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小山山麓之下,有一破舊酒肆,酒肆極簡陋,桌凳只是用木板原料拼接而成,連拋光的程序都省略掉了。好在經歷了幾多英雄的酒肉豪邁,桌子被油膩抹的光亮,桌縫處油膩和著灰塵,能勸退食客許多食欲。
所幸配上豁口大開的茅頂,與四角邊幾根歪歪扭扭的支柱,加上了無人煙的四野,只讓人覺得天高地遠,四野疏闊,憑空多了一腔豪邁,眼前的一碗劣酒也燒喉的正好。最妙的是這酒肆前豎著的引幡,上書三個大字“三十里”,在此闊野之中,簡單至極的三個字竟莫名的透出一種隨意的風流,同時卻又不矢招引行客的功效,試想,行程尚有三十里,不遠不近,何不坐下稍事體息,竟一舉雙得的兼具了書生意氣的寫意和引幡的功效。
所以雖然這地方地勢偏僻,但這小酒肆的收入卻也不少,尤其是碰到豪客,豪氣一生,哪里在乎那幾枚大錢。
今日酒肆不見江湖豪客,也不見販夫走卒,只有一老僧獨坐飲酒,似在等人,店家老漢也是見慣了各式人物,自顧自忙活著。在紅日略略西斜的時候,打小路盡頭走來一少年。
少年走進小酒肆,單手輕輕敲著長途跋涉后酸澀的雙腿,他漫不經心的環顧四周。當他目光梭尋一圈回到眼前的破碗時,恍惚覺得自己遺漏了什么。于是他再顧,才發現原來角落里有一老僧獨坐飲酒,當他目光再度回歸之時,心中的失卻感卻更重了,仿佛有什么極其重要的細節被遺忘。于是少年再顧,才發現老僧看似平凡,但是細看之下氣息深淵如晦,如千年古剎內經時光侵褪的神像,或慈眉善目,或怒目金剛,在厚厚的灰塵下是俯視終生的滄桑。長看之下,老僧如一噬人深淵,令凝望者不由地產生無可抵擋的墜落感。
一念及此,少年驚出一身冷汗,氣定凝神,于是天地景象開始回歸,在少年的視野中,老僧又歸于平常,只是一背的冷汗宣示著老僧的不凡。少年定了定神,發現老僧也在看著自己。
在目光接觸瞬間,老僧怒目道:“你瞅啥?”
少年嘴硬道:“瞅你咋地?”
老僧怒道:“哼!此處多有不便,我換個地方揍你。”
只見老僧單手向前方虛按,在老僧的面前便出現了一圈透明的漣漪,漣漪漸漸擴大到一人大小,也逐漸凝實,恍惚看時,虛鏡中竟有一片遼闊荒原。
未等少年有所反應,老僧招手一引,少年便仿佛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沛然大力,踉蹌著向虛鏡走去。少年穿過鏡面便消失不見,老僧笑笑也一步跨入,虛鏡晃晃便消失于無,仿佛從來不曾出現。
少年打鏡中穿過,只覺得星河斗轉,景物飛逝,下個瞬間他便出現在一片荒原的上空。陡然出現在空中的突兀,讓少年心中警惕萬分,雙臂合攏如鷹擊,向地面突進。在距地面還有丈許距離的時候,他突然反身,果然,老僧的身影在半空中出現。
少年踩著無形階梯退向地面,而老僧以定速緩緩下沉,如同一塊沉入湖中的萬鈞巨石,可是當老僧落地的時候卻無驚天動地的聲勢,如同一片飄葉。
老僧落于少年幾丈之外,道:“老衲也不欺你年少,只壓制高你幾個境界與你對戰,你服也不服?”
少年尋思,這老和尚邏輯詭異,說話顛倒無條理,不妨反其道而行,于是反問道:“我服”——就見老僧嘴角蕩出一絲不屑——“還是不服呢?”
