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通往知識自由之路
第一節 知識塑造企業
知識為王
1958年,加爾布雷思出版《富裕的社會》一書,指出我們所需要的,并不是一個批量生產富人的社會,或者一個富者愈富的社會,而是一個大多數人能夠享受經濟上的安全的社會。2001年,德魯克為《經濟學人》雜志描繪了“ 下一個社會 ”
,這個社會身為知識社會,但其深刻內涵并不在于知識是這個社會的首要資源,知識工作者構成勞動人口的核心力量,而在于:知識工作者擁有比經濟安全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社會地位。
善于從歷史中引證的德魯克舉了這樣一個例子:19世紀50年代,英國失去了工業經濟的領先地位,先是被美國,然后是被德國超過。造成這一結果的原因既非經濟的,也非技術的,而主要是社會的。從經濟上,特別是從金融上來看,英國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都屬世界強國;在整個19世紀,它的科技成就也很奪目。合成染料,現代化學工業的第一批結晶,是在英國發明的,汽輪機也是如此,但英國卻從不承認技術發明人員的社會地位。說來也奇怪,很少有國家像英國那樣給予“科學家”極高的榮譽,它19世紀在物理學方面人才輩出,馬克斯韋爾(James Clerk Maxwell)、法拉第(Michael Faraday)、盧瑟福(Ernest Rutherford)星光熠熠。相形之下,技術發明人員始終剝離不了“技工”的身份,他們成不了“紳士”。
德魯克說,20世紀中葉以來的所謂“信息革命”實際上是“知識革命”。計算機只是一個觸發器,軟件才是關鍵,它將傳統的工作根據世代的經驗予以重組,其中凝聚了知識的應用和系統的邏輯分析。換言之,起作用的是認知科學。由此不難得出一個判斷:在經濟和技術上保持領先的要訣是知識專才的社會地位以及社會對他們的價值的承認。如果他們在組織中仍然被當作“雇員”看待,就會重蹈19世紀的英國人把發明家看作“技工”的覆轍,其后果如何,歷史業已給出了答案。
德魯克的這一分析觸及知識的性質。在傳統的社會里,知識是清高而個人的。希臘先哲蘇格拉底曾說:知識的唯一功用就是“自知之明”(self-knowledge),意即自我在智力、道德和精神方面的成長。常和蘇格拉底辯論的普羅塔格拉斯則認為:知識要達到的是知道如何說、如何說得好的能力,這種能力會讓人看起來有“形象”。中國文化對知識的概念亦很接近。“述而不作”作為孔子基本的知識價值觀,即是說,知識的應用只停留在思想的層次。而對道教徒和禪師而言,知識是走向啟蒙和智慧的途徑。不論東西方對知識的含義的看法有多大的不同,它們對知識不表示什么持完全一致的意見:知識不表示做的能力,功用從來不是知識,而是技能。
18世紀的西方,知識開始應用到工具、流程和產品上,創造了工業革命。工業革命的最大貢獻是,徹底擺脫了農業經濟的財富創造模式,財富的累積由算術級增長轉為幾何級增長。從此,“資本主義和技術征服全球,創造了世界文明”(德魯克語)。在這一階段,分工制度與近代教育奠基,各種技術學校紛立,知識開始經由系統的教育而不是個人經驗的傳遞得到推廣。技術成為工業革命的要素,并迅速轉化為經濟與財富的強大動力。從某種程度上說,工業革命就是依靠技術在世界范圍內轉變社會和文明的。
然而,社會價值的演變是緩慢的,在一般人的心目中,知識和技術仍有不同,因此社會對擁有“技能”的人雖給予相當的尊重,但仍然不視他們為“有知識的人”。經過19世紀末始于泰勒的生產力革命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下簡稱“二戰”)后的管理革命(用德魯克的術語,前者是將知識應用于工作,后者是將知識應用于知識和系統創新),人們才徹底改變了對知識的看法:“我們現在認為的知識是知識顯示于行動之中。我們現在所說的知識是在行動中有效的信息,著重于效果的信息。”
回顧德魯克筆下整個知識含義演化的進程,我們可以清楚地知道:傳統的知識只能提升個人的教養,現在的知識卻能通過有效率的企業系統擴張成為對全人類有益的經濟商品;知識終于直接和經濟聯結,人類社會進入到知識經濟化的時代。在這一時代,知識是個人所擁有的最基本的資源,也是整個經濟活動中最基本的資源。土地、勞動力和資本,這些經濟學家從不離口的傳統的生產要素沒有消失,但它們卻轉為次要的了。只要有知識,就能得到它們,而且能輕易地得到。
