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執政前之荊公(三)
- 大師講堂學術經典:梁啟超講王安石其人
- 梁啟超
- 16719字
- 2019-11-21 18:58:21
荊公于仁宗嘉祐三年,提點江東刑獄。使還報命,乃上書言事。此書雖謂公之政見宣言書可也,后世承學之士稍治國聞者,慮無不嘗誦公此書。今不避習見,更全錄之,略為疏解,備論古經世者省覽焉。
臣愚不肖,蒙恩備使一路。今又蒙恩召還闕廷,有所任屬,而當以使事歸報陛下。不自知其無以稱職,而敢緣使事之所及,冒言天下之事,伏惟陛下詳思而擇處其中,幸甚。竊觀陛下有恭儉之德,有聰明睿智之才,夙興夜寐,無一日之暇,聲色狗馬觀游玩好之事,無纖介之蔽,而仁民愛物之意,孚于天下,而又公選天下之所愿以為輔相者屬之以事,而不貳于讒邪傾巧之臣,此雖二帝三王之用心,不過如此而已。宜其家給人足,天下大治。而效不至于此,顧內則不能無以社稷為憂,外則不能無懼于夷狄,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四方有志之士,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此其故何也?患在不知法度故也。今朝廷法嚴令具,無所不有,而臣以謂無法度者,何哉?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故也。孟子曰:有仁心仁聞,而澤不加于百姓者,為政不法于先王之道故也。以孟子之說,觀方今之失,正在于此而已。夫以今之世去先王之世遠,所遭之變,所遇之勢不一,而欲一一修先王之政,雖甚愚者猶知其難也。然臣以謂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謂當法其意而已。夫二帝三王相去蓋千有余載,一治一亂,其盛衰之時具矣。其所遭之變,所遇之勢,亦各不同,其施設之方亦皆殊,而其為天下國家之意,本末先后,未嘗不同也。臣故曰:當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則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傾駭天下之耳目,囂天下之口,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
(按)今世言政者,必曰法治國。夫國固未有舍法而能以為治者也。而中國儒者諱言之,惟以守祖宗成法自文。彼其所謂祖宗成法者何?襲前代之舊而已,前代又襲前代之舊而已,數千年來,一丘之貉,因陋就簡,每下愈況。其以政治家聞于后者,不過就現有之法,綜核名實而已。更上焉者,補苴罅漏而已。其一倡變法之議者,惟漢之董子,其言曰:若琴瑟不調甚者,必改弦而更張之,乃可鼓也。似矣,夷考其條理,則僅在改正朔易服色。夫正朔服色之細故,必非有關于治道,甚易明也,故董子非真能變法之人。而漢武之志不及此,又無論也。自茲以往,則更未聞有人焉。能以制法之業毅然自任者也,蓋由以至誠惻怛之心憂國家者。既曠世不一見,即或有之,而識不足以及此。彼其于國家之性質,蓋未之知,曰國家者則君主而已,凡法度皆為君主而立也。夫使法度為君主而立,則以數千年霸者之所經驗,固已日趨完備矣,其不必改弦而更張之也亦宜。嗚呼!三代上勿具論,秦漢以后,其能知國家之性質,至誠惻怛以憂國家者,荊公一人而已。其憂之也既誠,痛心疾首于國家之淹滯而不進化,國民之憔悴而不發達,反覆以求其故,若窮河源以達于星宿海。于是敢為一言以斷之曰:患在不知法度故也。嗚呼,盡之矣!雖然,論者或以公之誦法先王也,則或疑之為保守家、理想家而不達于今世之務者。顧公不云乎,法先王者法其意而已,以今世術語解之,則公之所謂先王,非具體之先王,而抽象之先王也。更質言之,則所謂先王之意者,政治上之大原理原則而已。夫公之變法,誠非欲以傾駭天下之耳目囂天下之口者,而竟駭焉囂焉,則非公之罪矣。
雖然,以方今之世揆之,陛下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勢必不能也。陛下有恭儉之德,有聰明睿智之才,有仁民愛物之意,誠加之意,則何為而不成,何欲而不得?然而臣顧以謂陛下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勢必不能者,何也?以方今天下之人才不足故也。臣嘗試竊觀天下在位之人,未有乏于此時者也。夫人才乏于上,則有沈廢伏匿在下而不為當時所知者矣。臣又求之于閭巷草野之間,而亦未見其多焉,豈非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運而然乎?臣以謂方今在位之人才不足者,以臣使事之所及,則可知矣。今以一路數千里之間,能推行朝廷之法令,知其所緩急,而一切能使民以修其職事者,甚少。而不才茍簡貪鄙之人,至不可勝數。其能講先王之意以合當時之變者,益闔郡之間,往往而絕也。朝廷每一令下,其意雖善,在位者猶不能推行,使膏澤加于民,而吏輒緣之為奸,以擾百姓。臣故曰:在位之人才不足,而草野閭巷之間亦未見其多也。夫人才不足,則陛下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以合先王之意,大臣雖有能當陛下之意而欲領此者,九州之大,四海之遠,孰能稱陛下之旨以一二推行此而人人蒙其施者乎?臣故曰:其勢必未能也。孟子曰:徒法不能以自行。非此之謂乎?然則方今之急,在于人才而已,誠能使天下之才眾多,然后在位之才,可以擇其人而取足焉。在位者得其才矣,然后稍視時勢之可否,而因人情之患苦,變更天下之弊法,以趨先王之意甚易也。
(按)法治固急矣,然行法者人也,制法者亦人也,故公既以法度為本原,又以人才為本原之本原,夫法治國固以大多數之人民為元氣者也。此公之意也。
