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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編

第一章 由樂歌到經(jīng)典:出土文獻對《詩經(jīng)》詮釋的啟迪與效用

《詩》是否“合樂”?這是《詩經(jīng)》闡釋史的一個重要命題。《左傳·襄公二十八年》記載“季札觀樂”,魯襄公為到訪的吳國季札演奏了除《商頌》之外的全部樂歌。《墨子·公孟》云:“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史記·孔子世家》:“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由此觀之,《詩經(jīng)》的原始風貌應為儀式樂歌。與此相應,《詩經(jīng)》“六義”也在儀式語境下得到學界的關注。清華簡《耆夜》及《周公之琴舞》組詩是非常值得重視的出土文獻,是記載上古儀式生活與樂歌演奏的珍貴文本。當春秋戰(zhàn)國之際“禮崩樂壞”之后,這些儀式樂歌便不是供欣賞演奏的“場上之曲”了。上博簡《孔子詩論》雖為斷簡殘編,卻是《漢書·藝文志》所謂“古之學者”“通其大體,玩經(jīng)文”的唯一文本。這兩篇珍貴文本早已出版,學者研究成果較多,然仍有個別字認錯,以訛傳訛,妨害文意,筆者行文中進行考釋,并將出土文本放置在《詩經(jīng)》闡釋的歷史語境之內(nèi),對解決一些學術(shù)爭端,意義重大。

一、《詩經(jīng)》“六義”與儀式關系研究現(xiàn)狀之分析

對《詩經(jīng)》“六義”即“風雅頌賦比興”的解釋有多種,較通行的解法是風雅頌為內(nèi)容分類,賦比興是《詩經(jīng)》的藝術(shù)手法等。有學者認為,《詩經(jīng)》“六義”始初皆為祭祀儀式之名,隨著儀式的消亡,這些儀式樂歌開始結(jié)集,成為“文本集”,總名為《詩經(jīng)》。值得注意的是,風、雅、頌與儀式有關,學界爭議不多,關鍵是賦、比、興怎么會成為儀式用歌呢?周策縱《古巫醫(yī)與六詩考》認為,“賦”往往與頒賜物品相涉,《儀禮·聘禮》: “假器于大夫,朌肉及廋車。”鄭玄注:“朌猶賦也……古文朌作紛。”《易·巽》九二爻辭:“巽在床下,用史巫紛若,吉,無咎。”“紛若”為巫舞之狀,則賦、朌、紛乃巫的工作之一,也可能與巫醫(yī)登高山及高禖崇拜有關系。周策縱:《古巫醫(yī)與六詩考——中國浪漫文學起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145~146頁。“比”與“辯”“變”同義,可能與兩人或數(shù)人對白或?qū)Τ嘘P;“興”字原象四手持一長方形的承盤,表示古人陳器物的同時伴以樂舞或歌辭。周策縱:《古巫醫(yī)與六詩考——中國浪漫文學起源》,第172頁。“賦”“朌”古音幫紐雙聲,韻部魚元對轉(zhuǎn),音近相通。“比”幫紐脂部,“辯”并紐元部,“變”幫紐元部,“比”與“辯”“變”韻部較遠。賦、比與儀式之間的關系,證據(jù)不是很充足。但“興”還是可以找到證據(jù)的,“興”可能來源于“興祭”儀式,《禮記·樂記》論說禮樂“達神明之德,降興上下之神”,《史記·五帝本紀》: “(大)禹乃興《九招》之樂。”“興樂”即奏樂,《周禮·大司樂》記載“興樂六成”,有六個樂章,通過演奏樂舞來召喚天神地祇,前來歆享祭品,“興祭”具有圖騰祭樂的特色。隨著原始祭儀的消失,逐漸凝固為一種“樂語”,成為《詩經(jīng)》的藝術(shù)手法了。張樹國:《宗教倫理與中國上古祭歌形態(tài)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第413~430頁。王秀臣《禮儀與興象》以“興”作為儀式象征,如“動作之興”為行為象征,“言之興”為語體象征,“詩之興”為樂語象征,“物之興”為器物象征。王秀臣:《禮儀與興象——〈禮記〉元文學理論形態(tài)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第24~31頁。分析全面而準確。涉及風雅頌與古代儀式生活之關系的論著,有葛蘭言(Marcel Granet)《古代中國的節(jié)慶與歌謠》、陳致《從禮儀化到世俗化——詩經(jīng)的形成》、家井真《詩經(jīng)原意研究》等。筆者在認真研讀這些著作的基礎上展開論述。

《詩經(jīng)》“風”詩與祭祀儀式的關系,并不是顯而易見的。葛蘭言(Marcel Granet)《古代中國的節(jié)慶與歌謠》認為《詩經(jīng)》中“很像古老民歌”的風詩,具有來自遠古的啟示意義,“原本具有儀式上的價值”[法]葛蘭言(Marcel Granet):《古代中國的節(jié)慶與歌謠》,趙丙祥、張宏明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第6頁。,與季節(jié)性的節(jié)慶儀典關系密切。如《鄭風·溱洧》與招魂習俗有關;《豳風·七月》作為長篇詩體歷書,實際上是遠古農(nóng)業(yè)祭“八蠟”儀式上的樂歌,稱為“豳頌”,在《周禮·籥章》中有記載。“八蠟”即農(nóng)歷“臘八”的前身,屬于遠古時代的“農(nóng)業(yè)祭”或“豐收祭”。每年十二月農(nóng)事結(jié)束,要迎請那些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有功的神靈,諸如貓神、虎神等等來祭祀。這些圖騰祭具有扮演的特性,演員戴著面具。列維·斯特勞斯《面具之道》認為,面具被賦予了社會和宗教的功能,通過“面具”使表演者的身份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能在神與人之間起到更好的溝通作用,神人之間的界限也因此消融。[法]列維·斯特勞斯:《面具之道》,張祖建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第11頁。在圖騰祭儀中,樂師和演員要根據(jù)祭祀對象的不同,選擇不同的面具。但就《詩經(jīng)·國風》一百六十首來說,與祭祀儀式有關的風詩畢竟是少數(shù)。

