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王學的分化
- 大師講堂學術經典:嵇文甫講晚明思想史
- 嵇文甫
- 18394字
- 2019-11-21 15:54:12
在思想史上,一個大師的門下往往是“學焉各得其性之所近,源遠而末益分”;于是乎“儒分為八,墨分為三”,形成許多小派別,而向各方面分途發展。孔子門下如此,程子門下如此,康德門下如此,黑格爾門下如此,陽明門下亦如此。王龍谿說:
良知宗說,同門雖不敢有違,然未免各以性之所近,擬議攙和。有謂良知非覺照,須本于歸寂而始得;如鏡之照物,明體寂然,而妍媸自辨,滯于照則明反眩矣。有謂良知無現成,由于修證而始全;如金之在礦,非火符鍛煉,則金不可得而成也。有謂良知是從已發立教,非未發無知之本旨。有謂良知本來無欲,直心以動,無不是道,不待復加銷欲之功。有謂學有主宰,有流行,主宰所以立性,流行所以立命,而以良知分體用。有謂學貴循序,求之有本末,得之無內外,而以致知別始終。此皆論學同異之見,不容不辨者。(《擬峴臺會語》)
觀此可知王門諸子對于“致良知”這個總口號解釋得如何紛歧。根據這些不同的解釋,可以把他們分成許多派別。但是我們沒有這樣細分的必要。黃梨洲的《明儒學案》,對于王門諸子,是按地域分配的。他們共占有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粵閩泰州七個學案(如算入止修學案則為八個),其中勢力最大而又各自顯出一種特色者,當推浙中江右泰州三派。但實際上各家主張有不能以地域限者。如王龍谿和錢緒山,雖同屬浙中,但恰相對立。如聶雙江和羅念庵,在未發已發問題上,不僅迥殊于浙中諸子,并且亦迥殊于同屬江右之鄒東廓歐陽南野黃洛村陳明水一班人也。大體說來,東廓緒山諸子,謹守師門矩矱,“無大得亦無大失”;龍谿心齋使王學向左發展,一直流而為狂禪派;雙江念庵使王學向右發展,事實上成為后來各種王學修正派的前驅。王學的發展過程,同時也就是它向左右兩方面分化的過程。左派諸子固然是“時時越過師說”,右派諸子也實在是自成一套。他們使王學發展了,同時卻也使王學變質而崩解了。王學由他們而更和新時代接近了。我們且把這左右兩派分別講述一下:
(一)左派王學
黃梨洲說:“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谿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谿而漸失其傳。泰州龍谿時時不滿其師說,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矣。”(《明儒學案》卷三十二)禪不禪姑不必論。但龍谿心齋時時越過師說,把當時思想解放的潮流發展到極端,形成王學的左翼;并且以使徒般的精神,到處傳播陽明的教義,熱情鼓舞,四方風動,這倒是實在的。不管后來學者對于他們怎樣排詆,但究竟不能抹殺他們在王學中的極高地位。
首先說王龍谿。他名畿,字汝中,浙之山陰人,與陽明為同郡。生于孝宗弘治十一年(1498),卒于神宗萬歷十一年(1583),壽86歲。當正德嘉靖間,陽明歸越講學。龍谿年方20余歲,即往受業。時陽明門人眾多,不能遍授,初來學者常使先見龍谿及錢緒山等諸高弟。龍谿坦易和厚,隨機啟發,所成就者尤多。及陽明卒后,曾一出仕為南京職方主事,稍遷致武選郎中。以忤宰相夏貴溪,不久即罷官去。此后退處林下四十余年,無日不講學。自兩都及吳楚閩越皆有講舍,而江浙為尤盛。年至八十,猶周流不倦。他勤勤懇懇的說:
區區身外百念都忘,全體精神只干辦此一事。但念東廓雙江念庵荊川諸兄相繼淪謝,同心益孤。會中得幾個真為性命漢子,承接此件事,方放得心。不然,老師一脈,幾于絕矣。(《與徐成身書》)
區區八十老翁,于世界更有恁放不下?惟師門一脈如線之傳,未得一二法器出頭擔荷,未能忘情,切切求友于四方者,意實在此。(《與沈宗顏書》)
區區入山既深,無復世慮。而求友一念,若根于心,不容自已。春夏往赴水西白山之會,秋杪赴江右之會,歲暮始返越。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人生惟此一事。六陽從地起,師道立則善人多。挽回世教,敘正人倫,無急于此。惟可與知己道也。(《與蕭來鳳書》)
眼前后輩,真發心為性命者少。去年往江右吊念庵兄,雙江東廓魯江明水相繼淪謝,吾黨益孤。老師一脈,僅僅如線。自分年衰時邁,須得真發心者二三輩傳此微言,庶免斷滅宗傳。不知相接中亦得幾人否?年來海內風聲雖覺鼓動,針針見血者亦不多得。科中敬吾緯川頗深信此件事,部中魯源思默皆有超卓之見,可時時覓會以盡究竟之談。所謂不有益于彼,必有益于此也。(《與貢玄略書》)
這些話在《龍谿集》中引不勝引。他簡直是以講學為性命饑渴。數十年中,專為這一件大事到處奔忙,滿腔熱情,纏綿固結,生生死死而不能自已。他不顧毀譽榮辱,不管當局者之“不悅學”,不管來學者是否“真發心為性命”,而只是棲棲皇皇,強聒不舍的,曉曉然以師說鼓動天下。像這樣放下一切,熱心拼命的講學,古今來能找出幾個人?當時就有人勸他稍稍休息,但他總是不肯。如《龍谿集》卷五載:
子充繼實跪而請曰:先生轍環天下,隨方造就引掖,固是愛人不容已之心。但往來交際,未免陪費精神,非高年所宜。靜養寡出,息緣省事,以待四方之來學,如神龍之在淵,使人可仰而不可窺,風以動之,更覺人皆有所益。先生曰:二子愛我可謂至矣。不肖亦豈不自愛?但其中亦自有不得已之情。若僅僅專以行教為事,又成辜負矣。時常處家,與親朋相燕昵,與妻奴佃仆相比狎,以習心對習事,因循隱約,固有密制其命而不自覺者。才離家出游,精神意思便覺不同。與士大夫交承,非此學不究;與朋儕酬答,非此學不談。晨夕聚處,專干辦此一事。非惟閑思妄念無從而生,雖世情俗亦無從而入。精神自然專一,意思自然沖和。教學相長,欲究極自己性命,不得不與同志相切劘,相觀法。同志中因此有所興起,欲與共了性命,則是眾中自能取益,非吾有法可以授之也。男子以天地四方為志,非堆堆在家可了此生。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原是孔門家法。吾人不論出處潛見,求友取益,原是己分內事。若夫人之信否,與此學之明與否不明,則存乎所遇,非人所能強也。至于閉關獨善,養成神龍虛譽,與世界若不相涉,似非同善之初心,予非不能,蓋不忍也。(《天柱山房會語》)
聚會講學,不惟成人,亦以成己。在一種講學空氣中,人己融成一片,薰蒸鼓舞,即教即學,此之謂教學做合一。王學本是常講“萬物一體”的,本是認為“親民”即所以“明明德”的。試看陽明《答聶雙江第一書》,及他的“拔本塞源論”,全是一片熱烈救世心腸。這種精神龍谿發揮得最懇到。他不厭不倦,知其不可而為,絕不肯作自了漢,專去自己受用。他抱著一體同善不容已之情,真覺得人己之間,疾痛疴癢,息息相關。王敬所稱他道:“龍谿公非獨其透悟處不可得而泯滅也,其一腔愛人熱心腸亦必不可得而泯滅。”在這一點上,龍谿實在不愧為陽明的嫡傳。他又說:
吾人未嘗廢靜坐,若必藉此為了手,未免等待,非究竟法。圣人之學,主于經世,原與世界不相離。古者教人,只言藏修游息,未嘗專說閉關。若日日應感,時時收攝精神,和暢充周,不動于欲,便與靜坐一般。況欲根潛藏,非對境則不易發。如金體被銅鉛混雜,非遇烈火則不易銷。若以見在感應不得力,必待閉關靜坐,養成無欲之體,始為了手,不惟蹉卻見在功夫,未免喜靜厭動,與世間已無交涉,如何復經得世?獨修獨行,如方外則可。大修行人于塵勞煩惱中作道場。吾人若欲承接堯舜姬孔學脈,不得知此討便宜也。(《三山麗澤錄》)
孔門教人之法,見于禮經。其言曰:“辨志,樂群,親師,取友,謂之小成,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未嘗有靜坐之說。靜坐之說,起于二氏,學者殆相沿而不自覺耳。古人自幼便有學,使之收心養性,立定基本。及至成人,隨時隨地,從事于學,各有所成。后世學絕教衰,自幼不知所養,薰染于功利之習。全體精神,奔放在外,不知心性為何物。所謂欲反其性情而無從入,可哀也已!程門見人靜坐,便嘆以為善學。蓋使之收攝精神,向里尋求,亦是方便法門,先師所謂因以補小學一段工夫也。若見得致知工夫下落,各各隨分做去,在靜處體玩也好,在事上磨察也好。譬諸草木之生,但得根株著土,遇著和氣暖日固是長養他的,遇著嚴霜烈日亦是堅凝他的。蓋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原是變動周流。此便是學問頭腦,便是孔門教法。若不見得良知本體,只在動靜二境上揀擇取舍,不是妄動,便是著靜,均之為不得所養,欲望其有成也難矣哉。(《東游會語》)
他講經世,講事上磨練。他居然指摘靜坐,居然提出古儒家的修學方法。有些話簡直像清代大師說的。假使拋開其他的玄談,而只看他這些話,你也許要疑惑他是個事功派或實用派了。自然他也承認靜坐自有其相當的用處,也算一種方便法門,但總不認為究竟法。良知無間于動靜,所以致良知也無間于動靜。我們必須從動靜順逆當前應感極復雜的境界中煎銷磨練出來,方能真有得力處。若專去習靜,那便是討便宜,其結果會喜靜厭動,這種工夫是靠不住的。這種地方最足表現時代精神,也最足表現王學的特色。然而后來講王學的專宗右派,把這些地方全給他抹殺了。考龍谿所以致紛紛之議者,大部分由于他的四無說。《龍谿集》中有一篇《天泉證道紀》,其大概是:
陽明夫子學,以良知為宗。每與門人論學,提四句為教法: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學者循此用功,各有所得。緒山錢子謂此是師門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先生謂夫子立教隨時,謂之權法,未可執定。體用顯微,只是一機;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意即是無善無惡之意,知即是無善無惡之知,物即是無善無惡之物,……緒山謂若是是壞師門教法,非善學也。先生謂學須自證自悟,不從人腳根轉。若執著師門權法以為定本,未免滯于言詮,亦非善學也。時夫子將有兩廣之行,……晚坐天泉橋上,因各以所見請質。夫子曰:正要二子有此一問。吾教法原有此兩種。四無之說,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說,為中根以下人立教。上根之人,悟得無善無惡心體,便從無處立根基。意與知物,皆從無生。一了百當,即本體便是工夫。易簡直截,更無剩欠,頓悟之學也。中根以下之人,未嘗悟得本體,未免在有善有惡上立根基。心與知物,皆從有生。須用為善去惡工夫,隨處對治,使之漸漸入悟。從有以歸于無,復還本體,及其成功一也。世間上根人不易得,只得就中根以下人立教。……汝中所見,我久欲發,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病,故含蓄至今。此是傳心秘藏,顏子明道所不敢言者。……汝中此意,正好保任,不宜輕以示人。概而言之,反成漏泄。德洪卻須進此一格,始為玄通。德洪資性沈毅,汝中資性明朗,故其所得亦各因其所近。若能互相取益,使吾教法上下皆通,始為善學耳。
