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一起走吧?!?
那個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我茫然四顧,遠處綿延著寬闊的草坪和斷續(xù)的航跡云,漫天燃燒的黃昏和絢爛的彩虹緩慢滲入眼眶,浸泡得瞳孔隱隱作痛。
我站在圖書館樓頂,腳下就是那只巨大的掛鐘,秒針行走時發(fā)出細微的聲響,在我心底掀起一場地震。
我沒有看到他,卻不由自主地想沿著他的軌跡,完成世界上最優(yōu)美的自由落體。我邁出右腳,一條腿懸在半空。
“走吧?!?
剎那間,熾熱的上升氣流將我淹沒。
“醒醒!下課了!”
絢爛的色彩忽然消失了。朦朧中只看到一塊黑板橫在眼前,無數(shù)人影在座位之間穿梭,抵著胸口的冰涼桌板和刺透鼓膜的嘈雜聲,讓人漸漸清醒過來。
“唉,思政課確實太無聊了,連我都忍不住想睡覺呢?!?
說話的同桌女孩正把纏成一團的耳機線拽下來,從包里胡亂地扒出下節(jié)課用的書。我拿過她的書隨手翻了幾頁,雖然筆記又多又亂,但不難看出她是個勤奮學(xué)習(xí)的人。
“走了!帶上腦子!”她猛地站起來,桌椅隨之一陣亂響。她與我對視的眼睛煥發(fā)出生動的光芒,我忍不住微微一笑。
“說起來,我發(fā)現(xiàn)你很喜歡黃昏誒?!蔽掖蜷_手機看時間,她湊過來看我的鎖屏壁紙。那是一張“落霞與孤鶩齊飛”的油畫?!皼]事也喜歡傍晚坐在操場聽歌,簡直是個文青?!?
“你覺得無聊的話,下次不拉你去就是?!?
“也沒有啦,能安靜地喜歡一樣?xùn)|西,已經(jīng)很難得啦?!?
“還好。我高三的同桌差不多也是這樣?!?
“那真難得,現(xiàn)在你們一定還是好朋友吧?!?
“他死了。”
我大概真的有那么一種特技,能憑空讓一臺吧啦吧啦說得正歡的收音機瞬間閉麥。
之后她便強行轉(zhuǎn)換話題。小心翼翼地,生怕戳到我的痛處——雖說那也不能算是我的痛處。
她是我上大學(xué)以來唯一的好友,和他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她和無數(shù)為夢想奮斗的普通女孩一樣,擁有明媚的性格和旺盛的生命力。
至于他。應(yīng)該稱不上是朋友,僅僅當(dāng)過一年同桌,又因為相同的迷惘而多攀談了幾句而已。然而直到他死后兩年的今天,我還時不時會夢見他——如此印象深刻。
“為什么和我當(dāng)朋友?”
兩年來第一次問她這個問題。我性情孤僻,沉迷荒誕文藝,學(xué)習(xí)得過且過,而她開朗活躍,交游廣泛,和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雖是同班,卻從未想過與她相識并成為朋友。
“你心里是不是只有太宰治?”她翻了個白眼,“那次我被班里的綠茶婊為難,你幫我解圍啊?!?
那次她負責(zé)辦一個證明,有幾個女生自己沒準備好材料,對她糾纏不休。離上課還有半小時,她們在教室里激烈爭吵,被吵得沒法睡覺的我把書一摔:“能安靜點不?”
她們大概被我一身陰郁嚇到了,紛紛閉嘴。下課后她十分熱情地貼過來,跟著我到處亂逛,最后還和我坐在操場上聽歌。后來不知怎的就混熟了。
“就……就覺得你和她們不一樣啊,雖然脾氣臭,但是真性情,別看我好像和誰都玩得來,能無話不談的只有你一個呢?!?
