佛這些人跟路上的死狗沒什么區(qū)別。

他倆從主干道右拐,到了酒館街。這是連接主干道的最大的一條街。炎熱使得多數(shù)人寧愿待在屋內(nèi),但比起其他地方,這里還是稍微多了幾分活力。能看到的大部分人還是衛(wèi)兵,他們手拿酒杯,從窗戶里探出身子,看著西蒙、杰瑞米,還有其他幾個人經(jīng)過,臉上帶著醉鬼的漠然神情。

一個衣著簡樸的農(nóng)家女孩快步走過街道,從她肩上扛著的大水罐來看,大概是哪個馬夫的女兒吧。幾個衛(wèi)兵沖她吹口哨,想引起她的注意,一不小心還把啤酒濺到窗戶底下的塵土中。女孩低著頭,下巴快要碰到胸口,她急急忙忙地快步向前走,在水罐的重壓下,身體隨小碎步扭動著。西蒙死死盯著她流暢搖擺的臀部,甚至側(cè)過身去欣賞,直到她轉(zhuǎn)進一條小巷子里,再也看不到為止。

“西蒙,過來!”杰瑞米呼喚他,“到了!”

酒館街的中間是圣撒翠教堂,它就像塊磐石,立在滿是車轍痕跡的路邊。寬闊光滑的石面在陽光下反射著朦朧的光芒。高高的穹頂和拱垛在成群的石像鬼上投下細長的影子,使這些石雕更顯栩栩如生,它們仿佛正低著頭,在那些全無幽默感的圣人背后譏笑個不停。高大的雙拱門上方,插著三面飄揚的旗幟——埃利加的綠龍旗,教會的圣樹金柱旗,最靠下的一面則繪著片白色平原,平原上是象征鄂克斯特的金色寶冠。兩個負責警戒的衛(wèi)兵背靠在打開的門上,矛尖抵著寬大的石地板。

“好,就是這里。”西蒙一臉嚴肅,登上二十四級大理石臺階,杰瑞米一路小跑,緊跟著他。臺階上,一個衛(wèi)兵懶洋洋地舉起長矛,攔在他們面前。鎖子甲的兜帽垂落腦后,像面紗一樣披在他肩上。

“你們想干嗎,嗯?”他瞇起眼睛問道。

“給拜由伽送信。”西蒙尷尬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居然這么輕,“海霍特的莫吉納醫(yī)師給拜由伽伯爵的信。”他壯起膽子,將羊皮卷遞到他們面前。剛剛說話的衛(wèi)兵接過來,掃了一眼封蠟上的標記。另外一個則始終盯著門楣上的雕飾,好像能從上面讀出他今天已經(jīng)完成任務的字樣。

第一個衛(wèi)兵聳聳肩,把羊皮卷還給西蒙。“進去,左轉(zhuǎn),別到處亂跑。”

西蒙憤憤不平地挺直了身子。等自己成為衛(wèi)兵,一定會比這些無所事事、一臉胡楂的白癡像樣得多。難道他們不知道,身著國王的綠色是多么大的一份榮譽?他和杰瑞米一起從衛(wèi)兵身旁走過,進入涼爽的圣撒翠教堂。

門廳冷冷清清,一點動靜都沒有,甚至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不過,在燈光照射下,西蒙看到門廊另一頭有幾個人影。他轉(zhuǎn)過頭去,和預料的一樣,那兩個衛(wèi)兵并未留意他們。于是西蒙沒往左邊走,而是徑直向前,往教堂的大禮拜堂走去。

“西蒙!”杰瑞米輕聲喚道,“你在干嗎?他們說往這邊走!”他指著左邊的走廊。

西蒙對伙伴的提醒置若罔聞。他悄悄地從門口探出頭打量。杰瑞米緊張地嘀咕著,但也只好跟了過去。

墻上那張畫的應該也是圣書的場景吧,西蒙想。它以烏瑟斯和圣樹為背景,前面則是一群納班農(nóng)民的臉。

這個禮拜堂寬敞高大,像個自成體系的世界。陽光穿過彩色玻璃窗,就像穿過云層,柔和地從最高處灑下來。身穿白衣的牧師們像沒有頭發(fā)的女傭,在圣壇周圍又是擦洗又是磨光。西蒙猜他們在為一兩個星期后的艾萊西亞祭做準備。