老僧呵呵冷笑道:“哼,老衲管你服不服,打過再說!”說話間一身衣袍鼓蕩如雷,掌如磨盤,朝少年當頭砸下。
少年來不及思考,兩腿開弓,身墜千斤,雙手托天,便要硬抗這一擊。但還未與老僧的肉掌相接觸,少年便知這一擊不能硬抗。于是他渾身力量仿佛在一個瞬間消失無蹤,化身為一簇柳絮,在老僧的掌風下竟然向一旁飄去,躲過了這勢大力沉的一擊。
老僧見一擊未能奏效,雙掌齊出,以排山倒海的態勢向少年碾壓而去。一息之間,老僧拍出了千百掌,而少年就像一片飄葉,往往于不可能之際躲過。
片刻過支,老僧已舞出千百掌,得最后竟是一掌未中,就在此時,老僧氣沉丹田,雙掌收于兩肋,緩緩平推而出,于是在他適才揮掌的地方憑空浮現出無數掌印,密密麻麻的掌印瞬間擴散成一推巨浪,下一刻千萬掌印如千軍萬馬向少年呼嘯而去。
間不容發之際少年飛速向后退去,掌印巨浪離他面門不過咫尺之距,可是咫尺天涯,這一退便是千丈,千丈之后,掌力終于接近消散也未能追上他,少年驟停,一拳將去勢已盡的掌力打散。
將少年打退到千丈之外,老僧并未跟進,而是站立在原地,一手拿禪,一手下垂,籠于袖中,一副枯寂老和尚的模樣,與剛才的進退如狂判若兩人,動靜之間銜接的完美無瑕。
老僧袖中的手向下虛按,少年的頭頂之上便開始有絲絲縷縷的流云開始匯聚。老僧的手掌似在與某種莫名的力量角力,五指之間開始出現了絲絲清濛,同時少年頭頂上的流云已經匯成一團巨大的白云,白云翻滾如沸。
立于其下的少年,內心悸悸不安,如頸懸利刃,又如立于懸頂熱湯之下。云團乃是天地元氣壓縮到極致之后表現,觀其態勢,其中所蘊藏著的力量根本無法揣測。
卻來不及有更多細想,老僧的手掌已經猛力壓下。少年頭頂的“云團”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化成形狀各異指掌拳印向少年傾瀉而下。
如果一須臾分為二十羅預,一羅預分為二十彈指,一彈指分為二十般若,一般若又分為二十念。那么便在這一念間少年便進行了數百次的閃避——一念便是數百生滅。
其中每一指,每一掌,每一拳都含著讓人心顫的力量,可是它們落地之后卻毫無力量感,終于所有的流云墮地,沿著地表輕盈地流溢。
而站在其中的少年卻如同置身于泥淖之中。只是少年卻不著急,他雙腳一震,流云便從他雙腳處排開,以他身周一丈距離盤旋流動。
這一戰來的莫明其妙,可經過適才這短暫的交手,這高深莫測的老和尚的目的似是不難揆探。
適才他遠遠未竟全力,老僧又何曾認真了。擁有如此偉力,他為何會躲得如此輕巧?這番攻防看似兇險萬分,可是少年知道,老僧的攻勢看似兇猛,但卻有殺招無殺勢。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像一道道考試題目,老僧定是在考量自己,至于為何,暫且不思量。
世界這么大,柴米油鹽茶,最后竟狹窄逼仄到容不下許多恣張放縱,肆意招搖。生民如被訓服的獸,困在畸形的規則里苦苦掙扎,對于邊界不敢稍有逾越。
只是今日,少年遍目四顧,但見殘陽如血,新月如刀。青山如獸,綠水如妖。胸中一股浩然氣,且歌且放縱。
世上有何事能闊人心胸?疏談闊論!長歌大賦!古今往來!華章絕句!武夫開山斷水,鐵拳砸爛一切煩障。
如徹唱一首歌,或者讀一篇散漫文字,心思瞬間便漫延到無窮無盡無極處,好吧,我二狗子就陪你戰一場。
少年振衣,豈不可作千里風幡看?
少年瞬目,亦可壯作萬古清流想。
少年頓足,繞身的流云一退再退,少年開始向前奔跑。
適才退避的流云開始爭先恐后地在身后追逐,氣機牽引之下,少年只感到后背肌肉突突亂顫。
人有四顧,但在少年沖鋒的路上卻只有一顧——顧前不顧后。
千丈距離瞬息而過,劃過一條美麗的直線。
在老僧面前近一步時,少年雙拳含抱,高高躍起。在老僧感知中,少年的拳頭初時如明燈,繼而如烈火,再而如烈烈驕陽,氣勢瞬息三變。
老僧心知這一拳不可輕觸,袖中五指箕張然后握緊。少年背后追逐的流云應聲被抽去所有力量,瞬間消散。同時,老僧的身形瞬間放大數倍,成了丈二大小的巨人。
細細看去,那巨人竟是由元氣凝結而成,由外而內逐漸凝實,最里基本已經和本尊一般無二。隨著少年的拳勢落下,巨人節節潰散,同時少年的拳勢也越來越慢,雖然拳頭距老僧越來越近,但在少年的感知中,卻離老僧越來越遠,隱于層層保護之后的老僧如同深海的礁石,任你有滔天的力氣,隔著無盡海水,打在上面也只能綿綿無力。
只是,對于極致武夫,焚山煮海決非虛言。
于是,少年的身體愈發輕盈,雙拳愈發沉重。
在少年將雙拳推向老僧的同時,老僧袖中的手緩緩抬起推向少年。少年擊破老僧所有防護的同是心中的危機感卻陡增,他頃力所擊破的原來僅是老僧力量的一小部分,老僧竟然有更多的力量引而未發,于是他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向后退去。
少年于百丈開外站定,老僧手掌朝他凌空虛按。老僧那一只肉掌所蘊含的滔天的力量,使少年覺得自己如一粒微塵,落在了高不可見的大壩之下,大壩的另一頭是滔滔濁浪。暫時的平靜下蘊含著莫大的風險,當大壩決堤之時,一切都將被淹沒于滾滾洪流之中。
莫非這老和尚要憑這一招,分勝負,斷生死?
