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德游歷于各個超乎凡間生命體想象的秘界之間。瓦洛蘭最出色的一些學者已經付出他們的一生去嘗試理解巴德所體現的奧秘。這個充滿謎團的靈體在瓦洛蘭的歷史中有過很多名字,但星界游蕩者和偉大看護者這樣的頭銜對他的真正意圖來說只是管中窺豹而已。當不可知的宇宙構造受到威脅時,巴德就會引導所有存在的事物避過徹底滅絕的命運。
在遙遠的洛克法,有個叫基根·諾和的海上掠奪者。和洛克法的其他人一樣,基根和他的船員到處航行,掠奪那些倒霉蛋的財物。對某些人而言,他掠奪財物,是個魔頭。但對另外一些人而言,他和大眾一樣只是個平凡的強盜。某個夜晚,他們正駛過北冰洋時,發現冰凍廢土上閃動著奇光。這些奇光似乎有種催眠效果,將他們吸引到身邊,船員們如同飛蛾撲火般涌上來。經過艱難地跋涉后,他們來到了被古代符文覆蓋著的窯洞。由于符文非常古老,他們無從解讀。在基根的帶領下,他們走進窯洞。在那里,他們發現一個完美的冰籠,冰籠里有一團跳動著的火焰。這種東西按理說根本就不可能燃燒,尤其是在這種地方。然而,火焰的跳動就像塞壬海妖的歌唱那樣具有催眠的魔力,令人著迷,充滿誘惑。當其他人都望而卻步時,基根卻無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逐漸靠近,并伸出了手……
這也是基根·諾和最后的記憶了,因為現在他的身軀已被布蘭德占據。這是來自古代的生物,或者說是符文戰爭的受害者。古書里將其稱為復仇焰魂。這個充滿灼熱仇恨的生物,它的存在就是為了將人類和約德爾人生存的地方夷為平地。沒人知道布蘭德是如何找到瓦洛蘭的,但他一到瓦洛蘭就開始掠奪。
“我做不到。”
說這話時基根覺得舌頭僵硬,幾乎是撞在了牙齒上。但他仍然把這幾個字擠出了口。
“師父,我做不到。”
失敗讓他有機會喘了口氣。誰能預料到挫折竟會如此磨人呢?他望向老人眼中,看看是否有一絲同情——讓他嫌惡的是他確實看見了,清晰得如同無云的晴空。
師父說話時摻有一種來自遠方的輕快調子。這種口音在北風呼嘯的地方很少聽到。“這和你做不做得到沒有半點關系,”他說,“是你不得不做。”
老人打了個響指。紫光一閃,枯柴堆活了過來——意念力剎那間便生起了一堆營火。
基根把頭轉向一邊,往雪里啐了一口。這些話他早就聽過,一如既往全是廢話。
“你弄得好像很容易似的。”
師父聳聳肩,仿佛需要想一陣子才能回應基根漫不經心的控訴。“應該說是簡單,不是容易。這是兩個概念。”
“但肯定有別的方法……”基根喃喃說著,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臉頰上燒傷的疤痕。他一邊說,一邊愈發地堅信。肯定有。不會總是這樣,不可能總是這樣的。
“為什么?”師父看著他,眼光中滿是藏不住的好奇。“為什么肯定會有別的方法?就因為你不斷地敗在這個方法上嗎?”
基根低聲說:“只有懦夫才會用問題來回答問題。”
師父挑起一邊眉毛:“嗯,一個野蠻人,大字不識,十以上的數就不會數了,倒也會說些聰明話。”
兩人不約而同地露出一抹壞笑,氣氛緩和下來。他們熱了湯,裝在象牙杯里小口地啜飲,營火給他們披上閃動的琥珀色。在他們頭頂——苔原上空大約上百英里的高空泛起了漣漪般的光芒。
基根望著天空中熟悉的奇景。薄紗似的輝光輕柔地愛撫著月亮還有周圍搖籃般的星辰。雖然他對這片土地滿懷鄙夷,但是只要知道眼睛該往哪兒瞧,照樣能發現無窮的美景。
有時候只要簡單地抬頭看就行了。
“今晚的精靈跳得很歡。”他說。
師父將古怪的凝視拋向天際。“你說極光?這不是精靈干的——只不過是太陽風作用于高空的……”
基根盯著他。
師父話音漸弱,生硬地清了清嗓子:“沒什么。”
二人重新陷入了沉默。基根從腰帶上取下一柄小刀,在一塊沒有燒著的木片上刻劃。他的刻工很輕巧。曾經引燃火焰奪人性命的雙手,此刻的目的就平和了許多。
從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到老法師正望著他。
“我要你吸口氣。”老人說。
小刀仍在劃著木片。“我現在不在呼吸么,我一直在呼吸。”
“請你,”師父的耐心快要到頭了,“不要這么愚鈍。”
“這么——什么?”
“愚鈍。意思是……唉算了,當我沒說。我想你吸口氣,然后盡可能憋住,越久越好。”
“為什么?”