今之天下,亦先王之天下,先王之時,人才嘗眾矣,何至于今而獨不足乎?故曰: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故也。商之時,天下嘗大亂矣,在位貪毒禍敗,皆非其人。及文王之起,而天下之才嘗少矣。當是時,文王能陶冶天下之士而使之皆有士君之才,然后隨其才之所有而官使之。《詩》曰:“豈弟君子,遐不作人。”此之謂也。及其成也,微賤兔罝之人,猶莫不好德。《兔罝》之詩是也,又況于在位之人乎?夫文王惟能如此,故以征則服,以守則治。《詩》曰:“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又曰:“周王于邁,六師及之。”言文王所用文武各得其材而無廢事也。及至夷、厲之亂,天下之才又嘗少矣。至宣王之起,所與圖天下之事者,仲山甫而已,故詩人嘆之曰:“德□如毛,維仲山甫舉之,愛莫助之。”蓋閔人士之少,而山甫之無助也。宣王能用仲山甫,推其類以新美天下之士,而后人才復眾。于是內修政事,外討不庭,而復有文武之境土。故詩人美之曰:“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畝。”言宣王能新美天下之士,使之有可用之才,如農夫新美其田,而使之有可采之芑也。由此觀之,人之才未嘗不自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也。
(按)是說也,近世曾文正公宗之而加引申焉,其言曰:“今之君子之在勢者,輒曰天下無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轉移習俗,而翻謝曰無才,謂之不誣可乎。十室之邑,有好義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才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擇百人中之尤者而才之。然則轉移習俗而陶鑄一世之人,非特處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之上,皆與有責焉者也。”其言更博深切明矣。顧公之此論,獨以陶冶之責歸諸人主何也?非徒以其所與語者為人主而已,私人陶冶之范圍狹而人主則廣,私人陶冶之效力緩而人主則疾,故不居高明之位而勉其責云者,不得已而思其次耳,慰情聊勝于無耳。若夫欲發揚一國之人才而挾之以趨,道固莫有捷于開明專制者,此俾斯麥所造于德國者如彼,而曾文正所造于中國者僅如此也。
所謂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養之取之任之有其道而已。所謂教之之道何也?古者天子諸侯,自國至于鄉黨,皆有學,博置教導之官而嚴其選,朝廷禮樂政刑之事,皆在于學。士所觀而習者,皆先王之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其材亦可以為天下國家之用。茍不可以為天下國家之用,則不教也。茍可以為天下國家之用者,則無不在于學。此教之之道也。所謂養之之道何也?饒之以財,約之以禮,裁之以法也。何謂饒之以財?人之情,不足于財,則貪鄙茍得,無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其制祿,自庶人之在官者,其祿已足以代其耕矣。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養廉恥而離于貪鄙之行。猶以為未也,又推其祿以及其子孫,謂之世祿,使其生也。既于父母兄弟妻子之養,婚姻朋友之接,皆無憾矣;其死也,又于子孫無不足之憂焉。何謂約之以禮?人情足于財而無禮以節之,則又放僻邪侈,無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為之制度婚喪祭養燕享之事,服食器用之物,皆以命數為之節,而齊之以律度量衡之法。其命可以為之而財不足以具,則弗具也;其財可以具而命不得為之者,不使有銖兩分寸之加焉。何謂裁之以法?先王于天下之士。教之以道藝矣,不帥教則待之以屏棄遠方終身不齒之法;約之以禮矣,不循禮則待之以流殺之法。《王制》曰:“變衣服者其君流。”《酒誥》曰:“厥或誥曰:‘群飲,汝勿佚,盡執拘以歸于周,予其殺。’”夫群飲變衣服,小罪也,流殺,大刑也。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為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夫約之以禮,裁之以法,天下所以服從無抵冒者,又非獨其禁嚴而治察之所能致也,蓋亦以吾至誠懇惻之心力行而為之倡。凡在左右通貴之人,皆順上之欲而服行之,有一不帥者,法之加必自此始。夫上以至誠行之,而貴者知避上之所惡矣,則天下之不罰而止者眾矣。故曰:此養之之道也。所謂取之之道者,何也?先王之取人也,必于鄉黨,必于庠序,使眾人推其所謂賢能書之,以告于上而察之。誠賢能也,然后隨其德之大小才之高下而官使之。所謂察之者,非專用耳目之聰明,而聽私于一人之口也,欲審知其德問以行,欲審知其才問以言,得其言行,則試之以事。所謂察之者,試之以事是也。雖堯之用舜,不過如此而已,又況其下乎?若夫九州之大,四海之遠,萬官億丑之賤,所須士夫之才則眾矣,有天下者又不可以一一自察之也,又不可偏屬于一人而使之于一日二日之間試其能行而進退之也。蓋吾已能察其才行之大者,以為大官矣,因使之取其類,以持久試之,而考其能者以告于上,而后以爵命祿秩予之而已。此取之之道也。所謂任之之道者何也?人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其所任有宜有不宜。先王知其如此,故知農者以為后稷,知工者以為共工,其德厚而才高者為之長,德薄而才下者以為之佐屬。