于是少年的身形驟然在此地消失,在另一處顯現。老僧到是不急不緩,肉掌朝著少年出現方向緩緩移動。若細細觀察,老僧掌風所對的方向離少年出現的方向越來越近。
于是少年的身形移動更快,明滅不定。自高處向下望去,這方空間里的時間仿佛斷斷續續,期間景象,如同翻閱一部連環畫冊,少年在畫冊中不同的地方出現又消失。
終于,老僧掌風指向一處無人可見的空地,下一刻少年的身影便在老僧所指之地由虛幻到凝實。老僧稍微猶豫一下,便要拂袖而出。突然,耳邊響起了一聲清脆的碎裂之聲,接著嗶嗶啵啵的碎裂聲在這方空間里蔓延開來如潔白的宣紙上潑開了一灘墨跡。
武人全力攻殺之下,體內元氣翻沸,在同等武人的感知中無異于大潮拍岸,所以任少年身形如鬼魅,老僧總能第一時間捕捉到他的方位。
可是此刻,隨著碎裂聲響起,空間里無量的元氣被徹底激活,與這無儔的力量相比,適才所謂的武人攻殺倒像是在海邊戲水的兩個頑童。當海水翻滾起來的時候,戲水頑童的水仗便顯的有些可笑。此時天地間元氣咆哮如亂,老僧再不能捕捉到少年的方位,于是哂然一笑,一袖清風拂袖而出。
讓老僧更驚異的還在之后,那無邊的沸騰元氣在少年的牽引之下,化成滾滾洪流向他奔涌而來,四面八方,圍城!
兵法云——“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少年的境界修為與他相比,半半不到,卻行圍城之舉。即便他巧妙地利用老僧力量,造成這種四方雪崩,而自己沉身谷底的局面。可少年自身也在此局之中,此時此地對于這個境界的少年來說稱為死域毫不為過。
少年為何如此,何畢如此,老僧覺得越來越有趣了。
老僧第一次松開了拿禪的右手,雙手合十,頷首低眉,鼓蕩不休的衣袍自衣領向雙腳逐漸安靜,然后自老僧的雙腳處散發出一圈又一圈的氣旋,氣旋如刀,撕扯著向外旋轉,地表的沙石被一層層的刮起,土浪翻飛,最終在十里開外的地方形成一掛遮天蔽日的圓形倒掛土瀑,土瀑之外無盡的元氣滾滾洪流。洪流撞擊在土瀑上,碎裂,然后被下一股洪流攜裹著,再撞擊碎裂,周而復始,無休無止。而在土瀑環繞的孤城里,飛沙走石,遮天蔽日,如歌如畫如狂。
匹夫一勇而決勝萬乘,何其壯哉。
可是,少年呢?