“哦……”我不忍心說那天只是想睡覺而已……不過我這乖僻性子本身就得罪了不少人,如果沒有她幫我擋著,我未必能睡得這么安穩(wěn)。
在某種程度上,我們都是認死理的人,比如她認定我的無心之舉是善意,比如我認定黃昏是我的歸宿。那種執(zhí)著和義無反顧倒十分契合,這么一想,能成為朋友也不足為奇了。
我一直沒有告訴她——也覺得沒必要告訴她——我那個同桌死了以后,我一點都不難過。
反正——都已經(jīng)過去了吧。
迄今為止,我感覺我受到了十九年來從未有過的陌生的對待。誤打誤撞交到的朋友,會經(jīng)常給我買零食,監(jiān)督我認真聽課,稍微咳嗽一下就苦口婆心勸我吃藥,隨口抱怨一句今天忘了拿快遞啊就會“順路”幫我去拿,每天風(fēng)雨不改和我一起聽歌。我喜歡溫柔憂郁的少年音,她喜歡電子ACG,互相安利歌單是我一天中話最多的時候。
這段友誼是我索然無味的人生中的異物,是我尚未病變的闌尾。如果非要說現(xiàn)在的感受,我大概覺得,我擁有了我沒想過會擁有的不應(yīng)該擁有的東西。就像誰說的“是你的總會是你的”,那我也應(yīng)該做好了失去的準備了吧。
這就是我出生以來的怪誕思維,生命中的一切獲得和失去都是可有可無的,我對它們作出的一切反應(yīng),都是不必要的。
事實上對于生命本身,也是一樣。
我也許不能確定我對她是否是友情,抑或只是在空空如也的世界里的意外牽絆,而我并不反感,甚至笨拙地學(xué)習(xí)著回饋。她想買東西,我就和她繞過半個校園去超市,即使十分鐘后我還有選修課;我會問她午飯和晚飯吃什么,得知她不吃早餐我會教育她一通;她總是大談特談我不感興趣的言情小說,我便安靜聽著,偶爾也會聽到有趣的內(nèi)容,雖然幾率實在太小了。
“原來像你這樣的人,也會關(guān)心別人啊?!比绻趦赡昵盎蛘呶迥昵?,身邊的人一定會感到不可思議。但他們的看法從來與我無關(guān),我只是在做我想做而且能做到的事。
某日早晨我起來,看到微信彈出消息:
“起床后快來教學(xué)樓天臺!”
天臺?
這兩個字像PM2.5一樣蠻不講理地闖進眼睛,眼皮劇烈而火辣地跳動起來。我面無表情地背包出門。
教學(xué)樓的天臺廢置已久,甚至連欄桿腐朽全拆掉了都沒有重裝。通往天臺的門也長年鎖著,沒人想過要到上面去。我踢了踢掉在地上的鎖,原來早就腐壞了,一碰就散架,難怪她能上去。我踏上去,視野猛然開闊,一瞬間我有些暈眩。
深秋清晨的天空是灰色的,位于偏遠工業(yè)區(qū)的學(xué)校也時時揚起塵埃。于是從天臺放眼望去的世界是灰蒙蒙的,細碎的枯葉被風(fēng)卷起纏在頭發(fā)上,我原本就陰郁的視野只剩下一片死寂。
灰色的世界盡頭有一個人影。她穿著白色外套,被風(fēng)鼓起的衣擺就像飛舞的花瓣,單薄得讓人想捏碎。
捏碎。
我反應(yīng)過來時,伸出的右手距離她的后背只剩不到一米。她正站在天臺邊緣,舉著手機,興致勃勃地拍天上那彎即將消失的淡月。
只要再往前兩步。
“誒!來了怎么不出聲??!”
充滿活力的聲音瞬間讓我清醒過來。她把相機切換到自拍模式,屏幕上清晰地映出我的臉。我有點發(fā)愣。
我剛剛想干什么?
“看!這兒風(fēng)景不錯吧!”她手舞足蹈地指著遠處一片灰霾,“我踩過點了,雖說早上可能有點無趣,但到了傍晚,這兒可是落日觀景勝地哦,還比操場清靜,以后就來這里聽歌怎么樣?”
