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劇趣談
- 徐城北
- 4554字
- 2019-11-29 14:34:06
行當有啥用
行當是京劇一種總的表現(xiàn)方法。生活中人海茫茫,世界幾十億人口,絕找不到兩個完全一樣的人。戲劇舞臺上也是人海茫茫,也應該找不出兩個完全一樣的人。
怎么去扮演茫茫大海中的這一個具體的人呢?不同的藝術有不同的辦法。
話劇、電影的辦法是“一步到位”。就是說,演員在接到劇本之后,要認真研究自己即將扮演的那個人物,研究他在一個什么樣的矛盾當中生活,研究他怎么樣對待周圍的人和事,最后得到了怎樣的結局。演員要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經歷,去設想人物的性格神態(tài),去設計人物的習慣動作,要琢磨他在進入“這一劇本”之前有哪些經歷,必要時要替人物寫一本“自傳”。這樣,上臺演出時就感到心里有底。甚至還要設想閉幕之后,這個人物應當向何處去,他的人生最后的結局又在哪里?應該說,這些問題不是那么好想的,或者說,不是坐在家里就能一一想清楚的。那又怎么辦?辦法也有,“深入生活”,到生活當中去尋找。
20世紀50年代初期,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排演老舍先生的話劇《龍須溝》,總導演焦菊隱先生指導演員深入生活,扮演程瘋子的于是之當時還很年輕,盡管自己身上確有一些和程瘋子的相似之處,他還是遵照焦先生的指示,一再深入到北京底層人民的日常生活當中,去尋找這一個人物的蹤影。他“七拼八湊”(——這絕不是貶義詞,魯迅先生也說過自己寫小說時,要把不同地區(qū)人物的不同裝飾、不同特征“合并”到一起的話),最后終于扮演出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程瘋子。后來,他堅持這一創(chuàng)作方法,又陸續(xù)創(chuàng)造出老馬(《駱駝祥子》)、王掌柜(《茶館》)等一系列人物形象。應當說,這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已成為整個話劇、電影界的習慣性做法。大家都知道青年電影演員張豐毅吧?他就用這種方法先后創(chuàng)造出祥子(電影《駱駝祥子》)、傅冬(電影《龍年警官》)、韓信(電視連續(xù)劇《淮陰侯》)等生動而又絕不雷同的人物形象。
話劇、電影這種“一步到位”的創(chuàng)作方法,有什么優(yōu)點和缺點呢?先說缺點:它的成活率低。你想,扮演對象如果是演員所不熟悉的,演員即使通過短期的深入生活,也很難把這個人物刻畫得栩栩如生。每一個人的經歷和才華都是有限的,演員也是人——甚至也是和咱們一樣的普通人,他又怎么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把一個完全陌生的形象樹立起來呢?而現(xiàn)在排演話劇和拍攝電影的周期都比較短,劇本發(fā)到演員手里,容不得演員仔細思考,馬上就要進排演場或者上鏡頭,沒有時間等演員慢慢想、慢慢琢磨。
但是也有優(yōu)點。如果演員本身的素質就接近所扮演的人物,也有一些生活方面的積累,那么,接到劇本之后,經過短期的生活體驗,也許就又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或許就能“一步到位”,把真正體現(xiàn)著個性光輝的人物形象,一下子就“端上”舞臺、銀屏,讓觀眾感到真實無比。往往由同一個演員扮演的不同人物,能夠真實到掩蓋了演員個人面目的地步。比如話劇演員于是之,他扮演的程瘋子、老馬和王掌柜,一個賽一個的“活泛”,一個賽一個的真實,觀眾一見到這些形象,一下子就分別進入到他們各自活動的天地之中,而完全忘記了演員——忘記了是由于是之扮演的這一事實。
京劇創(chuàng)造人物的辦法則完全不一樣,它習慣“兩步到位”——第一步先到“行當”,第二步再到特定、具體的人。到這兒,就要說說什么是行當了。