又以久于其職,則上狃習而知其事,下服馴而安其教,賢者則其功可以至于成,不肖者則其罪可以至于著,故久其任而待之以考績之法。夫如此,故智能才力之士,則得盡其智以赴功,而不患其事之不終其功之不就也;偷惰茍且之人,雖欲取容于一時,而顧僇辱在其后,安敢不勉乎。若夫無能之人,固知辭避而去矣,居職任事之日久,不勝任之罪,不可以幸而免故也。彼且不敢冒而知辭避矣,尚何有比周讒諂爭進之人乎?取之既已詳,使之既已當,處之既已久,至其任之也又專焉,而不一一以法束縛之,而使之得行其意,堯舜之所以理百官而熙眾工者,以此而已。《書》曰:“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此之謂也。然堯舜之時,其所黜者則問聞矣,蓋四兇是也。其所陟者,則皋陶稷契,皆終身一官而不徙。蓋其所謂陟者,特加之爵命祿賜而已耳,此任之之道也。夫教之養之取之任之之道如此,而當時人君,又能與其大臣,悉其耳目心力,至誠惻怛思念而行之,此其人臣之所以無疑,而于天下國家之事,無所欲為而不得也。
(按)公所言教育之當興官吏之當久任等,稍知治體者蓋不能持異說,無俟發明。獨其論裁之以法,而引加小罪以大刑,則有疑其持申商之術操之過切者,則甚矣其暗于政治之原理也。夫國家之對于人民,有命令服從之關系者也,其統治權至尊無上而不可抗者也,非惟專制國有然,即立憲國亦有然。夫茍不可行者則勿著為令已耳,既著為令而可以不行,則是瀆國家之神圣也。后此元祐諸君子,以阻撓新法貶謫遷徙,而積怨發憤于荊公,曾亦思管子之治齊也,曰:“虧令者死,益令者死,不行令者死,留令者死,不從令者死。”荊公之所以失敗,正坐姑息,不能踐此書之言而已。
方今州縣雖有學,取墻壁具而已,非有教導之官長育人才之事也。唯太學有教導之官,而亦未嘗嚴其選,朝廷禮樂刑政之事,未嘗在于學。學者亦漠然自以禮樂刑政為有司之事,而非己所當知也。學者之所教,講說章句而已。講說章句,固非古者教人之道也。近歲乃始教之以課試之文章。夫課試之文章,非博誦強學窮日之力則不能,及其能工也,大則不足以用天下國家,小則不足以為天下國家之用。故雖白首于庠序,窮日之力以帥上之教,乃使之從政,則茫然不知其方者,皆是也。蓋今之教者,非特不能成人之才而已,又從而困苦毀壞之,使不得成材者,何也?夫人之才,成于專而毀于雜,故先王之處民才,處工于官府,處農于畎畝,處商賈于肆,而處士于庠序。使各專其業,而不見異物,懼異物之足以害其業也。所謂士者,又非特使之不得見異物而已,一示之以先王之道,而百家諸子之異說,皆屏之而莫敢習者焉。今士之所宜學者,天下國家之用也,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以課試之文章,使其耗精疲神窮日之力以從事于此。及其任之以官也,則又悉使置之,而責之以天下國家之事。夫古之人,以朝夕專其業于天下國家之事,而猶才有能有不能,今乃移其精神奪其日力,以朝夕從事于無補之學,及其任之以事,然后卒然責之以為天下國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為者少矣。臣故曰非特不能成人之才,又從而困苦毀壞之使不得成材也。
(按)后之論者,或以八股取士濫觴荊公,而因以為罪,噫抑何其誣公之甚耶!夫公以謂養士必于學校,其言明白如此,其初政猶不廢制舉者,則學校未普及時,勢不得不然也。此于下方更論之:
又有甚害者,先王之時,士之所學者,文武之道也。士之才有可以為公卿大夫,有可以為士,其才之大小宜不宜則有矣。至于武事,則隨其才之大小,未有不學者也。故其大者,居則為六官之卿,出則為六軍之將也。其次則比閭族黨之師,亦皆卒兩師旅之帥也。故邊疆宿衛,皆得士大夫為之,而小人不得奸其任。今之學者,以為文武異事,吾知治文事而已,至于邊疆宿衛之任,則推而屬之于卒伍,往往天下奸悍無賴之人,茍其才行足以自托于鄉里者,亦未有肯去親戚而從召幕也。邊疆宿衛此乃天下之重任,而人主之所當慎重者也。故古者教士以射御為急,其他技能,則視其人才之所宜而后教之,其才之所不能則不強也。至于射,則為男子之事,人之生有疾則已,茍無疾,未有去射而不學者也。在庠序之間,固當從事于射也,有賓客之事則以射,有祭祀之事則以射,別士之行同能偶則以射,于禮樂之事,未嘗不寓以射,而射亦未嘗不在于禮樂祭禮之間也。《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豈以射為可以習揖讓之儀而已乎?固以為射者武事之尤大,而威天下守國家之具也。居則以是習禮樂,出則以是從戰伐。士既朝夕從事于此而能者眾,則邊疆宿衛之任,皆可以擇而取也。夫士嘗學先王之道,其行義嘗見推于鄉黨矣,然后因其才而托之以邊疆宿衛之事,此古之人君,所以推干戈以屬之人,而無內外之虞也。今乃以天下之重任,人主所當至慎之選,推而屬之奸悍無賴才行不足自托于鄉里之人,此方今所以諰諰然常抱邊疆之憂,而虞宿衛之不足恃以為安也。今孰不知邊疆宿衛之士不足恃以為安哉?顧以為天下學士,以執兵為恥,而亦未有能騎射行陳之事者,則非召募之卒伍,孰能任其事者乎?夫不嚴其教高其選,則士之以執兵為恥,而未嘗有能騎射行陳之事,因其理也。凡此皆教之非其道故也。
(按)此公所持國民皆兵之主義,今世東西諸國,罔不由此道以致強。而我中國自秦漢迄今二千年,前夫公者后夫公者,無一人能見及者也。而其導國民以尚武也,必在于學校,與今世學校之特重體育者,又何其相吻合耶。中國之賤兵久矣,而自宋以還,其賤彌甚,在募兵制度之下,而欲兵之不賤,是適燕而南其轅也。夫公所謂以天下重任屬之奸悍無賴才行不足自托于鄉里之人,而天下學士以執兵為恥者,今猶昔也。世無荊公,而一灑此痼在何日哉。
