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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性戀”的表象之下

——《暑假中》與現代中國早期女性的情感歷程

王賀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博士生

晚清以降,中華帝國家國危機凸顯,天下觀念與朝貢體系漸趨崩潰,有識之士莫不攫力而起,發為強音,“師夷長技以制夷”“白話文運動”“新民說”“婦女解放”等思想學說紛至沓來,孕育五四新文化運動,且蔚為壯觀。此后,“現代性”終于成為宰制性話語(foundational discourse)。一般認為,這段漫長而短暫的歷史是一個追尋現代性、建構現代民族國家的過程,而一個現代民族國家的創生也召喚著其嶄新的主體,從梁啟超時代的“新民”,經“五四”時期的“國民”,到今人所提倡的“公民”。女性如何成為“新民” “國民”及“新女性”(new women),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后世,一直備受關注。

思想史家研究晚清至“五四”這一時代轉型所以發生的巨變,多從傳播媒介與思想內容兩個方面著眼,思想內容方面的變化容易理解,但就傳播媒介而言,主要的變化則出現在大眾傳媒、新式學校、學會組織的大量涌現,與此同時,不同于傳統士紳的新知識階層(intelligentsia)的形成,則為這一巨變的發生提供了必要的輿論空間與思想取向。張灝《中國近代思想史的轉型時代》(原刊香港《二十一世紀》1999年4月號),后收入許紀霖、宋宏編《現代中國思想的核心觀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首倡此說,庶幾成為學界共識。而李孝悌《清末的下層社會啟蒙運動:1901—1911》(臺北,“中央”研究院近史所,1992)在同意此說之外,還考察了演說、戲曲等形式的貢獻。進一步的討論可參考王汎森編《中國近代思想史的轉型時代:張灝院士七秩祝壽論文集》,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07。就“新女性”的想象與實踐而言,顯然,新式學校尤其是新式女子學校(包括學堂、女子中學、女子師范等)作為傳播新文化、新思想的制度性媒介,作為“新女性”一度生活、學習、工作的重要場域,很大程度上參與了“新女性”想象的建構與日常生活實踐。正因如此,降至“五四”,不獨“新女性”的想象已經發生轉移,受過新式教育、愛好新學、婚戀自由、行為舉止追慕新文化的普通女性的逐漸增多,為“新女性”賦予積極的、正面的精神與意志,并使其超越此前作為少數女界精英的代名詞的范疇,一躍擁有了從全體婦女中噴薄而出的可能,有機會走到歷史前臺。正如我們熟知的那樣,現代作家丁玲是刻寫“五四”后“新女性”的圣手,其《莎菲女士的日記》與此一時期外來的“新女性”偶像“娜拉”幾乎成為現代中國早期女性的代名詞。但實際上,在丁玲小說史、現代文學史、思想史的脈絡中對丁玲早期小說重新定位,我們除了可以見出丁玲早期小說創作景觀的搖曳多姿,還可以發現其所創造的女性世界遠較“莎菲”“娜拉”們復雜,但卻由于種種原因,往往被我們簡單化了。

1928年10月,《在黑暗中》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這是丁玲出版的第一本書,內收《夢珂》《阿毛姑娘》《暑假中》《莎菲女士的日記》四篇小說,并附《最后一頁》略為交待出版緣起。此《最后一頁》(《在黑暗中》, 271~272頁,上海開明書店,1928)在收入《丁玲全集》第9卷(張炯主編,蔣祖林、王中忱副主編,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時被改作《〈在黑暗中〉跋》。《在黑暗中》在收入《丁玲文集》《丁玲全集》時均有不同程度的刪改,因此,本研究均以初版《在黑暗中》為據,以下不再一一注明。這四篇小說盡管故事情節各異,藝術特色或有不同,但卻指向一個共同的主題,此即現代中國早期女性在友情、愛情、婚姻、職業等方面所遭遇的理想與實際處境之間的困境。對此,大量有關丁玲小說與現代小說史的研究論著已有深入探索。但一個饒有意味的現象是,與《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阿毛姑娘》的諸多評論、研究相較,對《暑假中》的專論卻只有近年來才出現的寥寥數篇,頗為疏略。其實,與《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阿毛姑娘》不同的是,《暑假中》相對集中地呈現了現代中國早期女性的情感歷程的復雜性與動人之處,盡管它所處理的是北京、上海等大都會與口岸城市以外廣大的內陸地區的一群年輕的職業女性的情感經驗。

《暑假中》的故事發生在武陵城里早有評者指出,丁玲此文所描寫的武陵即為湖南常德。其城市規模及發展程度皆高于丁之出生地醴陵縣,丁曾在常德求學,后轉往長沙、北京、上海等校。參賀玉波:《現代中國女作家Ⅲ·丁玲女士論評》,載《現代文學評論》第2卷第3期、第3卷第1期合刊,1931年10月20日。,自立女學剛放暑假,十八九歲大的學校教師嘉瑛,也是小說的主人公,思家心切,想和美姐結伴早早回家,但經不起好友承淑的哀求,決定暫時留在學校,這遭到了曾經的好友德珍和自詡為“獨身主義者”的志清的嘲諷,卻重新贏得了與承淑的親密關系。另一親密關系中的德珍,因為要與未婚夫明哥會面,引發其好友春芝的痛苦與抗議,但很快兩人關系復合。不過,讓她們得以繼續留在學校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參加武陵中學的游藝會。會前的精心籌備與盛況空前、轟動全城的游藝會上的表演高度緩和了兩對關系的緊張,游藝會結束之后,倍感寂寥的嘉瑛雖然對自己和承淑之間的關系有點厭煩,然而仍然延續了下來。但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卻再一次打破了這種延續。

