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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如是》

  • 無定雜談
  • 城旦
  • 4963字
  • 2019-11-18 23:01:04

鄴城,貴為國之陪都,南北通邑之地,一如豐乳肥臀美女的一抺纖腰。勾連南北,遮蔽東西,商道大扈,可謂形勝。

在這種三教九流人員匯雜之地,有一個地方必不可少,那便是妓院,且不說城中星布的大大小小的土窯子,更有一座舉國有名的青樓,名曰玉宇,“玉”者“欲”也,青樓不同于妓院,文飾之后己然脫胎換骨成另一種高貴的東西,恰如“欲”與“玉”。

玉宇坐落于鄴城最負勝名的細柳巷內,細柳巷是舉國之內一等一的銷金窟。其間紙醉金迷,繁華奢侈,難以言敘。

細柳巷其實是一段十數里長的臨水長街,玉宇居中而坐,占地極寬闊,臨水前院一處巨大的花庭烜然矗立,花庭內鶴背乘風,獸碳金爐,屏開孔雀,到夜里這里燭火通明,笙簫搖動,笑語焉然。

穿過花庭,別是另一番天地。后邊是一處巨大的游園,游園內假山怪石,騰窗霧閣,飛拱游廊,奇花異草,端的是柳底花陰壓露塵,醉煙輕罩一團春。

玉宇兩側,獨門的院子與暖閣參差排開,其中盛放的便是玉宇這大觀園內的朵朵奇卉。

在玉宇偏左一點的一處裝扮清幽別致的院子里,一身著綢制睡衣的麗人側臥于美人榻上,曲線尤如用纖毫勾勒而成,婉轉濃淡恰恰相宜,大概是剛沐浴完,頸間尚有未拭干的露珠,頭發隨意的用玉笄別在腦后,尚有幾縷淘氣地凌落下來,壓在肩下。

麗人名為如是,只見她手捧一卷書,心思卻明顯不在書中,眉頭輕蹙,目光不知游離在何處,思量著白日里的一幕。

今日,如是在園子里散步,恰經過一處假山,假山上有一瀉潺潺飛流,流水與怪石相撞,濺散開一片水霧,行人怕沾濕羅裙,此處小徑便越發窄了。

就在此時云敷迎面走來。如是在漫無目的散步時,是獨屬于她自己時光,彼時彼刻,她不愿開口說話更不愿有任何敷衍,所以她只是輕笑點頭便要錯步走開。

自古同僚之間最能相互傾軋,細柳巷中各處暖閣中形色女子亦可謂同“屪”,她們彼此之間傾軋逾嚴重。

所以如此行為看在云敷眼里便是大大的輕視,同樣是細柳巷內有名有姓的大姑娘,云敷現在身價也價值千金,雖然她如是作為頭牌清倌人盛名已久,卻又怎能如此輕慢于她。

清倌人貴在清字,仿若一不惹人間煙火的出塵仙子,是人造的空幻夢境。世間好物易摧折,彩云易散,如是者最經不起推敲。

一盆凈水,只需點墨便能使它污濁。云敷深知此理,她調頭對丫鬟鈴鈴笑道:“想不到王通判看著瘦瘦的,沒成想功夫有那般好,現在還有點直不起腰身呢。”

又對如是掩嘴輕笑道:“姐姐年紀大了,卻無人愛惜,怕是不懂的。噢!也不對,姐姐空房守的辛苦,怕是枕下玉如意也要比旁人的粗長一些吧。”

絲毫不加掩飾的下流言語,如最丑陋的爬獸,肆意侵占著內心里不容人觸碰的凈土。一般少女定不堪忍受這話,把它當作為一種羞辱,如是聽后卻不以為意,淡淡一笑道:“妹妹說笑了!”