“嗯……挺好的?!蔽宜闪艘豢跉?。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松了一口氣。我把上一秒還在失智的右手伸進包里,掏出一個小袋子:“給,生日快樂。”
今天是她的生日。不過看她目瞪口呆的樣子,應(yīng)該也沒奢望我會記住。
“謝……謝謝!”少見她說話不利索的樣子,我笑起來:“正好有這么個清靜的地方,傍晚就在這吃蛋糕吧,我請,壽星不要客氣?!?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她也笑得眼睛瞇成了縫。然后她小心翼翼打開禮物袋,突然驚喜地尖叫起來:“臥槽是我最愛的皮卡丘!大佬我愛你!”
“喜歡就好。”我一個對二次元不感冒的人,才不會說為了買這個皮卡丘手辦歷經(jīng)了多少波折。
傍晚我買了蛋糕,和她一起到天臺上,點上蠟燭。逆著黃昏的光影,遠處的廠房就像鱗次櫛比的黑色積木,一直堆疊到地平線之外。燭光和斜暉交映,生日歌漸漸停歇,蠟燭和夕陽同時熄滅了。
天色一下子暗淡下來。遠處廠區(qū)的大煙囪噴出云狀的煙,把天邊僅剩的一抹明霞染成了灰黃。這里的黃昏沒有落花,沒有彩虹,沒有烏鴉,只有彌漫著鐵銹味的風(fēng)和蕭蕭落木,卷起的沙子和塵埃硌得眼睛酸疼。
與其說是清靜,不如說是,荒涼。
后來我時?;貞浧疬@個黃昏。我并沒有從這個荒涼的黃昏中找到我之后的人生的答案,它是一張沉默的白卷,早已給我判下了不及格的命運。
我終于在一個初冬的黃昏爆發(fā)了。那天下午我曠了課,在校園里瘋狂游蕩,紅黑色的血跡從袖管里滴下來,連成了一條血路。我瘋了似的回想著五年前的事,兩年前的事,一個月前的事。
可是我怎么都想不明白。胸腔里窒息得快要爆炸了,我劇烈喘息著,難受得只想釋放出來。袖管下的傷痕像雜草一樣,橫七豎八地瘋長。
我記不清自己是怎么爬上天臺的了。樓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窸窸窣窣的嘈雜聲,咔嚓咔嚓的閃光燈,攪得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在天臺邊緣坐了一會兒,沒有猶豫多久,雙手一撐就滑了下去。突然涌起的尖叫聲比吶喊助威還要整齊。
一雙手抓住了我的右手手臂,死命往上拉扯。熟悉的聲音哭喊著:不要跳,不要死,不要這樣,我拉著你,你慢慢上來,求你……
我從不知道她纖細的手臂有如此驚人的力量。我像斷了線的木偶似的忘記了掙扎,不知怎的就在她沙啞的哭腔的指引下,半個身子回到了天臺。當(dāng)時我的眼珠一定白得像死魚眼,才能把她滿臉的淚水反射得璀璨奪目。
長時間的攀爬已經(jīng)耗盡了我的力氣。我想,如果當(dāng)時我有哪怕一丁點的求生欲,會不會就改變了結(jié)局?
太好了,太好了,太……
語無倫次的念叨聲戛然而止。這是我聽到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的左腿夠上了地面,而右腿顫抖著一滑,半邊身子又向后傾倒過去。她猛地前傾,用盡全身力氣將我拽了上來,自己卻沒來得及克服慣性和地心引力。
我后知后覺伸出的右手只扯下了她的手表。
警笛凄厲地鳴叫著越來越近。我呆呆地盯著樓下那朵緩緩盛開的紅色鮮花,掌心的手表逐漸冰冷,視覺和聽覺也在緩緩流失,連什么時候被人拖下了天臺都不知道。
我只記得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我的左眼充滿了斑斕的色彩,而右眼只剩下一片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