靠近門口,同樣也有許多人在忙碌,但這些人并不是普通鎮(zhèn)民。其中有穿著象征拜由伽的黃色外衣的衛(wèi)兵,也有身著綠衣的愛克蘭城堡守衛(wèi),還有穿褐色或黑色衣服的貴族們。兩方人馬看起來各行其是,西蒙觀察了一段時間才注意到,大廳中間放著一排凳子,乍一看好像是不讓牧師跑出去,但仔細一想,不對,其實這應該是為了不讓士兵進去。這樣看來,德米蒂主教和他手下那些牧師們還心存僥幸,盼望衛(wèi)隊長的部隊最終能撤出他們的教堂。

兩人接著往目的地走去,上樓時還得把羊皮卷遞給三個士兵檢查。他們的警惕性顯然比門衛(wèi)更高,可能因為他們沒被烈日炙烤,也有可能因為這里距長官更近。最后,他們來到一間擁擠的守衛(wèi)室前,門口站著一個長滿皺紋、牙縫寬闊的老兵,腰帶上掛滿了鑰匙,一副冷漠高傲的模樣。

“是啊,今兒拜由伽大人在。信拿來,我一會兒就給他。”軍士面無表情地搔著下巴說。

“不行,大人,我們必須親手交給他。這是莫吉納醫(yī)師的信。”西蒙努力讓自己的話顯得更有底氣,杰瑞米則一直盯著地板。

“哦,是這樣嗎?我考慮考慮。”那人朝腳下啐了口唾沫,閃亮的大理石地板掩蓋在滿地木屑之下,“該死的,這都什么日子。好吧,在這兒等著。”

“好吧,你們有什么事?”拜由伽伯爵坐在桌旁,沖他們揚起一邊眉毛,桌面上有一堆吃剩的鳥骨。他面目清秀,下巴圓潤,手指像樂師一般修長漂亮。

“大人,您的信。”西蒙半跪在地上,將羊皮卷遞了過去。

“好了,遞過來,孩子。難道你看不出我正在吃飯?”伯爵的聲音尖細輕柔,但西蒙聽說,拜由伽劍術(shù)高超,已有好多人死在那雙看似柔弱的手下。

伯爵看著信,滿是油光的嘴唇上下翕動。西蒙努力把肩膀往后靠,背脊像長矛桿那樣挺直。他用眼角余光掃到剛才那個頭發(fā)灰白的軍士正在看自己,于是更加用力地把下巴往里縮了縮,眼睛直視前方,心想,自己比教堂門口那兩個懶散的蠢貨肯定像樣多了。

“……請考慮,在您麾下為送信來的……二人……安排適當?shù)奈恢谩卑萦少ご舐暷畹馈K貏e強調(diào)的幾個字眼讓西蒙有點著慌——他注意到西蒙在“人”字前面加了個“二”嗎?為了填進這個字,他不得不寫得細長了些。

拜由伽伯爵看著西蒙,順手把信遞給了那個軍士。軍士讀得比拜由伽更慢。伯爵上下打量眼前的年輕人,又瞥了一眼還跪著的杰瑞米。軍士看完把信還給伯爵,笑了。他豁著的兩個牙洞中露出了粉紅的舌頭。

“這么說,”拜由伽的聲音仿佛長笛,正在吹奏悲傷的調(diào)子,“那個老醫(yī)師,莫吉納,希望我接手兩只城堡耗子,把他們訓練成真正的男人。”他從碟子里抓起一塊肉,連同骨頭一起丟進嘴里,“不可能。”