德珍在一家公司的大堂舉辦了自己隆重而時尚的婚禮,這似乎給她的同事們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影響。最幸運的是春芝,與德珍關系瓦解后尋找到了新朋友;嘉瑛則更加不愿過學校生活,于是常跑出去到其他同事家打牌;百無聊賴的承淑則由德珍的幸福而設想自己的愛情,暗自傷心;和她一樣整天呆在房里的志清無奈地反思自己的獨身主義信仰,根本只是努力積蓄養活自己。于是,這兩個孤獨的人漸漸走到一起。但這讓嘉瑛發生了誤會。這時,熱心的德珍要把她介紹給明哥的一個駝子同事,可嘉瑛并不滿意,當她疲憊地回到校舍,一方面開始設想自己的愛情,另一方面目睹著承淑與志清關系的日漸升溫,卻不由地嫉妒,再次下決心辭職回家,最后,盡管在校長的挽留下還是留了下來,卻似乎陷入形單影只的處境,志清則幻想著有另一個“獨身主義者”承淑的終生陪伴。

這個接近中篇小說的短篇小說,以嘉瑛與承淑關系的變化作為主要線索(德珍與春芝關系的變化作為輔助、參照的線索),完成了可以被劃為三個部分的敘述。第一部分以嘉瑛出走為標志,嘉瑛的出走使其與承淑關系變得緊張,但嘉瑛的留下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這種緊張和壓迫感。第二部分是她們精心準備參加游藝會和在游藝會上的表演,再次鞏固了她們的親密關系,但德珍的婚禮卻給這親密關系當頭一棒,使之看起來岌岌可危。第三部分則是嘉瑛再次決定徹底離開未遂,卻似乎為她與承淑的關系劃上一個句號,志清與承淑的關系取代了自己與承淑的關系。

小說引人注目的特征,是運用了包括第三人稱敘述者和大量的自由間接引語形式及其組合在內的復雜的敘述方法、技巧,使之在再現略顯瑣碎、沉悶的女性的情感世界與日常生活這一主題時充滿敘事變化,形成一種內在的節奏和張力。作為引起主要線索變化的嘉瑛的兩次未曾成功的出走的故事,分別出現在小說的開始與結尾部分,構成一環形結構的敘述,但同時在其中還嵌套著另外一個嘉瑛與承淑關系不斷退化的線性結構。同樣引人注目的是,其主題和敘述之間的明確聯系和相互作用,更保證了小說文本意義的自足、完整和豐饒,賦予《暑假中》這一虛構敘事以相當的象征性和代表性,成為我們進行新的文學理解、詮釋的必要前提。這里想要思考的問題是,既然嘉瑛與承淑,以及次要人物德珍與春芝,她們之間的關系不斷變化,在疏遠又親密、親密又疏遠之間擺蕩,那么,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她們自己如何認知、處理這樣的關系?她們周圍的人又會如何看待、回應?

這三個密切關聯的問題似乎是非常容易回答的。表面上看,她們是同事、同學,還是很好的朋友。但是文本又顯示出此一看法的不足。例如她們之間,除了口頭上互相以姊妹相稱,還同時使用著“我愛”的稱呼,在春芝寫給德珍的信中,德珍的署名還是“你所親吻的第一個人”;通過志清的看法我們還得知一點:原來嘉瑛、承淑等人早在女子師范學校時,“一天到晚顛倒于接吻呀,擁抱呀”,“以至于那些不雅看的動手動腳都全會了”丁玲:《在黑暗中》, 145頁。,這說明她們之間可能很早已有彼此身體上親密無間的接觸,這與戀愛中的“邊緣性行為”如出一轍;甚至當她們要求對方忠誠于這一關系,分明是說著“愛我”“我要你愛我”,而且,這一關系也是獨占性的,絕不允許第三人介入。嘉瑛和承淑的關系就是先后由德珍、春芝,尤其是志清的介入,而一再發生危機。因此,一旦這兩個同性之間的關系出現裂痕、波折,其他同事不過認為是“失戀者”的“家務事”“相愛的生活”,我們也就可以理解了。當然,這一羅列還可以延伸開去。但即便是這些不同于友情關系的例證,也足以支撐另外一種見解大行其道。這種見解自20世紀30年代左翼批評家手中發端而流行至今,它斷定《暑假中》所塑造的人物關系乃是同性之間的戀愛關系。