在德魯克的回憶錄《旁觀者》中,他說自己是“第一個使用‘工業社會’這個名詞的人”,而在《下一個社會的管理》
中,他又告訴我們,“知識工作”和“知識工作者”的說法是他在1960年左右發明的。對德魯克來說,雖然他被稱為世界級的管理學大師,但他曾很坦白地表示,在他出版的30多本書中,有一半并不談“管理”問題,而是關懷、分析“社會”問題,亦即大社會的解構、轉型和整合。德魯克在管理學家與社會學家之間的搖擺,給他的讀者造成了一種困難的局面:很多人對德魯克的管理理論耳熟能詳,對他的大社會理論卻一知半解。他們盡管也熟練地使用著德魯克所創造的這些新詞,實際上并不清楚它們會怎樣影響人的價值與行為,怎樣改變經濟和政治。
認識到這一點之后,德魯克不遺余力地在知識問題上發言,其心思主要花在三個方面。首先,呼吁給出一種知識如何作為經濟資源起作用的理論。他說:“我們需要一種能使知識成為財富創造過程中心的經濟理論。只有這種理論能解釋目前的經濟,只有它能解釋經濟增長,只有它能解釋創新……只有它能解釋尤其是高科技領域的后來者幾乎可以在一夜之間橫掃市場并驅逐所有競爭者的原因。”
這種理論被德魯克稱為“后經濟理論”,因為此前流行的是一種擁有強大分析能力但卻沒有價值基礎的經濟學。它終止了經濟學與人類行為的聯系,而將其視為控制商品行為的學科。然而,自從我們明白,財富的來源的確是某種非常人性化的東西——知識之后,我們第一次擁有一種方法,可以使經濟學成為一門人文學科,并使之與人類價值聯系起來。其后果是,經濟學將不得不隨時準備適應劇烈的轉向。
其次,關注如何改進勞動人口中占統治地位的新興群體的生產力。德魯克認為,發達國家管理者面臨的最大挑戰是如何“持續而系統地提高目前極為低下的知識工作者和服務人員的生產力”。如果做不到這一點,發達國家的經濟將面臨停滯。值得注意的是,德魯克在此處強調,生產力不僅是競爭優勢的真正源泉,也是社會穩定的關鍵要素。這使得他更多地著眼于提高服務工作的生產力。
這是因為,在發達國家中,職業和升遷的機會已經越來越集中于受過高等教育者的手中,他們是有資格從事知識工作的人。但是,這些人在總量上永遠只占少數。缺乏知識、只能從事非技術性服務工作的人口在數量上總是占有優勢,他們的地位類似于100多年前的“普羅階級”,擠在人口爆炸的工業城市里。除非服務業工作的生產力快速提高,否則這一為數巨大的群體(其數量可能同制造業鼎盛時期的工人人數相仿)會看到他們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快速下降。提高服務工作的生產力,是知識社會中管理人員最重要的社會擔當。
最后,嘗試解釋知識工作者和他們的組織之間的關系。像資本家知道如何把資本用于生產一樣,知識工作者知道如何把知識用于生產。他們既擁有“生產資料”,又擁有“生產工具”,前者是因為他們的養老金正在發達國家中成為唯一真正的所有者,而后者是因為知識工作者擁有知識并能隨身帶走。知識工作和知識工作者的興起,驅使管理者認識到,使知識富有成效是一種管理的責任。
組織對知識的需求不斷變化,造成越來越多的關鍵崗位由那些無法用傳統方法管理的知識工作者占據。在許多情況下,他們可能甚至都不是公司里的雇員,而是外包合同工、專家、顧問、臨時工、合伙人等。人們越來越多地根據所掌握的知識,而不是所屬的公司,來標識自己的身份。盡管如此,大部分組織仍然在“騎墻”,秉持“資本至上”的傳統心態,試圖通過“賄賂”的方法留住知識工作者。無疑,知識工作者希望勞有所得,但更希望滿足他們的價值追求,給予他們社會承認。創造條件使他們得以最好地運用他們的知識,才是當今組織用人的正道。
20世紀90年代,德魯克在《后資本主義社會》一書中寫道:知識史在下一個世紀應該成為重要的研究領域。他又說,希望100年后能夠寫出一本《知識論》。如今,哲人其萎,但我們無法忘記他在知識領域的篳路藍縷之功,是他為我們講述了知識的變化,知識所驅動的組織的變化,更重要的是,做一個有知識的人的含義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