師父似乎嘆了口氣。
“行吧。”基根把木片扔進火堆,又把骨柄小刀塞回鞘內。“行,行,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胸膛和肩膀的肌肉都鼓了起來。他憋著氣安靜地看著師父,弄不明白接下來要干什么。
“你吸進去的空氣并不是你在身體里創造出來的,”法師說,“你將空氣迎進去,讓它維持你的生命。你的身體需要時它就能派上用場,呼氣時就又會將它釋放出來。空氣從來都不屬于你。你只是它的容器。你吸氣,呼氣,你就是空氣流動的通道。”
基根想要松氣,但師父對他搖了搖頭。
“不行。還不夠。基根,感受空氣在你的肺里。感受它要沖破你身體的樊籠。感受它掙扎著要脫逃的欲望。”
年輕的野蠻人臉憋得通紅。他說不了話,眼睛里滿是疑問。
“不行。”法師回答。他舉起一只褪色的手指著基根。“繼續憋。”
基根的耐力耗光之后,好勝心涌了上來,讓他又挺了一陣子。等到他好勝心隨著胸口的疼痛開始動搖,剩下的就完全是純粹的固執。他全身發抖,眼光像刀子似的盯著師父。他知道這肯定是在考驗他,也知道自己必須證明一些東西,哪怕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他的視野邊緣變成了霧蒙蒙的灰色。脈搏有節奏地擂著他的耳朵。師父一直觀察著他,什么話也沒有說。
終于,吸進去的空氣爆發出來,回歸了清冷的夜風。基根癱倒在地,喘著粗氣。這一刻他就像一頭狼,朝周圍齜出了獠牙,提防著任何趁他虛弱時來犯的危機。
師父依舊看著。
“我剛才還在好奇你會不會把自己憋昏過去。”師父嘟囔著說。
基根咧嘴一笑,握拳撞了一下自己胸口,顯然很驕傲自己能憋這么久。
“問題就在這里,”師父打量著他的姿勢,“我說過空氣不屬于你,可是你卻覺得能把空氣憋在身體里越久越值得驕傲。魔法也是同樣的道理。你渴望得到魔法,認為它是可以據為己有的一件東西。你固執不放,卻忘記了你只是魔法流經的通道而已。你將它堵在自己心里,扼在手中,魔法也就窒息了。因為你把魔法當成可以聽候你調遣的某樣物品。而你錯了,大錯特錯。魔法就像空氣。你要把身邊的魔法迎進來,借用一下,再歸還出去。”
兩個人——一個徒弟一個師父,一個蠻族一個法師——又沉默了。風呼嘯著穿過南邊的峽谷,仿佛是哀慟的哭聲。
基根狐疑地看向老人。“那……這些話你直接說不就好了嗎?為什么還要我憋氣?”
“我說過……用了幾十種方式,說過幾十次。我希望加上一點實踐能有助于你理解。”
基根哼了一下,轉頭盯著營火。
“師父。最近老是有件事讓我放不下。”
法師暗自竊笑,拍了拍捆在自己背上的卷軸。“不行,基根。我不能讓你看。”
年輕人笑了笑,雖然眼光中全無笑意。“我要問的不是那個。”他說,“有沒有可能,我其實不是個糟糕的徒弟,而你卻是個糟糕的老師呢?”
師父盯著火焰,疲憊的瞳仁映出躍動的火光。
“我有時也會這么懷疑。”他說。
第二天,他們啟程向北,再往西去。沒過多久,他們腳下稀疏的苔原變成了毫無生氣的凍土。兩人的靴子踩在石化的廢土上嘎吱作響,大地上只有零星的地衣。法師的心情和周圍的環境一樣黯淡荒涼,可是基根還是老樣子——堅忍,毫無怨言,但也毫無喜悅。
“你那天說了件什么事,”野蠻人跟在法師身邊拖著步子,“聽起來好像是在騙人的。”
法師微微偏過腦袋,臉龐罩在兜帽的陰影下。“我做過很多事,也不見得樣樣光彩。但我沒騙過人。”
基根哼了一聲,不知道算不算是道歉。“那,可能也不是騙人的話。更像是……傳說?”
法師一邊看著他,一邊繼續往前走。“說下去。”
“就是那個地方。有一個帝國。你說那個王國許多個世紀前被毀掉了。”
“恕瑞瑪?怎么了?”
“你說那個地方從來沒有霜雪,也不會結冰。”基根笑起來,像是在講一個笑話。“師父,我可沒你想象得那么好騙。”
法師意識到,這個野蠻人的好奇心驅散了他心頭的陰翳。他把背上的重擔換了一邊肩膀,臉上忍不住露出笑意。
“我沒有騙你。”他站定腳步,指向南方。“在南邊很遠很遠,要走好幾百天,穿過另一片大洋,那里的土地……”
該怎樣和一個只經歷過冬天的人解釋沙漠呢?他自問。又該怎樣給一個只見過雪的人解釋沙子?
“……那里的泥土是滾燙的塵埃,沒有人知道雪是什么。太陽不留情面地拍下來。就連雨都少見。所以大地日復一日地,渴望著雨水。”
基根又盯著他,發白的眼珠流露出一種神情——似乎是在懷疑他所說的事情是不是又是為了耍弄自己的鬼話。這種神情法師一輩子在許多人眼中見過,既有孤獨的孩童,也有脆弱的大人。
“從來沒被艾尼維亞觸碰過的土地嗎……”基根喃喃地說。“但世界真的有那么大嗎?大到一個人可以走那么久卻還是看不到盡頭?”
“事實如此。世界上還存在一些沒有冰封的大陸。你慢慢就會知道,沒有幾個地方會像弗雷爾卓德一樣寒冷。”
之后的旅途中,談話顯得越發多余。等到他們停下來扎營時,也更沒什么好說的了。即便這樣,年輕的野蠻人還是沒忍住。他看向火堆對面,師父正盤腿坐著,悶悶不樂地想著什么。
“你不該教我點什么嗎?”
法師挑起一側眉毛。“是嗎?”
他總是掛著一副表情,似乎在說自己的徒弟哪怕僅僅是活著就是在叨擾他。他們已經共處了幾個星期,基根倒也漸漸習慣了。年輕人用手抓抓臟兮兮的頭發,從臉前撥開母親給他編進發辮的象牙飾品。他嘴里念念叨叨,希望能講出一些讓師父也會感興趣的話。
可法師根本沒打算搭理,他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問。
“那,我們今天能到……我們要去的地方嗎?”
師父謹慎地回答:“不能。再走幾個星期也未必。”
法師看起來沒有在說笑。
“而且,你在控制自己的天賦時所經歷的困苦比我想象得更大。”他淡淡地補充了一句。
基根不知道該說什么。有時候,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愚蠢或者不耐煩,保持沉默是唯一的辦法。他也確實是這么做的。看起來效果不錯,因為法師繼續說了下去。
“你有天分,這不假。這種能力你與生俱來。但你把魔法看做是一種外在的抗力,你必須放棄這種想法。它不需要馴服,只需要……輕輕推一下。我一直在觀察你。當你打算運用魔法的時候,你所希望的是將其按照自己的意志來改造它。你想要的是掌控。”
基根糊涂了。“可是魔法就是這樣的啊。我母親一直都是這么干的。她想要用魔法來做什么事的時候,魔法就會出現。”
法師氣得臉頰險些抽搐,好在他壓下了怒意。“你不需要讓魔法出現。它本就存在。造物的原始力量充盈于我們身邊。你根本不必捕捉魔法,再將它順應自己的意志加以驅使。你只需要……鼓勵它。引導魔法按照你所希望的路徑流動。”他一邊說,雙手一邊比劃著,像是在揉搓一團陶土。空氣中響起一個微弱的鳴聲,音調持續且和諧。能量化作霧氣在他指間盤繞,一絲一縷地緩緩匯到一起。幾道霧氣從中間的球體蜿蜒而出,像是蠕動的生命一般,沸騰著卷住他褪色的雙手。
“世上總有些人憑著一股蠻勁研習魔法,試圖找到途徑將自己的意念強行注入這種始源的力量。盡管笨拙,但也有效果。只是慢,而且效果有限。基根,你不必這么粗魯。這個球并不是我用魔法塑成的,我只是在鼓勵它們匯聚成球體而已。你理解嗎?”