《詩經(jīng)》中的“三頌”全部為儀式樂歌,在傅斯年《周頌說》中華書局編輯部:《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論文類編·歷史編先秦卷》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09,第1~18頁。、高亨《周頌考釋》《高亨著作集林》第10冊,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第155~250頁。、姚小鷗《詩經(jīng)三頌與先秦禮樂文化》姚小鷗:《詩經(jīng)三頌與先秦禮樂文化》,北京,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0。等書中都有詳細論述。陳致《從禮儀化到世俗化——詩經(jīng)的形成》一書主要借助音樂考古資料及古文字材料,討論《詩經(jīng)》“南”“風”“雅”“頌”等概念的最初涵義及與儀式之關系,這本書存在很多爭議。如“庸、頌、訟(誦):商代祭祀的樂器、樂調(diào)和禮辭”(第二章)認為西周初年的儀式樂器主要來自于商代影響,如《周頌·有瞽》使用樂器諸如應、田、縣鼓、鞉、柷等樂器,與祭祀殷人祖先的《商頌·那》詩相同,就說明“周朝統(tǒng)治者承繼了殷人的樂器,因為那些并非周人原來所有的樂器”,以及“《清廟》大概便為周早期模仿《商頌》之作”陳致:《從禮儀化到世俗化——〈詩經(jīng)〉的形成》,吳仰湘、黃梓勇、許景昭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32、139頁。,這個說法就很武斷。《商頌》的時代存在巨大爭議,《毛詩》傳箋所謂“殷商舊歌”說以及《史記·宋世家》“宋襄公”之時說,已經(jīng)證明是不可信的。王國維《觀堂集林·說商頌》認為:“《商頌》當為宋詩”, “《商頌》蓋宗周中葉宋人所作以祀其先王。”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59,第113~118頁。高亨《詩經(jīng)今注》采用其說,認為《商頌》五篇皆為宋君所作,《商頌·殷武》題解云:“這是宋君祭祀宋武公的樂歌。宋為殷后,故稱殷武。宋武公立于周宣王(筆者按:當為平王)六年,在春秋前。正考父輔佐過宋武公。”高亨:《詩經(jīng)今注》,《高亨著作集林》,第3卷,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第603頁。《詩經(jīng)的形成》一書僅憑借《周頌·有瞽》與《商頌·那》所用儀式樂器相同來確定兩個重要朝代之間的音樂文化聯(lián)系,難免簡單化。事實上,西周初年確實借鑒了商代音樂的樂器與樂調(diào),并應用于“制禮作樂”中。西周初年的編鐘只有宮、角、徵、羽而無“商”音,后來之所以有“商”音階,是因為“商人識之,故命之商”(《禮記·樂記》)。著名的“周大武樂章”包含“六成”,與之相配的六首詩歌俱在《周頌》之中。據(jù)高亨《周代大武樂考釋》考證,為《我將》《武》《賚》《般》《酌》《桓》。高亨:《文史述林》,《高亨著作集林》,第9卷,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第80~117頁。“大武樂章”吸收了商樂因素,《樂記》記載孔子與樂師賓牟賈的對話:“聲淫及商何也?對曰:非《武》音也。子曰:若非《武》音,則何音也?對曰:有司失其傳也。若非有司失其傳,則武王之志荒矣。”之后孔子借周樂官萇弘之語對“大武樂章”中的“商音”進行解說,成為后人探索“武樂六成”的重要資料。

陳致《詩經(jīng)的形成》對“頌”字義的解說:“‘頌’字右邊的‘頁’是個象形字,像一個下跪的人在向他人表示尊敬”(42頁),至于左邊的“公”旁,作者引甲骨文“多公”“公宮”,說明“公”在商代語言里應是一個表示尊敬的通稱,很有可能指死去的商王或先祖,如“先公”。而“頌”的金文字形,“正像一個人跪在祖先面前,以示人們祭祀祖先時的虔誠及其對祖先的敬畏。與這一從字源上的推斷相合的是,今本《詩經(jīng)》三頌部分收集的詩篇(《周頌》31首、《魯頌》4首、《商頌》5首),如大家所知,形成一組十分完整的稱頌祖先且用于祭祀的詩歌。”(44頁)作者雖然引了許多甲骨文、金文資料,基本上是望文生義,解釋古文字的基本方法也是不對的。“頌”為形聲字,“公”為聲符。在籀文中寫作“”,《說文·頁部》: “頌,皃也。從頁,公聲。,籀文。”“”聲符為“容”,與“公”均屬古音東部。清代阮元《釋頌》釋“頌”為“容”,為“舞容”之意,“惟三頌各章皆是舞容。故稱為頌。”[清]阮元:《揅經(jīng)室一集》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93,第19頁。“頌”在《上博簡·孔子詩論》中寫作“訟”, “訟”有“歌訟”之意(《說文·言部》),簡2云:“訟,平德也,多言後(后),其樂安而遲,其歌紳而(逷、逖,遠意),其思深而遠,至矣。”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圖版第2頁。由簡文“其樂安而遲”可證王國維《說周頌》“頌之聲較風雅為緩”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94,第111頁。之說也是正確的。由此看來,即使“頌”字本身的意義足夠復雜,也無法囊括所有“三頌”文本的意義。至于陳致《詩經(jīng)的形成》認為“周代所創(chuàng)制之《象》《勺》這些樂舞結(jié)合體源自商文化。學者們已注意到馴養(yǎng)大象和沈溺于飲酒為商人習俗”(151頁)以及“魯頌”也受商樂影響等等,證據(jù)基本不可信。

以頌美為主的“正雅”中的大部分也都屬于儀式樂歌,《小雅·楚茨》最具典范意義。清代凌廷堪《詩·楚茨考》認為:


《小雅·楚茨》凡六章,言王朝卿大夫之祭禮也。首章言黍稷為酒食之用,遂及正祭之妥侑也;二章言牲牢為鼎俎之用,遂及祊祭之饗報也;三章言儐尸于堂之禮也;四章言尸嘏主人之禮也;五章言既祭而徹也;六章言既徹而燕也。[清]凌廷堪:《禮經(jīng)釋例》卷十,阮元主編《清經(jīng)解》第五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5,第6479頁。


凌廷堪認為《楚茨》所描繪的禮儀生活場景類似于《禮經(jīng)》中的《少牢饋食禮》,類似詩篇諸如《大雅·鳧鹥》及《小雅·湛露》《巧言》等。隨祭祀對象的不同,儀式生活也體現(xiàn)為多種形態(tài)。日本學者家井真《詩經(jīng)原意研究》認為,《雅》與《頌》一樣,也是贊揚神靈或祖靈以求其庇護的詩歌。“雅”為“夏”的假借字,而“夏”有假面舞蹈之意,是由巫師在宗廟或神社中使用的宗教假面歌舞劇詩。甚至認為“《雅》諸篇幾乎都是假面歌舞詩”[日]家井真:《詩經(jīng)原意研究》,陸越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第3、17頁。,這一說法有其合理性,儀式生活中“祭尸”可能戴有面具。雅、夏相通,但不能在將“夏”字曲解為“假面舞蹈”的前提下,遂謂《雅》全部相當于日本的“歌舞伎”。“夏”有“舞”意,《周禮·春官·大司樂》: “舞大夏,以祭山川。”鐘樂有“九夏”之名。《大雅》在文獻中通常寫作“大夏”,《墨子·天志下》: “《大夏》之道之然:帝謂文王,予懷明德。”值得慶幸的是《孔子詩論》僅保存了孔子評論《大雅·皇矣》的文字,《上博簡一·孔子詩論》記載孔子評論“大夏”文字:


“大夏,盛德也,多言……”(簡2)“‘懷爾明德’,害(曷)?誠謂之也。‘有命自天,命此文王’,誠命之也。信矣。孔子曰:‘此命也夫!文王唯(雖)谷(欲)也,得乎?此命也?(簡7)寺(時)也?文王受命矣。(簡2)”李零:《上博楚簡三篇校讀記》,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第32頁。


《大雅·皇矣》中“帝謂文王”重復三次,顧頡剛《“六大”在“五官”上》提出“上帝顯圣”說:“予周國君臣所共見乎?毋亦假于巫祝、藉于卜筮以博得國人之信仰耳”《顧頡剛學術(shù)文化隨筆》,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8,第132頁。。但《詩經(jīng)》中的“變雅”作品,就不是儀式中的“假面舞蹈”了。《左傳·襄公十四年》:“瞽為詩,工箴諫。”杜預注:“為詩以諷刺。工,樂人也,誦箴諫之辭。”西周王庭之所以選擇瞽矇頌詩美刺政治,一是因為瞽矇看不見君主臉色,《荀子·勸學》:“不觀氣色而言謂之瞽。”另一方面是由于瞽矇“精于聰”,因此“人主以備樂”(《淮南子·主術(shù)訓》)。瞽矇在誦詩之時往往有舂牘、琴瑟之類樂器來伴奏。