方今制祿,大抵皆薄,自非朝廷侍從之列,食口稍眾,未有不兼農商之利而能充其養者也。其下州縣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錢八九千,少者四五千,以守選待除守闕通之,蓋六七年而后得三年之祿,計一月所得,乃實不能四五千,少者乃實不能及三四千而已。雖廝養之給,亦窘于此矣,而其養生喪死婚姻葬送之事,皆當于此。夫出中人之上者,雖窮而不失為君子;出中人之下者,雖泰而不失為小人;唯中人不然,窮則為小人,泰則為君子。計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千百而無十一,窮而為小人泰而為君子者,則天下皆是也。先王以為眾不可以力勝也,故制行不以已,而以中人為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為中人之所能守,則其志可以行于天下而推之后世。以今之制祿,而欲士之無毀廉恥,蓋中人之所不能也。故今官大者,往往交賂遺營貲產以負貪污之毀;官小者,販鬻乞丐無所不為。夫士已嘗毀廉恥以負累于世矣,則其偷惰取容之意起,而矜奮自強之心息,則職業安得而不弛,治道何從而興乎?又況委法受賂侵牟百姓者,往往而是也,此所謂不能饒之以財也。婚喪奉養服食器用之物,皆無制度以為之節,而天下以奢為榮,以儉為恥。茍其財之可以具,則無所為而不得。有司既不禁,而人又以此為榮,茍其財不足而不能自稱于流俗,則其婚喪之際,往往得罪于族人親姻,而人以為恥矣。故富者貪而不知止,貧者則強勉其不足以追之。此士之所以重困,而廉恥之心毀也。凡此所謂不能約之以禮也。方今陛下躬行儉約以率天下,此左右通貴之臣所親見,然而其閨門之內,奢靡無節,犯上之所惡以傷天下之教者,有已甚者矣,未聞朝廷有所放絀以示天下,昔周人之拘群飲而被之以殺刑者,以為酒之末流生害有至于死者眾矣,故重禁其禍之所自生。重禁禍之所自生,故其施刑極省,而人之抵于禍敗者少矣。今朝廷之法,所尤重者獨貪吏耳。重禁貪吏而輕奢靡之法,此所謂禁其末而弛其本。(姚民鼐曰:自陛下躬行至弛其本,與后段法嚴令具至不能裁之以刑也,兩段當前后互易。荊公集見一南宋雕本極多舛錯,世亦示佳本正之。蓋世之議者一段補饒財之余意,陛下躬行一段補約以禮,裁以刑之余意,均當在不能裁之以刑也結句乏后,而為刊本舛誤,遂無覺其文勢之不順者。至然而世之議者上仍有脫字)然而世之義者,以為方今官冗,而縣官財用已不足以供之,(姚氏曰,下有脫文)其亦蔽于理矣。今之入官誠冗矣,然而前世置蓋甚少,而賦祿又如此之薄,則財用之所不足,蓋亦有說矣。吏祿豈足計哉?臣于財利固未嘗學,然竊觀前世治財之大略矣。蓋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自古治世,未嘗以不足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耳,今天下不見兵革之具,而元元安土樂業,人致己力以生天下之財,然而公私常以困窮為患者,殆以理財未得其道,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變耳。誠能理財以其道而通其變,臣雖愚,固知增吏祿不足以傷經費也。
(按)孔子言重祿所以勸士,后世之論政者,蓋亦無不知此之為急。然有難者焉,其一則增吏祿足以傷經費之說也。公固已辨之矣。公之財政意見,此書未及,但其言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則斯學之原理,具于是矣。凡古今中外之國,無論何國,無論何代,其官俸不過居國家總歲出中百分之三四耳,茍理財得其道,則此百分之三四者,比例而增之,庸足為病?不得其道,則雖并此百分之三四者而裁之,而曾何足以蘇司農之涸也。公所謂增吏祿不足以傷經費,誠知治之言也。尚有一說,則曰祿雖增猶不足以止貪,彼大張苞苴之門以紊官常者,非受薄祿者而受厚祿者也。此說也,證諸今日之軍機大臣督撫而信,證諸優差之局員而信,吾似無以為難也。雖然,使僅優其祿而無法度以督責于其后,則誠如論者所云云矣。故荊公于饒之以財之后,而復言約之以禮裁之以法也。然使徒有法度以督責于其后,而廩之者不足以為贍,則法度亦虛文而已。夫有一良法美意于此,必有他之良法美意焉,與之相待而相維系,滅裂而不成體段,雖錦繡亦為天吳而已。夫以我國近數年來增一部分之吏祿,則匪惟足以傷經費,且長奔競而使人心士習日趣于敝矣。然豈足以為前賢立言之病哉?
(又按)侈靡之戒,古有常訓。而近世之人,或見今之歐美,其奢彌甚,而其國與民彌富,則以為奢非惡德者有焉。嘻,甚矣其謬也!凡一國之經濟,必母財富然后其子財得以增殖。而奢也者,所以蝕其財而使不得為母者也。故奢也者,亡國之道也。今之歐美,以富而始奢,非以奢而致富。然既有如杜少陵所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者,其大多數人之窮困,則奢焉者之朘之而已。而社會問題遂為今日歐美之大患,其將來之決裂,未知所屆,今凡稍有識者,未嘗不惴惴也。而猶曰“奢不為病”,何也?荊公之說,欲立法以懲奢,其事固不可行,然其意則固有當采者矣。
方今法嚴令具,所以羅天下之士,可謂密矣。然而亦嘗教之以道藝,而有不帥教之刑以待之乎?亦嘗約之以制度,而有不循理之刑以待之乎?亦嘗任之以職事,而有不任事之刑以待之乎?夫不先教之以道藝,誠不可以誅其不帥教;不先約之以制度,誠不可以誅其不循理;不先任之以職事,誠不可以誅其不任事。此三者,先王之法所尤急也。今皆不可得誅,而薄物細故,非害治之急者,為之法禁,月異而歲不同。為吏者至于不可勝記,又況能一一避之而無犯者乎?此法令所以玩而不行,小人有幸而免者,君子有不幸而及者焉。此所謂不能裁之以刑也。凡此皆治之非其道也。(姚氏曰,按:“治”當作“養”。)
(按)官僚政治,其果足稱良政治乎?是非吾所敢言。然近世自士達因以治普魯士行之而大效,俾士麥踵之以推及于德意志而益效,各國始漸漸慕之。而我中國者,則二千年來舍官僚之外,無政治者也。而其敝既若此,豈官僚政治之絕對的不可任耶?士達因之治普也,所以訓練督責其官僚者,如將帥之訓練督責其校卒也。是故有整齊嚴肅之氣,而收使臂使指之效。夫整齊嚴肅者,官僚政治之特長也,而所以致之者必有道,荊公其知之矣。