“我懂,”基根承認道,“但和’理解’還是不一樣。”
法師點點頭,微微一笑。他的徒弟總算是擠出一句勉強有意義的話了。
“有些人心堅如鐵,又或者是想象力有限,他們能夠編排界面之間流動著的魔法能量,根據自己的能力來改造和駕馭魔法。他們就像是從墻上的裂縫中看到了外面的陽光,驚奇于光芒滲進黑暗斗室中的景象。但是他們大可以走到外面,在炫目的日光中盡情驚奇。”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基根,你的母親就是這樣的一個法師。通過反復的儀式和固有的習俗,她摸到了魔法的邊角。但她所做的一切——也包括所有仰賴儀式、法寶和法術書的人們——只是豎起了一道屏障,把自己與更純粹的力量隔絕開來。”
基根看著那個球體泛著漣漪旋轉,并非困在法師的雙手之間,而是不斷地漫過他的手掌,像是隨時要逃逸出去。
“年輕人,聽好這個秘密。”
他們的眼神在此刻相交。蒼白的人類眼睛,反射出火光還有……不知真身的師父。
“我在聽。”基根的語氣出乎意料地軟弱。他不想顯露出無知又震驚的樣子,尤其是自從他知道自己兩者兼備之后。
“魔法渴望被使用,”法師說,“它就在我們身邊,從最初造物時留下的碎片中向外放射。它渴望被驅使。這便是我們共同跋涉的道路上真正的挑戰。等你意識到魔法渴望著什么,以及多么迫切……唔,到時候,困難就不在于怎樣開始駕馭魔法,而是懂得適可而止了。”
法師張開雙手,輕輕地把能量涌動的球體推向他的徒弟。基根小心翼翼地伸手接過來,可手指剛一觸到球體表面,魔法能量便潰散了。霧氣逐漸稀薄,化為無形。鳴音漸弱,歸于闃寂。
“你會掌握的,”法師向他保證。“耐心與謙遜是最艱難的課程,但也是你必須要領悟的。”
基根點點頭,雖然并不干脆,而且也并非全無疑慮。
那天晚上,法師徹夜無眠。他躺在一條粗糙的毛毯里,仰望著夜空中浪涌般的極光。火堆的另一側,基根正發出鼾聲。
肯定是沒心沒肺的人才會夢見的夢境。法師心想。
不。這不公平。基根是個蠻子沒錯,但卻是個在受盡苦難的土地上成長起來的青年。弗雷爾卓德所孕育的靈魂必然會把生存看作至高無上的需求。荒野中游蕩著的野獸堅皮似鐵尖牙如矛,敵對村落的人沿著冰封的海岸燒殺擄掠,還有持續了數百年的冬天。在這片土地上,文字和繪畫都是奢侈的消遣——書本更是不可想象。一代代人只能依靠昏聵老者和部落薩滿的囈語反復不斷的講述,才能將故事傳承下去。
而基根,即使愚鈍固執,也遠遠不可能沒心沒肺。
我帶上他,是不是做錯了?那一刻我是出于同情,還是軟弱?
似乎永遠也不會有定論。
我其實可以扔下他——這個念頭一起,就抑制不住地膨脹起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法師的目光穿過余燼上空顫動的熱流,落在睡著的野蠻人身上。年輕人嘴唇在微微抽動,手指也在相應地輕晃。
“我好奇你會夢見什么,基根·諾和,”法師低聲說,“淡去的回憶中,是什么樣的鬼魂想要占有你呢?”
夜復一夜的夢境里,基根就在自己的過往中行走。遇見法師之前,他是個荒蕪冰原上的流放者,強烈的求生意志是唯一能夠溫暖他的東西。
再往前呢?打手。不成器的薩滿。與母親不和的兒子。
他的身子骨勉強算是經歷過十九個冬天的錘煉,以其他任何一個地方的標準來看都還是個后生——除了弗雷爾卓德。他憑著刀子和伎倆努力地活著,既贏得了一點名聲,也背上了遠多于他應得的罵名。
夜復一夜的夢境里,他流離失所,在咆哮的雪暴中迷失了方向,慢慢地凍死。他是個醫師,頂著傾盤大雨在亂石間摸索,尋覓著雜草中稍不留意就會錯過的珍貴草藥。他是個男孩,蜷縮在母親的石洞中,安然地避過世上的紛亂,卻避不過母親的凝視——滿是憂慮的凝視。
夜復一夜的夢境里,瑞格恩村又一次燃起了大火。
他在七歲時明白了自己的血統。母親蹲在他面前,雙手捧著他的臉,檢視他臉上的淤青和傷痕。他感到一絲莫名難堪的驚詫,因為母親很少摸他。
“誰干的?”她問。他吸了口氣剛要回答,卻聽到母親說了一些很少說過的話:“你到底干了什么?你犯了什么錯,才吃這番苦頭的?”
