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超忝在本會會員之列,事冗罕至,歉甚。今日承召講經,自愧學殖荒落,未能發揮圣道,固辭不獲,敬就圣經所恒書“知命盡性”四字,敷陳其義,就正于諸公前。性命之學至宋元而大盛,凡所發問,啟超何敢望萬一!但靜觀世變,覺天下之足以供吾人受用者,不外此二字。《論語》末章云:“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足見“命”為孔教最精微之理。《墨子·非命篇》所云,老莊所力辯,不厭求詳,尤見命學關系之重。子所云“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君子”二字,乃孔子立教之名稱,即人格也。“君子”既為人格,而命學又最深,不知命即無以為君子,然則全世界之合人格者不其少哉?不知孔子之所謂“命”,乃人人所當知而且易知者,固不必如宋儒理氣之說過于深,且不似庸人吉兇禍福之說之近于妄。《中庸》云:“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可見命者天命,天命即性也。人之性受于天,天之所命即成為人之性。性者非他,宇宙間一切物類之所同具也。附子性熱,大黃性涼,砒霜性毒。故性者又本能之謂,知命者,即知天命我以何種本能。就此本能保存而發揮之,是謂盡性。孔子云:“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與贊天地之化育”也。世界上進化之極點,可一言以蔽之曰:人人各盡其本能而已。世之人則不然,往往不但不能盡其本能,而反戕(qiānɡ)賊之,抑或舍棄其本能而強為其所不能焉。此即孔子所謂“不知命”也。夫人之生斯世也,一面須求有利于世界,一面須求有利于自己。此人人之本分,抑人人之所能也。不知命者,恒以現在之地位為未足,而妄求不可得之境,富貴利達,宮室妻妾,日系于胸,其終也,無往而不失敗。居常戚戚不安,虛度一生,人己兩無所益。凡反乎本能,未有不至于此者也。其原在于不知命,不知命則不能盡性。夫能盡性,則雖化育而可贊;不能盡性,而雖小己而無成。差一毫,失千里,是不可不深長思也。至“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其故若何?曰:“人性不甚相遠。”孟子云:“凡同類者,舉相似也。”凡人既能盡其本能,即能引誘他人各盡其本能。蓋互相摹仿,相觀而善,本人類之共通性質。知此,即可見“盡其性,則能盡人性”一語簡單明了,終身受用不盡。世之論孔子者,或以為尚私德而罕及公德,重入世而不言出世;予謂不然。孔子者,乃以個人主義與世界主義合而為一,又以世間法與出世間法合而為一者也。何言個人主義與世界主義相合也?孔子之道,重在修身。若人人皆能自尊自貴,各修其身,則世界之人俱臻于善,此即個人與世界合一之理。《論語》“天下無道則隱”一語,似與世界無關;然隱居不仕,亦是發揮本能。《易》曰:“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又曰:“行發乎邇,見乎遠。”使其言論行事足為社會模范,無論現在與將來,必有受其感化者。此種人物遂成不可磨滅之人物,真理亦賴之以長存。古今亂世多矣,其遺老遁身林野,感化甚遙。故孔子之道,雖當亂世而小衰,數千年之社會賴以維持,所謂“乾坤小息”也。由此言之,將謂之個人主義乎?將謂為世界主義乎?子曰:“誠者非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故曰:“孔子之個人主義即世界主義。”何言人世法與出世法同也?孔子言必稱天。天乃抽象物,其所表見在于命。命何在?在各人之性。人之性不能盡知,我之性可得而知。從此體貼,終身由之而不能盡,各人皆有可以自樂之道。出世法非以樂為究竟乎?孔教所言天人合一、天人相與之際甚多,實人人所能到。故曰:“世間法與出世法一也。”吾人欲利己欲利人,欲入世欲出世,固可知所從學矣。學者何?學為君子也。君子者,人格之稱也。欲造君子資格,其條目甚多,而知命實為其要素。今服習孔子之道,須知根本在此。能體貼至此,則身心安泰,樂天知命,所謂“仁者不憂”,道在是矣。諸公又須注意,知命者非委心任命之謂,乃謂知天命我之本能。知其本能所在,即須竭力為之,其有不成,庶返諸吾心而安,萬不可見義不為、多所瞻顧而棄其本能也。不獨個人為然,國家亦有國家之本能,社會亦有社會之本能。吾人從事于國家事業、社會事業者,亦須審其本能,竭力發揮。如有不成,或天命尚有所待,返之吾心而可即安。如此,則無入而不自得。《記》[21]曰:“清明在躬,志氣如神。”知命者方有此境象。求其在我,盡人合天。愿與同會諸君子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