前邊說過現(xiàn)實生活中人海茫茫,絕沒兩個人完全一樣。話劇、電影演員“深入生活”的目的不過就是去“找”——去“找”一個和劇本人物類似的人。能找到嗎?找到的至多只是“接近”而已。幾十億人口,你哪兒找去?何況還有古人呢?京劇的思路就很不一樣,它知道不好找,也就不在“找”字上邊下那么大的功夫。京劇把茫茫人海中的不同的年齡、性別和性格先行“歸類”,把相似的先“歸”到一塊兒,這每“一塊兒”就叫做一個行當。比如,把成年男子當中性格平和、大方、樸實、忠厚的人,統(tǒng)統(tǒng)“歸”作“老生”;把青年、成年男子當中身體健壯、武藝高強的人“歸”作“武生”;把年輕儒雅的男子“歸”作“小生”——并把這三類人統(tǒng)稱為“生”。京劇把青年、中年婦女當中端莊、嫻靜的,“歸”作“青衣”;把活潑、伶俐的“歸”作“花旦”,把有武藝、敢見義勇為的“歸”作“武旦”或“刀馬旦”,把年老的“歸”作“老旦”——也把這兒類統(tǒng)稱“旦”。京劇還把性格勇猛、剛強、粗暴、殘忍的男性“歸”做“凈”,其中穩(wěn)重些的稱為“銅錘”,浮躁些的稱為“架子(花)”,經常動武的稱為“武二花”。京劇還把那些詼諧、幽默、瑣屑的人物“歸”作“丑”,其中光賣賣嘴皮子的,又叫做“文丑”,那些靠武藝吃飯的則叫做“武丑”。如果按照大類去分,京劇把茫茫人海只“歸”成四個大類——生、旦、凈、丑;如果按小類去分,京劇也只“歸”出老生、武生、小生、青衣、花旦、武旦、刀馬旦、老旦、銅錘、架子(花)、武二花、文丑、武丑等十幾類。我們平時講京劇行當有“生、旦、凈、丑”,只是最簡約的說法。事實上,在編寫和排演京劇時,通常采取的是后一種分類方法。
我們可以從生活中找一些人出來,看看他們到底應該屬于什么行當。
先找?guī)讉€當代的中國人。比如焦裕祿,這位蘭考縣的縣委書記,這位為了全縣人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公仆,明明患有肝病,依然帶隊去考察風沙對于本縣各種地形的侵襲……就從抱病探查風沙侵害這一件事(如果用它編一出小戲)講,他的行當似乎在老生和武生之間。原因是這樣的:他需要具備老生的演唱功夫,需要唱出他對蘭考的滿腔熱情,唱出他對治理風沙的堅定信心;同時,他還需要具有武生那樣善于舞蹈的基本功,在風沙中行進對于他這樣一個患有肝癌的病人來講,每一步都是痛苦的,然而每一步又都是興奮的……
不是所有的現(xiàn)當代人物都可以走上京劇舞臺。比如魯迅,用什么行當扮演他?魯迅從沒練過武術,用武生扮演不合適。魯迅是浙江紹興人,鄉(xiāng)音很重,無論京白還是韻白對他都不合適。魯迅表面文靜,但個頭兒小,不能用老生。雖然他內心燃燒著對舊世界的憤恨,但又很難因此就讓架子花扮演他。何止魯迅?其他如近現(xiàn)代各個領域的著名人物,恐怕都不是容易用京劇扮演的。看來,扮演現(xiàn)當代人物并不是京劇的所長。
那么再找?guī)讉€年代久遠的中國人。比如屈原,這位戰(zhàn)國時楚國的三閭大夫,他行吟在江邊,他痛恨楚王,更痛恨圍繞在楚王身邊的那些壞人,他熱愛家鄉(xiāng),他熱愛故國,他最后只能投水而死……從這一幕場景看,似乎比較適合用老生。但是,京劇產生在清朝,以往的京劇很少反映遠古的事情,像屈原所在的戰(zhàn)國,似乎就太遠了一點。
我隱隱覺得,京劇似乎還是反映三國以后、直到清朝覆滅之間這幾千年的歷史為最好。事實上,京劇也的確成功地反映了這當中若干朝代的許多人物。而過去的京劇藝人缺少書本上的文化、歷史知識,由于過去的京劇觀眾同樣缺少這些知識,所以京劇當中的歷史人物,和歷史學家心目中的歷史人物,并不是同一回事。比如諸葛亮和周瑜,歷史上的真人,周瑜比諸葛亮歲數(shù)大。但京劇舞臺上,諸葛亮戴黑胡子,由老生扮演;而周瑜臉蛋紅紅白白的,用小生扮演。這又是怎么回事?原來,過去的人(包括演員和觀眾)都習慣把諸葛亮看作是智慧的象征,性格平靜安詳,自然是老生扮演;同時,又認為周瑜器量狹小,處處想害諸葛亮結果無不失敗,既然“小家子氣”,就只有用“小生”扮了。看來古人在為他們的古人或者同時代人“分配行當”時,主要的依據(jù)不是人物表面的生理特征,而恰恰是特定事件當中的特定心理或者特定性格。
