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群體的信仰所采取的宗教形式
- 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
- (法)古斯塔夫·勒龐
- 3053字
- 2019-11-28 18:07:15
宗教情感的意義——它不取決于對某個神的崇拜——它的特點——信仰的強大是因為它采取了宗教的形式——不同事例——民眾的上帝從未消失——宗教感情復活所采取的新形式——無神論的宗教形式——從歷史角度看這些觀念的重要性——宗教改革、圣巴托洛繆大屠殺、恐怖活動和所有類似事件,都是群體宗教感情而非孤立的個人意志的結果。
我們已經指出,群體并不推理,他們對任何觀念要么全盤接受,要么整體拒絕;他們不能容忍議論和反駁;施加給他們的暗示,會侵占他們理解力的整個領地,并且傾向于立即轉變成行動。我們還指出,受到適當暗示的群體,會為自己深受鼓舞的理想而犧牲自己。我們已經看到,群體只懷有暴力和極端的情感,同情很快就會變成崇拜,而一旦心生厭惡,幾乎會立即轉變為仇恨。這些大體上的跡象,已經讓我們預感到了群體信仰的性質。
當我們仔細考察這些信仰時,不論是在有著狂熱宗教信仰的時代,還是在發生了像上世紀那樣的政治大動蕩的時代,他們總是采取了一種特殊的形式,除了把它命名為宗教情感,我想不出更好的稱呼。
這種情感具有非常簡單的特征,比如,崇拜某個想象中的高高在上者,畏懼某種施加于己的神奇力量,盲目服從它的命令,沒有能力對它的信條進行討論,渴望傳播這種信條,傾向于把不能接受它的人視為敵人。這種情感應用的對象,不管是一個看不見的上帝、一具木頭或石頭雕像,還是某位英雄或政治觀念,只要它表現出了上述特征,它的本質就是宗教化的。我們還可以發現,它會在同等程度上表現出超自然和神秘的因素。群體下意識地把某種神秘的力量等同于一時間激起他們激情的政治信條或取勝的領袖。
一個人如果只是崇拜某個神,他還算不上是虔誠的信徒,只有當他把頭腦中所有的精神資源、徹底服從的意志和發自肺腑的狂熱激情,全部奉獻給一項事業或者某一個人,將其作為自己全部思想和行動的目標和指引時,才可以說他是虔誠的。
偏執和狂妄是宗教情感的必然伴侶。凡是自信掌握了今生和來世幸福秘密的人,不可避免都會有這樣的表現。當聚集到一起的人受到任何一種信仰的激勵時,在他們身上也會發現這兩個特征。恐怖統治時代的雅各賓黨人,骨子里就像宗教法庭時代的天主教徒一樣虔誠,但他們殘暴的激情也有著同樣的來源。
群體的信念具有盲目服從、強烈的偏執以及要求狂熱宣傳等這些宗教感情所固有的特點,因此可以說,他們所有的信仰都具有宗教的形式。受到一個群體擁戴的英雄,對于這個群體來說就是名副其實的神。拿破侖當了十五年這樣的神,從沒有哪個神擁有更多的崇拜者,更輕易地讓他們慷慨赴死。即便是基督教的神和異教徒的神,對那些任由他們支配的頭腦,也從未行使過如此絕對的統治權。
一切宗教或政治信條的創立者,他們之所以能讓自己的信條得以建立,都是因為他們成功地激起了群眾狂熱的情感,使群眾在崇拜和服從中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并且隨時準備為自己的偶像赴湯蹈火。這一點在任何時代無一例外。甫斯特爾·德·庫朗日在其論述羅馬高盧人[52]的杰作中準確指出,維持羅馬帝國的絕對不是武力,而是它所激發出來的虔誠的贊美之情。他正確地寫道:“一種受到民眾憎惡的統治形式,竟能維持五個世紀之久,這在世界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區區三十個帝國軍團,竟然能讓一億人民俯首帖耳,這實在是令人費解。”他們臣服的原因在于,皇帝是羅馬偉業的人格化象征,他就像神一樣受到了全體人民的一致崇拜。只要在羅馬的領土之內,即使是最小的城鎮上都設有供奉皇帝的祭壇。“在當時,從帝國的一端到另一端,都可以看到一種新宗教的興起,它的神就是皇帝本人。在基督教興起之前的許多年里,以60座城市為代表的整個高盧地區,在里昂城附近共同建造了紀念奧古斯都皇帝的神殿。由高盧城邦聯合推舉的大祭司,是當地的首要人物。……我們不可能把這一切歸因于恐懼或者奴性。整個民族不可能全都充滿奴性,尤其不可能三個世紀以來一直如此。崇拜君主的并不是那些侍臣,而是羅馬;不僅僅是羅馬,還有高盧地區、西班牙、希臘以及亞洲。”
