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打”出了黑夜
小孩子看戲,往往從“武打”多的戲開始。好,那么咱們也由看“武打”戲開始吧。
京劇《三岔口》主要有兩個角色,一個武生,一個武丑。武生是江湖好漢派出保護“自己人”的,而“自己人”剛剛被押解著住進這個位于三岔口的小店,這武生就尾隨而來。店主是個矮小機敏之人,京劇每遇這類人物,往往就以武丑扮演。于是,雙方在黑暗的屋子里,相互摸索著展開了對打。事實上這是一場誤會,最后店主的老婆拿著蠟燭進來,雙方這才和好。單純從故事看,實在沒有太多的曲折。但這個戲幾乎沒有很多的對話,雙方一見面就開打,打斗占據了演出時間的四分之三還多,是單純以“打”取勝的。
京戲當中很講究武打,一般的武打是因為雙方矛盾實在無法和平解決,于是只能以武打判一個輸贏。這種一般的武打,無論是“一對一”,還是“一對多”,再或“多對多”,都以整齊、干凈、利落求得美感。武打的場合各種各樣,可以是曠野,可以是城市,可以在山嶺,也可以在密林。但無論怎么打,都是以身手之間的“武打”為手段,去表現人物的性格。武打絕對沒有辦法改變周圍的環境,唯獨這《三岔口》有些特別:武生進入客店,店主上前接待并送來蠟燭。送蠟燭表示進入夜晚,武生在店主走后,手持蠟燭在屋子里四處察看,動作與神情都很細致真實,越發表示出已是黑夜。武生通過檢查,發現屋內沒有問題,于是滅燈上床入睡。這時店主帶刀上場,輕手輕腳,表示夜深人靜。他用刀撥門,時撥時停,表示出極度小心。武生發覺門外有人,警覺起身,處處防范。店主進門,摸黑搜尋武生,武生同時也在搜尋他。雙方都以“摸”準備著“打”。動作越是小心,也就越發表現出室內漆黑如墨。觀眾在這種時刻,內心應該是無比愉悅的:舞臺上明明是大白光照耀著,兩個人物卻面對面由“互相防范”轉到“激烈開打”。盡管近在咫尺,盡管睜大了眼睛,卻一絲一毫都不能看見。演員的表情越是真實,舞臺上的“黑夜感”也就越強。這種白天“打”出了黑夜的手法,曾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征服了很多的外國觀眾。此前他們只看過真實的話劇,舞臺上一切必須寫實。怎么中國的京劇一來,居然能在幾千支燈光的照耀下,舞臺上僅僅通過兩個人的開打,就造成了白天“打”黑夜的舞臺真實!真是神了,真是奇妙無比,真是東方展現了她的藝術風韻!在那個年代,這出《三岔口》多次走出國門,贏得了“新中國的文化大使”的美譽……

《三岔口》劇照(張云溪飾任堂惠,張春華飾劉利華)
其實,京劇中高明的手法很多。比如,一個少女步履極輕地走近某個正在熟睡的少年,她想仔細看一看他的外貌,她很嬌羞,手里一塊手帕,時而搖晃,時而捂住自己的臉……然而就在她逐步接近戀人的時候,就在她終于在戀人跟前站定、準備就近仔細觀看之時,猛然一聲鑼響——嚇得少女身子一震,也把觀眾嚇得一樂!觀眾樂什么?是因為這一記鑼聲,恰好敲到觀眾的心上,因為這一記鑼聲,也恰恰是少女的心聲!還比如,少男與少女初次相遇——是在一個開放的場合相遇,周圍沒人,兩人一見傾心,四目對視,全都定住。如何來表現這個“定住”呢?一般手法是讓他倆凝固住身子,絕對地靜止。但這樣還不算高明。真正的高明是從下場門悄悄上來一個善意而詼諧的老太婆,她接近兩人,悄悄伸出手來,在那四只眼睛之間的連線上“往下一按”,結果那少男少女的眼光,也隨之降低;有頃,老太婆再用手把那無形之線往上一揚,少男少女眼睛之連線也隨之上揚。這樣,空蕩蕩的舞臺上,兩根根本沒有的眼光連線,居然就無中生有了!類似的例子在京劇舞臺上比比皆是,相信通過您自己去尋找發現,會比我在這里的介紹強上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