西蒙覺得膝蓋發(fā)軟,胃里有什么東西沖上了喉嚨。“可是……為什么?”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因為我不需要你們。我的人手已經(jīng)足夠。我養(yǎng)不了你們。不下雨,沒人能種莊稼,我的人只好排著隊去外面找活干,掙飯吃。最重要的一點是,我不想收你們。兩只白白嫩嫩的城堡耗子,這輩子遇到最痛苦的事也就是偷水果被打幾下屁股吧。你們走吧,該干嗎干嗎去。要是萬一,那些只會傻笑的赫尼斯第蠻子繼續(xù)反抗國王的旨意,或者叛徒約書亞真的造反,打起仗來,你們就有機會拿起干草叉和鐮刀,和其他農(nóng)民一起打仗了。退一步說,要是到時候軍隊真的缺人,你們說不定也可以跟來喂喂馬什么的。不過,你們永遠也別妄想成為軍人。國王讓我做衛(wèi)隊長,不是讓我做奶媽。軍士,給這兩只城堡耗子開個洞,叫他們滾。”

在返回海霍特城堡的長長的路上,西蒙和杰瑞米一語不發(fā)。西蒙獨自一人回到那個拉著簾子的角落,拿起桶板做的劍,狠狠在膝上折斷。他沒有哭。他不會哭的。

今天刮的北風里有些奇怪的味道,艾奎納想。好像是動物的臊味兒,要么就是快起風暴了,或者兩者皆有……總之,讓人發(fā)癢,搞得我脖子寒毛直豎。

雖然溫度不算低,但他還是像天冷時那樣習慣性地搓了搓手。艾奎納挽起薄薄的夏衣袖口,一直拉到青筋凸起的上臂——今年天氣的確不正常,要不怎么會穿這件衣服呢。他又到門口張望了一下,心里挺尷尬,都一把年紀的人了,居然也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

那個該死的赫尼斯第人跑哪兒去了?

轉(zhuǎn)身往回走的時候,他差點被一堆書絆倒。還好,在緊要關頭他抓住了壓在一堆羊皮卷下的皮帶扣。他咒罵著彎下腰,及時穩(wěn)住了差點兒坍塌的書卷堆。那些抄錄文書的牧師為了在記錄廳里慶祝艾萊西亞祭,把東西都塞進了這個沒人用的房間。因此這里暫時可以安全地躲開各種眼線。但他不明白,既然牧師還得回來收拾這些文書,干嗎不留點騰挪空間呢?

門鎖響了一聲。終于,艾奎納公爵從焦急的等待中解脫了。這次他不再小心翼翼地開門張望,而是直接伸手把門打開。門口只有一個人,他原以為會有兩個。

“安東保佑,艾歐萊爾,你終于來了。”他叫出了聲,“主簿呢?”

“噓。”穆拉澤地伯爵將兩根手指壓在唇上,一踏進房間,立刻反手關上房門,“小聲點兒。文書官還在大廳里跟人聊天呢。”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公爵繼續(xù)嚷嚷,聲音比剛才稍稍輕了些,“我們是小孩嗎?還得躲開那些皮厚肉糙的老娘娘腔?”

“既然你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們在這兒密會,”艾歐萊爾找了張凳子坐下,反問道,“那咱們干嗎躲在儲藏室里?”

“這不是儲藏室。”瑞摩加人小聲嘀咕,“你完全明白我干嗎把你叫來,也明白內(nèi)城里藏不住什么秘密。腓力基在哪兒?”

“他覺得儲藏室這種地方完全不適合教宗最得力的助手光臨。”艾歐萊爾笑了起來。艾奎納沒有笑。赫尼斯第人面色泛紅,公爵覺得他大概喝醉了,就算沒醉也喝了不少。他希望自己也能喝點酒。

“我覺得,能找個能暢所欲言又不被人監(jiān)視的地方才是最重要的。”艾奎納的語氣中略帶防備,“上一次我們說話時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

“不不,艾奎納,你是對的。”艾歐萊爾安慰似的揮揮手。他穿著慶祝節(jié)日的裝扮,看上去像個值得尊敬的外鄉(xiāng)人。這些赫尼斯第異教徒至少在打扮上已經(jīng)學乖了。他的白衣上系著三條腰帶,每條都鑲著金色或彩色的金屬,長長的黑發(fā)攏在腦后,用金色絲帶扎成一束。“只是玩笑話罷了,無聊的玩笑。”他繼續(xù)說,“對約翰國王忠心耿耿的臣子們又不是要叛國,講正經(jīng)事居然還得私底下密會才行。”

