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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清代學術變遷與政治的影響(一)

本講義目的,要將清學各部分稍為詳細解剖一番。但部分解剖以前,像應該先提絜大勢,令學者得著全部大概的印象。我現(xiàn)在為省事起見,將舊作《清代學術概論》頭一段鈔下來做個引線(原書頁一至六)。

“今之恒言,曰‘時代思潮’。此其語最妙于形容。凡文化發(fā)展之國,其國民于一時期中,因環(huán)境之變遷與夫心理之感召,不期而思想之進路,同趨于一方向,于是相與呼應洶涌如潮然。始焉其勢甚微,幾莫之覺;寖假而漲——漲——漲,而達于滿度;過時焉則落,以漸至于衰熄。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則其思必有相當之價值,而又適合于其時代之要求者也。凡‘時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時代,必文化昂進之時代也。其在我國自秦以后,確能成為時代思潮者,則漢之經(jīng)學,隋唐之佛學,宋及明之理學,清之考證學,四者而已。

“凡時代思潮無不由‘繼續(xù)的群眾運動’而成。所謂運動者,非必有意識、有計劃、有組織,不能分為誰主動,誰被動。其參加運動之人員,每各不相謀,各不相知。其從事運動時所任之職役,各各不同,所采之手段亦互異。于同一運動之下,往往分無數(shù)小支派,甚且相嫉視相排擊。雖然,其中必有一種或數(shù)種之共同觀念焉,同根據(jù)之為思想之出發(fā)點。此種觀念之勢力,初時本甚微弱,愈運動則愈擴大,久之則成為一種權威。此觀念者,在其時代中,儼然現(xiàn)宗教之色彩,一部分人,以宣傳捍衛(wèi)為己任,常以極純潔之犧牲的精神赴之;及其權威漸立,則在社會上成為一種公共之好尚,忘其所以然,而共以此為嗜。若此者,今之譯語,謂之‘流行’,古之成語,則曰‘風氣’。風氣者,一時的信仰也。人鮮敢嬰之,亦不樂嬰之。其性質幾比宗教矣。一思潮播為風氣,則其成熟之時也。

“佛說一切流轉相,例分四期,曰:生、住、異、滅。思潮之流轉也正然,例分四期:一、啟蒙期(生);二、全盛期(住);三、蛻分期(異);四、衰落期(滅)。無論何國何時代之思潮,其發(fā)展變遷,多循斯軌。啟蒙期者,對于舊思潮初起反動之期也。舊思潮經(jīng)全盛之后,如果之極熟而致爛,如血之凝固而成瘀,則反動不得不起。反動者,凡以求建設新思潮也。然建設必先之以破壞。故此期之重要人物,其精力皆用于破壞,而建設蓋有所未遑。所謂未遑者,非閣置之謂。其建設之主要精神,在此期間必已孕育,如史家所謂‘開國規(guī)模’者然。雖然,其條理未確立,其研究方法正在間錯試驗中,棄取未定。故此期之著作,恒駁而不純,但在淆亂粗糙之中,自有一種元氣淋漓之象。此啟蒙期之特色也,當佛說所謂‘生’相。于是進為全盛期。破壞事業(yè)已告終,舊思潮屏息懾伏,不復能抗顏行,更無須攻擊防衛(wèi)以糜精力。而經(jīng)前期醞釀培灌之結果,思想內容日以充實,研究方法亦日以精密,門戶堂奧次第建樹,繼長增高,‘宗廟之美,百官之富’,粲然矣。一世才智之士,以此為好尚,相與淬厲精進,阘冗者猶希聲附和,以不獲廁于其林為恥。此全盛期之特色也,當佛說所謂‘住’相。更進則入于蛻分期。境界國土,為前期人士開辟殆盡,然學者之聰明才力,終不能無所用也,只得取局部問題,為‘窄而深’的研究,或取其研究方法,應用之于別方面,于是派中小派出焉。而其時之環(huán)境,必有以異乎前。晚出之派,進取氣較盛,易與環(huán)境順應,故往往以附庸蔚為大國,則新衍之別派與舊傳之正統(tǒng)派成對峙之形勢,或且骎骎乎奪其席。此蛻化期之特色也,當佛說所謂‘異’相。過此以往,則衰落期至焉。凡一學派當全盛之后,社會中希附末光者日眾,陳陳相因,固已可厭。其時此派中精要之義,則先輩已濬發(fā)無余。承其流者,不過捃摭末節(jié)以弄詭辯。且支派分裂,排軋隨之,益自暴露其缺點。環(huán)境既已變易,社會需要,別轉一方向,而猶欲以全盛期之權威臨之,則稍有志者必不樂受,而豪杰之士欲創(chuàng)新必先推舊,遂以彼為破壞之目標,于是入于第二思潮之啟蒙期,而此思潮遂告終焉。此衰落期無可逃避之命運,當佛說所謂‘滅’相。