還沒等他回話,母親便起身走開了。
他仍能感覺皮膚上還留著母親的觸感,如此陌生,令他忍不住顫栗。這反常的親近稍縱即逝,讓他惆悵又不舍。“媽媽,我和人摔跤。村子的男孩都會摔跤。女孩也是。”
母親懷疑地瞥了他一眼。“基根,那些傷口不是摔跤摔出來的,”她低聲說,“我不傻。”
“摔完跤,還打了一架。”他抬起一邊破爛的袖子擦擦鼻子,抹掉一道半干的血痂。“有些人看我贏了不高興,生氣了。”
母親很瘦——這片吃人的土地可容不下弱者。她看起來非常顯老,既是因為無法言說的悲傷,也是因為她的天賦而受到眾人的排擠。基根雖然只有七歲,卻也能明白。
得益于母親身為法師,他是個早慧的孩子。
他抬起頭,看到母親的身影嵌在母子二人安家的洞口。他看到她的眼中含著一種柔情,與方才的觸摸一樣陌生。他以為母親會蹲下來,將自己擁進懷中。他感到既恐懼又渴望。
然而,母親的眼神變得冰冷。
“我是不是說過不要去招惹別的孩子?基根,如果村子里的人討厭你,我們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可他們先動手的。”
她動作一頓,半轉過身,俯視著他,臉上表情和眼神一樣陰沉冰冷。她的目光與男孩相遇,淺綠色的瞳仁,正如她常說的他父親的眼睛。
“但之前都是你先動手的。基根,你這脾氣……”
“我才沒有。”男孩撒了謊。“最起碼,不是每次。”
母親走進洞穴深處,在火坑邊盤腿坐下。厄紐克油脂煮成的湯稀如清水,接下來三天的晚餐都是這個。她一邊攪拌,一邊說:“魔法在我們的血液、骨頭、氣息里。所以我們要小心,要比別人更加小心。”
“可是——”
“你不該在村子里惹麻煩。我們已經很討人嫌了。老瑞格恩人不錯,起碼能收留我們。”
基根沒有來得及多想便脫口而出:“我們住在一個石頭洞里,離村子那么遠。他們既然對我們這么壞,你就不要給他們治病了。我們搬走好了。”
“基根,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我給人治病是因為我有這個本事。我們住在這里是因為逼不得已。”她朝遠處的山峰點點頭,山上的樹叢披著幽暗的夜色和銀亮的月光。“森林會被冰雪覆蓋,一直到世界的盡頭。我們會死在外面。他們要說什么就讓他們說吧。別惹麻煩。也不要惹你身體里的魔法。”
可男孩仍然一動不動地杵在洞口。“如果他們說我壞話,或是打我……我就還手。我不像你,膽小鬼。”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將這個晚上永遠地烙在了他的記憶中。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低下頭跟母親保證聽話,而是握緊了小拳頭,狠狠地瞪眼。
沉默在母子之間拉鋸。他本以為會挨一耳光——無力的耳光,會微微疼上個把鐘頭,又或者是長久的啜泣。母親經常哭。總在夜里她以為他睡著之后,獨自靜靜流淚,很久很久。
但這一回,她的眼睛里有些新的東西。像是恐懼。
“你真是你爹親生的。”母親的聲音平靜又克制——似乎更糟。“他的眼睛,一直看著我。他犯的罪,一直在提醒我。而現在,他的話,他的恨,就甩在我臉上。”
男孩盯著她,又畏又怒地問:“所以你就討厭我?”
她猶豫了——這已然勝過任何回答。哪怕過了很多年——母親嶙峋的骨架在漸冷的柴堆上只剩下塵燼之后,又過了很多年,他也沒有忘記這一刻她的猶豫。
他在十三歲時遇到了茨瓦娜。她與二三十人一起來到了瑞格恩村。這些人來自一個游牧部落,在荒野中的生活讓他們的人口逐年遞減,他們是最后的幸存者。不像其他前來掠奪的不速之客,他們給這座興旺的漁村帶來了新的血液、技能和武器,便安頓了下來。
那天,基根在落日的余暉中遇到了她。他當時正在南邊的山里采石楠和藥草——剝去帶刺的莖稈,再裝進鹿皮口袋里。這項工作得慢慢來才能做好,而基根性子毛躁,手上被扎了不下百回。
他一抬頭,就看見了她。
他停下手里的活,站起來,拍掉酸痛的手上的塵土。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臉上的好奇和驚訝看起來十足像是猜忌,不然他的長相其實挺周正的。他母親就曾說過:“你本來就挺俊,只要你別再用那種眼神看待一切,就好像你有多大的仇要報似的。”
“你是誰?”他問。
聽他一問,她就畏縮了——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聽起來很粗魯。
“我意思是,你是新來的,這我知道。你叫什么?你在這兒干什么呢?迷路了嗎?”
一連串的問題像飛石一般,劈頭蓋臉地砸向女孩。她比他大一些,但最多不過一歲出頭。身段苗條,眼睛很大,整個人埋在厚重的皮草里。她說話時一直瞪著他,聲音像老鼠一樣。
“你是醫師的兒子?”
他咧嘴大笑,卻沒有高興的意思。他知道村子里的人在背后都是怎么說他的,于是他數年以來頭一回感覺心痛。眼前這女孩初來乍到,也肯定聽說過上百件跟他有關的壞事。
“我叫基根,”他說著吞了口唾沫,想緩和一下語氣。“對,我是醫師的兒子,”他加了一下點頭,“你是誰?”
“我叫茨瓦娜。你可以和我走嗎?我爸爸病了。”
基根的心沉了下去。他發覺自己的音調又放低了一些,仿佛正在安撫一頭受傷的野獸。
“我不是醫師。我媽才是。”承認這話簡直像是拔了他的一顆牙。“我只是給她幫忙而已。”
“她在去村子的路上,”女孩說,“她叫我來找你。你這兒有她要的草藥。”
基根背好口袋,罵了一句。他踩過黑色的泥土和碎石,輕手輕腳地走向她。“我這就跟你走。你爸爸是誰?他怎么了?”
“他是制帆匠。”茨瓦娜一邊帶路一邊回答,“他吃不下東西,也喝不了水。他肚子疼。”
“我媽媽會有辦法的。”基根信心滿滿地說著,跟她穿過山徑朝山下的村子走去。每當女孩回頭看他一眼,他就覺得心里好像被捅了一下。他很好奇村子里的其他小孩會和她說些什么。
他沒有好奇太久。她不帶偏見地柔聲說起來。
“老瑞格恩說你是個強盜的孩子。強盜的雜種。”
太陽西垂,幽影漸漸攫住了兩人。基根毫無感情地回答:“老瑞格恩說得對。”
“所以你真的很倒霉嗎?像傳說里說的那樣?”