行當就說到這里。而京劇在創(chuàng)造人物時,第一步恰恰就落在行當上。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說明。
演員們從小進入戲班學戲,不是一上來就扮演張三李四,而是先學很長時間的基本功,然后老師開始打量孩子們的體型、嗓音和氣質——原來,老師在心里琢磨:“這孩子學什么行當才好呢?”如果孩子好動,跟斗翻得也好,就讓他學武生;如果孩子性格粗、急躁,說話也甕聲甕氣,不如讓他學花臉;如果品行端直,做事大方,嗓子也亮堂,那么就無妨學老生……等孩子要學的行當定了以后,就分別向教這一行當?shù)睦蠋煂W戲——無論再學什么戲,也只學其中的這一行當。最后,學同一行當?shù)暮⒆与S老師學同一個人物,由于天分和勤奮方面的原因,漸漸就分出差別來。等以后再學戲,學的人物就不一樣了。比如同學丑行,天資好又勤奮的,通常在戲里扮演戲最重的丑行角色,稱之“大丑”;天資和勤奮程度稍差的,扮演丑角的戲也少了些,稱之“二丑”;再差些的,就只能演“三丑”了,這樣發(fā)展下去,久而久之,同學之間的差別也就拉大了。
從行當角度說幾句京劇團的編劇和話劇、電影編劇的區(qū)別。后者本身可以算作作家,至少是劇作家。當他深入歷史或現(xiàn)實的生活之后,當他形成了他自己對生活的理解之后,他就可以開始動筆了。這時,他只管他自己——他要把自己想說的話,通過自己的人物都說出來,或者通過自己的人物關系“說”出來——他此時顯示在心中的舞臺、銀幕的世界只是他個人的理想世界。作家心目中的人物根本沒有行當,都是比生活中的“活生生”還要“活生生”的人,并且都是“一步到位”的。作家只要自己覺得痛快淋漓了,就覺得完滿無比了。等他寫完了,交給了導演;導演如果覺得好,就由導演去選擇演員,并且指揮演員去體現(xiàn)作家心目中的那個美滿的世界。京劇編劇的工作可跟這完全不一樣。他最初也會有自己的想法的,但是絕不能匆忙動筆。他得仔細盤算一下,自己準備給哪位主要演員去演,自己心目中的這位主角,從行當講和那位主演是否吻合?還有,人家劇團的次要演員的行當如何?自己戲里的其他角色的行當,是否人家劇團都有?如果這些問題沒有障礙,那么自己胸有成竹之后,就不妨去找那位主演,把故事講給他聽,特別把能夠讓他發(fā)揮個人技巧的細節(jié)詳細描畫一下。如果主演有興趣,并且在思考后具體參與了意見(比如哪場“我”穿什么服裝、“我”來點什么絕活兒之類),編劇就可以動筆了。寫完之后,得先拿給主演品評,讓他站在個人行當?shù)牧錾先ァ皺M挑鼻子豎挑眼”。然后交給有關的演員,讓這些次要角色也去考慮他們的行當是否合適。等這些問題都解決了,才是“下排演場”的恰當時機……
再講一下行當和劇團的關系。每個能開鑼唱戲的劇團,都應該是行當齊全的,并且在每個行當之中,還得再分出幾個檔次。還比如丑行,最好的丑被同行稱為“大丑”,差一點的稱為“二丑”,再差些的就稱為“三丑”。遇到一個戲要排演,劇團里的演員不用問就知道自己“來什么活兒”。如果自己平時是“大丑”,那么甭問,劇中戲最重的丑角就一準是自己的。其他行當,其他人,都依此類推。演戲的第一步,就是“我以我的行當?shù)膽兴剑延蛇@一行當所扮演的人物的基本素質演出來了”,也就算完成了初步任務。于是,演員就可以登臺公演,這時演員所完成和實現(xiàn)的,就是人物性格的“類型化”。
戲班排戲從不拖拉,因為京劇新戲講究的是“兩步到位”,只要從行當角度講基本達到要求,就可以拿上舞臺。京劇的觀眾是“奔人”(尤其是奔主要演員)去的,而且是講究反復“奔”同一個主演的同一出戲去的。只要“人”(特別是主要演員)在戲中有長進(換言之,只要確實能從第一步走向第二步),觀眾不但不煩,反而興趣更大。這樣看來,京劇排戲有自己獨特的規(guī)律,先按照行當?shù)哪J礁阋粋€粗路子,搞出粗路子就和觀眾見面;然后演員再精雕細琢,再聽取觀眾的意見逐步提高,最后由“類型化”向“個性化”過渡。這樣做成活率高,很少夭亡在“母腹”當中。同時也培養(yǎng)和尊重了觀眾,演員和觀眾一起提高。這,大約就是京劇利用行當“兩步到位”的重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