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她的印象是什么?
一個熱愛生活并適合生活的人,家庭美滿,努力學習得到了獎學金,人緣很好,但運氣不好。您知道,運氣是個很玄的東西,它讓一個聽都沒聽過想都沒想過死亡的人,就那么輕描淡寫地死掉了。
對我來說,她是個很不可思議的人,她敢于走進一個瘋子的內心,并讓這個瘋子學會用正常的五感來感知這個世界。可能是命運懲罰了她,因為于情于理,她都不應該接近一個瘋子,于是她為此付出了代價。同樣命運也懲罰了我,因為我不自量力地擁有我不應該擁有的東西,于是我僅存的一點回歸現實的希望就被剝奪了。我至今沒想明白她生日那天,在天臺上,我對她的后背伸出手究竟想干什么。大概就是命運在冥冥之中牽引我,想要將瘋子和接近瘋子的異端推入深淵吧。
——你覺得她會恨你嗎?
她因我而死,她被一個無法受到法律制裁的精神病患拖進地獄,而罪魁禍首卻要揣測死人的想法?——原諒我覺得這有點好笑。事實上無論我怎么覺得,最終恨透我或者寬恕我的還是我自己。然而我只能遭到詛咒——活人的也好死人的也好。
——你想活下去嗎?
雖說現在的我像個正常人一樣坐在這里——抱歉我思考的方式還是很不正常,非要像瘋子一樣把簡單的二選一問題拆得七零八落。
我的肉體和心靈都無所謂活不活下去,活著和死了其實沒什么區別,但我還擺脫不了動物的天性,這讓我的潛意識依然趨向于具象可感的現實物質世界,總是認為看得見摸得著嘗得味道的才是安全可信的——至于我再次變成怪物之后是什么想法,那就無可奉告了。
當然,我現在還能呼吸著坐在這里,是因為包括您在內的一些人希望我這樣做,這使我能被吊住一口生人氣,同時又使我感到困惑。生命的誕生和隕落從未被生命本身所主宰,因而我們也無從得知操控生死的原動力究竟是什么。這種掌控一方面源于個人意志,一方面源于外界意志,但不可否認的是,個人意志根本不可能是真正的自主意志,它始終在外界意志的浸染中奇形怪狀地生長,生存和毀滅都難以違抗。
但外界意志的動機又是什么?正如同你們希望我活下去的動機是什么?假如我活下去,您的業績就會錦上添花,我的家庭就能維持下去,鍵盤俠就會有閑得無聊時的發泄對象,這是近在眼前的現實利益。對我來說,假如我活下去,我從中得到的好處或許不及十分之一。我是否可以理解為,這是一種霸道的自私戰勝了另一種軟弱的自私?
抱歉我果然還是說得太多了。像我這樣的患者總是妄想自己是個哲學家,扯淡似的對同類評頭論足。又滑稽又麻煩。
——沒關系,你愿意吐露自己的想法是好事。那么,可以談談你高三的同桌嗎?
他像一個玄學家,我覺得他很神秘。他是一個從生理到心理上的正常人——不過,也許他才是真正的哲學家,他擁有真正的自主意志,他清楚地知道他是誰,他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所以,他活著,我不會慶幸,他死了,我也不會難過。
這兩年來我經常夢到他,他要么是和我一起上了大學,要么是來把我帶走了。我通常會做很多個夢,但只要夢到他,那一晚我就不會再做噩夢。從生到死,從真實到幻覺,他一直在救贖我。
我對他的印象是白色的,因為他總是穿白襯衫,戴白色耳機,用白色圓珠筆。就像這個白色的房間,您穿的白大褂,寫的白色記錄表。總之一走進來,我就覺得他回來了,他無處不在。
每個個體之間都有一種冥冥之中的聯系,即便我是個極端個人主義者,也無法幸免吞下別人所種的苦果。一只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扇扇翅膀,能在兩周后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流水線上多生產出的一輛汽車,能在數年后引起全球經濟危機。何況是兩個曾近在咫尺的人先后死去?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與我對話,吸引我或者是蠱惑我向往那個世界——好像又變得玄乎了。
“我覺得我還是不要待在這里比較好。就像我剛剛說的,這里充滿了他的影子,一旦我病發,可能會直接去世。”我保持著輕淡的聲音和目光,面對著我的主治醫生。
半個月前,我在學校天臺目睹她墜亡后當場暈厥,被送進醫院,然后轉到精神科。我昏迷了一天,發瘋了三天,沉默了十天,直到今天才終于能與人正常說話交流。我住在單間,門外有護士不間斷巡房,每隔一段時間會進來監督我吃藥。我拒絕見任何人,沒踏出過房間一步,爸媽每天送飯過來,我幾乎一口不吃,只掛著營養液續命。鏡中的我雙頰凹陷,眼眶青黑,雙手布滿荊棘般的傷痕,慘白的病號服像一面空蕩蕩掛在身上的白旗,昭示著我的凄涼落敗。