她太小瞧如是了,如是在風月場多年,聽過見過更下流的不堪的不知凡幾,再純凈的琉璃,歷經風塵后也定會布滿劃痕。那些一擲千金追逐著如是的恩客也未必會把她真的當成一個清奇孤絕不惹塵埃的奇女子。只是在這歡樂場中,誰不躲在酒杯后,將紅白藍綠溶解成一團模糊的夢境,清醒本不快樂。就如云敷憑一對金蓮艷名冠絕細柳巷,文人騷客對其呤詩作酒,可是女子畏足,大多骨趾不齊,人們喜歡的定不是未加掩飾褪去褶褲后的三寸金蓮。

“說起來,姐姐在這巷子里也紅了許多年了,卻無一位入幕之賓,也是讓人心生敬佩呢。尋常人怕是入不了姐姐的眼,但是我可聽說姐姐對那李公子青眼有加,不知道我能否有幸聽一聽李公子的好處?”

說著云敷又惋惜道:“只是李老相公因事被發配嶺南,聽說已經沒起復的希望了,李公子雖免強沒受牽連,但是朝中關系人情應是已經用盡,怕是仕途黯淡無法支付姐姐的吃穿用度了。”

“李公子踢得了蹴鞠、打得了雙陸,撫得琴,寫得詩,說得了體己話,雖是家道中落,卻不妨礙他是個有趣的體己人。雖說不要他入我閨閣,但如果真有人要與我結為連理,我到是希望他身無一物,要讓他依著我們才好。不知妹妹遍歷了許多相公,可有個適合的貼心人。”

云敷不自然的笑了笑,道:“自然是有的。”

“不會是王通判吧?”如是故作驚訝道。

“自然不是。”云敷嘴硬道,世人尋歡作樂后提褲子便罵,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云敷對這無情義的世界亦無半點情義。

至此,云敷已經沒了斗嘴的興致,已不用去撕開如是清倌人那清純的面紗,不論如何,人家可以稍微隨心與心愛的公子相約,自己卻只能價高者得。

世人會幫如是把故事傳成佳話,卻萬萬不許自己如此。云敷羨慕嫉妒如是,但卻嘆于人生際遇,于是便隨口閑說兩句,便錯步離開。

天色近晚,日薄西山,天空卻依舊明亮,但不是白日里的那種刺眼,如在天穹之上籠上了一層輕紗,恰有一滴淡墨在上邊暈開,天地之間是一種帶著昏暗的透亮,一天之中明暗交接的短暫時刻美的讓人心醉。

不一會兒,這里便要燃起燭火,響起絲竹,從黑暗里撕下一塊,從寂靜里撕下一塊。

今夜玉宇里沒有什么值的如是出現的尊貴客人,于是她便窩在閣里沐浴完看書。

說起李公子,在如是心中并不是對云敷講的那般隨意,相反,她對李公子傾心已久,李公子除了是個貼心的公子,更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讀書人,一個真正的讀書人胸腹之間必然有故事,明知本心。如是久歷風塵,看那些強自賦詞說愁的所謂才子,就如孩童一般,相較之下,李公子要好太多。

李家現如今失勢,自己不妨就此委身于他,趁此退出這細柳巷?

“小姐,這里有一封信,說是李公子讓人轉交給你的。”丫鬟畫屏跑進來,叫道。

如是拿來一看,只是信封上寫著“如是姑娘芳啟”。

打開一看,里邊只有一張小箋,只見上邊寫著:

“雜事冗身,盈月不見,念惗念惗。憶別芳顏,未經星霜,物是人非。家父突逢大難,余疲于奔波,心力交瘁,任不能救父于水火。人事紛擾,自覺遍觀群書,依舊書生無用。痛定思痛,以終為始。然,念及姑娘,任覺有事未了。若小生有幸,今日亥時,春風亭一敘。——李相未”

如是看完,心中意味難明,這莫非是最后一別,于是忙叫畫屏備車。片刻之后,如是與畫屏頭戴淺露,坐車趕向了春風亭。

車廂里,畫屏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她有吃不完的碎嘴,走不完的路,說不完的話,充實的像一個好動的孩子。東家裁縫鋪子有什么新式樣,西家水粉店又添了什么新顏色,巷子里幾人悲何人喜誰又惹人厭,那家大婦又在吃小妾的飛醋,都是她搗嘴的東西。