天泉證道是晚明思想界一大公案。東林學派即專攻無善無惡四字而并上及于陽明。至劉蕺山黃梨洲則謂《天泉證道紀》與陽明平日所言不類,疑其為龍谿自己學說。且引鄒東廓《青原贈處記》相對勘。其實天泉證道一事,錢緒山所編《陽明年譜》及《傳習錄》均有記載,“四有”“四無”之說,與《龍谿集》中所載并無多大差異。念庵與緒山書謂聞之黃洛村,亦正與此處所述相同。可見《天泉證道紀》決非龍谿一家之私言,不能單據《青原贈處記》來疑它。至于“四無”之說,雖由龍谿自己證悟出來,但與陽明本旨實相貫通,所以陽明亦甚稱許之。王學本包含一種自然主義,本不拘泥跡象。直往直來,任天而動。善惡雙泯,堯桀兩忘。“四無”之說,實為其應有的結論。然而龍谿在這一點上實在還沒有大放厥辭。要看到這種自然主義的充分發展,還有待于泰州學派。比起泰州學派,龍谿倒還算謹嚴的。
泰州學派的開創者王心齋,是陽明門下最奇怪的一個人物。他名艮,字汝止,生于憲宗成化十九年(1483),卒于世宗嘉靖十九年(1540),壽58歲。他原是一個鹽丁,并沒讀過幾本書。他常常袖著孝經論語大學,逢人質難,久則能信口談解。以經證悟,以悟證經。有所得輒向人講授。并榜其門曰:“此道貫伏羲神農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不論老幼貴賤賢愚,有志愿學者傳之。”后來往江西訪陽明,毫不客氣,昂然上座。及反覆論致知格物,乃大嘆服曰,“簡易直截,吾不及也”。遂下拜稱弟子。退而尋思,間有不合。悔曰,“吾輕易矣”。明日入見,且告之悔。陽明曰,“善哉,子之不輕信從也”。心齋復上坐辯難,久之,始大服,遂為弟子如初。陽明謂門人曰,“向者吾擒宸濠無所動,今卻為斯人動矣”。后陽明歸越,心齋從之。既而嘆曰:“千載絕學,天啟吾師,可使天下有不及聞者乎?”遂自創蒲輪,招搖道路,一直講學到北京。當時陽明之學,謗議蜂起。而心齋冠服言動,不與人同,都人以怪魁目之。同門之在京者勸之歸,陽明亦移書責之,他才返回會稽。及陽明卒,他回家設教。同門會講者,常請他為主席。心齋之學,以悟性為宗,以反己為要,以孝弟為實,以樂學為門,以太虛為宅,以古今為旦暮,以明學啟后為己任,以九二見龍為正位,以孔氏為家法。有以伊傅稱之者,則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學我不由。伊傅得君,可謂奇遇。如其不遇,終身獨善而已。孔子則不然也。”看他熱心經世處,和龍谿沒有兩樣,這正是從陽明萬物一體的思想一脈演來。他提倡一種尊身主義,一種自我中心主義。他把身看得很大,自尊,自信,赤身承當,以天下為己任。他說:
圣人以道濟天下,是至尊者道也。人能宏道,是至尊者身也。道尊則身尊,身尊則道尊。故學也者,所以學為師也,學為長也,學為君也。以天地萬物依于身,不以身依于天地萬物。舍此皆妾婦之道。(學案引)
他要做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以一身撐持宇宙。他岸然以師道自處,甚至以君道自處。磊磊落落,一點媕婀媚世之態也沒有。他講“格物”的“格”字如“格式”之“格”。他要以身為家國天下的“格式”,換句話說,就是要以身作則。己身愛則一家愛,一國愛,而天下皆愛;己身敬則一家敬,一國敬,而天下皆敬。這不是以身為家國天下的“格式”么?這不是以身作則么?身為本而家國天下為末,家國天下是跟著身走的。行有不得,皆反求諸己。反己正是格物的實功。這就是有名的“淮南格物說”。這樣講法,個人地位特別重要。帥天下以仁,帥天下以讓,“出為帝者師,處為天下萬世師”。看這樣一個人何等的偉大。這是一種大我主義,一種健全的個人主義,也正是一種時代精神的表現。在這里個人主義和萬物一體主義融洽無間,群和己簡直不可分了。心齋還有一個最為人所傳誦的《樂學歌》。其辭云:
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欲縛。私欲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樂便然后學,學便然后樂。樂是學,學是樂。嗚呼!天下之樂,何如此學。天下之學,何如此樂。
從前周濂溪曾教二程尋孔顏樂處。陽明也說:“樂是心之本體。”至如曾點莊周康節白沙輩,大抵專向“樂”這一路走。這個樂字原是自古所重。但特別提出“樂學”二字作宗旨,卻要算心齋的發明。所謂“樂”,不過是生機暢遂的意思。生機暢遂則樂,生機阻抑則不樂。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哭乎其不得不哭,笑乎其不得不笑。一片天機,灑落自在。這種自得之樂,是超乎富貴利達之樂,是通乎貧賤患難之樂,是人心本體的真樂。倘能不為私欲所纏繞,則生機自然暢遂,本體真樂自然呈現。所謂“學”,亦不過任此本體,使生機常常暢遂,不為私欲所戕害而已。“樂”是生機暢遂,“學”亦正是學此生機暢遂。只要使生機暢遂,那就是“樂”,也就是“學”。所以說,“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樂”和“學”融成一片,灑灑落落,任天而動,這里充滿著自然主義。《心齋語錄》載:
一友持功太嚴。先生覺之曰,“是學為子累矣”。因指斬木者示之曰,“彼卻不曾用功,然亦何嘗廢事”。學本是學此樂,本是要使生機暢遂;若用功太嚴,反妨害生機的自然發展,反成苦事,倒還不如不學。至理并妙道,運水與搬柴。只如那斬木者平平常常自自然然的做將去便了,何必用什么功。心齋曾與徐波石散步月下,波石刻刻檢點,他就厲聲道:“天地不交,否。”又一夕,和波石至一小渠,他立即跳過,顧謂波石道:“何多擬議也?”心齋指點人處類如此。在日用常行中,直往直來,當機立斷,全是一種自然主義。后來他的兒子東崖,繼承家學,把他的樂學主義盡量闡發,更表現自然主義的色彩。鳥啼花落,山峙川流,饑食渴飲,夏葛冬裘,至道無余蘊矣。(《東崖語錄》)
由此可以想見東崖的學風,亦可以想見心齋的學風。
陽明門下以泰州一派為最盛。從王心齋發端,中經徐波石,趙大洲,顏山農,何心隱,羅近溪,周海門,陶石簣……發皇光大,一代勝似一代。顏何一派,流入“狂禪”,另詳下章。其余諸人亦不能一一敘述。茲只把最重要的羅近溪講一講:
羅近溪名汝芳,生于武宗正德十年(1515),卒于神宗萬歷十六年(1588),壽74歲。少讀薛文清語,謂萬起萬滅之私亂吾心久矣,今當一切決去,以全吾澄然湛然之體,決志行之。閉關臨田寺,置水鏡幾上,對之默坐,使心與水鏡無二。久之而病心火。偶過僧寺,見有榜急救心火者,以為名醫,訪之則聚徒而講學者也。近溪從眾中聽良久,喜曰,“此真能救吾心火”。問之為顏山農,得泰州王心齋之傳。近溪聞其言,如大夢得醒,明日五鼓即往納拜為弟子,盡受其學。其后山農以事系留京獄,近溪盡鬻田產脫之,侍養獄中六年,不赴廷試。及歸田后,身已老。山農至,近溪不離左右,一茗一果必親進之。諸孫以為勞,近溪曰,“吾師非汝輩所能事也”。楚人胡宗正,故為近溪舉業弟子,已聞其有得于易,反北面受學焉。大抵近溪十五而定志于張洵水,二十六而正學于山農,三十四而悟易于胡生,四十六而證道于泰山丈人,七十而問心于武夷先生,其生平進學歷程約略如此。其學以赤子良心不學不慮為的,以天地萬物同體徹形骸忘物我為大。此理生生不息,不須把持,不須接續,當下渾淪順適。工夫難得湊泊,即以不屑湊泊為工夫;胸次茫無畔岸,便以不依畔岸為胸次。解纜放船,順風張棹,無之非學。學人不省,妄以澄然湛然為心之本體,沉滯胸膈,留戀景光,是為鬼窟活計,非天明也。論者謂龍谿筆勝舌,近溪舌勝筆。微談劇論,所觸若春行雷動。雖素不識學之人。俄頃之間,能令其心地開明,道在眼前。一洗理學膚淺套括之氣,當下便有受用。其語錄載:
昆陽州守夏魚請曰:“恒謂圣賢非人可及,故究情考索,求之愈勞而去之益遠。豈知性命諸天,本吾固有。日用之間,言動事為,其停當處,即與圣賢合一也。”羅子曰:“停當二字,尚恐未是。”夏守瞿然曰:“言動事為可不要停當耶?”曰:“可知言動事為方才可說停當。則子之停當,有時而要,有時而不要矣。獨不睹茲柏林之禽鳥乎?其飛鳴之相關何如也?又不觀海疇之青苗乎?其生機之萌茁何如也?子若拘拘以停當求之,則此鳥此苗何時而為停當,何時而不為停當耶?易曰: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造化之妙,原是貫澈渾融。吾子蚤作而夜寐,嬉笑而偃息,無往非此體。豈待言動事為方思量得個停當?又豈直待言動事為停當方始說道與古先圣哲不殊?若如是用功,如是作見,則未臨言動事為固是錯過,而既臨言動事為,亦總是錯過矣。”夏守憬然自省。作而言曰:“子在川上,不舍晝夜。吾人心體未嘗一息有間。今當下生意津津,不殊于禽鳥,不殊于新苗,往時萬物一體之仁,果覺渾淪成片矣。欲求停當,豈不是個善念?但善則便落一邊。既有一邊善,便有一邊不善;既有一段善,便有一段不善。如何能得晝夜相通?如何能得萬物一體?顏子得此不息之體,其樂自不能改。若說以貧自安而不改,淺之乎窺圣賢矣。”
宇宙間只此一片生機洋溢,禽鳥飛鳴,新苗萌茁,皆天機鼓動而不能自已。這原是超乎善惡的,無所謂停當不停當。無論怎樣嚴正的道德家,他能就鳥語花香加以善惡的判斷么?人生朝作夜息,饑食渴飲,推而至于愛親敬長,成仁取義,也無非此一片天機流行,如花自開,如鳥自鳴。這一點自然不容已的生機,通乎人物,通乎圣凡,通乎大人赤子。只此便是“仁”,便是“樂”,與世俗苦樂善惡不啻云泥之別。近溪常把“仁”和“樂”混在一起,講得極親切,如云:
所謂樂者,竊意只是個快活也。豈快活之外復有所謂樂哉?生意活潑,了無滯礙,即是圣賢之所謂樂,即是圣賢之所謂仁。蓋此仁字其本源根柢于天地之大德,其脈絡分明于品匯之心元。故赤子初生,孩而弄之則欣笑不休,乳而育之則歡愛無盡。蓋人之出世,本由造物之生機。故人之為生,自有天然之樂趣。故曰,“仁者人也”。此則明白開示學者以心體之真,亦指引學者以入道之要。后世不省仁是人之胚胎,人是仁之萌蘗,生化渾融,純一無二;故只思于孔顏樂處竭力追尋,而忘卻于自己身中討求著落。誠知仁本不遠,方識樂不假尋。
看他無論講“仁”,講“樂”,都只是從生機上講。就從這生機二字上,他推演出多少微言妙諦來。我們簡直可以稱他為生機主義者。他有一段最深切的話:
向從《大學》至善推演到孝弟慈。嘗由一身之孝弟慈而觀之一家,未嘗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家之孝弟慈而觀之一國,未嘗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國之孝弟慈而觀之天下,亦未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又由縉紳士大夫以推之群黎百姓,又由孩提少長以推之壯盛衰老,孩提少長皆是愛親敬長,以能知能行此孝弟慈也。又時乘閑暇,縱步街衢,肆覽大眾,其間人數何啻億兆之多,窺覷其中,總是父母妻子之念固結維系,所以勤謹生涯,保護軀體,而自有不能已者。故某自三十,登第歸山,中間侍養二親,敦睦九族,入朝而遍友賢良,遠仕而躬御魑魅,以至年載多深,經歷久遠,乃嘆孔門《學庸》全從周易生生一語化將出來。蓋天命不已方是生而又生,生而又生方是父母而己身,己身而子,子而又孫,以至曾而且玄也。故父母兄弟子孫是替天命生生不已顯現個膚皮,天命生生不已是替孝父母弟兄長慈子孫通透個骨髓。直豎起來,便成上下今古,橫亙將去,便作家國天下。孔子謂:“仁者人也,親親為大。”其將中庸大學已是一句道盡。孟氏謂“人性皆善”“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其將大學中庸亦是一句道盡。