我每天都產生幻覺。有時看到她坐在點著蠟燭的蛋糕前,一邊唱生日歌一邊汩汩流出血淚;有時看到他坐在教室里,用白色圓珠筆蘸著額前淌下的血,洋洋灑灑地寫著紅色的文章。他們笑著叫我的名字,每到這時我就拔下正在輸液的針頭,在手臂上一下一下默默地劃拉。
頭幾天神志正常時好像還聽到門外有吵鬧聲,應該是她的家人叫囂著要我償命,其中有個女人的聲音格外歇斯底里,鬧得外面地震似的混亂。我的五感已經遲鈍到無可救藥,門外天翻地覆,我卻幾乎什么都感覺不到,期間還自顧自地發病自殘了一會兒。
除去發病時像哮喘一樣窒息到昏迷,清醒時就像雕塑一樣呆坐著,呼吸和脈搏都輕如鴻毛。而完全清醒時的我思維敏捷,表達流利,甚至能滔滔不絕,在與主治醫生的談話中不斷受到對方的稱贊,就像今天這樣。他說像我這樣的偏執狂應該去當作家,才華橫溢到如此瘋狂的地步,死了多可惜啊。
在醫院混混沌沌過了一個月我就回家了,以至于對那里的一切幾乎沒有印象。臨走時,年過花甲的主治醫生對我說:只要你活著,他們就會永遠活在你的世界里,你鐘愛的有色彩的世界。
爸媽開車接我,離開了這個城市。我躺在后座昏睡了一路,半夢半醒間聽到我爸的嘆息和我媽的啜泣。
“家”,在我的腦海里仿佛史前人類般遙遠而不真實。曾幾何時,這種血脈聯系被我埋藏到廣袤得不知多少光年的臆想之中,只在意識混亂時電光火石般閃現幾秒鐘。我早已偏執地認定黃昏是我的歸宿,于是現實中的家反而逐漸變成一個虛無的記號。
回到家就像踏入一個溫馨的囚籠。我的房間是一幅黑白簡筆畫,橫線是床,豎線是桌,曲線是窗簾,薄薄的灰塵散發著碳粉的味道。我媽幫我放好行李,整理床鋪,關上門前輕輕對我說:好好休息,按時吃藥吃飯,有事就叫我們。
我一言不發,注視著桌上多出來的一堆藥瓶。帕羅西汀,舍曲林,西酞普蘭,全是看不懂的漢字。住院時我曾突發奇想,要是把這些藥全吞下去會怎樣呢,結果很快就放棄了,畢竟我連一粒米都吃不下,怎么可能吃得下這些非必需攝入品。
我不知道應該怎么描述我爸媽,因為他們是天底下最普通不過的父母,連帶著整個家庭都普通得毫不起眼,可有可無。一直以來我從家里得到的一切都恰到好處,從零花錢到新衣服,從稱贊到耳光,每一樣都像經過了精心測算,使我可以接受而又不反感,我的物質和精神就這樣達成了索然無味的平衡。
五年前我十四歲,被診斷出輕度抑郁。老師無意中把這件事透露了出去,于是同學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有人甚至當著我的面說:抑郁癥精神病死了都沒人管,矯情。
我當時沒說什么,拿起美工刀就在他手上來了一下,然后雙方家長就來了學校。我爸聽完事情經過只說了一句:我孩子犯病殺人不犯法,捅死你也沒人管。
應該慶幸我所在的初中風氣還算可以,之后我受到的頂多就是言語攻擊和冷暴力,身體傷害倒是沒有,大概也怕我真的犯病殺人。從那時起我就像遠離太陽的冥王星,被世俗的太陽系忽略除名。
我的家庭依然維持著我習慣的樣子,我也維持著這個家庭能恰好容納我的樣子。生活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容納著各種各樣的沉積物,化合成生理反應。我幻聽了半年,腦子里像住了一只蜜蜂,它沿著神經亂竄,甚至想從我的鼓膜里鉆出來。我一度想切開自己的眼皮,幻想著會流出粘稠的蜂蜜。
于是在間歇發作的幻視里,我看到了那個斑斕的黃昏世界。橘色的火燒云,白色的人,灰色的城市,黑色的鳥,紅色的花。它們融化成一條彩色的河流,填充我干渴的視野。“一見鐘情”四個字的每個筆劃,清晰得令人呼吸急促。
那就是天堂,永恒的黃昏和永恒的自由。像我這樣卑微的生命,已經不想再被無色的生死平衡下去了。在他縱身躍下的一瞬,那飄著落花的黃昏,美得讓人只想失聲痛哭。
我發病的時間有所減少,失眠的時間卻逐漸延長,連續幾天超過二十小時沒合眼。家里所有銳器都被收了起來,我能做的只有看書寫作。白天我拉上窗簾看川端康成,晚上拉開窗簾,用早已準備好的木鉛筆和稿紙,狂亂地寫日記、小說、遺書。耳機里循環著深瀬慧的歌,桌上放著她的手表,那只表帶斷掉的已經停走的表。但沒關系,我的時間早就凝固了。
每天下午五點半左右,我就把窗簾拉開一半,坐在窗臺上凝望著黃昏和落日。陸續回家的人們拖著長長的影子,車鈴和汽笛配合著協奏曲,鄰居做的豬腳姜的味道有點上頭,對面公寓樓的一整排窗戶都漆上了夕照的金粉,氤氳出細碎的溫暖。我仿佛明白了,這就是現實世界的黃昏,是我無法抵達的人間。
我拿起筆,寫下今天的日記:“傍晚天氣不錯。玻璃窗上的溫度有點陌生,我覺得應該再去感受一下。”
然后我打開房門,久違的光刺得我瞇起眼睛。我媽端著粥正準備敲門,看見我明顯吃了一大驚。
“今天,我想出去看看。”
我媽愣住了。隨后她笑了起來,眼淚慢慢滑過了唇邊的皺紋,手中的熱粥香氣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