方今取士,強記博誦而略通于文辭,謂之茂才異等,賢良方正。茂才異等,賢良方正者,公卿之選也。記不必強,誦不必博,略通于文辭,而又嘗學詩賦,則謂之進士。進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選也。夫此二科所得之技能,不足以為公卿,不待論而后可知。而世之議者,乃以為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而才之可以為公卿者常出于此,不必法古之取人而后得士也。其亦蔽于理矣。先王之時,盡所以取人之道,猶懼賢者之難進,而不肖者之雜于其間也。今悉廢先王所以取士之道,而驅天下之才士,悉使為賢良進士,則士之才可以為公卿者,固宜為賢良進士。而賢良進士,亦固宜有時而得才之可以為公卿者也。然而不肖者,茍能雕蟲篆刻之學,以此進至乎公卿,才之可以為公卿者,困于無補之學,而以此絀死于巖野,蓋十八九矣。夫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以慎擇者公卿而已。公卿既得其人,因使推其類以聚于朝廷,則百司庶物,無不得其人也。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卿,因得推其類聚之朝廷,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而雖有賢智,往往困于無助,不得行其意也。且公卿之不肖,既推其類以聚于朝廷;朝廷之不肖,又推其類以備四方之任使;四方之任使者,又各推其不肖以布于州郡,則雖有同罪舉官之科,豈足恃哉?適足以為不肖者之資而已。其次九經五經學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已嘗患其無用于世,而稍責之以大義矣。然大義之所得,未有以賢于故也。今朝廷又開明經之選,以進經術之士。然明經之所取,亦記誦而略通于文辭者則得之矣。彼通先王之意而可以施于天下國家之用者,顧未必得與于此選也。其次則恩澤子弟,庠序不教之以道藝,官司不考問其才能,父兄不保任其行義,而朝廷輒以官予之,而任之以事。武王數紂之罪,則曰官人以世。夫官人以世而不計其才行,此乃紂之所以亂亡之道,而治世之所無也。又其次曰流外。朝廷固已擠之于廉恥之外,而限其進取之路矣。顧屬以州縣之事,使之臨士民之上,豈所謂以賢治不肖者乎?以臣使事之所及,一路數千里之間,州縣之吏出于流外者,往往而有,可屬任以事者殆無二三,而當防閑其奸者皆是也。蓋古者有賢不肖之分,而無流品之別,故孔子之圣而嘗為季氏吏,蓋雖為吏而亦不害其為公卿。及后世有流品之別,則凡在流外者,其所成立固嘗自置于廉恥之外,而無高人之意矣。夫以近世風俗之流靡,自雖士大夫之才,勢足以進取,而朝廷嘗獎之以禮義者,晚節末路,往往怵而為奸,況又其素所成立無高人之意,而朝廷固已擠之于廉恥之外,限其進取者乎?其臨人親職,放僻邪侈,固其理也。至于邊疆宿衛之選,則臣固已言其失矣。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
(按)科舉取士之制,荊公所絕對的排斥者也。讀此書而有以知其然矣。其變詩賦而用經義也,乃其一時之權法而非以為安也。其熙寧初《乞改科條制劄子》云:“伏以古之取士,皆本于學校,故道德一于上,而習俗成于下,其人材皆足以有為于世。自先王之澤竭,教養之法無所本,士雖有美材而無學校師友以成就之,議者之所患也。今欲追復古制以革其弊,則患于無漸,宜先除去聲病對偶之文,使學者得以專意經義,以俟朝廷興建學校,講求三代所以教育選舉之法施于天下。”合此兩文讀之,公之意不已較然可見也耶?而后世動以八股之毒天下府罪于荊公,何其誣也!
方今取之既不以其道,至于任之又不問其德之所宜,而問其出身之后先;不論其才不稱否,而論其歷任之多少。以文學進者且使之治財;已使之治財矣,又轉而使之典獄;已使之典獄矣,又轉而使之治禮。是則一人之身,而責之以百官之所能備,宜其人才之難為也。夫責人以其所難為,則人之所能為者少矣;人之能為者少,則相率而不為。故使之典禮,未嘗以不知禮為憂,以今之典禮者未嘗學禮故也。使之典獄,未嘗以不知獄為恥,以今之典獄者未嘗學獄故也。天下之人,亦以漸漬于失教,被服于成俗,見朝廷有所任使,非其資序,則相議而訕之,至于任使之不當其才,未嘗有非之者也。且在位者數徙,則不得久于其官。故上不能狃習而知其事,下不肯服馴而安其教,賢者則其功不可以及于成,不肖者則其罪不可以至于著。若夫迎新將故之勞,緣絕簿書之弊,固其害之小者不足悉數也。設官大抵皆當久于其任,而至于所部者遠,所任者重,則尤宜久于其官,而后可以責其有為。而方今尤不得久于其官,往往數日輒遷之矣。取之既已不詳,使之既已不當,處之既已不久,至于任之則又不專,而又一一以法束縛之,不得行其意,臣故知當今在位多非其人,稍假借之權而不一一以法束縛之,則放恣而無不為。雖然,在位非其人,而恃法以為治,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即使在位皆得其人矣,而一一以法束縛之,不使之得行其意,亦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夫取之既已不詳,使之既已不當,處之既已不久,任之又不專,而又一一以法束縛之,故雖賢者在位,能者在職,與不肖而無能者殆無以異。夫如此,故朝廷明知其賢能足以任事,茍非其資序,則不以任事而輒進之。雖進之,士猶不服也。明知其無能而不肖,茍非有罪為在事者所劾,不敢以其不勝任而輒退之。雖退之,士猶不服也。彼誠不肖無能,然而士不服者,何也?以所謂賢能者任其事,與不肖而無能者亦無以異故也。臣前以為不能任人以職事,而無不任事之刑以待之者,蓋謂此也。夫教之養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近,則無以敗天下之人才,又況兼此四者而有之?則在位不才茍簡貪鄙之人,至于不可勝數,而草野閭巷之間,亦少可任之才,固不足怪。《詩》曰:“國雖靡止,或圣或否。民雖靡膴,或哲或謀,或肅或艾。如彼流泉,無淪胥以敗。”此之謂也。