他看全宇宙是一個大生命,是一個生命之流,即顯即微,即天即人,縱橫上下,淪浹融貫,全無絲毫間隙,既親切懇到,又廣大深遠,從來講孔家哲學的還沒人講得這樣徹骨徹髓。這真可算是一種唯生論。他還有一段很精彩的話:
方自知學,即泛觀蟲魚,愛其群隊戀如,以及禽鳥之上下,牛羊之出入,形影相依,悲鳴相應,渾融無少間隔,輒惻然思曰,何獨于人而異之?后偶因遠行,路途客旅相見,即忻忻談笑終日,疲倦俱忘,竟亦不知其姓名,別去,又輒惻然思曰,何獨于親戚骨肉而異之?噫!是動于利害,私于有我焉耳。從此痛自刻責,善則歸人,過則歸己;益則歸人,損則歸己。久漸純熟,不惟有我之私不作間隔,而家國天下翕然孚通。甚至膚發不欲自愛,而念念以利濟為急焉。三十年來,覺恕之一字得力獨多也。
他不斷說以恕求仁,本來也是老生常談。但經他發揮起來,卻真使人惻然心動。他看物我之間,息息相關,本著自己那點一體不容已的心情,專從事于利世濟人。他肯犧牲,肯管閑事。如語錄載:
先生過麻城,民舍失火,見火光中有兒在床。先生拾拳石號于市,出兒者予金視石。一人受石出兒,石重五兩,先生依數予之。其后先生過麻城,人爭觀之曰,此救兒羅公也。
這種做法,叫普通的道學先生看來,已稍嫌張皇。然而近溪猶不止此。他有時候太熱心了,簡直什么嫌疑都不避。如:
一鄰媼以夫在獄,求解于先生,辭甚哀苦。先生自嫌數干有司,令在座孝廉解之,售以十金,媼取簪珥為質。既出獄,媼來哀告,夫咎其行賄,詈罵不已。先生即取質還之,自貸十金償孝廉。不使孝廉知也。
像這樣行賄的事,不必說道學先生,稍自好者誰肯沾手?然而近溪放手做去,自賠十金,代人行賄,名利兩喪,全不顧惜,他只知道救人而已。又如:
耿天臺行部至寧國,問耆老以前官之賢否。至先生,耆老曰:“此當別論,其賢加于人數等。”曰,“吾聞其守時亦要金錢”。曰,“然”。曰,“如此惡得賢?”曰:“何曾見得金錢是可愛的。但遇朋友親戚所識窮乏便隨手散去。”
他這樣滿不在乎,無怪乎楊止庵議他:
……用庫藏充饋遺,歸者如市。……歸來請托煩數,取厭有司。……
這種路數顯然帶游俠氣味,已經完全是顏山農何心隱一流人物,和普通儒者面目大不相同了。
(二)右派王學
黃梨洲說:“姚江之學,惟江右為得其傳,東廓念庵兩峰雙江其選也。再傳而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陽明未盡之意。是時越中流弊錯出,挾師說以杜學者之口,而江右獨能破之,陽明之道賴以不墜。蓋陽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應之理宜也。”(《明儒學案》卷十六)
大概浙中之學近左方,江右之學近右方。雖不盡然,取其多者論之,茲單就雙江念庵塘南講一講:
聶雙江名豹,字文蔚,生于憲宗成化二十三年(1487),卒于世宗嘉靖四十二年(1563),壽77歲。累官至兵部尚書,太子少傅,贈少保,謚貞襄。當陽明在越時,雙江以御史按閩,過武林,渡江往見。去后復上書,陽明答之。即現在《傳習錄》中所存《答聶文蔚第一書》也。及陽明征思田,他又上書問學,于是又有《答聶文蔚第二書》,亦存《傳習錄》中,陽明既沒,雙江時官蘇州,曰:“昔之未稱門生者,冀再見耳。今不可得矣。”于是設位北面再拜,始稱門生。以錢緒山為證,刻兩書于石以識之。后為輔臣夏貴溪所惡,逮系詔獄,逾年始出。獄中閑久靜極,忽見此心真體,光明瑩澈,萬物皆備。乃喜曰:“此未發之中也。守是不失,天下之理皆從此出矣。”于是始與來學立靜坐法,使之歸寂以通感,執體以應用。是時同門為良知之學者,以為未發即在已發之中,蓋發而未嘗發,故未發之功卻在發上用,先天之功卻在后天上用。他們都不贊成雙江的說法。王龍谿黃洛村陳明水鄒東廓劉兩峰各致難端,錢緒山至謂“未發竟從何處覓”。只有羅念庵深相契合,謂“雙江所言,真是霹靂手段,許多英雄瞞昧,被他一口道著,如康莊大道,更無可疑”。兩峰晚乃信之,曰:“雙江之言是也。”雙江曾把他們的反對論調總括為三端:
疑予說者,大略有三:其一謂道不可須叟離也,今曰動處無功,是離之也;其一謂道無分于動靜也,今曰工夫只是主靜,是二之也;其一謂心事合一,仁體事而無不在,今曰感應流行著不得力,是脫略事為類于禪悟也。(《寄王龍谿》)
這些反對論調雖自各方攻來,然而雙江根據自己的切實體驗,根據自己的得力處,堅決主張,斷然不惑,他是振振有辭的。他辯護自己的主張而反擊他們道:
源泉者,江淮河漢之所從出也;然非江淮河漢,則亦無以見所謂源泉者。故浚源者,浚其江淮河漢所從出之源,非以江淮河漢為源而浚之也。根本者,枝葉花實之所從出也。培根者,培其枝葉花實所從出之根,非以枝葉花實為根而培之也。今不致感應變化所從出之知,而即感應變化之知而致之,是求日月于容光必照之處,而遺其懸象著明之大也。(《答許玉林》)
心無定體之說,謂心不在內也,百體皆心也,萬感皆心也。亦嘗以是說而求之,譬之追風逐電,瞬息萬變,茫然無所措手,徒以亂吾之衷也。(同上)
夫無時不寂,無時不感者,心之體也。感惟其時,而主之以寂者,學問之功也。故謂寂感有二時者,非也;謂工夫無分于寂感,而不知歸寂以主夫感者,又豈得為是哉?(《答東廓》)