艾奎納慢慢走到門邊,輕輕插上門閂,又檢查一下,才轉(zhuǎn)身背靠木門,雙臂在胸前交叉,稍微放松了一點。公爵也還穿著慶典時那套又輕又閃亮的外衣和褲子,只是編好的胡子已被他緊張地扯散,長筒襪也脫落到膝蓋以下。艾奎納對盛裝打扮可沒什么好感。

“好吧。”他低聲說,擺出一副挑戰(zhàn)似的表情,側(cè)過頭去看著艾歐萊爾,“我先說,還是你先說?”

“誰先都一樣。”伯爵說。

艾歐萊爾高聳的顴骨周圍泛出紅暈,讓艾奎納想起多年前,自己曾在瑞摩加雪原上看到的鬼影。當時,它和他之間僅僅相隔五十碼。

那是“白狐”,父親這樣說。

艾奎納很想知道,那些古老的傳說到底是不是真的——赫尼斯第貴族的體內(nèi)確實混合著希瑟的血脈嗎?

艾歐萊爾再次開口前,用手抹了一下前額滲出來的薄薄一層汗水。一看這動作,艾奎納又覺得他一點兒都不像白狐了。“我們一直在說,目前的情況有多么糟糕。可是,現(xiàn)在我們更需要談的,而且必須在這里私下談的是……”伯爵揮舞著手臂說。高處三角形窗戶將光投射在一堆暗沉的紙卷上,投射在這混亂不堪的檔案室里。“……我們要采取什么行動,當然,前提是還有我們能做的事。重點就在這里,我們還能采取什么行動呢?”

艾奎納沒打算一下就跳到問題的核心部分。但不管艾歐萊爾接下來打算說什么,這些話里已經(jīng)帶著令人反感的、微弱的叛國意味了。

“這么說吧。”公爵說,“我當然不會認為埃利加要為壞天氣負責。雖然這里的熱氣就像魔鬼的吐息,干燥得像塊老骨頭,但我知道,在北方,我自己的領地上,正下著可怕的暴風雪,冰雪毀掉了一切你能想象的東西。天氣壞不是埃利加的錯,就像瑞摩加的屋頂塌陷、牲畜被凍死也不能怪在我頭上一樣。”他下意識地用力揪著胡須,另外一股編好的辮子也散開了,絲帶無力地垂落在一團亂糟糟的灰須中,“但是,在我的家人和人民受苦的時候,埃利加卻把我硬留在這里,這就是他的錯了。當然,這是另外一個問題……”

“重點是,這人居然毫不在意!井水干涸,田地荒蕪,人們餓得倒下,瘟疫四處蔓延——他似乎一點都沒注意到。稅金一直在提高,他卻把那些只會拍馬奉承的貴族小崽子當成好朋友,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唱歌、打鬧,還有……還有……”老公爵滿心厭惡地說,“還有比武大會!烏頓的紅矛啊,我也跟其他人一樣喜歡比武大會,但在他父親的王座腳下,愛克蘭正走向滅頂之災,整片國王統(tǒng)治的大地,就像被嚇壞的馬駒一樣不得安寧——比武大會卻一場接著一場!還有津瀨湖上的游船會!還有變戲法的、玩雜技的、耍狗熊的!就像眾人所說,如今的日子,簡直可以跟山羊王克萊西斯統(tǒng)治時期相提并論了!”因為激動,艾奎納的臉漲得通紅,他緊握雙拳,盯著地板。

“在赫尼斯第,”聲音嘶啞的瑞摩加人結(jié)束了長篇大論,艾歐萊爾的話語則要柔和悅耳得多,“我們說:‘要做牧羊人,不要當屠夫。’意思是,國王應該像牧民一樣,保護他的土地和人民,按需索取,而不是無止境地壓榨,直到最后只剩滿地尸體。”艾歐萊爾直直地看著那扇小窗,羊皮卷上空的灰塵在朦朧的光里打旋,“埃利加恰恰是個反例,他正把自己的土地一點一點啃食干凈。就像巨人克羅—馬—費萊格,他在柯冉禾吃掉了整座山。”