“小姐,你什么身份呀,憑什么李公子喊你你就去呀。你平時可不這樣,咱得矝持。”

“李公子什么都好,就是現在出了這么一檔子事,怕是以后都不敢進咱們巷子了。想進也進不來了,王媽媽那個人最勢利了,肯定不讓進,咱去見李公子可不能讓王媽媽知道。”

“小姐你今天真漂亮。”

“……”

如是:“……”

如是性格清冷,畫屏的嘰嘰喳喳也不需要如是回應,兩個性格完全相反,卻完全相合。一路上有畫屏鬧騰著,春風亭轉眼即至,如是的心情沒有開始沉重了。

如是讓畫屏在車里待著,自己款款走向春風亭。只見亭子里站著一個修長的身影,見如是走來,露出一個和煦的微笑。

如是拿開淺露,盯著他的眼睛道:“不知李公子約我來此,所謂何事。”

李相未緩緩地走到亭邊,依著亭柱的木階坐下,道:“無他,此次來主要是和姑娘道別。”

“道別?去那里?”

“你可知道我宗家是穎川李家,這次便是要投奔宗家去。”

“此次你父親出事,宗家也沒幫忙,你若去投奔,他們未必會拉納你。”

“無妨,家父雖然被貶,但名頭還在,我此番前去,也只是暫住一下。等后年大考,博個功名。”李公子搖頭苦笑道:“說來可笑,一直眼高于頂,覺的科考文章不過是小道,家父遭難后才發現自己一無是處,不得不依丈它。”

如是知道,功名并不是有才學便可手到擒來。天下間有多少秀才又能有幾個進士及第,別說名列三甲這樣的光榮,同進士出身已是相當的不易。只怕是最后蹉跎了歲月卻一事無成。

“公子為何必須要科考。”如是咬咬牙,似下了一個決心:“這些年我已湊齊贖身之資,還尚有余財,不如與我同做個簡單的富家翁如何。”

李相未苦笑連連,如是這般直接的表白讓他始料未及,真不愧為奇女子,敢愛敢恨,可惜他已無法承受美人恩。若他還是李家公子,一切都好,可他家道敗落,便有了吃軟飯的嫌疑,他堂堂七尺男兒,李家門楣,如何能受得了別人的指點。

“姑娘情意深重,相未五內俱愧,但恐不能受姑娘深情。若只我一人,就此歸去,與姑娘合鳴琴瑟也深合我心,可是家中高堂年邁,深望我重振家門,獨不忍如此令二老傷心。”

如是本想勸戒,可是無從勸起。官牒上優伶的身份,如奴隸的烙印。那怕她花容月貌,才情無雙,到最后依舊是個只能做妾不能為妻的優伶。若李公子冒天下之不韙,娶她為妻,真會受萬夫所指,才是李家真正的沒落。千夫所指便沒人能橫眉冷對。

她所有的風光霽月,花團錦簇不過是無盡財富堆積起來的質變,就如富人手里把玩的美玉,其本質無非只是一塊石頭。生而為人,人生的底色卻浸染著巨大的悲涼。

空氣無端的安靜了下來,清風撫過樹頭的沙沙聲開始喧鬧起來,將寂靜喧揚的更加寂靜,年輕的男女各懷心思。

許久之后,如是深深地道了一個萬福:“是如是小覷公子了,似公子這般人又豈能為十丈軟紅所系,結識公子,如是萬幸。此去路遠,山水迢迢,望公子一路順風。”

李相未也深深作揖,道:“認識姑娘亦是相未的榮幸,是相未無福,辜負姑娘一片情意。”