《詩經(jīng)》雅頌部分以“什”編類,如《鹿鳴之什》《文王之什》《清廟之什》等。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釋“什”云:“至于王者施教,統(tǒng)有四海,歌詠之作,非止一人。篇數(shù)既多,故以十篇編為一卷,名之為什。”[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卷六《毛詩音義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117頁。朱熹釋云:“雅頌無諸國別,故以十篇為一卷,而謂之什。”[宋]朱熹:《詩集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67頁。“什”即“以十篇為一卷”之意。但家井真則認為“什”是對“樂章十篇作一總括的意思”, “《頌》中的‘什’就是在宗廟前庭由巫或尸表演的十幕一場的宗教舞蹈詩”[日]家井真:《詩經(jīng)原意研究》,第47頁。,因此將《清廟之什》《臣工之什》等等打破順序,重新編排,以符合其“宗教舞蹈詩”的順序。如“清廟之什”諸篇是在周的宗廟里祭祀先祖后稷、古公亶父、文王、武王、成王的組詩,因此按照《思文》《天作》《清廟》《維清》《我將》《維天之命》《執(zhí)競》《昊天有成命》《時邁》《烈文》的順序重新編定。這一做法,首先并不符合西周、春秋時代禮樂生活的實際,春秋諸國貴族往來朝聘,往往樂奏“《文王》之三”、“《鹿鳴》之三”,《左傳·襄公四年》“穆叔聘晉”條,云:


晉侯享之,金奏《肆夏》之三,不拜。工歌《文王》之三,又不拜。歌《鹿鳴》之三,三拜。


“《文王》之三”,杜注云:“《大雅》之首,《文王》《大明》《綿》。”“《鹿鳴》之三”,杜注云:“《小雅》之首,《鹿鳴》《四牡》《皇皇者華》。”《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嘉慶本),北京,中華書局,2010,第4192頁。可見《詩經(jīng)》的編排早在春秋時期就已經(jīng)完成了,后世學者不應該隨意改動其順序;其次,“《清廟》之什”中的《我將》,據(jù)高亨《周代大武樂考釋》考證,為“武樂六成”之首章,與《武》(《周頌·臣工之什》)《賚》《般》《酌》《桓》(四首均收錄《周頌·閔予小子之什》)稱為“周大武樂章”。高亨:《文史述林》,《高亨著作集林》,第9卷,第80~117頁。從“武樂六成”分見“《清廟》之什”“《臣工》之什”以及“《閔予小子》之什”來分析,家井真解釋“什”為“十幕一場”的“宗教舞蹈詩”是簡單粗暴的。即使所謂“宗教舞蹈詩”勉強可以成立的話,也絕非家井真所描述的那個樣子。近年出土“清華簡”中的《耆夜》與《周公之琴舞》可以說是《詩經(jīng)》時代儀式生活的重要文本,反映了上古時代禮樂生活的實際。

二、《清華簡·耆夜》:“儀式樂歌”的重要文本

《清華簡》第一冊收錄《耆夜》一文,十四簡,文中收錄五首詩歌,趙平安先生有很好的釋文。《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上海,中西書局,2010,《釋文》第150頁。為便于分析,本文采用寬式釋文,文章分四段:“武王八年,征伐耆,大戡之。還,乃飲至于文大室,畢公高為客,卲(召)公保睪(奭)為夾(介),周公叔旦為主,辛公甲為立(位),作策逸為東尚(堂)之客,郘上甫命為司政,監(jiān)飲酒。”李學勤《據(jù)清華簡談到周代黎國》認為文中的“征伐耆,大戡之”,即今《尚書·西伯戡黎》, “黎”“耆”,今山西黎城。載《出土文獻》第一輯,上海,中西書局,2010。《今文尚書》作“《西伯戡耆》”皮錫瑞:《今文尚書考證》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89,第222頁。。文中“乃飲至于文大室”,即在太廟中的文王廟室舉行“飲至”之禮。《左傳·桓公二年》:


凡公行,告于宗廟,反行,飲至,舍爵,策勛焉,禮也。


鄭箋:“凡公行者,或朝、或會、或盟、或伐,皆是也。”竹添光鴻《左氏會箋》云:“飲至者,告其至而飲酒于太廟中也。”[日]竹添光鴻:《左氏會箋》,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第148頁。文中提到六人,有周公旦、“郘上甫”即呂尚(姜尚)、“畢公高”, “卲公保睪”即召公奭,為周室“太保”。“辛公甲”為周太史,史籍中又稱為“辛甲”。《左傳·襄公四年》記魏絳之語:“昔周辛甲之為大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闕。于《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跡,畫為九州’”云云。《漢書·藝文志》有“《辛甲》二十九篇”,班固自注:“紂臣,七十五諫而去,周封之。”“作策逸”見于《尚書·洛誥》:“王命作冊逸祝冊”,為作冊之史。《史記·周本紀》: “武王即位,太公望為師,周公旦為輔,召公、畢公之徒左右王師。”上述六人皆為周武王之重臣。


王夜爵酬畢公,作歌一冬(終),曰《樂樂脂酉(酒)》:“樂樂脂酒,宴以二公。纴仁兄弟,庶民和同。方壯方武,穆穆克邦。嘉爵速飲,后爵乃從。”王夜爵酬周公,作歌一冬(終),曰《輶乘》:“輶乘既飭,人備(服)余不胄。且士奮甲,繄民之秀。方壯方武,克燮仇讎,嘉爵速飲,后爵乃復。”


“夜爵”之“夜”,趙平安注云:“在此讀為‘舍爵’之舍,舍在書母魚部,可相通假。”此說需要補充。《郭店楚墓竹簡·老子甲》簡8云:“是以為之頌:夜乎奴(如)冬涉川。”荊州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圖版第3頁。“夜”,《馬王堆帛書老子》作“與”,王弼本作“豫”。“夜”喻母鐸部,“與”、“豫”喻母魚部,喻母雙聲,魚鐸對轉(zhuǎn)。“舍”,書母魚部,與“豫”音近相通,句例如清華簡《系年》簡四二:“楚王豫(舍)回(圍)歸,居方城。”《楚辭·涉江》: “余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王逸《章句》: “董,正也。豫,猶豫也。”《楚辭補注·九章章句第四》,第135頁。王逸注不確,此“豫”當解作“舍”, “不豫”即“不舍”。“猶豫”一詞,《楚辭》多作“夷猶”。“二公”當指畢公高與周公旦,均為武王之弟,即下文“纴仁兄弟”。《樂樂脂酉(酒)》韻腳很整齊,依次為公、同、邦、從,東部合韻。“乘”為“輕車”之意,《秦風·駟》:“車鸞鑣”。《乘》韻腳依次為“胄”“秀”“讎”為幽部,“復”為覺部,幽覺對轉(zhuǎn),韻律整齊。


周公夜爵酬畢公,作歌一終,曰《=》: “=戎備(服),壯武赳赳。毖情謀猷,裕德乃救(求)。王又(有)旨酒,我憂以。既醉又侑,明日勿稻(慆)。”周公或(又)夜爵酬王,作祝誦一冬(終),曰《明明上帝》: “明明上帝,臨下之光。不(丕)顯來各(格),歆厥禋明。於……月有成缺(?),歲有躐行。作茲祝誦,萬壽無疆。”