“埃利加本來是個好人,本來是的。”艾奎納困惑地說,“比他弟弟更容易相處。可是,不是所有人都適合當國王。我們知道,有了權(quán)力,有時人會變壞,如果坐上王座,情況就更嚴重了。他現(xiàn)在就像站在萬丈危崖的邊緣,但把他推到這一步的不只是范巴德、拜由伽和那些貴族。”公爵的話語又變得有力起來,“你知道,主要是那個惡毒的雜種派拉茲。這家伙往埃利加的腦子里塞進了奇怪的念頭,還讓他整夜整夜待在那座塔里,點著燈,發(fā)出邪惡的聲音。我懷疑,有時太陽都升起來了,國王還是暈頭漲腦的,連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為什么埃利加會想把這個婊子養(yǎng)的牧師留在身邊呢?他已經(jīng)統(tǒng)治了整個世界,派拉茲還能為他提供什么呢?”

艾歐萊爾站起來,眼睛還盯著頭頂上的光,前額的汗水已沾濕了袖子。“真希望我知道。”最后他問,“那么,我們還能做什么?”

艾奎納瞇起那雙飽經(jīng)風霜、明察秋毫的雙眼:“腓力基主簿怎么說的?不管怎樣,教廷管轄的圣撒翠教堂被占用了。本來停泊在艾本河口自由港灣內(nèi)的船,包括李奧巴迪公爵的納班船只,還有你的路薩王的船只,都被哥斯伍以‘防范瘟疫’的名義搶走。李奧巴迪和拉納辛教宗關系密切,他們一起統(tǒng)治著納班,就像一個統(tǒng)領長著兩個腦袋。關于自己主子的動向,腓力基肯定知道不少。”

“他是挺能說,不過我的朋友啊,基本上沒什么用。”艾歐萊爾又坐了回去。這時,陽光暗淡下來,大部分夕照被窗子攔在外邊,房間里更加昏暗不明。“確實,三艘滿載糧食的船在赫尼斯第被搶走。可李奧巴迪到底怎么想,腓力基也說不知道。他主子的意見呢,跟往常一樣曖昧不明。我想,那位圣潔的拉納辛打算當個和事佬,調(diào)解埃利加和李奧巴迪公爵中間的矛盾。這樣一來,他也可以順便提高安東教會在宮中的地位。我的路薩國王命令我去納班,等我到了那邊,可能就知道真實情況了。不過,如果事情真像我想的那樣,恐怕教宗就大錯特錯了。埃利加和他身邊那群小人對腓力基都相當冷淡,如果把這點當做一個暗號,那么,比起他的父親,現(xiàn)任國王更加不喜歡被教廷干預。”

“這么多陰謀!”艾奎納不由呻吟起來,“這么多詭計!攪得我暈頭轉(zhuǎn)向。我不擅長這些東西。給我一把劍,或者斧子,直接打過去才像話。”

“這就是你為什么跑到儲藏室來的原因?”艾歐萊爾微笑著,從斗篷下拿出一袋蜜酒,“這里可不像打架的地方,親愛的公爵,我覺得,最近你已經(jīng)從陰謀詭計里學到好多東西了。”

艾奎納皺著眉頭,接過酒囊。咱們的艾歐萊爾天生就擅長玩弄這些把戲,他想。不過,現(xiàn)在還有人愿意談起這些話題,我就應該心存感激了。從赫尼斯第歌謠里,聽說他是個花花公子,心腸硬得跟石頭一樣。真的要干叛國之類的事,說不定他會是個很好的盟友。

“還有一件事。”艾奎納擦了擦嘴,把酒囊還給艾歐萊爾。伯爵接過去喝了一大口,點點頭。

“請講。我的耳朵就像夕柯林的兔子,豎得高高的。”

“你記得老莫吉納在津林發(fā)現(xiàn)的死人嗎?”艾奎納說,“被一箭射死的那個?”艾歐萊爾點點頭。“那是我的人,叫賓德塞克。雖然他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爛得一塌糊涂,光看臉就算我也認不出來。但我發(fā)現(xiàn)尸體的骨頭上有處舊傷,那是很早以前他幫我做事時弄斷的。所以沒錯,肯定是他,但我什么也沒說。”

“你的人?”艾歐萊爾揚起一邊眉毛,“他在那兒干嗎?你知不知道?”