緣起緣滅皆是塵緣。

……

……

回去的路上,如是在車里不發一言,畫屏也不敢多話,只有前方馬蹄鐵輕快地踏在硬黃土路上透過箱壁嘚嘚不休。

方才看李公子風度依舊,神彩之間并無太多頹色,若他耽于享樂,棄家不顧,棲于一優伶之身,那時怕才是真叫她看不起。

他們的相交相識,清雋如秀才手下的半紙情詩,清雅寧靜,容不下半絲塵垢。能讓一人愿傾盡自己所有的善良與溫柔去包容另一個人的所有,只有油鹽醬醋味道的熏陶。

如是勸慰自己,她所傾心的只是一個儀表堂堂、滿腹經綸、性格良善的公子,而這公子恰好姓李。可是道理永遠只能勸人不能慰己,失去以及失去帶來的失去之痛,難以言喻,不可名狀。

如是次日醒來,記憶零落,竟連彼人的相貌都拼湊不出來了,細細思量,兩人相見不超過兩手之數,本無太多羈連。可是酸澀依舊自無名處泛起,堵在胸口令人窒息。如是這一日不言不語,痛苦如潮涌,來時鋪天蓋地不能視聽,去時空曠寂寥如若世界無物。

可是細柳巷是個歡樂場,容不下悲傷,下午畫屏囁嚅著告訴她之前說的王侍郎要來,恰恰就在今日,王媽媽特意叮囑晚間之前要準備停當。

一尊京中實權大員如一輪曜曜大日碾壓而來,之下所有人的意志都要避退。

細柳巷如是姑娘,對別人可以拿足她青樓名妓的派頭,可對這些直正的權貴,絕不會自矝身份,對人愛搭不理。對如是來說,唯男人之難養,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宴會進行到一半,如是便已離席,回到閣中,晚上的宴會如是并不討厭,又見識了有趣的人事,其中尤以王侍郎最令她印象深刻。

席間的作陪的吳知州和許通判,論官職自然是知洲比通判大許多,可是此間大權盡握許通判之手,平日里兩人都是王不見王,今日因為王侍郎同坐一張桌。

吳知州官場不得意,家中又有悍婦,一年中到有大半時間在這細柳巷。性格儒雅、出手闊綽,深得細柳巷一眾姑娘的喜歡,都道吳知州胸襟寬廣,那樣的大人物,脾氣竟能那般好。

可是晚間桌上,氣份原本十分融治,可就在推杯換盞之間,吳知州的相好有小花魁之稱的凝玉,突然擋住了吳知州的酒,道他身體不好。

吳知州當即變的臉色難看。先前對凝玉的種種包容就像一個老人笑看自己的孫兒頑鬧,實沒把她當作一個可平等對話之人。當著桌上諸人,凝玉所做仿佛證明他不止官場不利,就連一個小小的青樓女子都能對他如此放肆。

這時王侍郎聲音里略帶狹促地朗聲道:“有道是情人軟罵、美人細足,最是撩人,知州有福,竟勞美人如此記掛,卻不解風情了,應當罰酒一杯呀。”

吳知州面色稍霽,場間又開始了笑談。王侍郎舉止優雅,言談風趣,場面逐漸又熱鬧了起來。

詩書者悠容,富貴者雍容,于二者之上更添權貴,其姿態儀容逾能令人心動。與之相較,如是覺得自己的無雙才貌皆不足道,看著王侍朗側臉上威嚴森森的法則令,想著想必李公子他日能進廟堂中樞,大概也是此番氣度吧。

衣繡衣、配玉玦、四顧笑,男人當如此。

如是看到畫屏又在一邊拍弄她的各色胭脂水粉,這些水粉她并不用到,平日里出門也妝扮也只用如是那更昂貴的,可她在買胭脂這件事上卻樂此不疲。

如果可以,誰不愿意擁有自己的胭脂?如是這般想著。

……

……

宵禁尚未解除,馬蹄聲便蹋碎了清晨里幾個脆薄的夢,一輛清油馬車從細柳巷的街頭緩緩駛來,前邊兩個兵弁開路,車上坐一矍鑠老人,正是王侍郎的貼身管家。

噠噠的馬蹄聲,不是歸人,不是過客——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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