現如今,大多數支配著人們頭腦的大人物們,已經不再設有祭壇,但是他們還有雕像或者畫像,以他們為對象的崇拜行為,和他們的前輩所得到的相比毫不遜色。只有深入了解群體心理學這個基本問題,才能獲得對歷史哲學的理解。在要求任何東西之前,群眾首先需要一個上帝。
我們千萬不要認為,這些只是過去時代的迷信,早已被理性徹底清除。在同理性永恒的斗爭中,情感永遠都是戰勝方。群眾固然已聽不到神或者宗教這類詞匯,正是以它們的名義,群眾長期受著奴役。然而近百年來,他們從未擁有過如此多的迷信對象,而古代的神也從未有過如此多的受到崇拜的雕像。近年研究大眾運動的人都知道,在布朗熱主義的旗號下,群眾的宗教本能是多么容易復活。在任何一家鄉村小旅館里,都能找到這位英雄的畫像。他被賦予了匡扶正義、鏟除邪惡的權威,成千上萬的人愿意為他獻出生命。如果他的性格能配得上他傳奇般的名望的話,他在歷史上的地位一定很偉大。
由此可見,斷言宗教對民眾來說必不可少,實在是沒什么意義的老生常談,因為一切政治、神學或者社會的信條要想在群眾中扎根,都必須采取宗教的形式——能夠把危險的討論排除在外的形式。即便它有可能引導民眾接受無神論,這種信念也會表現出宗教情感中的所有偏執激情,而它外在的形式很快就會表現為一種崇拜。實證主義這個小宗派的演變,給我們提供了一個不同尋常的例證。見解深刻的思想家陀思妥耶夫斯基[53]給我們講述的他親身經歷的虛無主義者的故事,很快就會發生在實證主義[54]者的身上。有一天他受到理性之光的啟發,撕碎了一間小教堂里祭壇上的諸神和圣人的畫像,熄滅了蠟燭,隨即用無神論哲學家——如畢希納和莫勒斯霍特——的著作取代了被損毀的物品,然后他又虔誠地重新點燃了蠟燭。他的宗教信仰的對象變了,但是真能說他的宗教感情也變了嗎?
我再重申一遍,如果認識不到群體信念長期采取的宗教形式,便不可能理解某些歷史事件——而且它們恰好是最重要的歷史事件。對于某些社會現象,更應該從心理學家的角度,而非自然主義的角度去研究。我們的大歷史學家泰納僅僅從自然主義的角度來研究法國大革命,因此他往往注意不到事件的真正起源。他充分觀察了事實,然而由于對群體心理學缺乏研究,他便永遠也找不出它們的起因。事件血腥、混亂和殘忍的一面讓他感到驚恐,在這出偉大戲劇的主人公身上,他所看到的,只不過是一群癲狂的野蠻人,肆意放縱自己的本能。這場革命的暴烈,它的肆意屠殺,它對宣傳的需要,它向一切事物發出的戰爭宣言,要想對這些得出恰當的解釋,就必須認識到,大革命只不過是一種新的宗教信仰在民眾頭腦中的建立罷了。大革命、圣巴托洛繆大屠殺[55]、法國的宗教戰爭、宗教法庭、恐怖時期,都是同一類現象,都是受宗教情感激勵的群體行為,凡是懷有這種情感的人,必然會用火與劍去冷酷無情地清除那些反對建立新信仰的人。宗教法庭的方法,和一切有著真誠而不屈信念的人所采用的方法一模一樣。假如他們訴諸其他方法,就算不上是信徒。
像我剛才提到的這些大事件,只有在民眾的靈魂想讓它們發生時,它們才有可能發生。即使最專制的暴君也沒法引起這類事件。當歷史學家告訴我們,圣巴托洛繆慘案是由一個國王所為時,那么他顯然和那些君王一樣,對群體心理一無所知。此類事件,只能由群體的靈魂來推動。即使是握有絕對權力的最專制的君主,充其量也只能加快或延緩它們奏效的時間。圣巴托洛繆的大屠殺或是慘烈的宗教戰爭,并不完全是國王們的杰作,就像恐怖時期并非羅伯斯庇爾[56]、丹東[57]或圣鞠斯特[58]的杰作一樣。在這類事件的深處,我們總能發現群眾靈魂的運作,而非統治者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