艾奎納笑了起來,短促的笑聲像犬吠一樣。“當然知道。這也是我什么也不說的原因。考德克的司卡利帶著他的人往北邊出發(fā)那會兒,我把他派了出去。尖鼻子在埃利加的宮廷里新交了不少朋友,這讓我放心不下。所以我派賓德塞克出去,給我兒子艾索恩送信。埃利加一直用荒謬至極的理由把我留在這兒,比如聲稱外交政策有多么多么重要。退一步講,如果那些事情真有那么重要,就更不應該讓我這種遲鈍的老軍犬來干了!因此我想提醒艾索恩擦亮眼睛。我對一只餓狼有多少信任,對司卡利也一樣。而且據(jù)我所知,我兒子在家里的煩惱已經(jīng)夠多了。越過霜凍邊境傳到這里來的消息都糟糕透頂。北方的風暴越來越猛烈,道路很危險,村民不得不擠在大廳里用體溫互相取暖。這種時候最容易作亂了,司卡利肯定也知道這一點。”

“所以你覺得,是司卡利殺了你的人?”艾歐萊爾傾身向前,又把酒囊遞了過來。

“不知道,我不敢肯定。”公爵仰起頭,喝了一大口酒,粗脖子上的肌肉隨之蠕動起來,幾滴蜜酒灑在藍色的衣服上,“我的意思是,這是最有可能的,但疑點也很明顯。”他漫不經(jīng)心地擦拭著衣服上的污漬,“首先,如果他真的逮到賓德塞克,殺了他可謂大逆不道。雖然他輕視我,但他畢竟是我的下臣,我還是他的領主。”

“尸體被藏起來了。”

“藏得相當馬虎。而且,為什么尸體會離城堡這么近?為什么不等他到了巍輪山,或者更保險,上了霜凍大道,再動手殺他也不遲?那一來我就永遠不會發(fā)現(xiàn)。而且,我覺得弓箭不像是司卡利的風格。我可以想象他抄起那把大斧子,一怒之下砍掉賓德塞克人頭的情景。一箭射死他,還把尸體留在津林?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那又是誰呢?”

艾奎納搖搖頭,覺得酒精開始發(fā)揮作用了,“這才是最讓我擔心的,赫尼斯第人。”最后他說,“我真的不知道。突然發(fā)生了這么多怪事兒——旅人的故事,城堡的流言……”

艾歐萊爾走過去,拉開門閂,打開門,讓新鮮空氣涌入這個小房間。

“如今這段時期確實很詭異,我的朋友。”他說,然后深呼吸,“也許最重要的問題是——在這詭異的世界里,約書亞王子到底去了哪兒?”

西蒙撿起一塊石頭丟出去。石頭在清晨的空氣中劃出一段優(yōu)美的曲線,隨著一聲悶響,落入下面花園里一片修剪成動物形狀、光禿禿的樹叢中。西蒙趴在教堂屋頂?shù)奈蓍苌希駛€熟練的彈弓手,一看到樹叢尖頂輕輕搖晃,便知道自己準確地擊中了目標。他又從屋檐爬回煙囪旁,靠著背陰面的石頭,感覺涼颼颼的。頭頂上,瑪瑞斯月的太陽幾乎爬到最高點,日光毒辣辣地照射下來。