”,原釋為“字從賏聲,疑讀為‘央’或‘英’”。“賏”為影紐耕部,“央”或“英”為影紐陽部,此說有問題。此字早見于《包山楚墓》簡150“竹邑人宋”,湖北荊沙鐵路考古隊:《包山楚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圖版158。李守奎認為:“影紐耕部,讀yīng。”李守奎:《包山楚墓文字全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第257頁。這是正確的。《說文·貝部》: “賏,頸飾也,從二貝。”徐鍇《系傳》云:“蠻夷連貝為纓絡是也。”《古文四聲韻》引《古老子》“嬰”字作“賏”。[宋]郭忠恕、夏竦:《汗簡古文四聲韻》,北京,中華書局,2010,第90頁。疑“”讀若“嬰”,音義相通。“=”應讀作“嬰貝”。《山海經(jīng)》中“嬰”“玉”多連言,如《西山經(jīng)》“羭次之山……其陽多嬰垣之玉”。又有作“嬰短之玉”者,《西山經(jīng)》: “泑山,神蓐收居之。其上多嬰短之玉。”袁珂注:“郭璞云:‘垣或作短,或作根,或作埋,傳寫謬錯,未可得詳。’經(jīng)文嬰垣之玉,江紹原謂當即嬰脰之玉。”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27頁。江說見《中國古代旅行之研究》第一章注⑩的長篇考證,謂《山海經(jīng)》中的“垣”“短”均當系“脰”字之誤,“嬰脰之玉”即頸飾之玉。江紹原:《中國古代旅行之研究》,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第24頁。脖頸除了以玉裝飾外,還有以貝為飾者,《詩經(jīng)·魯頌· 宮》: “貝胄朱綅,烝徒增增。”《毛傳》: “貝胄,貝飾也。朱綅,以朱綅綴之。”竹添光鴻《毛詩會箋》: “胄謂兜鍪,以貝為飾。謂以染朱之線綴貝于胄。”[日]竹添光鴻:《毛詩會箋》,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第2277頁。“兜鍪”為“戎服”,可見以貝裝飾兜鍪之風久遠。上文“=戎備(服)”即“嬰貝戎服”,類似重文字例楚簡多有。“”,當從“孚”聲,屬幽部。《=》韻腳依次為赳、救、、稻,幽部合韻。

周公夜爵武王所作“祝誦一終”《明明上帝》,可能即《逸周書·世俘解》中的“《明明》三終”。《世俘解》記載,武王克商以后,在牧野舉行典禮,“籥人奏《武》。王入,進《萬》,獻《明明》三終。”但《明明》歌詞已亡,有學者認為是《大雅·大明》。黃懷信:《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第45頁。趙平安先生謂“《明明》很可能就是《明明上帝》的異稱”,《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釋文》注(21),第154頁。這一推測可能是正確的。從詩篇文本來分析,這是一首祭祀上帝、祝福武王的詩篇,詩歌韻腳依次為光、明、行、疆,均為陽部合韻,韻律很整齊。下面《蟋蟀》一詩,與《詩經(jīng)·唐風·蟋蟀》內(nèi)容很相近:


周公秉爵未飲,蟋蟀驟降于尚(堂)。□公作歌一冬(終),曰《蟋蟀》:“蟋蟀在尚(堂),役車其行。今夫君子,不喜不樂,夫日□□,□□□忘。母(毋)已大樂,則冬(終)以康。康樂而毋忘,是惟良士之方。蟋蟀在席,歲矞(遹)員笿(落)。今夫君子,不喜不樂,日月其邁。從朝及夕,母(毋)已大康,則冬(終)以作。康樂而毋□,是惟良士之懼。蟋蟀在舒(序),歲矞(遹)……道,母(毋)已大康,則冬(終)以懼。康樂而毋忘(荒),是惟良士之懼(今本作瞿)。”(第三章缺四句)


竹簡本《蟋蟀》三章,章十句。第三章現(xiàn)存六句,當缺四句。傳本《唐風·蟋蟀》三章,章八句。從句式來看,傳本《蟋蟀》四言貫徹到底,比竹簡本要整齊得多,而竹簡本要古拙一些,字句多有不同,傳本很可能是在竹簡本基礎上發(fā)展而來。從較為完整的一、二兩章用韻情況來看,竹簡本《蟋蟀》第一章韻腳依次為“尚”(堂)、“行”、“忘”、“康”、“方”,均為陽部合韻;第二章韻腳依次為“落”(鐸部)、“邁”(月部)、“作”(鐸部)、“懼”(魚部),鐸月通轉(zhuǎn),魚鐸對轉(zhuǎn),均音近合韻。從用詩語境來看,傳本《蟋蟀》已經(jīng)看不出是儀式用歌了。《毛詩序》云:“《蟋蟀》,刺晉僖公也。儉不中禮,故作是詩以閔之。此晉也,而謂之唐,本其風俗,憂深思遠,儉而用禮,乃有堯之遺風焉。”“晉僖公”即《史記·晉世家》中的“釐侯司徒”, “釐侯十四年,周宣王初立。”可見漢代經(jīng)師對《蟋蟀》的解說是不靠譜的。《上博簡一·孔子詩論》評價《蟋蟀》只有四字“《七(蟋)率(蟀)》知難”(簡27),胡平生《讀上博簡戰(zhàn)國楚竹書〈詩論〉札記》釋為“知世事之艱難”《胡平生簡牘文物論稿》,上海,中西書局,2012,第111頁。,信息量有限。從竹簡本《蟋蟀》來看,“□公作歌一冬(終)曰《蟋蟀》”之“□公”,原釋認為是“周公”,筆者認為當是“畢公”,這是由“飲至之禮”的儀式所規(guī)定的。

上述飲酒與賦詩的場面實際上是“飲至之禮”中的“獻賓”儀節(jié),屬于“饗禮”,主要表現(xiàn)為主、賓之間的獻、酢、酬活動。據(jù)楊寬《“鄉(xiāng)飲酒禮”與“饗禮”新探》研究,賓主迎入落座后,先由主人取酒爵到賓席前進獻,叫做獻;次由賓取酒爵到主人席前還敬,稱為“酢”;再由主人把酒注爵,先自飲,勸賓隨著飲,叫做“酬”。這樣的獻、酢、酬合稱為“一獻”之禮。楊寬:《西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第742~743頁。從本文來看,“畢公高為客”“周公叔旦為主”,這個位次的排定當由武王親命辛甲“為立(位)”即確定主賓之位,“主”既然已經(jīng)賦詩飲酒,“賓”焉有不相“酬”“酢”之禮?若否,則失禮莫大焉。但(畢)公所賦《蟋蟀》是唐地古歌還是自己創(chuàng)作?本文相信為原創(chuàng)。因為武王、周公所作詩不見傳世典籍,那么將《蟋蟀》的著作權(quán)歸之為畢公,也應該是合理的推測。

與《耆夜》具有同樣價值意義的《周公之琴舞》組詩包括周公所作《舞謀享君》四言一首及成王所作一組九首,其中《敬之》篇載于《周頌》,本文限于篇幅就不作分析了。這兩組儀式樂歌具有標準的上古雅韻,雖然無法判斷這些戰(zhàn)國竹書文本內(nèi)容是否產(chǎn)生自西周初年,是否為原創(chuàng)期的《詩》在當時演奏的真實場景,但《耆夜》與《周公之琴舞》一樣,保存了儀式樂歌演奏的生動記錄,這種“在場性”很值得重視,就《耆夜》組詩來看,儀式與樂歌的結(jié)合情況可能很復雜。

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禮崩樂壞”意味著儀式的消失,詩、樂、舞與儀式活動的原始統(tǒng)一體就被打破了,使《詩》不再是樂官所傳的“場上之曲”而成為單一的“文本集”,經(jīng)歷了兩個過程:

首先,《詩經(jīng)》文本與原初語境即儀式的分離。“去儀式化”后,詩歌也就失去了“指向性”和訴諸于感官享受的教訓性與娛樂性。

其次,詩樂的分離。就禮樂之邦魯國而論,《論語·微子》記載:“太師摯適齊,亞飯干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漢,少師陽、擊磬襄入于海。”說明春秋晚期,魯國的八人雅樂班子已經(jīng)走失了,標志著“詩三百”由“可歌”到誦讀的轉(zhuǎn)變。王秀臣先生認為,在儀禮時代,詩以樂語形態(tài)參與禮儀全過程;在這之后,“詩的音樂特性逐漸剝離,詞義特征日益顯著,此時禮典中的興詩更多的是意義的引申和思想的興起。”王秀臣:《禮儀與興象》,第20頁。在這一轉(zhuǎn)變過程中,孔子占有重要地位。出土文獻《孔子詩論》保存了孔子講授《詩三百》的原始記錄,其意義十分重大。

三、“古之學者”怎樣“玩經(jīng)文”——以《孔子詩論》為例

《漢書·藝文志》云:“古之學者耕且養(yǎng),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jīng)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jīng)立也。”《漢書》卷三十,第1723頁。顧實《講疏》認為:“此‘古者’指春秋戰(zhàn)國以后而言……‘存其大體,玩經(jīng)文而已’者,惟訓詁通大義者能之。”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93頁。“玩”即玩味,“玩經(jīng)文”的方法多樣,如朱熹認為:“多就詩中採摭言語”、“隨文生義,無復理論”等等。[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第八十,北京,中華書局,1994,第2075頁。大體重在體悟,端正操行,發(fā)于行政,作為著書立說的學理根據(jù)。類似的“玩”法在儒家經(jīng)典著作《論語》《子思子》(保存在《禮記》中的《中庸》《緇衣》《坊記》《表記》以及《郭店楚墓竹簡》中的《五行》等篇章)《孟子》《荀子》有大量的記載,詮釋學方法相當樸素。

孔子在《詩經(jīng)》學上具有至為重要的意義。《史記·孔子世家》云:“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孔子生活的時代,《詩三百》仍然作為儀式樂歌的“場上之曲”,已經(jīng)處在由詩樂合一的儀式形態(tài)向詩樂分離的文本集過渡的階段。在傳世文獻中,孔子論《詩》的文字散見于《論語》等書中,而《上博簡一·孔子詩論》是孔子講論《詩》的唯一相對完整的出土文獻,論《詩》涉及56篇,記載孔子對《詩》文本的玩味與感悟,形式自由,論《詩》同時兼論“樂”,如“詩無吝志,樂無吝情,文無吝言”(簡1)李零:《上博楚簡三篇校讀記》,第11頁。“《頌》,平德也,多言后,其樂安而遲,其歌紳而逖,其思深而遠,至矣!”(簡2)《上博楚簡三篇校讀記》,第32頁。從引文看出,孔子論《詩》依然持有儀式主義傾向,雖然也談論《詩》的用樂問題,但已經(jīng)開始剝離“樂”而就詩論詩,如對《周頌·清廟》等祭祀儀式用詩的解讀:“《清廟》,王德也,至矣!敬宗廟之禮以為其本,秉文之德以為其質(zhì)……”(簡5)“質(zhì)”,《上博簡一·孔子詩論》原釋為“業(yè)”,此處采用李零先生的考證,見《上博楚簡三篇校讀記》第32頁。已經(jīng)離開了儀式語境,從文本“義理”入手“玩經(jīng)文”,注重對《詩》文本的感悟與引申。《孔子詩論》出土有年,學術(shù)界積累了豐富的成果,但在《詩經(jīng)》闡釋史的角度來觀照《詩論》的意義,這方面的工作尚少人做。孔子講說《詩三百》的方法,首先體現(xiàn)為“通舉大義”法:


《關雎》之改,《梂(樛)木》之時,《漢廣》之智,《鵲巢》之歸,《甘棠》之保,《綠衣》之思,《燕燕》之情,蓋(盍)?童(動)而皆賢于其初者也。《關雎》以色喻于禮(簡10)兩矣,其四章則喻矣。以琴瑟之悅擬好色之愿,以鐘鼓之樂……”(簡14)好,反內(nèi)(納)于禮,不亦能改乎?(簡12)《綠衣》之憂,思古人也;《燕燕》之情,以其獨也(簡16)。


值得注意的是,在《馬王堆帛書·德行篇》第341行有對《關雎》“以色喻于禮”的引申發(fā)揮:


榆(喻)之也者,自所小好榆(喻)乎所大好。“茭(窈)芍(窕)【淑女,寤】(第339行)眛(寐)求之”,思色也。“求之弗得,唔(寤)眛(寐)思伏”,言其急也(第340行)……繇(由)色榆(喻)于禮,進耳。魏啟鵬:《簡帛文獻〈五行〉箋證》,北京,中華書局,2005,第117頁,圖版(九)第280頁。


帛書《德行》所謂“繇(由)色榆(喻)于禮”,很明顯來源于《上博簡·孔子詩論》。《孔子詩論》云:“《燕燕》之情,以其獨也。”《帛書·德行》在論述“君子慎其獨”問題,也有解釋《燕燕》的文字:


“【燕燕】于蜚(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袁(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汲(泣)沸(涕)如雨。”能“差池其羽”,然□□(第185行)是袁(遠),君子慎其獨也。魏啟鵬:《簡帛文獻〈五行〉箋證》,第70頁,圖版273頁。


帛書《德行》“然”之后缺字,據(jù)《郭店楚墓竹簡·五行》應補為“句(后)能至哀”,荊州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圖版32頁,釋文第150頁。據(jù)研究,帛書《德行》即竹書《五行》的漢初寫本,出自孔子之孫子思(孔伋),由此可見子思是讀過《孔子詩論》的。《孔子詩論》有幾處評價《甘棠》的文字:


“《甘棠》之保(褒,報)”(簡10)“□及其人,敬愛其樹,其保(褒,報)厚矣。《甘棠》之愛,以召公……”(簡15)“吾以《甘棠》得宗廟之敬,民性古(固)然,甚貴其人必敬其立(位),悅其人必好其所為,惡其人者亦然。”(簡24)


孔子論述《甘棠》的文字,見于《孔子家語·好生》: “孔子曰:吾于《甘棠》,見宗廟之敬甚矣。思其人,必愛其樹。尊其人,必敬其位,道也。”陳士珂:《孔子家語疏證》,上海,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第62頁。《家語·廟制》: “《詩》云:‘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憩。’周人之于召公也,愛其人敬其所舍之樹。”陳士珂:《孔子家語疏證》,第203頁。《說苑·貴德》在講述召公“舍于甘棠之下而聽斷焉”的故事之后,亦引述了孔子這段話。

除《關雎》《甘棠》外,《孔子詩論》先后有三處說到《鵲巢》,如“《鵲巢》之歸”(簡10):


“《鵲巢》之歸,則者……”(簡11)

“《鵲巢》出以百兩,不亦有乎?”(簡13)