“那要看你信的是哪個傳說了……”基根覺得這個回答足夠巧妙,可她很快就把這個問題拋了回來。
“那你呢,你信哪個?”她偏過頭望著他問。在暮色中,他與她四目相交,而她溫柔的凝視卻有如一把利斧劈進他的腹腔。
我一個也不信,他想。那些都是害怕真正魔法的蠢人們心底的恐懼。
“我也不知道。”他說。
她沒接茬兒。不過倒是又蹦出來一個問題。
“既然你媽媽是個醫師,你為什么不是?”
因為我不會用魔法——他差點兒就叫起來,但是他想到了更好的說法。“因為我想當個戰士。”
茨瓦娜輕巧地踏過起霜的石塊。“可這里又沒有戰士。只有獵人。”
“那,我就想當戰士。”
“人們更需要的是醫師,不是戰士呀。”她指出。
“哦?”基根往矮樹叢里啐了一口。“那為什么薩滿交不到朋友?”
他知道為什么,早聽過無數次了。“人們害怕我。”母親常說。
但是茨瓦娜的回答不一樣。
“如果你救了我爸爸,我就和你交朋友。”
他在十六歲時打折了伊拉奇的下巴。十六歲,他已經有了成年人的骨架和肌肉。十六歲,他已經早已熟知該怎樣用拳頭來說服別人。他母親早就一再地警告過他,而現在茨瓦娜也是。
“基根,你這脾氣……”她會用上和他母親一模一樣的腔調。
在他十六歲那年,冬至節的慶典空前盛大,加上遙遠的西南邊的瓦拉爾山谷過來了一支商隊還帶著三位樂師,慶典的熱烈程度更是非同凡響。人們在海岸邊起誓,永恒相愛的諾言更是不管不顧地滿天亂飛。年輕的戰士們在火中起舞,想要吸引在旁圍觀的未婚少女。有人心碎,有人心安;有人結怨,有人解仇。各種理由都可能打起架來,要么是婚事,要么是錢財,要么是榮譽。毫無節制的痛飲讓狂歡的氣氛高漲難平。
等到蒼白的冬日晨光披灑下來時,宿醉漸醒的人們看到永不融化的皚皚白雪,許多人才會開始后悔。
可是基根和伊拉奇打的那一架卻不一般。
基根從火堆里跳完舞出來,滿身大汗地在海邊尋覓茨瓦娜的身影。她看到他的表演了嗎?她看到村子里其他的年輕人一個個氣喘吁吁,全都跟不上他狂野的腳步嗎?
他母親披著海豹皮的斗篷,像一個瘦長的鬼影。她頭發蓬亂,沒洗的發辮里編著飾品和骨制的護身符,耷拉在臉頰旁。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冬至節是一年中為數不多的夜晚,母子二人可以在村子里出現,所以母親便和他一起來了。
“茨瓦娜在哪里?”他問。
“基根,”她抓緊了他的手腕,“你冷靜一下。”
火焰的熱度與皮膚上的汗水全都不見了。他感到血液凍結,骨頭有如冰凌。
“茨瓦娜在哪里?”他又問了一遍,已經是低吼了。
母親開始跟他解釋,可他根本不需要。他似乎早就明白。也許就是在他即將發怒那一瞬間的直覺。又或許是——正像那位法師后來所說的——他沉睡的魔法天賦所煥發的一絲靈光。
無論是什么,他一把推開了母親。他走進海里,許多年輕男女和家人們正站在水中,戴著冬季花朵編織的花環,對彼此發誓將會永遠忠誠,永遠相愛,至死不渝。
他走近時,周圍的人開始竊竊私語。他沒搭理。他擠過人群時,他們開始阻攔他。他同樣沒有理睬。
他還不算太遲。這才是關鍵。還有時間。
“茨瓦娜!”
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然而他眼中只有她的眼神。等她看清了他臉上的表情時,眼里的欣喜便熄滅了。白色的冬季花冠與她的黑發格格不入。他想一把扯下來。
她身邊的年輕男子戒備地站到她身前,但她支開了他,自己面對基根。
“基根,別這樣。是我父親安排的。如果我不愿意,我可以拒絕。請不要這樣。不合適。”
“但你是我的。”
他抓住了她的手。她反應不及,沒有抽開——也可能是她知道這么做就會激怒他。
“我不是你的,”她柔聲說。兩人站在人群中心,仿佛他們兩個才是要在神靈見證下結合的人。“我不是任何人的。但我接受了茂威爾的婚誓。”
如果只是這樣的情景,基根完全能應付得了。尷尬對他來說不值一提——一個大半輩子都在羞辱中度過的人,少年人那易逝的羞恥心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可以一走了之,甚至——強行違背自己的愿望和祈求——留在人群中,在眾人的歡笑、慶賀和祝福中強裝灑脫。
為了她,他做得到。雖然并不容易,但他愿意。只因為是茨瓦娜。
他正要放開她的手,準備擠出一個笑容,再深吸一口氣向她道歉。可這時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肩上。
“放開她,小子。”
瑞格恩老頭嘶啞的年邁聲音劃破了沉默。這個人建立了這片村落,而他似乎在世界還年輕時便已經蒼老。他至少有七十歲,可能快八十了。可拍他的人并不是瑞格恩自己,他只是示意了一下圍著基根的人們。
“滾出去,強盜的雜種。趁你還沒有給我們帶來更大的厄運。”
那只手用力拉他,可基根紋絲不動。他不是孩子了。現在的他有著成年人的力氣。
“別碰我。”他咬牙說道。他臉上的表情嚇得茨瓦娜退到一旁。更多人上來拉他。他踉踉蹌蹌地被拖開了。
然后,就像從前那樣,他的本能被喚醒了。他轉過身,大聲咆哮,揮拳砸向離他最近的男人。
茨瓦娜的父親像沒了骨頭的似地倒下去。他的下巴被打碎了。
基根離去了。有人哭叫,有人咒罵,但沒人想要攔住他,或者追上他。他們不免有一絲快意——他果然會帶來厄運。
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繃緊眼角,不讓淚水流下來。指關節一直在抽搐,傳來的疼痛讓他感到了些許安慰——盡管他并不想要什么安慰。
他在十九歲時壘起柴堆火化了母親。次日早晨,他走上俯瞰著瑞格恩村的山坡,沿路灑下她的骨灰。他知道,即使母親為這個村子做了那么多,他還是要獨自承受很多東西。雖然他們都很怕她,但他們卻又對她予取予求。
他將母親的遺灰揚進苦澀的風中,同時向海豹修女祈禱。唯一與他作伴的只有滿心的思緒。
他猜他們應該都在村子里,他們會怎樣看待母親去世呢。他們應該只會關心自己,會擔心村子里沒有了醫師。他們反正也不指望她兒子能接手。他的強盜父親當年往一個法師的血統中注進了厄運,他便再沒法繼承母親的能力。
此刻,那些人應該在假裝惋惜,扮出一副慈悲樣。說上幾句遲來的好話,不過是他們為了自我安慰,安慰自己不必內疚于她一生中受到的非難。更有可能的是,他們說不定在暗地里慶幸自己生活中的陰影終于消散了。
迷信的牲畜,全都是。
村子里只來了三個人,但都沒有趕上和他母親告別。等到他獨自進行的葬禮結束,茨瓦娜才走近前來——但她的兒子,生著與茨瓦娜一樣的黑發,卻不愿靠近基根。小男孩將近三歲,縮在不遠處的父親身旁。
“這小孩兒怕我。”基根淡然地說。
茨瓦娜猶豫了一下,和母親當年如出一轍。于是基根也就明白了。“他聽過一些故事。”她承認道。
“我猜就是。”他努力保持語調平和。“你有什么事嗎?”