(按)此其言何其與今日官僚社會之情狀無銖黍之異耶;昔西人有讀馬可波羅之游記(馬氏意大利人。當元世祖時仕于中國。歐人之知中國自此記始),見所繪羅盤針圖,謂此物自中國發明而歐人襲之,其式已視馬圖精百倍。彼創之之地,歷數百年,其改良當更不知何若。乃游中國適市而購一具,視之則與馬氏所圖曾無異毫發也。乃嗒然而退。吾觀今日之政治,而不能不有感于公之斯文。
夫在位之人才不足矣,而閭巷草野之間,亦少可用之才,則豈特行先王之政而不得也。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為常而無一旦之憂乎?蓋漢之張角,三十六萬同日而起,所在郡國,莫能發其謀;唐之黃巢,橫行天下,而所至將吏,無敢與之抗者。漢唐之所以亡,禍自此始。唐既亡矣,陵夷以至五代,而武夫用事,賢者伏匿,消沮而不見,在位無復有知君臣之義,上下之禮者也。當是之時,變置社稷,蓋甚于弈棋之易。而元元肝腦涂地,幸而不轉死于溝壑者無幾耳!夫人才不足,其患蓋如此,而方今公卿大夫,莫肯為陛下長慮后顧,為宗廟萬世計,臣竊惑之。昔晉武帝趣過目前而不為子孫長遠之謀,當時在位,亦皆偷合茍容,而風俗蕩然。棄禮義,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為非,有識固知其將必亂矣。而其后果海內大擾,中國列于夷狄者二百余年。伏惟三廟祖宗神靈所以付屬陛下,固將為萬世血食,而大庇元元于無窮也。臣愿陛下鑒漢唐五代之所以亂亡,懲晉武茍且因循之禍,明詔大臣,思所以陶成天下之才,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期為合于當世之變,而無負于先王之意,則天下之人才不勝用矣。人才不勝用,則陛下何求而不得,何欲而不成哉?
(按)文之切直而沉痛,至此蔑以加矣!當舉國酣醉于太平之日,而乃為此無忌諱之言,雖賈生之痛哭流涕,何以過之?而惜乎仁宗之不寤也!
夫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則成天下之才甚易也。臣始讀《孟子》,見孟子言王政之易行,心則以為誠然。及見與慎子論齊魯之地,以為先王之制國,大抵不過百里者,以為今有王者起,則凡諸侯之地或千里或五百里,皆將損之至于數十百里而后止。于是疑孟子雖賢,其仁智足以一天下,亦安能毋劫之以兵革,而使數百千里之強國,一旦肯損其地之十八九,比于先王之諸侯?至其后觀漢武帝用主父偃之策,令諸侯王地悉得推恩封其子弟,而漢親臨定其號名,輒別屬漢,于是諸侯王之子弟,各有分土,而勢強地大者,卒以分析弱小,然后知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則大者固可使小,強者固可使弱,而不至乎傾駭變亂敗傷之釁。孟子之言不為過,又況今欲改易更革,其勢非若孟子所為之難也。臣故曰: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則其為甚易也。然先王之為天下,不患人之不為,而患人之不能;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何謂不患人之不為,而患人之不能?人之情所愿得者,善行、美名、尊爵、厚利也,而先王能操之以臨天下之士。天下之士能遵之以治者,則悉以其所愿得者以與之。士不能則已矣,茍能,則孰肯舍其所愿得而不自勉以為才?故曰:不患人之不為,而患人之不能。何謂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先王之法,所以待人者盡美,自非下愚不可移之才,未有不能赴也。然而不謀之以至誠惻怛之心,力行而先之,未有能以至誠惻怛之心,力行而應之者也。故曰:不患人之不能,患己之不勉。陛下誠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則臣愿陛下勉之而已。臣又觀朝廷異時欲有所施為變革,其始計利害未嘗不熟也。顧有一流俗僥倖之人,不悅而非之,則遂止而不敢。夫法度立則人無獨蒙其幸者,故先王之政,雖足以利天下,而當其承弊壞之后僥倖之時,其創法立制,未嘗不艱難也。使其創法立制,而天下僥倖之人,亦順悅以趨之,無有齟齬,則先王之法,至今存而不廢矣。惟其創法立制之艱難,而僥倖之人不肯順悅而趨之,故古之人欲有所為,未嘗不先之以征誅而后得其意。《詩》曰:“是伐是肆,是絕是忽,四方以無拂。”此言文王先征誅而后得意于天下也。夫先王欲立法度以變衰壞之俗而成人之才;雖有征誅之難,猶忍而為之,以為不若是不可以有為也。及至孔子,以匹夫游諸侯。所至則使其君臣捐所習,逆所順,強所劣,憧憧如也,卒困于排逐。然孔子亦終不為之變,以為不如是不可以有為,此其所守蓋與文王同意。夫在上之圣人莫如文王,在下之圣人莫如孔子,而欲有所施為變革,則其事蓋如此矣。今有天下之勢,居先王之位,創立法制,非有征誅之難也,雖有僥倖之人不悅而非之,固不勝天下順悅之人眾也。然而一有流俗僥倖不悅之言,則遂止而不敢為者,惑也。陛下誠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則臣又愿斷之而已。夫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而又勉之以成,斷之以果,然而猶不能成天下之才,則以臣所聞蓋未有也。
(按)讀此則夫公后此之執政,其見掎龁于流俗也。公固計之夙矣,其百折而不悔,則公之能踐其言也。惜乎仁宗之不足以語于此也!夫以范文正之執政,所變革者不過二三節目而已。然猶以不見容于僥幸之人,僅三月而去其位。仁宗之優柔寡斷,蓋可知矣。而公則雖不聽而反覆言之,豈所謂齊人莫如我敬王者耶!