把這一見解同小說敘述中的一處細節聯系起來,似乎可以得到更有力的說明。嘉瑛起意回家,致使她與承淑的關系第一次出現裂縫,之后嘉瑛有事出門,承淑痛哭流涕,但這一幕被學校雇傭的雜役田媽知道后,卻表現得熟視無睹,因為她對類似的情形早已司空見慣,按照她的經驗,此事大可不必深究,只是“鬧著玩”而已。小說原文是:“這幾位先生哭泣的事,在她剛來時,也曾奇異過的,以為是一種病的現象,既然平常又是都會非常快樂的人。慢慢的日子一長,覺得所謂旁人的擔心,勸慰,來得都是毫無意識,她們只是歡喜那樣鬧著玩吧了。也許因為旁人的睬理,而第二次的哭是會來得更快些也有之的。”丁玲:《在黑暗中》, 144頁。顯然這段話融合了混合倒敘(mixed analepsis)和自由間接引語(在這里更準確地說是自由間接思想)的敘事手法,補充著小說的主要敘述的同時,更暗示了敘述者與人物田媽之間的態度距離。具體而言,田媽所定義的“鬧著玩”的關系,以及其置若罔聞的反應,在事實的層面對嘉瑛與承淑關系構成一種反諷,但透過敘述的方式,敘述者在話語的層面卻與這種反諷保持了必要的距離,“必要”的意思是這樣一來,有助于贏得讀者對嘉瑛與承淑關系的同情。但是,它要達到的同情效果,究竟是針對一種什么樣的關系?難道是嘉瑛與承淑以及德珍、春芝之間的同性戀嗎?

細心、敏感的讀者一定早已洞若觀火,如其所謂同性戀者屬實,則小說文本還清晰地顯示出這一同性戀情竟然也架不住故事中人對異性愛的渴求與對家庭、婚姻的渴慕。實際上,支持我們否定上述看法的例子一點都不少于它為自己辯護的證據,但最重要的兩次分別出現在小說結構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第一部分中,德珍與春芝吵架,幾天后,忍無可忍的德珍欲以不考慮春芝的需要徑直去找明哥的方式報復春芝。她出門之前,有過一段為其報復行為合理化的心理活動:“其實在剛同明哥認識的時候,所有從春芝那兒發出的譏諷,怨言,以及禁止的命令,是都會忍受過,不過春芝卻不知止的盡想干涉,是反把她推送給明哥了,并且慢慢把春芝的嘆息也看得平常起來,竟有時還嫌厭,還懊惱這糾葛。不是為了一種歷史的習慣的還又戀著,便早就鬧翻了。這也是由于春芝雖恨了她,雖覺得萬不能同她和明哥又調協,但從未曾有一絲是表示愿放松的,便是吵著,鬧著,哭泣著,也不過是一種欲挽回的武器。所以這使各方面都感到不痛快的關系,是還在延長著而等待解決。”丁玲:《在黑暗中》, 153頁。這一段看似簡單的敘述、議論包括了三個解釋層次,首先一層是潛在的,需要聯系上文才得以明確,這就是春芝因有感于德珍與明哥的愛情已威脅到自己與德珍的關系,從而時常與德珍發生爭吵;其次兩層是比較透明而且糾結在一起的,其一是正因為德珍無法忍受爭吵而刺激她更用心地投入與明哥的愛情,其二是她與明哥的愛情為她與春芝之間無法忍受的關系帶來了曙光。另一方面,相對于第二部分發生的德珍與春芝關系的徹底瓦解而言,這一具有預敘(prolepsis)性質的敘述向讀者提前揭示了德珍與春芝關系之中的矛盾與暫時性,有助于讀者建構對德珍與春芝關系的這一看法:它至少不是德珍所歡迎的關系,即便這種關系超越友情,一度親密如同性戀人一般,但德珍的性取向毫無疑問是異性愛而絕非同性戀,對此她心知肚明。也只有洞察了這一點,才能明白德珍何以對明哥“發出的譏諷,怨言,以及禁止的命令”都能忍受,對春芝卻忍無可忍。

在第二部分對嘉瑛與承淑的關系的敘述中,我們可以觀察到上述看法被更進一步地表現出來。此時,游藝會已經結束,但嘉瑛倦于自己和承淑的關系,兩人在短暫的平靜之后再一次發生了矛盾,然而一到晚上又互相諒解了對方,“因為她們還非常相愛著,還不能不相愛的緣故。”這一場景的戲劇性不得不使讀者思考使她們“還非常相愛,還不能不相愛”的原因。緊接著小說第六節的開頭就出現了一個簡潔有力的概述(summary),用以回答我們的疑問:“這樣相愛著的生活,又毫沒有什么變更而又生活下來了。既然是又不會平空的闖進一個更令人愛慕的,而誰也不會覺悟出這勉強用來安慰著自己的感情的關系,是并不能滿足那真正的所須要的欲望。”丁玲:《在黑暗中》, 171頁。至此可以認定使她們“還非常相愛,還不能不相愛”的原因便是在她們的世界沒有“平空的闖進一個更令人愛慕的”,但這一勉強安慰自己的感情關系無法滿足人物“真正的所須要的欲望”又會是什么?真的是“誰也不會覺悟出”嗎?正如我們所知,接下來發生的是德珍積極準備婚禮,而她的好友春芝一邊冷嘲一邊熱心充當幫手,至此,敘述者一舉拆解了此前“誰也不會覺悟”的敘述,并為讀者強調了即將步入婚姻的德珍其實清楚自己“真正的所須要的欲望”的事實,但覺悟者的隊伍里何止德珍一人?