感上求寂,和上求中,事上求止,萬上求一,只因格物之誤,蔓延至此。(《答鄒西渠》)
子思以后,無人識中字。隨事隨時,討求是當,謂是為中而執之,何啻千里。明道云:“不睹不聞便是未發之中。”不聞曰隱,不睹曰微,隱微曰獨。獨也者,天地之根,人之命也。學問只有此處,人生只有這件,故曰天下之大本也。慎獨便是致中,中立而和生焉,天下之能事畢矣。(《答應容庵》)
龜山一派,每言靜中體認,又言平日涵養。只此四字,便見吾儒真下手處。考亭之悔,以誤認此心作已發,尤明白直指。(《困辨錄》)
或問周子言靜,而程子多言敬,有以異乎?曰:均之為寡欲也。周曰無欲故靜,程曰主一之謂敬。一者,無欲也。然由敬而入者,有所持循,久則內外齋莊,自無不靜。若入頭便主靜,惟上根者能之。蓋天資明健,合下便見本體,亦甚省力。而其弊也,或至厭棄事物,賺入別樣蹊徑。是在學者顧其天資力量,而慎擇所由也。近世學者猖狂自恣,往往以主靜為禪學,主敬為迂學,哀哉!(同上)
看這些話可知雙江立論之大概。他確乎把握住一個樞機,對于致良知別有會心,故言之真切如此。本來未發已發問題是宋明道學界一大公案。自從周濂溪有主靜立極之說,后來程子以“靜”字稍偏,恐易生流弊,乃改用一“敬”字。但程門諸子即已發生分歧,最明顯的如:李延平繼承楊龜山羅豫章的傳統,默坐澄心,體驗喜怒哀樂未發以前氣象,是專走未發一路;同時胡五峰有“察識端倪”之說,是專走已發一路。朱子雖早從延平,但于未發一著,并未得力。及遇張南軒,得聞五峰之學,對于“察識端倪”之說倒切實體會一番。但不久他感覺“急迫浮露”“無深潛純一之味”“浩浩茫茫,無下手處”,乃復歸于延平。幾經反覆,乃又覺得還是只有程子妥當,延平之說終嫌稍偏。所以最后仍提出“敬”字作主腦,靜時存養,動時省察,未發已發,雙方兼顧。這場公案一時總算解決了。但朱子是二元論者,他的解決方法終不能融洽無間。及陽明提出個致良知,“良知之前,更無未發;良知之后,更無已發”,真可謂一了百當。然而他的門下又起分化了。雙江以歸寂為宗,專走未發一路,認已發無功夫可用;和他的許多同門,專走已發一路,而認未發上無功夫可用者,恰相對立。他所指摘當時已發派的毛病,和朱子所指“察識端倪”的毛病,也正相類似。他不把致良知的“致”字當作依照良知做去的意思,而當作一種收攝凝聚的功夫。愈收攝就是愈推致。這雖和陽明南京以前所走路徑相合,但于致良知的口訣顯然有所轉手,所以才遭受同門的環攻。但是他有實在功夫,確乎能挽救左派猖狂之病,所以后來講王學的很推重他。這種情形到羅念庵就更明顯了。
羅念庵名洪先,字達夫,生于孝宗宏治十七年(1504),卒于世宗嘉靖四十三年(1564),壽61歲。他是后來學者公認為最能繼承陽明之一人。然而他并沒有見過陽明。當陽明年譜編定時,緒山語他道:“子于師門,不稱門生而稱后學者,以師存日未得及門委贄也。子謂古今門人之稱,其義止于及門委贄乎?子年十四時,欲見師于贛,父母不聽,則及門者其素志也。今學其學者三紀于茲矣。非徒得其門,所謂升堂入室者,子且無歉焉。于門人乎何有?”譜中改稱門人,緒山龍谿證之也。念庵以濂溪無欲故靜之旨為圣學的傳。其于同門諸子,最心契雙江。是時王門學者,除雙江外,大概都說:“知善知惡,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念庵不以為然,對于“現成良知”之說力加反對。其言曰:
往年見談學者皆曰:“知善知惡,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予嘗從此用力,竟無所入,久而后悔之。(《甲寅夏游記》)
良知固出于稟受之自然而未嘗泯滅,然欲得流行發現如孩提之時,必有致之之功。非經枯槁寂寞之后,一切退聽而天理炯然,未易及此。陽明之龍場是也。學者舍龍場之懲創,而第談晚年之熟化。譬之趨萬里者,不能蹈險出幽,而欲從容于九達之逵,豈止躐等而已哉?(《寄謝高泉》)
從前為良知時時見在一句誤卻,欠缺培養一段功夫。培養原屬收斂翕聚。甲辰夏,因靜坐十日,怳怳見得,又被龍谿諸君一句轉了。……陽明拈出良知,上面添一“致”字,便是擴養之意。……今卻盡以知覺發用處為良知,至又易“致”字為“依”字,則是只有發用無生聚矣。(《與尹道輿》)
良知二字,乃陽明先生一生經驗而后得之。……當時遷就初學令易入,不免指見在發用以為左券。至于自得,固未可以草草謬承。而因仍其說者,類借口實。使人猖狂自恣,則失之又遠。(《寄張須野》)
他強調的講那個“致”字。收攝凝聚,正是致良知的實功。必須從靜中培養多少年,到枯槁寂寞,一切放下之后,然后良知的真面目炯然呈露。這樣歷程,陽明本人也是經過的。至于愚夫愚婦乍隱乍現的一點靈明,借以指點啟發則可,若果然圣愚同視,專憑當下知覺信手做去,不下一種收攝凝聚的功夫,實實“致”它一番,終將流入猖狂一路,陽明當日并不如此。他學陽明是根據自己親身所體驗,以與陽明一生整個進學歷程相對證,并不拘泥陽明的口訣,他譏斥那班專以師說壓倒人的道:
陽明公門下爭“知”字如敬師諱,不容人談破。(《讀雙江致知議略》)
他認定解決自己性命問題要緊,不應該專在話頭上拈弄,他說:
吾輩一個性命,千瘡百孔,醫治不暇,何得有許多為人說長道短耶?弟愿老兄將精一還堯舜,感應還孔子,良知還陽明,無生還佛。直將當下胸中粘帶,設計斷除;眼前紛紜,設計平妥;原來性命,設計恢復。益于我者取之,而非徇其言也;害于我者違之,而非徒以言也。(《答何善山》)
他這樣真切為性命,所以最注意工夫,而反對人空言本體。他說:
終日談本體,不說工夫;才拈工夫,便指為外道,恐陽明先生復生亦當攢眉也。(《寄王龍谿》)
自來圣賢論學,未有不犯手做一言。未有學而不由做者,惟佛家則立躋圣位。此龍谿極誤人處。(《讀雙江致知議略》)