“吾觀中外古今之所謂‘思潮’者,皆循此歷程以遞相流轉。而有清二百余年,則其最切著之例證也。”

我說的“環(huán)境之變遷與心理之感召”,這兩項要常為“一括搭”的研究。內中環(huán)境一項,包含范圍很廣,而政治現(xiàn)象,關系最大。所以我先要把這一朝政治上幾個重要關目稍為提挈,而說明其影響于學術界者何如。一六四四年三月十九日以前,是明崇禎十七年;五月初十日之后,便變成清順治元年了。本來一姓興亡,在歷史上算不得什么一回大事,但這回卻和從前有點不同。新朝是“非我族類”的滿洲,而且來得太過突兀,太過僥幸。北京、南京一年之中,唾手而得,抵抗力幾等于零。這種激刺,喚起國民極痛切的自覺,而自覺的率先表現(xiàn)實在是學者社會。魯王、唐王在浙、閩,永歷帝在兩廣、云南,實際上不過幾十位白面書生——如黃石齋(道周)、錢忠介、張蒼水(煌言)、王完勛(翌)、瞿文忠(式耜)、陳文忠(子壯)、張文烈(家玉)……諸賢在那里發(fā)動主持。他們多半是“無官守無言責”之人,盡可以不管閑事,不過想替本族保持一分人格,內則隱忍遷就于悍將暴卒之間,外則與“泰山壓卵”的新朝為敵。雖終歸失敗,究竟已把殘局支撐十幾年,成績也算可觀了。就這一點論,那時候的學者,雖厭惡陽明學派,我們卻應該從這里頭認取陽明學派的價值。因為這些學者留下許多可歌可泣的事業(yè),令我們永遠景仰。他們自身,卻都是——也許他們自己不認——從“陽明學派”這位母親的懷里哺養(yǎng)出來。

這些學者雖生長在陽明學派空氣之下,因為時勢突變,他們的思想也像蠶蛾一般,經(jīng)蛻化而得一新生命。他們對于明朝之亡,認為是學者社會的大恥辱大罪責,于是拋棄明心見性的空談,專講經(jīng)世致用的實務。他們不是為學問而做學問,是為政治而做學問。他們許多人都是把半生涯送在悲慘困苦的政治活動中,所做學問,原想用來做新政治建設的準備,到政治完全絕望,不得已才做學者生活。他們里頭,因政治活動而死去的人很多,剩下生存的也斷斷不肯和滿洲人合作,寧可把夢想的“經(jīng)世致用之學”依舊托諸空言,但求改變學風以收將來的效果。黃梨洲、顧亭林、王船山、朱舜水,便是這時候代表人物。他們的學風,都在這種環(huán)境中間發(fā)生出來。

滿洲人的征服事業(yè),初時像很容易,越下去越感困難。順治朝十八個年頭,除閩、粵、桂、滇之大部分始終奉明正朔外,其余各地擾亂,未嘗停息。就中文化中心之江浙等省,從清師渡江后,不斷的反抗。鄭延平(成功)、張蒼水(煌言)會師北伐時,(順治十六年)大江南北,一個月間,幾乎全部恢復。到永歷帝從緬甸人手上賣給吳三桂的時候,順治帝已死去七個月了。(其年正月)康熙帝即位那年(即順治十八年)云南蕩平,鄭氏也遁入臺灣,征服事業(yè),總算告一個結束。但不久又有三藩之亂,擾攘十年,方才戡定(康熙十二年至二十一年)。所以滿洲人雖僅用四十日工夫便奠定北京,卻須用四十年工夫才得有全中國。他們在這四十年里頭,對于統(tǒng)治中國人方針,積了好些經(jīng)驗。他們覺得用武力制服那降將悍卒沒有多大困難,最難纏的是一班“念書人”——尤其是少數(shù)有學問的學者。因為他們是民眾的指導人,統(tǒng)治前途暗礁,都在他們身上。滿洲政府用全副精神對付這問題,政策也因時因人而變。略舉大概可分三期:

第一期,順治元年至十年,約十年間,利用政策。

第二期,順治十一二年至康熙十年,約十七八年間,高壓政策。

第三期,康熙十一二年以后,懷柔政策。

第一期為睿王多爾袞攝政時代。滿兵倉猝入關,一切要靠漢人為虎作倀。所以一面極力招納降臣,一面運用明代傳來的愚民工具——八股科舉,年年鬧什么“開科取士”,把那些熱衷富貴的人先行絆住。第二期,自多爾袞死去,順治帝親政(順治七年),政策漸變。那時除了福建、兩廣、云南尚有問題外,其余全國大部分,都已在實力統(tǒng)治之下。那群被“誘奸”過的下等“念書人”,不大用得著了。于是板起面孔,抓著機會便給他們點苦頭吃吃。其對于個人的操縱,如陳名夏、陳之遴、錢謙益、龔鼎孳那班“貳臣”,糟蹋得淋漓盡致。其對于全體的打擊,如順治十四年以后連年所起的科場案,把成千成萬的八股先生嚇得人人打噤。那時滿廷最痛恨的是江浙人。因為這地方是人文淵藪,輿論的發(fā)縱指示所在,“反滿洲”的精神到處橫溢。所以自“窺江之役”(即順治十六年鄭、張北伐之役)以后,借“江南奏銷案”名目,大大示威。被牽累者一萬三千余人,縉紳之家無一獲免。這是順治十八年的事。其時康熙帝已即位,鰲拜一派執(zhí)政,襲用順治末年政策,變本加厲。他們除糟蹋那等下等念書人外,對于真正智識階級,還興許多文字獄,加以特別摧殘。最著名的,如康熙二年湖州莊氏史案,一時名士如潘力田(檉章)、吳赤瀉(炎)等七十多人同時遭難。此外,如孫夏峰于康熙三年被告對簿,顧亭林于康熙七年在濟南下獄,黃梨洲被懸購緝捕,前后四面,這類史料,若仔細搜集起來,還不知多少。這種政策,徒助長漢人反抗的氣焰,毫無效果。到第三期,值康熙帝親政后數(shù)年,三藩之亂繼起。康熙本人的性格,本來是闊達大度一路,當著這變亂時代,更不能不有戒心,于是一變高壓手段為懷柔手段。他的懷柔政策,分三著實施。第一著,為康熙十二年之薦舉山林隱逸。第二著,為康熙十七年之薦舉博學鴻儒。但這兩著總算失敗了,被買收的都是二三等人物,稍微好點的也不過新進后輩。那些負重望的大師,一位也網(wǎng)羅不著,倒惹起許多惡感。第三著為康熙十八年之開明史館。這一著卻有相當?shù)某晒ΑR驗樵S多學者,對于故國文獻,十分愛戀。他們別的事不肯和滿洲人合作,這件事到底不是私眾之力所能辦到,只得勉強將就了。以上所講,是滿洲入關后三四十年對漢政策變遷之大概。除第一期沒有多大關系外,第二期的高壓和第三期的懷柔,都對于當時學風很有影響。

還有應該附帶論及者一事,即康熙帝自身對于學問之態(tài)度。他是一位極聰明而精力強滿的人,熱心向慕文化,有多方面的興味。他極信學科學,對于天文歷算有很深的研究,能批評梅定九的《算書》。他把許多耶穌會的西洋人——南懷仁、安多、白進、徐日昇、張誠等,放在南書房,叫他們輪日進講——講測量、數(shù)學、全體學、物理學等等。他得他們的幫助,制定康熙永年歷,并著有《數(shù)理精蘊》《歷象考成》等書,又造成極有名的觀象臺。他費三十年實測工夫,專用西洋人繪成一部《皇輿全覽圖》。這些都是在我們文化史上值得特筆大書的事實。他極喜歡美術,西洋畫家焦秉貞是他很得意的內廷供奉。三王的畫,也是他的嗜好品。他好講理學,崇拜程朱。他對于中國歷史也有相當?shù)某WR,《資治通鑒》終身不離手。他對中國文學也有相當?shù)蔫b賞能力。在專制政體之下,君主的好劣,影響全國甚大,所以他當然成為學術史上有關系的人。

把以上各種事實,綜合起來,我們可以了解清代初期學術變遷的形勢及其來由了。從順治元年到康熙二十年約三四十年間,完全是前明遺老支配學界。他們所努力者,對于王學實行革命(內中也有對于王學加以修正者)。他們所要建設的新學派方面頗多,而目的總在“經(jīng)世致用”。他們元氣極旺盛,像用大刀闊斧打開局面,但條理不免疏闊。康熙二十年以后,形勢漸漸變了。遺老大師,凋謝略盡。后起之秀,多半在新朝生長,對于新朝的仇恨,自然減輕。先輩所講經(jīng)世致用之學,本來預備推倒?jié)M洲后實見施行。到這時候,眼看滿洲不是一時推得倒的,在當時政府之下實現(xiàn)他們理想的政治,也是無望。那么,這些經(jīng)世學都成為空談了。況且談到經(jīng)世,不能不論到時政,開口便觸忌諱。經(jīng)過屢次文字獄之后,人人都有戒心。一面社會日趨安寧,人人都有安心求學的余裕,又有康熙帝這種“右文之主”極力提倡。所以這個時候的學術界,雖沒有前次之波瀾壯闊,然而日趨于健實有條理。其時學術重要潮流,約有四支:一閻百詩、胡東樵一派之經(jīng)學,承顧、黃之緒,直接開后來乾嘉學派;二梅定九、王寅旭一派之歷算書,承晚明利、徐之緒,作科學先鋒;三陸桴亭、陸稼書一派之程朱學,在王學與漢學之間,折衷過渡。四顏習齋、李剛主一派之實踐學,完成前期對王學革命事業(yè)而進一步。此則康熙一朝六十年間全學界之大概情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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