學者將“”釋為“離”。李學勤《詩論分章釋文》,《經(jīng)學今詮三編》,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第135頁。李零:《〈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釋文校訂》,《經(jīng)學今詮三編》,第184~185頁。李零先生謂:“其聲旁部分當為‘離’字所從,這里讀為‘離’,指離而嫁人。”李零:《上博楚簡三篇校讀記》,第17頁。據(jù)裘錫圭先生考證,此字為從“辵”, “悤”聲之字,應該是“送”字異構(gòu)。“悤”是清母東部字,“送”是心母東部字。《鵲巢》第一章:“之子于歸,百兩御之。”《毛傳》: “百兩,百乘也。諸侯之子嫁于諸侯,送御皆百乘。”由用車百兩,可見娘家送女之盛況,所以簡13說:“不亦有送乎!”裘錫圭:《釋古文字中的有些“悤”字和從“悤”、從“兇”之字》,《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二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第1~12頁。收入《裘錫圭學術(shù)文集》第3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第451~463頁。上文《關雎》《甘棠》《鵲巢》屬于《詩經(jīng)》的“二南”,這與孔子對“二南”的特殊喜好分不開的。《論語·陽貨》記載:“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劉寶楠《正義》: “竊又意二南,皆言夫婦之道,為王化之始。”[清]劉寶楠:《論語正義》,《諸子集成》,上海,上海書店,1986,第375頁。

其次,《孔子詩論》中的“感嘆”語氣貫穿于《詩論》全篇,如“《宛丘》吾善之,《猗嗟》吾喜之,《鸤鳩》吾信之,《文王》吾美之,《清廟》吾敬之,《烈文》吾悅(簡21)【之】。”在感嘆之外,有義理的分析,指出所以然之故:


《宛丘》曰:“洵有情,而無望”,吾善之。《猗嗟》曰:“四矢反,以御亂”,吾喜之。《鸤鳩》曰:“其儀一氏(兮),心如結(jié)也”,吾信之。“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吾美之。(簡22)【《清廟》曰:“肅雍顯相,濟濟】多士,秉文之德”,吾敬之。《烈文》曰:“亡競維人,不顯維德,於乎前王不忘”,吾悅之。(簡6)


由此可見,《詩論》應是孔子講授《詩三百》的原始記錄,仿佛聞其謦欬之聲,增強了《詩三百》的藝術(shù)感染力。

第三,孔子在講說《詩經(jīng)》時采用了“對舉法”。據(jù)陳劍《孔子詩論補釋一則》研究,簡16與簡24可以通聯(lián),讀作:“吾以《葛覃》得氏初之詩,民性固然,見其美必欲反其本。夫葛之見歌也,則(簡16)以之故也;后稷之見貴也,則以文武之德也。(簡24)”意思是說,葛可以提取纖維織成葛布“”供人們服用,所以受到歌詠;后稷因為有文王、武王這樣有德的后代,因而受到周人的尊崇。陳劍:《孔子詩論補釋一則》,《經(jīng)學今詮三編》,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第223頁。

《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劉臺拱《論語駢枝》云:“夫子生長于魯,不能不魯語。惟誦詩讀書執(zhí)禮,必正言其音。所以重先王之訓典,謹末學之流失。”[清]劉寶楠:《論語正義》,《諸子集成》,第145頁。“正言其音”則詩意周全,以“雅言”而不是“魯語”訓讀《詩經(jīng)》,本身就是訓詁之良法。孔子對《詩經(jīng)》的解讀,基本上是玩味文本,采其功用,所謂“《詩》以正言,義之用也”(《漢書·藝文志》)。在《孔子詩論》《論語》以及后世傳述孔子言論的著作中,可見孔子論《詩》沒有造作故事,沒有天文歷算以及方術(shù)讖緯之類的玄學,這也是先秦諸子言《詩》論《詩》的傳統(tǒng)。董治安先生曾制表《戰(zhàn)國文獻論〈詩〉引〈詩〉綜錄》董治安:《先秦文獻與先秦文學》,濟南,齊魯書社,1994,第64~88頁。,收集《論語》《孟子》《荀子》等戰(zhàn)國文獻中的引用《詩經(jīng)》,大都采用“以意逆志”之法,表達對《詩經(jīng)》“義理”及功用的理解。

從《孔子詩論》29簡還看不出與漢代四家詩有何關聯(lián)。馬承源《詩論講授者為孔子之說不可移》認為:“《詩論》在漢代當然也無傳本。”載《中華文史論叢》2001年第3輯,第8頁。這個結(jié)論是對的。既然無傳本,當然也避免了影響的焦慮。陳桐生《孔子詩論研究》用很大篇幅論證《詩論》對四家詩的影響,但還看不出這種影響的直接證據(jù)。至于《孔子詩論》“未涉及的理論”,陳先生總結(jié)出諸如“沒有涉及美刺、比興、諷諫概念”、“沒有以史證詩”等,“只是寫他自己的讀《詩》體會”等,陳桐生:《孔子詩論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4,第209頁。可以說《孔子詩論》體現(xiàn)了“古之學者”“存其大體玩經(jīng)文”的特點。

四、“詩無達詁”:西漢《詩經(jīng)》經(jīng)典化后的闡釋多樣性及其功過

在《詩》與儀式、《詩》與樂的兩次分離以后,《詩經(jīng)》傳授經(jīng)過文本化—經(jīng)典化的過程。從《孔子詩論》來看,孔子基本上是在玩味《詩三百》的文本內(nèi)容,同時對其音樂形式及其功用的解說。沒有證據(jù)表明《孔子詩論》在西漢有傳授。西漢時代在《詩經(jīng)》闡釋史上影響較大的理論,為董仲舒《春秋繁露·精華篇》提出的“《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此語又見諸劉向《說苑·奉使》以及《詩緯·氾歷樞》,劉向?qū)W《魯詩》,為漢宣、元、成時人物。《詩緯》源自齊詩,為西漢哀、平之際讖緯之書,可見董仲舒的“《詩》無達詁”論很有市場。這一說法隱含著兩個命題:一是《詩經(jīng)》文本闡釋的不確定性,也就是沒有形成共識的客觀標準;二是為《詩經(jīng)》闡釋學上的“以意逆志”說提供了合理性的前提。但若放在經(jīng)典詮釋學的視域之下,“《詩》無達詁”為以“章句”說《詩》大開方便之門,增加了闡釋的自由度和多樣性。這樣做的后果,正如《漢書·藝文志》所批評的那樣:“后世經(jīng)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于二三萬言。后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習,毀所不見,終以自蔽。此學者之大患也。”主要批評的是漢代通行的“章句”之學。

“訓詁”與“章句”是漢代經(jīng)典詮釋的兩種主要方法。《漢書·揚雄傳》: “雄少而好學,不為章句,訓故通而已。”《儒林傳》記丁寬“作《易說》三萬言,訓故舉大義而已”。《后漢書·桓譚傳》: “遍通五經(jīng),皆詁訓大義,不為章句。”《王充傳》: “好博覽而不守章句。”《荀淑傳》: “博學而不好章句。”《盧植傳》: “能通古今學,好研精而不守章句。”據(jù)《后漢書·儒林列傳》記載:“初,光武遷還洛陽,其經(jīng)牒秘書載之二千余兩,自此以后,三倍于前。”[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七十九上,第2548頁。這些“經(jīng)牒秘書”就包括大量今文《詩經(jīng)》“章句”,在東漢末年董卓之亂中,“一時焚蕩,莫不泯盡焉”。就清代陳喬樅《三家詩遺說考》、馮登府《三家詩異文疏證》及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搜集佚文分析,漢代齊、魯、韓三家今文經(jīng)學一般采用“訓詁”與“章句”兩種不同的方法。清馬瑞辰《毛詩詁訓傳名義考》云:


《漢藝文志》載《詩》凡六家,有以“故”名者,《魯故》《韓故》《齊后氏故》《孫氏故》是也;有以“傳”名者,《齊后氏傳》《孫氏傳》《韓內(nèi)傳》《外傳》是也。惟《毛詩》兼名“詁訓傳”,《正義》謂其“依《爾雅》訓詁為《詩》立傳”,又引一說謂其“依故昔典訓而為傳”,其說非也。漢儒說經(jīng),莫不先通詁訓。[清]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北京,中華書局,1989,第4頁。