她吻了一下他的面頰。“我很遺憾,基根。你母親有一顆善良的心。”
善良?他很難把這個詞和自己母親聯系起來,不過現在不適合爭論這個。“是,”他說,“她是善良。可你來就是為了說這個?我們倆以前那么熟,我看得出來你有話沒說。”
她臉上沒有一絲笑意。“老瑞格恩……打算叫你離開。”
基根撓了撓臉。他今天無比疲倦,什么都感覺不到,更別提驚訝了。他也不用問瑞格恩為什么要這樣。這個小村的邊緣仍然徘徊著一個陰影。最后一個終會散去的陰影。
“所以只要他媽一死,這個讓人倒霉的孩子就不能待下去了。”他朝灑灰的地上吐了口痰,“因為起碼他媽是有用的,對吧?她才是會魔法的人。”
“對不起,基根。”
有那么一刻,站在山坡上的兩人仿佛回到了數年前。他心里的烈火如同被慢慢抽去了薪柴,只因為她在身邊。他呼吸著冰冷的空氣,努力壓抑著向她伸手的沖動。
“你該走了。”他低聲咕噥著,向茂威爾和小男孩點頭。“你的家人在等你。”
“你要去哪兒呢?”她把身上的皮草裹得更緊了一些。“你打算做什么?”
母親說過的話隔著歲月回蕩而來。“森林會被冰雪覆蓋,一直到世界的盡頭。我們會死在外面……”
“我會找到我的父親。”
她神色不安地看著他。從她眼里,基根能看到疑慮,更糟糕的還有害怕——她怕他是認真的。
“基根,你說真的嗎。你根本不知道你父親是什么人,你也不知道他們來自什么地方,更不知道……反正什么也不知道。你怎么可能找到他?”
“起碼我得試試。”
基根按捺住吐唾沫的沖動。哪怕是不切實際的目標,聽起來也好過“茨瓦娜,我也不知道我該干什么。也許一個人死在冰原上好了。”
雖然這幾年來兩人基本沒說過話,但她現在開始深吸氣,想要和他爭上幾句。可基根搖搖頭,止住了她的話頭。“我走之前會來探望你。到時候再說吧。明天我會下山去村子里弄點補給,出遠門需要的。”
茨瓦娜又一次猶豫起來,他明白了。仿佛有先祖之靈在風中向他低語相告。
“老瑞格恩不允許吧。”他嘆氣道。語氣既不是在問,更不是在猜。“我不能去村里。走之前想買些東西都不行。”
她往他懷里塞了個小口袋,所以他說對了。他能想到里面有什么:干糧,還有一些微薄的供給品——這對年輕的夫妻實在也勻不出太多東西。他心里猛然涌起一陣他很不習慣的感恩,讓他全身顫栗并且差點兒——就差一點兒——接受了這份饋贈。
可他把口袋還給了她。
“我能應付。”他安慰她。“不用擔心。我能應付。”
當天晚上,他一個人走進了瑞格恩村。
他的背包里裝了足夠一周的補給,手里提著一根象牙矛,發辮上扎著母親留下的骨飾。他看起來和母親一樣是個云游的薩滿,雖然他有著戰士的塊頭,腳步又像獵人般輕捷。
離日出還有三個小時,此時正是最深沉的靜夜。基根格外小心地躡足經過一間間小屋。在他不長的苦難人生里,這些小屋曾經把他和他母親拒之門外。他沒有什么恨意,至少現在沒有——從前的憤恨已經化作余燼,只微微燒著。要說他還有什么感覺,那就是一種深刻又累人的遺憾。這些頭腦簡單的人,甘愿被自己的偏見奴役。
但是,他只想把仇恨發泄在一個人身上。
老瑞格恩的長屋顯赫地坐落于小村正中心。基根藏在低垂的月光投下的陰影里慢慢靠近長屋,避開了守夜人的目光。守夜很枯燥,所以他們能多偷懶就多偷懶。畢竟,貧瘠的苔原、荒蕪的大海又有什么好守的呢?瑞格恩村已經很久沒來過強盜了。
基根潛進了長屋。
老瑞格恩醒來時發現,床腳蹲著一個黑影。黑影有一雙蒼白的眼睛,里面反射著月亮的銀光。黑影手中握著一把象牙匕首,是幾天前剛剛死掉的女巫克蕾西亞·諾和曾經的儀式用具。據說,這把匕首是用來進行血祭用的。
黑影笑了一下,語氣低沉陰郁地細語起來。
“老頭子,你只要亂叫一聲,就死定了。”
屋子里一片迷蒙,光線極弱。瑞格恩看起來足有一百歲。他嗅到一股燈油的刺鼻氣味,還有來人汗水里的動物氣息。他無助地點了點頭。
黑影傾身上前,從黑暗中現出了強盜雜種基根的臉,掛著冷酷的笑意。
“老頭子,我要跟你說一些事。你給我好好聽著,這樣能活得長一些。”
匕首是用居瓦斯克野豬牙做的,在昏暗中一閃。基根把刀尖抵在老頭皮膚松垂的喉頭。
“明白了就點頭。”
瑞格恩識相地沒吭聲,點了點頭。
“很好。”基根的刀子沒動。他眼里滿溢著恨意,憤怒幾乎讓他牙關打顫。他已經和一頭野獸相去不遠,只靠殘存的點滴人性約束著。
瑞格恩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沒有說話。他也在打顫,不過完全是別的原因。
“你害死了我母親。”基根低吼起來。“不是因為病痛。是你。是你,沒日沒夜的猜忌懷疑忘恩負義。你把她逼到到冰冷的洞穴里。你憑著自己愚蠢的迷信將她流放。是你害死了她。”
刀子移到了老人的臉頰上,隨時準備切下一塊肉來。
“現在你打算害死我了。”基根輕聲說。“你拿我的身世來羞辱我,詛咒我會帶來厄運。這還不夠。你把一個孩子踢出了你的寶貝村子,一而再再而三,除了教會我仇恨之外什么也沒有。這還不夠。現在,我母親的骨灰還沒涼透,你就想把我趕進荒原,死在外頭。”
隨后匕首就移開了。
基根從床邊溜開,退到屋子邊緣。他從臥室臺子上拾起了一盞帶罩子的燈籠,微微照亮了他的身形。他的微笑變得更加殘忍。
“我就是為了說這些。我走之后,你好好想想我的話。你給我好好想想,你是怎樣把一個男孩和他媽媽扔到冰天雪地里,讓他長大成人的。”
瑞格恩不知道怎么回答,又或許這孩子也不想聽。他半是恐懼半是順從,一語不發,呼吸著充滿房間的油腥味。