少年乘風而起,扶搖直上。老僧抬頭,只見少年身上絲絲縷縷的氣機與大地山川相接,隱約之間,周身綴滿山巒,而少年的身影在天空之上濤濤的元氣亂流中如同怒浪上的一葉不能被顛覆的扁舟,載沉載浮。而他身上細細麻麻的青山浮影變的越為越清晰,越來越壓抑。
終于在某個時刻,少年似不堪重負,自高天之上帶著嘹亮的嘯音長貫而下。
雷霆之所擊,無不摧折者,萬鈞之所壓,無不糜滅者。此時少年,迅甚于雷霆,重又豈止萬鈞。
下方老僧的臉上第一次出現凝重的神色,少年的身影攜無可匹敵之勢一貫而下,時間只在剎那之間,根本不容他深思。心念數變,老僧臉上釋然一笑:“我摩羅何時拘泥于此——”
只見老僧雙眸涌起如淵墨色,又在瞬間,眸中墨色如潮退,恢復一片清明。隨之他身周散出一圈向外擴散的漣漪,漣漪輕若無物,可是漣漪過處,嘶吼的風,洶涌的洪流,盡如一表浮塵,被輕易拭去。
老僧一腿前弓,一腳后據,雙臂交疊抬起,與少年對撞在了一起。
安靜,一瞬間極致的安靜,所謂大音希聲不外如是。
仿佛時間已經靜止,似是一瞬,又似亙古而來的寧靜被打破。大地就像一塊被巨人抖動的布,劇烈的翻滾起來,然后以倆人為中心向四方龜裂,大地的裂紋綿延不知其遠。
隆隆聲隨之響徹起來,如積壓了亙古的聲音在這一刻全部釋放,遮蔽了除聲覺以外的所有五感。
在這暴烈的轟鳴聲中,少年已知自己傾力一擊未建全功,心知老僧已用上了禁忌力量,也不氣惱,退到一旁調息體內沸騰的元氣。
于少年衣衫襤褸的形象相比,一場大戰下來似對老僧毫無影響,他依舊是一副云淡風清的模樣,他笑瑩瑩地看著少年道:“久聞二狗子少俠膽略、氣度、修為皆是一時之選,今日得見,方知傳聞于你任是遠遠不夠。”
“大亂將至,我輩極致武夫當為往圣繼絕學,為生民立命。只是亂世之中若不能堅守本心,自由若不能以他人的自由為邊界,便為魔。問力,問智,問心,此三問尚有心之一字沒有問,就讓老納問你一問。”
說罷,老僧雙手合十,開始喃喃唱念起來。于是天地之間隨之出現意味難明的嗡嗡聲。聲音似極近又似極遠,仿佛在耳邊呢喃,又仿佛在傾聽遠在天邊人的呼喊。似是煩人的蚊蟲,只勾引的人心頭火起,卻難以發瀉。
少年神識緊閉,卻擋不住這無孔不入的聲音,如同多日未眠,十分困睠卻又十分清醒,嗡嗡聲嘈嘈亂亂,惹的少年無只想向無名處拍打。
當意識快要分崩離析之時,少年悚然驚醒,但卻為時已晚。在他識海當中,老僧那張喃喃不體的嘴由遠倏然而至,剎那間布滿整個視界。
少年的視界被兩片唇瓣幛目,雙唇在識海中無限擴大,唇上的皸紋都歷歷在目,隨后雙唇崩裂炸成片片飛蝶。
無數飛蝶幻變成人形,也開始在心湖內喃喃起來,聲音逐漸變的清晰。同時那些人形也凝實起來,變化成無數似真似幻的人物形像,有嬰孩,有頑童,有壯年,有垂垂老人。有販夫走卒,有帝王將相。有開懷大笑的,有暗然銷魂的,有痛哭流涕的……
世間種種人物皆在這里出現,見過的沒見過的,想到的想不到的。都在不停的說著,自顧自的說著,有啼哭聲,有呵斥聲,有咒罵聲,有歡歌笑語聲,有情話綿綿聲,有竊竊私語聲……
少年從行尸一般的人流中穿過,每個人對著他停留過的位置,漫無目的機械地述說著不知其然的話。
此時少年若能自視,會發現他的心緒紊亂,心湖掀起無邊巨浪,心臟跳動愈來愈快,愈來愈有力。心跳聲到最后竟然到了側耳可聞的程度。少年身體殷紅一片,七竅開始有絲絲殷紅鮮血流出,凄慘難言。
只是這一切少年尚不自知,在心湖之中,各式樣的人是如此之多,無邊無際,無法逃離。每當少年想要停下來稍事體息,馬上便有無數的人緩緩向他匯聚,只得一直走,不停地走……
到最后無數人只是仰著頭,大大地張著嘴,仿佛五官全都幻化成一張嘴,聲音匯聚成一片無意義的嗡嗡聲,
終于,心臟猛力震動一下,如同長睡醒來大夢初醒之時的那一記有力的博動,震的身周塵土飛揚。
咚……
少年已經沉淪,化成這幻境中無數人中的一個,心湖逐漸變的漆黑,一如人類最原始的夢境。
……
……
不知過去多久,這漆黑如墨的夢境里有一點螢光閃爍,螢火將熄未熄,將暗未暗,頑強的點綴在無盡的漆黑里。又不知過去多久,剎那間,螢火毫光大放,燎盡所有黑暗。
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少年緩緩睜開緊閉的雙眼,似是經歷了數個輪回,眼光在滄桑、迷茫與清醒之間游蕩不定。
當少年的眼眸完全睜開時,眼光已是恢復了少年的澄澈。
老僧依舊在原地,一步未動,見少年雙眸恢復清明,微微一笑,轉身而去。
少年在原地怔怔不動,這莫名一戰,開始與結束的都毫無道理,但卻無關緊要了。人生得意須盡歡,興之所在,且去,且去。
此時已是月掛中天的時候,銀月的清輝撒滿天地,浮云與遍地草莽承月光連成一片,遙望天際不可見處,塵世盡去,少年深吸一口氣,長長的伸了個懶腰,轉身向另一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