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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長生殿

金陵。

林煙在金陵一待半月,每日都來畫舫聽戲。

畫舫設在湖心,老板請了戲班、歌舞伎招攬生意。午時一過,客人陸續到來,越來越熱鬧。

戲班的演出安排在日晚戌時,這幾日上演的劇目是《長生殿》。

這天,林煙大下午就過來了,踏入后臺,看到江雨跪坐在低矮的案幾前,正在給繡片縫流蘇。

“雨哥哥,班里不是有盔箱師傅嗎,這些活兒你還要自己做呀?”林煙走近,歪著腦袋瞧。

“煙兒來了。”江雨一笑,回道,“行頭對一出戲很重要,我喜歡自己捯飭。”

林煙喜歡看雨哥哥一絲不茍的模樣,坐在他身旁陪著,不再出聲打擾,很快過去一盞茶的時間。

江雨怕她悶,一邊縫一邊找話題聊:“煙兒你大老遠過來,吃過午飯沒?”

“吃過了。”林煙側著腦袋瞧來瞧去,“雨哥哥,你縫得好仔細。”

“慢工出細活,不怕花費這點功夫。煙兒,你再等一會兒,我把繡片縫到云肩上就好了。”

“不急,你慢慢縫。我本也沒什么事做,就來看看你。”林煙覺得怎么都看不夠似的,語氣突然有些低落,“雨哥哥,我收到家書,西北有流寇作亂,父親讓我速歸,準備出征……哎呀你怎么這么不小心!”

她一下子抓住他被針扎到的手指,放進嘴里抿著止血。

江雨縮回手,低頭不語,目光在繡片上,卻沒有繼續工作。

“明日我就要回京都了。”林煙深吸了一口氣,才能壓住心里的不舍。

“嗯,好。”

“你會來看我的吧?等我回來,不知道戲班還在不在金陵。你到京都來看我,好不好?”

“嗯。”

林煙不知道江雨心里是怎么想的。會同她一樣不舍?或者像從前那樣,不曾留下只言片語,就從她的世界里消失……

“小子們,上妝啦!”

班主進來催促,看到林煙,招呼:“林丫頭,又來啦?你都快貼小雨身上了。”

林煙往旁邊挪了挪,不挨江雨那么近,委屈地對班主道:“叔,你又打趣我。跟你說,我明天就要回家了,不吵著你們了。”

“喲,回家了?”班主露出一絲驚訝,“回家好,小丫頭片子別老在外跑。”

“不和你說了!”

“別生氣,我開玩笑嘛。”班主跟林煙說了幾句會想念她之類的好話,就轉到前臺忙活了。

“煙兒,我先去換衣服。”江雨從大箱子里拿出戲服,剛踏進更衣區的帷幔后就又出來,到箱子里重新拿了一件。

“拿錯了。”他道。

目不轉睛地看他每一個動作,林煙眼中情絲萬縷,離情不住地涌上心頭。

不一會兒,江雨從帷幔后出來,換了一身女蟒霓裳,云肩上垂著剛縫上去的流蘇,腰懸玉帶,寬衣水袖,氣質煥然一新。每走一步距離一致,仿佛用尺子量過。

規范的舉止,使他著男裝時看起來文質彬彬、清雅如蘭,著女裝時則步步生蓮,端方秀怡。

扮的是盛唐貴妃,楊玉環。

“雨哥哥,我來給你上妝吧。”林煙站到妝鏡前,等江雨過來。

江雨坐下:“好。”

他教她怎么畫底妝,怎么定妝掃紅。

日已西斜,窗框切出的落霞碎影,灑在銅鏡上。鏡中,林煙一筆一畫為心上人描眉,接著是勾唇、貼片子……

二黃平板,樂起!

大幕拉開,一個布衣書生打扮,顯得沉穩的中年人走上戲臺,為這出《長生殿》作引:

“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

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

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

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

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

座無虛席。

嘈雜聲逐漸變小,看官們的心思集中到戲臺上。

林煙坐在中排,身材嬌小,并不顯眼。

“別那么多引子呀,快點進入正題吧!”有客人嚷嚷。

“說得對,我們要看貴妃!”

林煙卻不希望江雨這么早登臺——因為戲有開場,就有落幕。

戲臺上,“唐明皇”上場了,派頭十足,自介身份:“端冕中天,垂衣南面,山河一統唐皇。”

接著,扮演宦官的丑出來:“萬歲爺有旨,宣貴妃楊氏,已到殿門。”

旦進,拜介:“臣妾貴妃楊玉環見駕,愿吾皇萬歲!”

貴妃鳳冠霞帔,明艷照人。蘭花指,水袖揚,引臺下一片呼聲。

林煙眼中噙著淚水:

雨哥哥,你好好演吧,煙兒不忍再同你道別,這就要走了。

臺上,貴妃的目光穿過人群,追隨著將軍沿湖心小橋走向遠方的背影。

“此夕歡娛,風清月朗,笑他夢雨暗高唐。”唐明皇鏗鏘的聲音拉回江雨的注意力。

貴妃作嬌羞狀:“追游宴賞,幸從今得侍君王……”

“好看好看!”看官們連聲贊嘆。

“玉環唐皇一見定情,果真是‘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吶!”

“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

……

遇到打賞多的時候,戲班諸人會在落幕后留下來,陪客人聊聊風月,說說戲文。

夜里,回到住所,大伙兒都非常疲憊,各自回了房。

這處住所是老板為戲班臨時置備的。四合院兒,有四間房。

戲班共八人:老生班主,小生魏明,旦角江雨,一個水靈靈少年,一高大中年男子,一黝黑健壯的小伙子,還有一位負責行頭的盔箱師傅,和負責伙食的小水秋。

水秋和班主爹爹住一間,魏明和江雨一間,其余兩間兩兩分配,剛好夠住。

月初升,灑下銀輝。

江雨坐在院中心石桌前,對月獨飲,頗有點兒“對影成三人”的落寞。

魏明久久不見江雨回房,便到院兒中來尋。

“小雨,你不是從不飲酒的么?”

“離情難解,小酌幾杯。”

“那我陪你。”魏明坐下,給自己斟了一杯,又給江雨的空杯滿上。

有人作陪,江雨的酒興越發濃了,一飲而盡,醉眼迷離地沖魏明道:“哥,有沒有一個人,你每時每刻都想看到她。一不見她,心里就空落落的。”

“你說的是煙兒吧。”魏明何等聰明,一瞅他模樣,就知他有何心事。

“聽煙兒說她要離開的時候,我心里很慌,直到現在,還像堵了塊石頭。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情況,我是不是生病了?”

魏明哈哈笑道:“是啊,相思病,你這是喜歡上人家啦!”

朗月清風下,有的人酣然入夢,有的人為情所困,有的人還是光棍一條。

魏明忽有感,唱起戲文:“正道是: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哥,你好好說話,別晃……”

“我沒晃啊。”

話沒說完,就看到江雨垂著腦袋,吧嗒一聲倒在石桌上了。

“真是,不能喝酒,學什么借酒澆愁?”魏明無奈地抱他回房。反正以往扮柳生,也不是第一回抱了,熟練得很。

如墨秀發散在魏明手臂上,絲綢一般的觸感令他不禁心想:這要真抱的是麗娘,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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