基根除去了燈籠的罩子,橘黃的光線突然鋪滿了屋子。地板上、墻壁上、書架上,甚至床單上,濕潤的油脂到處都是。他手腳很利落——毫無動靜地完成了這一切,然后才叫醒了他的獵物。
“慢……慢著。”老人驚慌得結巴起來。“慢著——”
“不了,我要上路了。”基根用近乎閑談的語氣說。“所以走之前我該好好暖暖手。再見,瑞格恩。”
“請你等等!”
但基根已經迫不及待。他朝門口退去,扔下了燈籠,就像是留下了一份臨別的禮物。燈籠落在了臥室的粗木地板上。
眼前化作了火的世界,基根大笑起來,哪怕火舌舔上了他自己的身體。
火就像生命,貪婪又饑渴。它會饑餓,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就像命運一樣,有著殘忍的幽默感。它憐愛地卷到面前,弗雷爾卓德無情的風吹開火花,一路跳動著滾過附近的屋頂。它每觸碰一個地方,就會一口咬下去開始吞食。
基根穿過草木叢生的低地往北邊竄去,全然不理會身后的災難。比起留下來觀賞老瑞格恩的豪宅燒成白地,他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他要處理臉上被燒爛的地方——左半邊火燒火燎,痛成一片,只能塞進地上的積雪來稍微緩解。
他不禁再次懷疑,說他會帶來厄運的流言也不見得全是假話。
等到爬到足夠高的地方時,他才回頭檢驗自己的杰作。海面上太陽正冉冉升起,大火早已被撲滅,只留下濃密的一道煙柱,在晨風的輕撫下卷曲漸細。他握著一捧雪貼在燒傷的臉頰上,希望能看見瑞格恩的大屋變成村落中間一顆燒焦的黑心。
他看到的景象卻驚住了他的呼吸。他害怕得說不出話,身上傷痕累累,跑起來踉踉蹌蹌,卻還是竭力回到了他的罪行現場。
一開始沒人注意到他回來了。幸存者們在燒焦的房屋殘骸間游蕩,他們的一切都已不復存在。他也只是煙塵中的又一個剪影,又一個滿身傷痕的幸存者。
他在茨瓦娜家的焦黑廢墟外找到了她。她和自己的丈夫兒子一起靜靜地躺在地上。三個人蓋在同一張烏黑的毛毯下,靜默無息。基根在他們身邊蹲了不知多久。他頭腦空空,全身無力。興許還哭了出來。他當時不敢肯定——后來也是——雖然他能感到臉上的傷口被鹽水灼痛。
在她身邊時,他只清楚地記得兩件事。第一件是他拉下毯子時看到的一家人的臉孔。確認是她一家后,他又把毯子蓋了回去。
第二件事,他把手放在泥濘的裹尸布上,祈求可以喚起母親古老的魔法。可一如既往,他理應擁有的天賦并沒有如他所愿。
他們一動不動。他不再完整。
過了一會兒,自然地,別人走了過來。基根跪在茨瓦娜的身邊,無視他們的侮辱和責罵。人們念叨著“巫術”和“厄運”,詛咒他誕生的日子。基根任由這些言語將他淹沒。與他胸中的空洞和臉頰的劇痛相比,全都不值一提。
這些人什么也不知道。他們在悲痛中之所以責怪基根是因為不知道該怪罪誰,更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他干的。他們咒罵他只是因為他的血統,而不是他的罪行。
基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燒毀的小村。他像原本計劃的那樣走進了荒野,可原本預想中復仇的快意,現在卻在他嘴里化成了苦澀的灰燼。
之后幾個星期,基根一直在流浪。他跟隨著野獸的足跡和商旅小道朝內陸走去,沒有具體的方向,也不知道哪里有人煙。他唯一熟悉的地方就是母親采藥的荒涼林地與山脊。哪怕是最近的村落瓦拉爾山谷也要走上好幾周,而且那里很可能會收留瑞格恩村的幸存者們。就算基根找到了地方,他也不覺得人們會熱情地歡迎他。更有可能會要他的命。
他盡力地打獵,可他并不是一個真正的獵人。有一回他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一只烤得半熟的兔子,幾小時后就吐到了地上。
日復一日,周復一周,月復一月。天空沉入了永夜,氣候也變得更加惡劣。他沒有遇見過其他部落的人。他沒有看到任何村落的標記。他得過雪盲,也在無際的冰原中發過失心瘋。他眼中只有連綿數日不見變化的茫茫冰雪。弗雷爾卓德根本不關心他的死活,只報以呼嘯的狂風。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夠如此殘酷地教導人們認識自己的渺小。
幸運的是——又或是命運的殘忍捉弄,他找到了一個洞穴,蒼白的石塊和他之前的家一模一樣。他憔悴又虛弱,身上留著自己點起的火留下的傷疤,于是便躺在了冰冷的巖石上,感覺自己的皮膚慢慢和石塊凍在一起。他打算躺在這里直到暴風雪過去,或者干脆一直躺著等死。就看哪個先來。
可就在那天晚上,他遇見了一個男人。后來成了他的師父。
風雪中化出一個蹣跚的人影。他聳起雙肩,腦袋低垂。一副蓬亂的胡須透出灰色——不是因為年齡而是風霜的啃噬。他戴著兜帽,形容枯槁,眼睛里閃爍著不自然的虹彩。然而最古怪的還要屬他的皮膚——斑駁雜間、布滿刺青不說,在閃電照亮風暴的瞬間,他的膚色似乎反襯出暗藍。
之后在火光下就清楚多了,其實是介乎藍紫之間的一種顏色。
兩人在命運安排之下的相遇場面,遠遠不能和任何一個吟游詩人的故事或是古老的傳奇相提并論。沒有晦澀高深的布道,也沒有立誓遵守的契約。來人只是站在洞口,疑慮重重地盯著地上一個破爛的人形。
“這是,”法師喃喃地說,“什么玩意兒?”