其實,春芝之所以堅持尋求建立與同性、同事的關系,乃是由于她的世界尚無可以發展異性愛甚至婚姻的對象。這也包括了嘉瑛、承淑,讓我們回到《暑假中》的開頭看看吧。小說一開始,嘉瑛打算離開學校,敘述者接連使用了“眷愛”“愛掌”“愛友”等字眼形容嘉瑛對承淑和自己的關系的認識,但思鄉心切的嘉瑛竟對此毫不理會,只想一個勁兒與同鄉美姐結伴回家,顯然,對母親和家庭的情感需求已遠遠超出她對自己與承淑關系的考量。其后,在德珍要把她介紹給明哥的一個駝子同事時,嘉瑛對理想愛情的渴求終于難以抑制地爆發出來。把這兩種情況綜合起來看,德珍是滿心期待的愛情、婚姻生活愉快地取代了自己與春芝的同性關系,而在嘉瑛的情感認知中,無論是親情的召喚,還是愛情的渴求,哪一方面都要比自己與承淑的同性關系重要。這明白無誤地回應了既有的那種對嘉瑛與承淑、德珍與春芝、以及承淑與志清之間關系的誤讀,她們之間的同性關系自然不是親情,但也并非愛情,更不是同性戀,恰恰是以表達愛情的方式所表達的、比朋友關系更進一步的親密關系(intimate sisterhood)。那么,問題就變成了她們為什么要以表達愛情的方式表達這一親密關系?

如果說新女性以表達愛情的方式去表達、處理自己與同性的親密關系這一判斷能夠成立的話,那么,這部分地是由當時的社會、歷史語境所決定的。因為在更大的范圍內,它還應和著現代中國早期男性知識精英的情感表達方式的含混。作為轉型時代的“親密的社會關系與文化”(intimate society and culture)的癥候,不僅我們可以從郁達夫的早期小說,郭沫若與宗白華等人的通信集、“湖畔派”詩人的詩作中發現,男性知識精英用以表達友情甚至更親密的關系時運用了今天已被認為是專屬于愛情的表達方式(包括言語、稱謂、修辭等),而且可以從他們所寫就的早期白話自由詩中窺見其端倪,如:“我離開小柚子看看要一年了,/庭中的紅梅花開了,有人折來和你玩嗎?/天上的月亮兒圓了,有人抱你看張果老神仙嗎?/我讀書到夜深了,好像你還在我的身邊。/我夢中歸家了,好像你笑嘻嘻在我的跟前。/我雖然和你相隔水陸路八九千,我的心兒一天在你身旁千萬轉。”吳虞:《吳虞日記》下冊,9頁,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如果不是以“懷小女柚子”的題目出現,這首向女兒表達慈愛和關懷之情的詩歌,或許會讓今天的讀者誤作愛情書寫。但無論是兩個男性朋友之間用“親愛的”稱呼對方,還是親情的表達幾乎與此時的愛情表達方式差不離,都映射出了一個現代中國早期情感表達、行動的窘境,此即在新型的文學、文化探路的當口,時人對自己的情感的認知與表達方式,也必將經由含混而漸趨明晰,但這一切對于試圖掙脫家族、家庭之束縛而且還要掙脫男權束縛的新女性來說,無疑更會變本加厲。

對于早期新女性來說,運用表達愛情的方式表達同性關系,也還談不上是挪用已有的修辭,故意以愛情關系要求同性。相反,乃是根本沒有現成的、足以區別不同情感領域的言辭可以借用。如果想要在書面語的場合使用白話,而非文言,她們暫時就只能以同一套言語、腔調、修辭來對付以親情、友情與愛情為主的所有情感領域。但當女性使用同一套言語、修辭來表達她們和同性之間的親密關系時,一些批評家卻暴露出他們的偏見,特別是秉持了特定的意識形態視角,對《暑假中》等文本缺乏足夠的細致、耐心和敏感的論者,幾乎在批評實踐一開始就忽視了這一點。對這篇小說最早做出評論的阿英(錢杏邨)、馮雪峰、茅盾等人,嫻熟地操縱著意識形態批評,評論中頗多泛泛之談,對小說故事情節本身也不乏誤讀。以《暑假中》為例,錢杏邨認為小說是以同性戀為描寫對象,不如廬隱《海濱故人》出色,又將該文中心人物誤為一群“女學生”,稱與夢珂、莎菲、阿毛姑娘一道“是共同的在受著資本主義社會里的生活的磨難,而極端的理解著生活在這樣的社會里的苦惱與平凡。”不過,考慮到將《暑假中》的女性交往行為視為同性戀,也是當時乃至今日諸多批評文章的一致看法如賀玉波《現代中國女作家Ⅲ·丁玲女士論評》及穆修《坐有女作家交椅的丁玲女士及其作品》,《燕京月刊》第8卷第2期,1931年,具體出版時間不詳。穆文后收入署名“草野”的著作《現代中國女作家》(北平人文書店1932年版),為該書第五章,但此文作為丁玲研究的早期文獻,并未收入《丁玲研究資料》及相關資料目錄索引。,錢杏邨等人的做法可以得到今人原諒,因為他的做法啟發我們思考現代文學史、文學批評史上被誤讀的同性戀現象。