訓詁法,通過詩句訓詁疏通文意。馬瑞辰認為:“詁訓則博習古文,通其轉(zhuǎn)注、假借,不煩章解句釋,而奧義自辟。”錢大昕《〈經(jīng)籍籑詁〉序》云:“有文字而后有詁訓,有詁訓而后有義理。詁訓者,義理之所由出,非別有義理出于詁訓之外者也。”[清]阮元:《經(jīng)籍籑詁》,北京,中華書局,1982,第1頁。如申培傳《魯詩》,《漢書·儒林傳》載:“申公獨以《詩經(jīng)》為訓詁以教,亡傳,疑者皆闕弗傳。”師古注“亡傳”云:“口說其指,不為解說之傳。”《漢書·楚元王傳》: “元王好《詩》,諸子皆讀《詩》,申公始為《詩傳》,號《魯詩》。”《詩傳》之“傳”指訓詁而非故事。

據(jù)王國維《漢魏博士考》研究,文景之時已置“專經(jīng)博士”,如申公(培)、轅固、韓嬰為《詩》博士,武帝時建元五年始置五經(jīng)博士。“案漢世所立十四博士,皆今文學也。古文諸經(jīng),終漢之世未得立于學官”王國維:《觀堂集林》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59,第188頁。。《漢書·藝文志》所謂“后世經(jīng)傳既已乖離”云云,當指西漢中晚期經(jīng)典闡釋學風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主要體現(xiàn)為“訓詁舉大義”之風轉(zhuǎn)變?yōu)椤罢戮洹敝畬W,據(jù)說出自子夏(《后漢書·徐防傳》),其特點據(jù)馬瑞辰分析:


章句者,離章辨句,委曲支派,而語多傅會,繁而不殺。[清]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第4頁。


據(jù)應劭《風俗通》記載,漢武帝立“五經(jīng)”博士,置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 “訖于元始,百有余年,書積如丘山,傳業(yè)浸眾,枝葉繁滋,經(jīng)說百萬言,蓋祿利之路然也。”[宋]李昉:《太平御覽》卷六百七征引《風俗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898~573頁。《文心雕龍·論說篇》云:“若秦君延(當作秦延君)之注《堯典》十余萬字,朱普之解《尚書》三十萬言,所以通人惡煩,羞學章句。若毛公之訓《詩》,安國之傳《書》,鄭君之釋《禮》,王弼之解《易》,要約明暢,可為式矣。”

就今文《詩經(jīng)》授受情況而論,據(jù)唐晏《兩漢三國學案》卷五《詩》統(tǒng)計,《魯詩》傳授人物從“申公”以下,包括孔安國、瑕丘江公、劉向等五十七人。傳《齊詩》者從“轅固”以下,包括夏侯始昌、董仲舒、匡衡等二十二人。《韓詩》從韓嬰以下五十四人,《毛詩》傳者如毛公、衛(wèi)宏、鄭眾、賈逵、鄭玄等三十八人。唐晏:《兩漢三國學案》,北京,中華書局,1986,第211~213頁。大體而言,《魯詩》側(cè)重訓詁,至劉向編纂《列女傳》《說苑》《新序》,則以故事說《詩》。《齊詩》《韓詩》則側(cè)重章句。《齊詩》雜以陰陽五行災異之說,東漢馬援“嘗受《齊詩》,意不能守章句”,伏黯“以明《齊詩》,改定章句,作《解說》九篇”,至伏恭以伏黯“章句繁復”,乃“省減浮詞,定為二十萬言”。《韓詩》亦側(cè)重章句,如薛漢“世習《韓詩》,父子以章句著名。(薛)漢少傳父業(yè),尤善說災異、讖緯”。《韓詩》有《薛君章句》傳世。杜撫“受業(yè)于薛漢,定《韓詩章句》”,杜瓊亦著“《韓詩章句》十余萬言”,張匡亦“習《韓詩》,作章句”等等。從這些記載來看,“章句”之學對《詩經(jīng)》文句的解釋側(cè)重故事、讖緯、天文歷數(shù)等陰陽五行之類的比附,往往謬托孔子,偏離經(jīng)典原義,《漢書·藝文志》云:“漢興,魯申公為《詩》訓故,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或取《春秋》,采雜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班固的時代,《毛詩》尚未立于學官,唐晏《學案》云:“至鄭玄提倡《毛詩》,毛始大行于世,而魯、韓皆微矣。”唐晏:《兩漢三國學案》,第307頁。《隋書·經(jīng)籍志》“詩類”著錄《韓詩》(漢韓嬰、薛氏章句)二十二卷、《韓詩翼要》十卷(漢侯苞傳)、《韓詩外傳》十卷之外,其他三十六部都屬于《毛詩》。清代學者曾對“三家詩”做了大量輯佚工作,本文根據(jù)這些材料,與《孔子詩論》比對,分析漢代《詩經(jīng)》“章句”之學都填加了哪些內(nèi)容。比較突出的幾個特征表現(xiàn)為:

(一)以故事說詩。《漢書·儒林傳》記載:“(韓)嬰推詩人之意,而作《內(nèi)》、《外傳》數(shù)萬言,其語頗與齊魯間殊,然歸一也。”《韓內(nèi)傳》亡于宋,今存《韓詩外傳》與劉向《說苑》《新序》《列女傳》相類似,都是先講一個故事,然后引《詩》為證。《四庫提要》“《韓詩外傳》十卷”云:“王世貞稱《外傳》引《詩》以證事,非引事以明《詩》,其說至確。”[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95,第136頁下。劉向習《魯詩》,同時多用故事描述語境。如《周南·關雎》,《孔子詩論》云“《關雎》之改”、“以色喻于禮”,至《列女傳》則云:“康王夫人晏出朝,《關雎》起興,思得淑女以配君子。”《周南·漢廣》,《孔子詩論》簡11云:“《漢廣》之智,則知不可得也。”《列女傳》: “游女,漢水神。鄭大夫交甫于漢皋見之。”《韓詩內(nèi)傳》: “鄭交甫遵彼漢皋下,遇二女,與言曰:愿請子之佩。二女與交甫,交甫受而懷之,超然而去,回顧二女,即亡矣。”[清]馮登府:《三家詩遺說》卷一,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第10頁。《孔子詩論》多次說到《甘棠》,《韓詩外傳》卷一曰:“昔者,周道之盛,召伯在朝,有司請營召以居。召公曰:嗟!以吾一身而勞百姓,此非吾先君文王之志也!于是出而就烝庶于隴畝之間,而聽斷焉。召伯暴處遠野,廬于樹下,百姓大悅,耕桑者倍力以勸,于是歲大稔,民給家足。”“章句”本出經(jīng)師講誦,《漢志》載“說”體著作,如《詩》有《魯說》《韓說》,《論語》有《齊說》《魯夏侯說》等,這些故事或出自傳說,或望文生義,主要在于增加講課的趣味性。