這是個逃避責任的日子,是個放下瑞秋的雜務活,也不用考慮怎么向莫吉納交代的日子。醫(yī)師還沒有發(fā)現(xiàn),至少沒有提起西蒙那次失敗的參軍嘗試。他自己當然也寧愿假裝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西蒙呈大字形躺在屋頂上,在明亮的晨光中瞇著眼睛打盹。突然耳旁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他睜開一只眼睛,剛好看到一道灰色的影子掠過。他悄悄翻過身子,趴在屋頂上,仔細觀察周圍。

寬闊的大教堂屋頂上鋪著凹凸不平的瓦片,瓦縫里生著一團團茂密的苔蘚。如同奇跡一般,在可怕的干旱中,這些褐色或淡綠的苔蘚依然頑強地附在瓦片下生長。一溜兒排開的瓦片沿著水渠的方向往上,直到教堂穹頂為止。穹頂像個龜殼,在層層推進的瓦浪中高高拱起。穹頂內(nèi)繪著許多圣人的圖案,但從西蒙的角度看過去卻顯得暗淡而平板,僅是一片褐色世界里的幾個粗糙人影。穹頂最高處有一粒鐵球,上面立著一棵金樹,但西蒙發(fā)現(xiàn),它似乎只是鍍了層金。樹上閃亮的金色葉子一片片剝落下來,露出底下銹跡斑斑的真實模樣。

城堡教堂周圍,屋頂?shù)暮Q笙蛩拿姘朔窖诱归_去——餐廳、王座大殿、文書館,還有傭人間,全都歪歪斜斜。在過去的歲月里,它們被不斷地修補或重建,就像散落的碎石,隨著季節(jié)不斷更迭,棱角被一點一點磨平,直至消失。西蒙的左邊,傲然聳立著潔白細長的綠天使塔,天使塔后面蹲伏著粗笨的灰色耶爾丁塔,高出穹頂,就像一只乞食的大狗。

就在此時,那個灰影又從他眼角一閃而過。他迅速地回頭,只瞅見一只煙灰色小貓的后腿,接著便消失在屋頂邊緣的洞里。他跟著往那一頭爬去,想瞧個仔細。他在能看到洞口的地方趴下來,下巴頂在手背上。但這會兒洞里已經(jīng)沒了動靜。

屋頂上的貓,他想。好吧,除了蒼蠅和鴿子以外,這里竟然還有別的居民——這位住客一定是拿屋頂上亂跑的耗子當晚餐。

雖然只遠遠瞟到尾巴和后腿,但逃犯似的屋頂小貓竟讓西蒙產(chǎn)生了一種親切感。同自己一樣,這只貓也知道秘密通道,知道哪里有角落和縫隙,知道哪里能躲藏起來;同自己一樣,不需要別人的關心和施舍。這個灰衣獵手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即使知道這些想法不過是對自身境遇的夸大,但西蒙還是愿意這樣比較一番。

比如說,四天前,艾萊西亞祭的第二天,他不也在沒人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爬到這個屋頂上觀看愛克蘭衛(wèi)兵的演習了嗎?更早幾天時,怒龍瑞秋沖他發(fā)火,因為除了清掃工作,西蒙熱愛其他一切事物,而她卻認為那些被他忽視的工作才是真正重要的。于是瑞秋懲罰他,不準他到大門口去看演習。結(jié)果呢,他還是靠自己解決了這個問題。

肩膀渾圓、肌肉厚實的城堡鐵匠師傅——大熊魯本告訴西蒙,愛克蘭衛(wèi)兵要出發(fā)去法爾郡,那地方在鄂克斯特東邊的伊姆翠喀河上,據(jù)說有個羊毛商會正在到處惹麻煩。魯本說這話時,正將燒紅的馬蹄鐵丟進水桶里,他一邊解釋,一邊揮趕著水汽。因為干旱,法爾郡人賴以為生的羊群不得不被宰殺,用來解決饑餓無助的鄂克斯特災民的肚子問題。而羊毛商人抗議說,這會毀了他們的事業(yè),會讓他們也跟著挨餓,所以便上街游行,并煽動當?shù)厝艘黄鸱磳@條不受歡迎的法令。