簡要地回溯現代文學批評的歷史,我們不難發現,將文學文本對同性之間親密關系的想象誤讀為同性戀者所在多見,由此推論同性戀在大多數狀況下必然導致個人悲劇與社會悲劇更是家常便飯。這表現在郁達夫、郭沫若、“新感覺派”作家與丁玲、廬隱、凌叔華等女作家的文學想象成為生吞活剝的“性心理學”、弗洛伊德學說的最佳操作對象對精神分析學說運用于現代文學批評的研究,可參考張京媛《重溯中國精神分析學的歷史軌跡》,《現代中國》第8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張京媛編《中國精神分析學史料》,臺北,唐山出版社,2009;瑪利安·高利克著、陳圣生等譯《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發生史(1917—1930)》,第七、八章,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7。;趙景深甚至以為新文藝中“最多的要算是同性戀愛”趙景深:《中國新文藝與變態性欲》,載《一般》第4卷第1號,1928年1月5日。,廬隱《麗石的日記》(1923)、葉紹鈞《被忘卻的》(1923)、章衣萍《情書一束》(1927)及譯作如《古希臘戀歌》(李金發譯)、《漂亮朋友》(雷晉笙譯)統統劃歸為同性戀愛之范文;另有論者展卷《真美善》雜志“女作家專號”(1929年1月),就看到男性知識精英“發泄變態性欲的丑態”。不謙:《發泄變態性欲的女作家專號》(《新女性》第4卷新年號,1929年1月)及《再談“女作家專號”》(《新女性》第4卷第2期,1929年2月)。另,丁玲曾拒絕為該專號撰稿,理由是“我賣稿子,可是不賣 ‘女’字”。見《寫給女青年作者》,《丁玲全集》第8卷,125頁,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該專號出版后,還遭到清華才子張蔭麟的批評,張也基于類似的理由,有意針砭此類“言作家而特標女子”的“頹波”,順便譏刺了冰心的講話無邏輯、蘇雪林沒有史法及文學批評常識。見蔭麟《所謂“中國女作家”》,原載天津《大公報·文學》第59期,1929年2月25日,此據陳潤成、李欣榮編《張蔭麟全集》中卷,1082~1084頁,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3。直至最近,有論者分析石評梅、廬隱、陸晶清的往來信件,還發現她們對彼此友情關系的語言表達中包含了“一種完全區分于法律規定的異性戀的特殊關系,是一種身心相通相契的同性之間的精神戀愛”,并強調其中蘊藏著“背離強制的異性愛框架的標準等一系列意義”劉劍梅著、郭冰茹譯:《革命與情愛——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中的女性身體與主題重述》, 136頁,上海三聯書店,2009。。凡此,皆不免叫人生疑:若是論者面對同樣擅長再現近代女性之間的“羅曼蒂克友誼”(romantic friendship)的文本如伊迪斯·華頓(Edith Wharton)的《歡樂之家》(The House ofMirth),豈不是更要錯愕不已?

歷史研究者則做出了與此截然相反的結論。通過對1930年代初期一位普通的成都女學生的日記進行研究王東杰:《學校里的“閨閣”:一位成都女校學生日記中的情感世界(1931—1934)》,見姜進、李德英主編《近代中國城市與大眾文化》, 218~264頁,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研究者指出在這群女學生之間的感情生活上,“給人的一個最為深刻的印象”恐怕就是她們之間“類似于異性愛情一樣的同性友誼了。”結合丁玲、石評梅、廬隱、陸晶清及此前此后女性的情感表達及認知經驗,我們大致可以推斷出:現代中國早期的女性,尤其是經“女學生”而成長為新女性者,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內,亦然延續了“女學生”階段那種情感表達及認知方式,而今我們固然不必將這種關系視之為“同性的精神戀愛”或“同性戀”,因為她們對異性愛的追求、向往的熱情要遠遠大于同性戀,但也要承認這的確是一種在很大范圍內比普通友情更甚一層的親密關系。回到《暑假中》的討論,無論是嘉瑛與承淑,還是德珍與春芝,抑或是嘲諷著這種關系又與承淑結盟的獨身主義者志清,她們對同性之間的親密關系的認知與表達方式,同這個普通的成都女學生以及女性作家石評梅、廬隱、陸晶清等人的實際經驗似如出一轍,她們也都經歷了那個“女學生”的成長階段。

對于《暑假中》的人物而言,“本來是好好的人,只要進了武陵女子師范兩個月,便可學會了許多在家庭中在別個學校三年還學不好的一些課本以外的知識,忘了來學校是為什么”丁玲:《在黑暗中》, 145頁。, “幾種不很明了的科學常識,和只能懂簡單句法的外國文;說到本國文呢,那是更渺茫了,真不知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好起”丁玲:《在黑暗中》, 146頁。。這番出自志清的言辭犀利的批判雖然竭力回避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員的事實和言行不一的問題,但卻傾向于交待新女性緣何如此行事的原因,聯系全文,這些原因似可歸納為相對封閉的生活空間(“廟”的象征反復出現)、缺乏正常的男女之間的社交生活(游藝會給予她們前所未有的刺激)、所擁有的“淺薄的知識”、被“通俗言情小說”所塑造的閱讀趣味、對新潮事物的盲目崇拜等。這些方面的互相作用,可能加劇了嘉瑛們對現實處境的不滿與無奈,只能一邊自由地想象理想的戀人與愛情生活,一邊從自己并不滿意的同性的親密關系中獲得短暫的情感慰藉,但揮之不去的是那種渴望異性間的愛情而不得的寂寞、無聊之感,或者也錯綜著難以壓抑的情欲。可正如上文所述,吊詭的是,嘉瑛在親情、愛情哪一個方面都沒能得其所哉的情況下,最后敘述者卻暗示她與承淑的關系已走向終結,因為志清已取代了她和承淑的關系中自己原本的位置。這是否是由于她對理想的戀人與愛情生活的期待太高?小說主題的一個敘事表現片段就啟發我們有理由注意到這一點。