(二)以讖緯論《詩》。

主要體現(xiàn)在齊詩傳授體系中,出現(xiàn)了《詩緯》等著作。齊地儒生具有方士特性,其代表人物如轅固、董仲舒、蕭望之、翼奉、匡衡、郎等人,用齊地特有的陰陽、五行、星占、災異學說解釋《詩經(jīng)》,闡發(fā)變革更化的思想。清儒陳喬樅論齊詩宗旨有三:“一曰四始,明五行之運也;二曰五際,稽三期之變也;三曰六情,著十二律之本也。”[清]陳喬樅:《詩緯集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7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第761頁。“四始”“五際”“六情”是讖緯《詩》學的重要術(shù)語,其中“四始”“五際”涉及《詩經(jīng)》的具體詩篇。《詩緯·含神霧》: “集微揆著,上統(tǒng)元皇,下序四始,羅列五際。”《詩緯·推度災》: “建四始五際而八節(jié)通,卯酉之際為改政,午亥之際為革命。”《詩緯·氾歷樞》解釋“四始”:


《大明》在亥,水始也。《四牡》在寅,木始也。《嘉魚》在巳,火始也。《鴻雁》在申,金始也。


“亥”為北方“水”位,《漢書·李尋傳》: “五行以水為本。”《后漢書·郎傳》: “凡推其數(shù)皆從亥之仲起,此天地所定位,陰陽氣周而復始,萬物死而復蘇。”與“亥”位相配的《大明》敘述文王通婚、武王降生到伐紂的史實,是殷滅周興的史詩再現(xiàn)。

“寅”為東方木位,為生長之方。《漢書·律歷志》:“寅,木也。”《白虎通·五行》:“寅者,演也。”即演生萬物之意。與“寅”位相配的《四牡》屬“正小雅”《鹿鳴之什》,為賓禮“《鹿鳴》之三”所奏樂歌,體現(xiàn)君樂臣和的思想。

“巳”為南方火位,《白虎通·五行》:“巳者,物必(畢)起。”《說文》:“巳,已也。四月陽氣已出,陰氣已藏,萬物見,成文章。故巳為蛇象。”與“巳”位相配的《嘉魚》即“正小雅”中的《南有嘉魚》,為先秦賓禮“鄉(xiāng)飲酒禮”“燕禮”所用樂歌。

“申”為西方“金”位,《禮記·月令》:“孟秋之月,律中夷則。”《史記·律書》:“言陰用事,申賊萬物。”《白虎通·五行》:“申者,身也,律中夷則。”與“申”位相配詩篇為“變小雅”《鴻雁》,齊詩認為《鴻雁》體現(xiàn)王室失政之始。

“五際”見于《漢書·翼奉傳》,翼奉所謂“易有陰陽,詩有五際”云云。師古注引孟康曰:“《詩內(nèi)傳》曰:五際:卯、酉、午、戌、亥也。陰陽終始際會之歲,于此則有變改之政也。”《詩內(nèi)傳》為轅固所作(《漢書·儒林傳》),可見“五際”說出自轅固。據(jù)《詩緯·氾歷樞》云:


卯,《天保》也。午,《采芑》也。酉,《祈父》也。亥,《大明》也。


缺“戌”位。據(jù)《翼奉傳》云:“臣奉竊學齊詩,聞五際之要《十月之交》篇。”則“戌”當指《十月之交》。據(jù)清儒迮鶴壽《齊詩翼氏學》“《詩緯》篇數(shù)不合辨”云:“亥為《大明》,天下初定。卯為《天保》,君臣交勉。午為《采芑》,中興事業(yè)。酉為《祈父》,政治廢弛,急宜改革。至戌《十月之交》,則天變見于上,地變見于下,王者所當恐懼修省也。”[清]迮鶴壽:《齊詩翼氏學》,《續(xù)修四庫全書》第7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第37頁。“五際”與“四始”一樣,以時歷律令以及陰陽消息比附《詩經(jīng)》大小雅作品,主要是因為“二雅”是言“王政所廢興”的詩篇,更為直接地反映王朝的政治命運及吉兇休咎的“歷數(shù)”。《詩緯》“四始”說重點在萬物興、盛、衰、敗的開始,“五際”代表萬物從出生、成長、衰落、死亡、復生的五個階段,借助對《詩經(jīng)》大小雅詩篇出人意表的解釋,目的在于借助“歷數(shù)”揭示王朝命運,倡言改革更化。

出土文本《孔子詩論》只涉及了“五際”中的《天保》《祈父》《十月之交》三篇,未涉及“四始”詩篇。《詩論》簡9: “《天保》其得祿蔑疆矣,選寡德故也。《祈父》之刺(當為“責”),亦有以也。”簡8: “《十月》善諀言。”李零:《上博三篇校讀記》,第26頁。胡平生《札記》云:“諀讀為卑,卑小、卑微。‘卑言’即下民之言,《十月之交》中有‘今此下民,亦孔之哀’,表現(xiàn)了下民的言論。”《胡平生簡牘文物論稿》,第107頁。由此可以看出,《孔子詩論》多就文本本身立誼,而《詩緯》在文本之外,賦予了政治倫理功用的解說。

五、出土文獻對《詩經(jīng)》闡釋史的啟迪效用

據(jù)上文所論,清華簡《耆夜》以及《周公之琴舞》,顯示《詩經(jīng)》在“前經(jīng)典”時代,是儀式性的文本。上博簡《孔子詩論》,出現(xiàn)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末期,由孔子手持文本“玩經(jīng)文”,可以說是《詩經(jīng)》闡釋史上唯一最早的先秦寫本。將這些出土文獻與西漢《詩經(jīng)》闡釋加以比較,很容易判斷出今文《詩經(jīng)》學的某些特點和貢獻。

一、西漢齊、魯、韓今文經(jīng)學,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后,立為學官以后,也就壟斷了對《詩經(jīng)》的解釋。詁訓同時,增加了許多故事來提高講誦的趣味性,以魯、韓最為突出,如《韓詩外傳》《說苑》《新序》引《詩》證事,層累為“故事大全”;齊詩則采用天文、星占、歷數(shù)、讖緯等“章句”來神乎其事,這一闡釋史的走向與漢代統(tǒng)治者的需要相一致。

二、西漢今文《詩經(jīng)》獲得了經(jīng)典地位,就成了論證統(tǒng)治合法性的手段。董仲舒所謂“《詩》無達詁”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提出來的,同時為各種闡釋策略提供了合法性的前提。

三、今文學者性喜“托古言制”,普遍都有政治關懷,知曉統(tǒng)治者的需求。錢穆《兩漢博士家法考》云:“蓋治經(jīng)而言災異,雖與言禮制不同,要尚不失于通經(jīng)致用之義。”錢穆:《兩漢經(jīng)學今古文平議》,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第231頁。如漢武帝即位以后,任用申培等人根據(jù)《周頌》建立明堂等禮儀建筑(《漢書·儒林傳》),而讖緯《詩》學依據(jù)對《周頌》的解說來建立郊廟祭祀等國家禮儀等,都體現(xiàn)了今文經(jīng)“通經(jīng)致用”的功利主義傾向。

四、《毛詩序》不可盡信。據(jù)《后漢書·儒林傳》:“初,九江謝曼卿善《毛詩》,乃為其訓。(衛(wèi))宏從曼卿受學,因作《毛詩序》,善得風雅之旨,于今傳于世。”[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七十九下,北京,中華書局,1965,第2575頁。《毛詩序》對“六義”的解釋與漢代忠君思想與美刺傳統(tǒng)密不可分。與上博簡《孔子詩論》比較,作為“題解”的《詩小序》大多為漢代經(jīng)師講授的記錄,朱熹就認為,《詩小序》“為后世陋儒所作”、“實不可信”,“及去了《小序》,只玩味《詩》詞,卻又覺得道理貫徹。”[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八十,北京,中華書局,1994,第2078頁。所謂“以史證詩”,除見諸于先秦古書《左傳》《國語》等書外,其引述史實以及美刺對象都是值得懷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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