然臣之所稱,流俗之所不講,而今之議者,以謂迂闊而熟爛者也。竊觀近世士大夫所欲悉心力耳目以補助朝廷者有矣。彼其意非一切利害,則以為當世所能行者。士大夫既以此希世,而朝廷所取于天下之士,亦不過如此。至于大倫大法禮義之際,先王之所力學而守者,蓋不及也。一有及此,則群聚而笑之以為迂闊。今朝廷悉心于一切之利害,有司法令(字脫)于刀筆之閑,非一日也,然其效可觀矣。則夫所謂迂闊而熟爛者,惟陛下亦可以少留神而察之矣。昔唐太宗正觀之初,人人異論,如封德彝之徒,皆以為非雜用秦漢之政,不足以為天下。能思先王之事開太宗者,魏文正公一人爾。其所施設,雖未能盡當先王之意,抑其大略可謂合矣。故能以數年之間,而天下幾致刑措,中國安寧,蠻夷順服,自三王以來,未有如此盛時也。唐太宗之初,天下之俗,猶今之世也,魏文正公之言,固當時所謂迂闊而熟爛者也。然其效如此。賈誼曰:“今或言德教之不如法令,胡不引商周秦漢以觀之?”然則唐太宗之事,亦足以觀矣。臣幸以職事歸報陛下,不自知駑下無以稱職,而敢及國家之大體者,以臣蒙陛下任使而當歸報。竊謂在位之人才不足而無以稱朝廷任使之意,而朝廷所以任使天下之士者或非其理,而士不得盡其才,此亦臣使事之所及,而陛下之所宜先聞者也。釋此不言,而毛舉利害之一二以污陛下之聰明,而終無補于世,則非臣所以事陛下惓惓之意也。伏惟陛下詳思而擇其中,天下幸甚!
(按)此文為秦漢以后第一大文。其稍足方之者,惟漢賈生之《陳政事疏》而已。然賈生所言,大半皆為人主自保其宗廟社稷之計,其論國事民事者,又往往不揣其本而齊其末,豈若公此書廓然大公,責天子以為國民忠仆,而正本清原,一一適于道者耶?李商隱詩曰“公之斯文若元氣”,此足以當之矣。先是范文正公應詔條陳十事,所援《易》言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甚切。謂國家革五代之亂,垂八十年,綱紀制度,日削月侵,官壅于上,民困于下,不可不更張以救之,此其所見,殆與公同。而盈廷已沸起而與之為難,仁宗莫能右也。夫豈獨仁宗之過而已。流俗狃于其所安,習非勝是,雖有雷霆萬鈞之力,往往莫得而奪矣。嘗讀公《與司馬諫議書》曰:“人習于茍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不恤國事,同俗自媚于眾為尚。”當時社會之心理,可以見矣。而獨于仁宗乎何尤?漢文之于賈生,宋仁之于荊公,蓋極相類。賈生不遇而以憂卒,荊公得神宗而事之,故彼僅以文章顯,而此能以事業著。然以荊公之遇神宗,而所成就者乃僅若是,則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自荊公見詬病于當時,數百年訖今而莫之白,而習于茍且,不恤國事,同俗自媚于眾者,為世之所稱尚,而中國遂千年如長夜,僅留此文為射策者諷籀挦扯奢之資,悲夫!
此書既不上省,至嘉祐五年,復上陳《時政疏》云:
臣竊觀自古人主享國日久,無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雖無暴政虐刑加于百姓,而天下未嘗不亂。自秦已下,享國日久者,有晉之武帝,梁之武帝,唐之明皇。此三帝者,皆聰明智略有功之主也。享國日久,內外無患,因循茍且,無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趨過目前,而不為久遠之計,自以禍災可以無及其身,往往身遇災禍而悔無所及。雖或僅得身免,而宗廟固已毀辱,而妻子固以困窮,天下之民固以膏血涂草野。而生者不能自脫于困餓劫束之患矣。夫為人子孫,使其宗廟毀辱,為人父母,使其比屋死亡,此豈仁孝之主所宜忍者乎?然而晉、梁、唐之三帝以晏然致此者,自以為其禍災可以不至于此,而不自知忽然已至也。蓋夫天下至大器也,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維持,非眾建賢材不足以保守。茍無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則不能詢考賢才請求法度。賢才不用,法度不修,偷假歲月,則幸或可以無他,曠日持久,則未嘗不終于大亂。伏維皇帝陛下有恭儉之德,有聰明睿智之才,有仁民愛物之意,然享國日久矣。此誠當惻怛憂天下而以晉梁唐三帝為戒之時。以臣所見,方今朝廷之位,未可謂能得賢才;政事所施,未可謂能合法度。官亂于上,民貧于下,風俗日以簿,才力日以困窮,而陛下高居深拱,未嘗有詢考講求之意,此臣所以竊為陛下計,而不能無慨然者也。夫因循茍且逸豫而無為,可以徼倖一時,而不可以曠日持久。晉梁唐三帝者不知慮此,故災稔禍變生于一時,則雖欲復詢考講求以自救,而已無所及矣。以古準今,則天下安危治亂,尚可以有為。有為之時,莫急于日。過今日,則臣恐亦有無所及之悔矣。然則以至誠詢考而眾建賢才,以至誠講求而大明法度,陛下今日其可以不汲汲乎?《書》曰:“若藥不瞑眩,厥疾弗瘳。”臣愿陛下以終身之狼疾為憂,而不以一日之瞑眩為苦。臣既蒙陛下采擢,使備從官,朝廷治亂安危,臣實預其榮辱,此臣所以不敢避進越之罪,而忘盡規之義,伏惟陛下深思臣言以自警戒,則天下幸甚!