拒絕德珍介紹的對象,想起那駝子“既委瑣,又卑污,僅他那數著銅板的樣子”就不由感動厭惡的嘉瑛藉此對自己的理想戀人展開盡情想象。她首先描述了這個理想人物的年紀、性格,同時又替自己設計了“一個可愛的哥哥”,但當她馬上意識到這是幻想之后,又想起了在省會生活的表哥、表弟,或者又要層層疊加通過閱讀“通俗言情小說”等報刊所銘刻的流行的理想戀人標準像等等,總之,由于經驗、洞見與想象力這諸種質素的復雜作用,使其理想戀人真正變得非同尋常。下面這幅據原文整理而來的宛若征婚啟事一般的表格,應該可以形象地說明嘉瑛理想的戀人是怎樣的了:

在嘉瑛的理想戀人的構造中,年紀、性格相仿這兩項條件我們似乎無容置喙,但要求“穿著一身雪白洋服”“一定穿著翻領的襯衫”,實際暗示出對方有能力添置這些價格昂貴的新潮衣服,并且能夠滿足女友的心愿,支付“小火輪的特別艙”的車票等,無一不說明這位理想戀人必須擁有優越的家世,而且能夠跟上時代風尚這一事實。接著,她的理想戀人須“研究一些高深的學問”,可以肯定,“研究一些高深的學問”的前提是必須本人接受過相當程度的教育,或者高等教育,而這“高深的學問”若是新詩、哲學、科學、西洋藝術之類,那無疑將更受人歡迎。連他的朋友,自然也都“是一群顯得活潑,聰明,好看,有學問,有機智的少年”,如逢聚會,“他們為她講述那神奇的故事,詠唱那美麗的詩句,她為他們彈風琴……”換言之,嘉瑛的理想戀人是一個既要與自己年紀、性情相仿,也還要穿著打扮新派、家世優越,受過良好教育,研究高深學問,且擁有一群顯得活潑、聰明、好看、有學問、有機智的少年朋友、懂得浪漫愛情的青年。這比《莎菲女士的日記》里那個讓莎菲神魂顛倒的凌吉士又不知完美多少,說起來,凌吉士也只是有著“漂亮”的相貌與“一種說不出,捉不到的風儀”,以及似乎攜帶著一種異國情調的“南洋人”的身份而已,但已使深陷于跟葦弟、云霖、凌吉士的多角戀愛之中的莎菲,獨獨為之傾倒,倘若這一理想戀人出現,或恐為此爆發一場激烈的女性之間的戰爭,也未可知。

至于與這個理想戀人在一起的愛情生活,嘉瑛想著也是浪漫至極。如“她很安閑的隨著他便上了小火輪的特別艙,而且毫不感覺那行旅的麻煩和寂寞便到家了”。又如“在太陽光下,月亮下,星星下便大家圍著坐起來,聽風吹掉落葉,聽溪溝頭的潺潺流水,聽悅耳的鳥的歌唱,以及那些小蝴蝶們的翅子拂在軟草上的聲音,于是他們就為她講述那神奇的故事,歌詠那美麗的詩句,她也為他們彈著琵琶……”丁玲:《在黑暗中》, 198頁。再如“在清晨她一定可以站在大柳樹下的石凳上,任風吹舞她的薄衣和短發,去等候那迎著陽光下山來的兩個俊影,風也把他們的襯衫吹得鼓起來……”丁玲:《在黑暗中》, 199頁。但敘述者和作為讀者的我們一樣(被敘述者控制著)非常清楚地意識到,嘉瑛想象的戀人與愛情因為太過理想化、浪漫化而沒有實現的可能。但嘉瑛們的不切實際的理想戀人的想象,作為現代中國早期女性的一種常見的戀愛想象,其實極為普遍。如在1930年代初,有好事者總結當時一般女性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之標準,須滿足以下各種條件:“一、面貌俊秀,中段中材,望之若莊嚴,親之甚和藹。二、學不在博而在有專長。三、高尚的人格。四、豐姿瀟灑,身體壯健,精神飽滿,服飾潔樸。五、對于女子情愛,專而不濫,誠而不欺。六、經濟有相當的獨立。七、沒有煙酒等不良的嗜好。八、有創造的思想,和保守的能力。”余蔭:《一般女士們征求如意郎的標準》,上海《民國日報》1931年7月6日第3張第2版。該文稱:“機聯會刊,前曾征求如意郎的標準。結果,應征者頗多,茲將其各項標準,概括言之,俾一般青年男子,可以明了如意郎應具備之條件,而有所準繩,知所注意。”其所謂《機聯會刊》系1927年成立的上海機制國貨工廠聯合會(簡稱“機聯會”)的機關刊物。這與20世紀二三十年代燕京大學等學術機構的社會調查結果若合符節,這些針對當時的都市女性婚戀問題所進行大量社會調查也顯示出,此時都市女性已不再是“五四”時代“唯愛情主義”的信徒,其擇偶標準項目充滿性情、健康、學問和能力等多方面的要求,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婚姻家庭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這在一定程度上可能顯得理性,但同時又何嘗不是另一種理想化、浪漫化的行為?