基根的意識時有時無,知覺也是一樣。等他終于能組織起語言時,他認定老人不是精靈就是幻覺。
法師沒有理會,而是在他身邊蹲下,伸出一只手作為回答。
法師的觸碰讓基根感到一股暖意傳來,帶著灼人的……生命力。雖然不是火焰的刺痛,但這種寬慰竟洶涌得幾乎將他擠碎。
“我既不是幽靈也不是幻象,”來人說道,“我是瑞茲。而你,悲慘的家伙……你是誰?”
日出后不久基根便醒了。他搓著眼屎,毫不意外地看見師父閉目趺坐。年輕人知道老人正在冥想,雖然他不能理解為什么要每天一動不動地坐上一個鐘頭。這是為了干什么?像是在半睡半醒之間來回猶豫,到底要睡還是要起……
“早安,”法師沒睜眼,“你睡得不好。”和往常一樣,這是句陳述而不是問題。
基根朝著營火的殘灰中擤了把鼻涕,咕嚕著說:“為什么你就算閉著眼睛,我都覺得你在看我?”
“因為你不習慣身邊有人。你總會懷疑他們有所企圖。”
基根又咕嚕了一聲:“有點戒心沒什么不好的。”
瑞茲笑了一下,仍然保持著冥想的靜姿。
基根有些惱:“有什么好笑的?”
“有時候吧,我聽你說話像是聽見了我自己。明明對人不信任,偏要說成是一種品德,這點尤其像我。但我也不能怪你,畢竟你受過那么些苦。”
基根盯著他。他會讀心?他看見了我的夢?法師毫無反應。動也不動一下。
年輕人爬起身,美美地伸了個懶腰,直到腰背歡快地發出嘎巴聲。“唔。我把剩下的油湯給熱了,早起一餐怎么樣?”
“善莫大焉,基根。你打算去拾柴火,還是用自己的火?”
這個問題問得挑釁無比,基根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沒有上鉤。“柴火吧。我下次再試著用魔法。”
又是一聲笑。令人發狂的笑。“如你所愿。”瑞茲說。
基根不緊不慢地拾著枯木,腦殼里回旋著過去幾周里兩人之間的對話。有些話似乎一直梗在他心底,讓他臉上已經愈合的燒傷發癢。直到他回到扎營的地方,扔下了滿懷的斷枝,才弄明白到底是什么話。
“師父。”
法師沒動彈,但他們周圍的空氣似乎有些異樣——略略有些刺鼻。似乎是冷了點,帶著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嗯?”
基根清清嗓子,努力想找個得體的說法。“昨天你講魔法的時候,你說到……什么造物。”
瑞茲依然紋絲不動,除了他被法術侵蝕變暗的嘴唇。“我是說過。你繼續。”
基根吸了口氣,一肚子的話不知從何說起。“唔。水來自雨、冰還有大海。火來自火星和火絨,或者是閃電打中了森林。森林是樹組成的,樹又來自種子。”
“沒錯,大體上是。一大早竟有如此詩意,我很意外。那么,你的論述的結論是什么?”
“我的什么?”
老人笑了,但不帶惡意。“你想要說什么,基根?”
“就是,所有東西都是有來歷的。所有東西都有……出身。有個源頭。魔法也是這樣嗎?它在世界上有源頭嗎?”
瑞茲沒有立刻回答。在基根看來,他的平靜不再是一種安然,而是在克制什么東西。
“朋友,這個問題很聰明。在你野蠻人式的思考中有著一種純粹,我為你的想法表示贊賞。但現在我們還沒有準備好討論這個話題。”
野蠻人咬緊牙關,努力吞咽著怒火。最終他還是問出了一個值得回答的問題,而師父仍然沒有讓他如愿。“可我在想……如果你掌握了雨,你就能造出新的河流。如果你有一千顆種子,就能種出一片新的森林。如果你有鐵,你可以造一把斧頭。那要是你掌握了魔法的源頭呢?你就不用引導或者推動魔法了。你命令它就行了嘛。”
瑞茲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神比弗雷爾卓德的所有勁風都更冰冷。其中含著慈悲和欣賞,但還有一絲徹人骨髓的、病態般的恐懼。
你害怕了——這個想法一冒頭,基根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不知道為什么。他也想不到自己的話里有什么東西會刺激到師父,攪起他靈魂中冰冷又堅硬的恐懼。但是基根知道恐懼是什么樣的。他在別人眼中見過。一生之中見過無數次。
“不行,”瑞茲吶吶地說。“等你準備好了我們再說。現在還不行。”
基根·諾和點點頭,懵懂地同意了。他很好奇師父不安的眼神。恐懼是一種弱點。是弱點,就要面對。
就要戰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