于是周二傍晚,西蒙偷偷爬上教堂屋頂,看準備妥當?shù)膼劭颂m衛(wèi)兵們出發(fā)。只見幾百個全副武裝的步兵,加上一打騎士,在范巴德侯爵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往法爾郡進發(fā)。那兒也正是范巴德自己的領地。侯爵當時策馬走在隊伍最前方,身披帶銀色老鷹紋章的紅色短裝,武裝到牙齒。一些圍觀的人譏諷說,侯爵帶這么多士兵前去,是怕太久不回領地,沒人認得出他來;另外有些人則說,他就是害怕被認出來才帶這么多人回去。眾所周知,范巴德不怎么關心自己繼承的那塊領地。

西蒙激動地回想起范巴德那頂令人印象深刻的頭盔,它閃著銀光,上面還有一對展開的翅膀。

瑞秋和其他那些人是對的,他突然想到。我又在這兒做白日夢了。范巴德和他那些貴族伙伴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必須干出一番事業(yè)。我不希望自己永遠都是個小孩子,對不對?他拿起一塊碎石,在瓦片上亂畫,想畫出一只老鷹。另外,我穿上鎧甲大概會很蠢……不是嗎?

在記憶里,愛克蘭衛(wèi)兵驕傲地踏出尼魯拉大門的樣子讓他心里酸溜溜的,但也讓他深受鼓舞。西蒙懶洋洋地伸了伸腿,繼續(xù)盯著貓窩——既然小貓鉆進去了,那它肯定是貓窩。

過了正午,大約一小時后,一顆小腦袋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洞口探了出來。這時,西蒙正幻想自己騎著高頭大馬,穿過法爾郡的大門,鮮花像雨點一樣從兩旁的窗戶撒落下來。洞口的動靜將他的魂兒一下子拉了回來,西蒙趕忙屏住呼吸,看那個小東西慢慢地整個鉆了出來:是只小小的短毛灰貓,右眼到下巴有一塊白斑。年輕人繼續(xù)一動不動地趴著,貓和他只相距三英尺,一開始它好像被什么東西嚇到,弓著背,瞳孔也收縮起來。西蒙擔心它是不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己,但仍舊靜止不動。那只貓突然往前一跳,蹦出了高處穹頂投下的影子,跑到大片陽光下。西蒙饒有樂趣地觀察著這只灰色小貓。它發(fā)現(xiàn)一塊掉落的碎瓦,便用靈巧的爪子玩弄起來,踢開,又撥回來,再踢開,反復玩著這游戲。

他靜靜地看著屋頂上的貓玩游戲,直到小貓用兩只前爪按住碎瓦,卻沒平衡好身體,一頭栽進瓦縫,氣乎乎地躺在那里搖尾巴。這副樣子實在太有趣了,西蒙忍不住大笑起來,暴露了目標。下一秒鐘,小東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翻身蹦起來,著地,飛快地逃回了貓窩。西蒙見它在眨眼之間就完成了整套動作,不由得再次大笑起來。

“跑吧,貓咪!”他對已經(jīng)跑得沒影兒的小家伙叫道,“跑吧,跑吧!跑啊跑!”

他爬到洞口,對著貓窩唱起歌——為了讓自己和小灰貓一起分享這片屋頂?shù)木吧窒磉@些瓦石,同時也分享這份孤獨。不知為什么,他相信貓咪也一定在聽。這時,西蒙又瞟見了異狀。他攀住屋檐,伸出頭去,一陣清風拂過他的頭發(fā)。這風似乎也跟往常有些微妙的不同。

那是在鄂克斯特之外,比津瀨湖更遙遠的東南方。瑪瑞斯月清澈的天空竟被抹上一片深灰色的污漬,就像一只臟兮兮的手指劃過剛剛粉刷好的墻面。西蒙看著風將這片污漬撕碎,但又有更多更厚的黑霧繼續(xù)冒上來,連風也無法徹底吹散。一片黑云在東方的地平線上升騰。

他想了很久,終于明白過來,那是煙。一大片黑紅色的濃煙,弄臟了泛白的純凈天空。

法爾郡正在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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