循此我們不難見出,虛構人物——武陵城里的嘉瑛們——與普通的成都女學生以及女性作家石評梅、廬隱、陸晶清等人共同接受、建構了與同性的親密關系這一情感領域之外,還與大都會的新女性一道共同分享了當時流行的理想戀愛的想象。再進一步將這兩個方面聯系起來討論,我們首先可以對現代中國早期女性的情感歷程的復雜性與動人之處予以充分體認。概括地說,盡管這些新女性對友情與愛情這兩個不同的私人領域擁有相對穩定的邊界有所認知,但在言語、行動等表達方式上卻時常透露出游移的姿態,尤其與異性愛情的表達方式相較,極易被旁觀者誤認為同性戀愛,但耽溺于其中卻也不乏清醒認知的當事人明白,雖然這并非自己理想的愛情或友情,給她們的日常生活造成不少困擾和煩惱,但何妨聊以自慰?之所以尋求同性之間的親密關系的慰藉,既是理想愛情、婚姻的追求無法實現的結果,也未嘗不可被視作是一種弱者的自我保護與生存策略,盡管這一自我保護與生存策略時常是被動、無奈的,而且呈現為既穩定又游移、既脆弱又牢固的矛盾狀態。

所謂穩定與游移前已簡述,而脆弱又牢固則是指支配著這一關系的根本原則幾乎沒有什么變化,這在《暑假中》表現得非常清楚。在嘉瑛與承淑的關系中,承淑由于身世不幸、性格比較軟弱等原因,成為這一關系中的弱者,對這一關系非常看重,但當她和嘉瑛的關系危機重重讓自己屢屢受傷時,她選擇了與志清建立新的關系,她和嘉瑛的脆弱關系得以被新的關系所取代。同樣地,在德珍與春芝的關系中,德珍對這一關系的厭膩和春芝的珍惜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德珍顯然處于更強勢的位置,結婚這一事件讓德珍如愿以償地埋葬了她和春芝的親密關系,可春芝縱使軟弱,又豈能甘愿受傷呢?不久她就與另一同性建立了新的關系。因此,無論是承淑還是春芝,她們的前一關系都是脆弱的,也正因為前一關系的脆弱才刺激她們尋找新的同性盟友締結新的親密關系。盡管新的親密關系也可能同樣脆弱,但在未步入異性愛與婚姻之前(甚或之后),她們可能會不斷地嘗試建立與同性的親密關系,以探索身體、欲望和情感領域的邊界,體驗人生不可或缺的自尊、信任和安全感,建構自我認同和社會性別意識,就此而言,新女性之間脆弱的親密關系又是堅不可摧的。承淑、春芝與吳爾夫筆下的莉莉·布里斯柯小姐一樣,“親密本身”就是她們共同希求于同性的“知識”,“不是可以用人類已知的任何文字寫下來的東西”[英] 弗吉尼亞·吳爾夫:《達洛維夫人》,王家湘譯,219頁,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事實上,無論是從20世紀的歷史實踐與女性主義、性別批評的理論視角來看,還是說我們今天可以盡量設身處地為她們著想,同性之間的親密關系這一有效、有限的弱者的自我保護與生存策略都有充分的理由引發我們的同情與共鳴。但必須說明的是,這里絕非強調包括“新女性”在內的現代中國女性的天然的弱者立場(natural weaker),更無意復制女性作為他者客體的“弱者”和男性作為主體自我的“強者”的二元對立邏輯及其運作方式。參見顏海平:《中國現代女性作家與中國革命,1905—1948》,季劍青譯,5~15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站在一個充分自覺的后設的立場上,我們能夠更準確地識辨出這一弱者的自我保護與生存策略的有效與有限:一旦她們跨出同性關系,告別學校相對單純的環境,或者去擁抱社會、民眾,等待她們的會是什么?《暑假中》與《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的“互文”也提示著我們:假如身處內陸城市的嘉瑛們(也正如創造了她們命運的作家丁玲)歷經千辛萬苦,到充滿了“光明”和“希望”的大都會追尋自己的愛情與人生理想,是否會像夢珂、莎菲女士一樣噩夢連連?即便好運頻頻降臨,得以投身一場轟轟烈烈或感人肺腑的愛情,那愛情是否又將是子君與涓生的悲劇重演?最后,當她們告別閨閣、象牙塔、二人世界,走到十字街頭,走到工廠車間,走到田間地頭,等待她們的更是什么?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充實了我們對這一弱者的自我保護與生存策略的理解,也把我們再一次帶回到有關《暑假中》及丁玲早期小說意義的討論當中。