此書亦本前書之意而反復陳說之,然其詞愈危,其志愈苦矣。蓋公實怵于當時累卵之勢,不能坐視,而以仁宗之猶足以為善,而冀其庶幾改之也。然仁宗亦既耄,更不能用,越二年而遂崩矣。
(考異四)邵伯溫《聞見錄》云:王安石知制誥,一日賞花釣魚宴,內侍各以金碟盛釣餌藥置幾上,安石食盡之。明日,仁宗謂宰輔曰:王安石詐人也!使誤食釣餌一粒則止矣,食之盡,不情也!常不樂之。后安石自著《日錄》,厭薄祖宗,仁宗尤甚。蔡氏上翔曰:人臣侍君賞花釣魚,天威咫尺,朝士并列,一釣餌也。內侍既以金碟盛之,夫人皆知其為釣餌也,焉有誤食之王安石,而又為天子親見之者哉?夫以天子親見之,而必待明日為宰輔言之,豈其有所畏于安石而不敢言耶?且由是常不樂之,又何故隱忍不堪至此?且一釣餌也,安石既知其誤矣,必食之盡以行詐,其詐術安在?君亦必以食之盡而后知其詐,其說又安在?君既以此不樂于其臣,臣復以此大怨于其君,以至他日撰《日錄》,薄仁廟尤甚,何邵氏造謗,一至此極!按蔡氏所駁,可謂如快刀斷亂麻。此等小節,本不足辨,所以錄之者,以荊公之純潔精白,而謗者以詐誣之,則雖有善言善行,皆抹殺于一詐字矣,天下尚有公論耶?
(考異五)當熙豐間,舉朝與荊公之新法為難,而從未有詆及荊公之人格者。其有之,則自世所傳蘇洵之《辨奸論》始也。其言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曰:王衍盧杞合為一人。曰:口誦孔老之書,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曰: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曰: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曰: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惡,豎刁易牙開方是也。其言極丑詆,無所不至。近世李穆堂始證其偽,其書《辨奸論》后云:老泉《嘉祐集》十五卷,原本不可見,今行世有《辨奸》一篇,世人咸因此文稱老泉能先見荊公之誤國。其文始見于《邵氏聞見錄》中。《聞見錄》編于紹興二年,至十七年,沈斐編《老蘇文集附錄》二卷,有載張方平所為《墓表》,中及《辨奸》。又東坡《謝張公作墓表書》一通,專序辨奸事。竊意此三文皆贗作,以當時情事求之,參差不合。按墓表言嘉祐初王安石名始盛,黨友傾一時,其命相制曰:生民以來數人而已。造作言語,至以為幾于圣人。歐陽修亦已獸之,勸先生與游,而安石亦愿交先生。先生曰:吾知其人矣,是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天下患。而《聞見錄》敘《辨奸》緣起,與《墓表》正同,其引用之耶?當明言《墓表》云云,不當作自敘語氣,其暗合耶?不應詞句皆同。考荊公嘉祐之初,未為時所用,黨友亦稀。嘉祐三年,始除度支判官,上《萬言書》,并未施行。明年命修起居注,辭章八九上,始受知制誥,旋忤執政,遂以母憂去,終英宗之世召不赴,乃云嘉祐初黨友傾一時,誤亦甚矣。以荊公為圣人者,神宗也。命相之制辭,在熙寧二年,而老泉卒于英宗治平三年,皆非其所及聞也。(中略)若夫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以為顏淵孟軻復出,則荊公本傳與荊公全集具存。并無此事。荊公執政之后,或有依附之徒,而老泉已沒,匪能逆知。若老泉所及見之荊公,則官卑跡遠,非有能收召之力,吾不知所謂好名而不得志者果何人。夫人之作奸,必有所利而為之。荊公生平,以皋夔稷契自命,千駟弗視,三公不易,此天下所共信者,復何所為而為奸?彼誠見夫宋之積弱,儳然不可以終日,而公卿大臣,如處堂之燕雀,晏然自以為安,不得不出而任天下之事,而又幸遭大有為之主,遂毅然相與立制度變風俗,排眾議而行之,凡以救國家之弊,圖萬世之安,非有絲毫自私自利之意。其術即未善,而心則可原,曾何奸之有哉!又云:余少時閱俗刻本《老泉集》,賞書其《辨奸論》后,力辯其非老泉作,覽者猶疑信參半,欲得宋本參考之,而購求多年,未之得也。蓋馬貴與《經籍考》列載蘇明允《嘉祐集》十五卷,而世俗所刻,不稱嘉祐,書名既異,又多至二十余卷,意必有后人贗作,闌入其中。近得明嘉靖壬申年太原守張螳翻刻巡按御史澧南王公家藏本,其書名卷帙,并與《經籍考》同,而諸論中獨無所謂《辨奸論》者,乃益信為邵氏贗作,確然無疑。而又嘆其心勞日拙,蓋偽固未有不破者也。余按穆堂此文可謂溫渚然犀,物無遁形。蔡氏上翔引申之,凡數萬言,其確證《辨奸》及《墓表》之偽,更足令人呼快。今以文繁不具引。夫明允非圣人,就令其賞為此文以詆荊公,亦何足為荊公病!然偽者自偽,不得以為真也。邵氏之流,以誣荊公者并誣明允,其鬼蜮之丑態,吾實無以測之,獨恨后之編史者,悉奉此等讕言以為實錄,而沈沈冤獄,遂千古而莫伸也,吾亦安能已于言哉?
(考異六)朱子《名臣言行錄外集·邵康節傳》云:治平間與客散步天津橋上,聞杜鵑聲,慘然不樂。客問其故,則曰:洛陽舊無杜鵑,今始至,有所主。客曰:何也?先生曰:不二年,上用南士為相,多引南人,專務變更,天下自此多事矣。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將亂,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氣至矣。按此文亦見《邵氏聞見錄》,而朱子采之,其誕妄俚陋,不值識者一笑。康節即前知,而杜鵑豈前知哉?蓋緣當時小人儒疾荊公已甚,而又各有其所崇拜之人,因托于其所崇拜者先見之言以自重。此濂溪之三謁不見,老泉之辨奸,康節之聞杜鵑,所由來也。考《宋史·司馬光傳》言神宗嘗問光:近相陳升之外議云何?光曰:閩人狡險,楚人輕易,今二相皆閩人,二參政皆楚人,必將援引鄉黨之士,天下風俗,何由得更淳?此言褊陋媢嫉,稍知大體者,當不能出諸口。其果溫公有此言,或謗者依托溫公,未之敢斷。然即此可見當時之小人儒,其南北門地之見甚重。荊公以南人驟入相,北人妒焉,此又天津聞杜鵑之說所由來也。而此等謬種流傳,直至今日,變本加厲,以成省界,而妨及國家之統一,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