對現代中國早期女性的情感經驗這一主題的關注,或許在很大程度上源自丁玲切己的情感體驗(這是她熟悉到可以信手拈來的創作資源),以及初登文壇無法隱藏的勃勃雄心,甚至是對大約同時其他男性作家、女性作家在表現這一經驗時的不滿,這些發生學、動力學意義上的因素還可以更加細化,但關鍵的是,它讓《暑假中》獲得文學表現的特殊性的同時,也獲得其象征性、代表性。毫無疑問,《暑假中》首先是一個特殊性的文本,書寫的是生活在武陵這一內陸城市的新女性的情感經驗,各種因素導致了在她們的情感經驗中更為重視同性的親密關系,而不是大都會及口岸城市女性所渴求的愛情;但它所聚焦的內陸城市的新女性的情感經驗,實際上并非因為地域、經濟、文化、政治等方面的差異而表現得幼稚、蒙昧或不合時宜,如前文所述,類似的同性的親密關系乃是1920、1930年代新女性共同的情感經驗。這一突破了題材和時間距離、空間距離等限制,也超越了歷史實踐與文學想象的對壘的小說文本,因此獲得了象征性、代表性,可以被我們納入不同、多元的理解視域,嘉瑛們的群像從而也擁有了與子君、莎菲、孫舞陽等現代著名虛構女性人物同等重要的位置。借用克里斯蒂娃對巴赫金“對話性”概念的理解,參見茱莉亞·克里斯蒂娃:《語言中的欲望》(Julia Kristeva, Desire in Language, Oxford: Blackwell,1980)65頁。丁玲通過把自己的寫作放置于歷史和社會之中,歷史和社會也被看作是被她所閱讀的文本,而這個被她所閱讀的文本,在其小說文本(也許還有自傳性文本)中被不斷重新書寫,因此,不僅歷史和社會,而且連同她自己都被深深嵌入其中。當然,在這一關注過程中間,其小說寫作技術也不斷地得到訓練、提高。如張白云編《丁玲評傳》(上海春光書店,1934),王中忱、尚俠《丁玲生活與文學的道路》(吉林人民出版社,1982),周良沛《丁玲傳》(十月文藝出版社,1993)及近年來出版的各種丁玲傳記皆已有所著墨。

丁玲早期小說中的新女性,我們熟知的莫過于莎菲。《莎菲女士的日記》甫一發表,當即“好似在這死寂的文壇上,拋下一顆炸彈一樣,大家都免不了為她的天才所震動”。毅真:《當代中國女作家論·丁玲》,載《婦女雜志》第16卷第7號,1930年7月1日。稱其時文壇“死寂”不免夸張,然而引起震動卻是事實。批評家相繼撰文評論,熱心讀者來信討論,出版商也聞風而來。由是丁玲本人也儼然“新女性”“MODERN GIRL”的化身。參見梅儀慈:《試論丁玲小說中作家與寫作者形象的嬗變》,見《中國現當代文學一顆耀眼的巨星——丁玲文學創作國際研討會文集》, 110~121頁,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4;張志忠《剪不斷,理還亂——“莎菲”形象與作者丁玲之間的糾纏辨析》,載《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9年第5期。但我們記得莎菲的身份,乃是作為寓居北京的女學生而出現的,實際上丁玲早期小說非常青睞女學生這一類型的新女性,她們往往因求學、逃婚而寓居于大都會中,為青春期的苦悶與一種新的都市文化所吸引而情難自已。此外,職業女性是丁玲早期小說所塑造的新女性形象的另一類型,這主要是指初等、中等教育機構的女教師,她們遭遇著職業女性的困惑,更像其他新女性一樣經歷著戀愛、婚姻所帶來的煩惱。繼《暑假中》之后問世的《小火輪上》等小說同樣展現了丁玲對書寫職業女性經驗的敏感與小說寫作技術的用心,但《暑假中》實在遠遠超出其他同類作品。由《暑假中》所提示的現代中國早期女性的情感歷程的復雜性與動人之處,并沒有隨著《暑假中》的成為歷史而“充分歷史化”,也沒有因其所遭遇的冷落、低估而黯然失色,相反,正有待我們掙脫種種成見和限制性的視野,不斷重訪;至如其中所涉新女性的教育經歷、道德觀念、閱讀實踐、公共空間及相互之間的關系等議題,都值得我們在新的、多元的視野中展開深入考察,以期豐富早期現代文學的意義,引發更多對話。

進而言之,面對一些海外的婦女史研究者在主張重寫中國婦女史、走出“五四”史觀,大聲質疑“封建社會盡是祥林嫂嗎”的聲音,參見高彥頤:《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緒論》部分(李志生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書寫中國婦女史的問題——高彥頤、曼素恩與賀蕭三人談》(載杜芳琴主編《社會性別》第3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藉由《暑假中》的再解讀,我們或許有必要重申一個差點被我們遺忘了的事實:難道現代社會都是“娜拉”嗎?與“娜拉”大約同時產生的《暑假中》的“新女性”,恰恰就代表了另外一種類型的現代中國早期的女性經驗。實際上,無論是祥林嫂還是娜拉,都不足以代表中國女性的新舊兩型,在中國歷史上也并沒有發生自從“現代中國”誕生之日起(無論以何者為界碑),新女性就一夜之間取代了傳統女性這件事,女性解放之路還任重道遠得很。與長期以來試圖構造新舊兩型之間的對立,并以任何一種單一的類型而作為歷史整體的這一特定視角、思路相比,我們必須承認,中國婦女史內部的豐富性、多樣性,尤其是晚清以來所形成的新舊交錯的張力,絕不遜色于政治史、社會史、文學史、文化史研究中已經觸碰到的那些“疑難雜癥”,對文學研究者而言,警惕“雄雞一唱天下白”的宏大敘事/神話的同時,突破西方女性主義批評和性別理論所造成的先入為主之見,進而跨越婦女史與文學史研究、文學批評的疆界,從文學文本的研讀入手,或是盡可能逼近歷史實存,不斷深入勘探歷史實存的豐富性和多樣性,或是不復拘泥于文史互證、以文證史,而是提出新的,甚至是反歷史、非歷史的詮釋,都應該是未來可以期待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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