念庵和龍谿切磋處最多,其議論大部分都是為救龍谿之弊而發。但實際上龍谿尚不像泰州派那樣撒手自在,他也自有他的工夫。請看他說:
吾人包裹障重,世情窠臼,不易出頭。以世界論之,是千百年習染;以人身論之,是半生倚靠。見在種種行持點檢,只在世情上尋得一件極好事業來做,終是看人口眼。若是超出世情漢子,必須從渾沌裹立定根基,將一種好心腸徹底洗滌令干凈,枝葉愈枯,靈根愈固。從此生天,生地,生人,生物,方是大生,方是生生不息真種子,今去此尚遠也。(《與念庵書見念庵冬游記》)
先師自謂:“良知二字,是吾從萬死一生中體悟出來,多少積累在。但恐學者見太容易,不肯實致其良知,反把黃金作頑鐵用耳。”先師在留都時,曾有人傳謗書,見之不覺心動,移時始化。因謂終是名根消煞未盡。譬之濁水澄清,終有濁在。余嘗請問平藩事。先師云:“在當時只合如此做,覺來尚有微動于氣所在。使今日處之,更自不同。”夫良知之學,先師所自悟,而其煎銷習心習氣,積累保任工夫,又如此其密。吾黨今日未免傍人門戶,從言說知解承接過來,而其煎銷積累保任工夫,又如此其疏。徒欲以區區虛見,影響緣飾,以望此學之明。譬如不務覆卵而即望其時夜,不務養珠而即望其飛躍,不務煦育胎元而即望其脫胎神化,益見其難也已。(《滁陽會語》)
看這些話簡直和念庵如出一口。龍谿也深悉陽明進學的歷程,用功的節次,知道良知二字不是容易得來。他也認為必須徹底煎銷習心習氣,從枯槁寂寞中培養生生不息的真種子。但他和念庵畢竟不同。他的煎銷保任工夫,只在日常生活中。隨處用力,無分動靜。即發用,即收斂,即工夫,即本體。良知透出一分,就實“致”一分,愈“致”愈明,自然日有進境。依良知而行就是致良知,并不是另外還有“致”的工夫也。念庵卻不是這樣看法。他斷然歸宗于主靜。如云:
致良知者,致吾心之虛靜而寂焉,以出吾之是非;非逐感應以求其是非,使人擾擾外馳而無所于歸,以為學也。夫知,其發也;知而良,則其未發,所謂虛靜而寂焉者也。吾能虛靜而寂。雖言不及感亦可也。(《雙江七十壽序》)
今之言良知者,惡聞靜之一言,以為良知該動靜,合內外,主于靜焉偏矣。此恐執言而未盡其意也。夫良知該動靜,合內外,其統體也。吾之主靜,所以致之,蓋言學也。學必有所由而入,未有入室而不由戶者。茍入矣,雖謂良知本靜亦可也,雖謂致知為慎動亦可也。吾不能復無極之真者,孰為之乎?蓋動而后有不善,有欲而后有動,動于欲而后有學。學者,學其未動焉者也。學其未動,而動斯善矣,動無動矣。(《答董蓉山》)
周子所謂主靜者,乃無極以來真脈絡。其自注云:無欲故靜。是一切染不得,一切動不得。莊生所言混沌者近之。故能為立極種子。非就識情中認得個幽閑暇逸者,便可替代為此物也。指其立極處,與天地合德,則發育不窮;與日月合明,則照應不遺;與四時合序,則錯行不忒;與鬼神合吉兇,則感應不爽。修此而忘安排,故謂之吉:悖此而費勞攘,故謂之兇。若識認幽閑暇逸以為主靜,便與野狐禪相似,便是有欲。一切享用玩弄安頓便宜厭忽縱弛隱忍狼狽之弊,紛然潛入而不自覺。即使孤介清潔,自守一隅,亦不免于偏聽獨任,不足以倡率防檢,以濟天下之務。其與未知學者何異也。(《答門人》)
《傳習錄》有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于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夫至善者,非良乎?今之言良知者,一切以知覺簸弄,終日精神隨知流轉,無復有凝聚純一之時,此豈所謂不失赤子之心者乎?恐陽明公復出,不能不矯前言而易之以他辭也。洛村嘗問獨知時有念否?公答以戒懼亦是念,戒懼之念,無時可息;自朝至暮,自少至老,更無無念之時。蓋指用功而言,亦即所謂不失赤子之心,非浮漫流轉之謂也。今之學者,誤相援引,便謂一切凡心,俱謂是念,實以遂其放縱恣肆之習。執事所見雖高,然大要以心屬感,似與此輩微覺相類。自未聞良知之說以前,諸公之學頗多得力。自良知之說盛行,今二十余年矣。后之得力,較先進似或不勇。此豈無故耶?(《答陳明水》)
他對于主靜一脈確有心得,確具正解,疑似之辨極精。他甚至議論到陽明的口訣上。龍谿曾說過:“致良知三字,及門者誰不聞,惟我信得及。”念庵這種見解,若照龍谿看來,也就算對于致良知信不及了。然而從念庵看來,龍谿只是空談,其所謂工夫簡直不算工夫。如云:
龍谿之學,久知其詳,不俟今日。然其講工夫又卻是無工夫可用。故謂之以良知致良知。……大抵本之佛氏。……直是與吾儒兢兢業業必有事一段絕不相蒙。(《與聶雙江》)
念庵的主靜,本是一種戒慎恐懼提撕警覺的工夫,所謂“堯舜兢業過一生”者,所以最不滿意于龍谿的放蕩。然而龍谿卻也疑惑他枯寂。他曾經在石蓮洞靜修,默坐半榻間,不出戶者三年。龍谿訪他于松原,問他行持比前何似,本想加以匡正,但他回答道:
往年尚多斷續,近來無有雜念。雜念漸少。即感應處便自順適。即如均賦一事,從六月至今半年,終日紛紛。未嘗敢厭倦,未嘗敢執著,未嘗敢放縱,未嘗敢張皇,惟恐一人不得其所。一切雜念不入,亦不見動靜二境。自謂此即是靜定工夫,非紐定默坐時是靜,到動應時便無著靜處也。(《松原志晤》)
這是他主靜真得力處,龍谿也只有嗟嘆而去。末來龍谿也未嘗不靜坐,未嘗不說“靜處體玩也好”,只是不把它當作少不了的主要工夫而已。念庵加強提出主靜作把柄,這是他和龍谿毫發千里的地方。一個說:只要見得良知本體,靜也好,動也好;一個說:非主靜則良知無從致。兩人所爭只在這一點。然而念庵又說:
夫心一而已。自其不出位而言,謂之寂。位有常尊,非守內之謂也。自其常通微而言,謂之感。發微而通,非逐外之謂也。寂非守內,故未可言處,以其能感故也。絕感之寂,非真寂矣。感非逐外,故未可言時,以其本寂故也。離寂之感,非正感矣。此乃同出而異名,吾心之本然也。寂者一,感者不一。是故有動,有靜;有作,有止。人知動作之為感矣。不知靜與動止與作之異者境也,而在吾心未嘗隨境異也。隨境有異,是離寂之感矣。感而至于酬酢萬變,不可勝窮,而皆不外乎通微,是乃所謂幾也。故酬酢萬變,而于寂者未嘗有礙。非不礙也,吾有所主故也。茍無所主,則亦馳逐而不返矣。聲臭俱泯,而于感者未嘗有息。非不息也,吾無所倚故也。茍有所倚,則亦膠固而不通矣。此所謂收攝保聚之功,君子知幾之學也。學者自信于此灼然不疑,即謂之守寂可也,謂之妙感亦可也;即謂之主靜可也,謂之慎動亦可也。此豈言說之可定哉?……使于真寂端倪果能察識,隨動隨靜,無有出入,不與世界物事相對待,不倚自己知見作主宰,不著道理名目生證解,不藉言語發揮添精神,則收攝保聚之功,自有準則,明道云“識得仁體,以誠敬存之,不須防檢窮索,必有事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固其準則也。(《甲寅夏游記》)
這段話講得最精密,最圓融,比之雙江似乎又進一步,可算是念庵的晚年定論。龍谿聽罷,也笑著說:“兄已見破到此,弟復何言。”似乎他們的意見已歸一致了。黃梨洲謂念庵之學:“始致力于踐履,中歸攝于寂靜,晚徹悟于仁體。”在第二個階段上,他對于雙江《困辨錄》中的意見完全一致。到第三階段上,就稍有差別了。他在《讀困辨錄抄序》上說:“余始手箋是錄,以為字字句句無一弗當于心;自今觀之,亦稍有辨矣。”看他下文批評雙江的地方,正和方所引《甲寅夏游記》中的話相契合;而這段話最后歸結于明道的《識仁篇》,也許正是梨洲所謂“晚徹悟于仁體”的根據。前引諸段,亦與這段話很相類似的,或系同時期之言,此處未暇詳考,總之,這些話都是周程以降相傳的微旨,無論陽明龍谿念庵都沒有根本的異見,然而念庵終不肯茍同于龍谿者,特謂其認知覺情識為良知,遂至猖狂無忌憚耳。說到這里,我想起陽明進學的歷程:
……自此之后,盡去枝葉,一意本源,以默坐澄心為學的。有未發之中,始能有發而中節之和。祝聽言動,大率以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后,專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習不慮,出之自有天則。蓋良知即是未發之中,此知之前更無未發;良知即是中節之和,此知之后更無已發。此知自能收斂,不須更主于收斂;此知自能發散;不須更期于發散。收斂者,感之體,靜而動也;發散者,寂之用,動而靜也。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無有二也。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時時知是知非,時時無是無非。開口即得本心,更無假借湊泊。如赤日當空,而萬象畢照。是學成之后,又有此三變也。(《明儒學案》卷十)
這第一變分明就是后來雙江念庵所走路徑,而前引念庵《甲寅夏游記》中那段話已庶幾達到第二變。這第二變乃是王門普通口訣,龍谿講得格外明朗。至龍谿四無之說,則庶幾乎第三變了。照這樣說,豈不是龍谿遠非念庵所能及么?這倒不然。他們的高低,是不容輕易判定的。念庵有言“善學者竭力為上,解悟次之,聽言為下”,龍谿是個“狂者”,全憑“解悟”,并非“竭力”實造其境。若念庵,卻是個腳踏實地的人。他殊不喜歡唱高調,不像左派諸人那樣張皇。他覺得左派諸人“承領本體太易”,也確乎能指出他們的癥結所在。后來對于王學的各種修正意見,大概都是從這里發展出來的。
王塘南名時槐,生于嘉靖元年(1522),卒于萬歷三十三年(1605)壽84歲。弱冠師事同邑劉兩峰,刻意為學。仕而求賢于四方之言學者,未之或怠,終不敢自以為得。五十罷官,屏絕外務,反躬密體,如是三年,有見于空寂之體。又十年,漸悟生生真機,無有停息,不從念慮起滅,學徒收斂而入,方能入微。故以透性為宗,研幾為要。大體近念庵,而辨析磨勘,別出手眼,亦右派中之杰出者也。其言曰:
弟昔年自探本窮源起手,誠不無執戀枯寂。然執之之極,真機自生。所謂與萬物同體者,亦盎然出之,有不容已者。非學有轉換,殆如臘盡陽回,不自知其然也。兄之學本從與物同體入手,此中最宜精研。若未能入微,則亦不無籠統漫過隨情流轉之病。(《與蕭兌嵎》)
蕭兌嵎不詳其來歷,但從塘南這段話卻可看出右派和左派不同地方。右派諸人自雙江念庵以至塘南,都是從枯槁寂寞中打熬出來的。左派諸人卻沒有過這種刻苦工夫,而直下承當,一出手就熱哄哄的向萬物一體處盡量發揮。在右派看來,這實在是“承領本體太易”,他們本源尚未清,真性尚未透,金銀銅鐵,混在一起,都只是“籠統漫過,隨情流轉”罷了。其流弊所極,當有如塘南所說:
學者以任情為率性,以媚世為與物同體,以破戒為不好名,以不事檢束為孔顏樂地,以虛見為超悟,以無所用恥為不動心,以放其心而不求為未嘗致纖毫之力者多矣,可嘆哉!(《三益軒會語》)
后來東林派就是用這些話攻擊王學末流的。塘南認定學雖無分于動靜,而必須從靜入手。如云:
學無分于動靜者也。特以初學之士,紛擾日久,本心真機盡泊沒蒙蔽于塵埃中:是以先覺立教,欲人于初下手時,暫省外事,稍息塵緣,于靜坐中默認自心真面目。久之,邪障徹而靈光露,靜固如是,動亦如是。到此時,終日應事接物,周旋于人情事變中而不舍,與靜坐一體無二。此定靜之所以先于能慮也。豈謂終身滅倫絕物,塊然枯坐,徒守頑空冷靜以為究竟哉?(《答周守南》)
這些話和雙江念庵意思一樣,而說得格外平易。他對于良知有個獨到的解釋:
知者,先天之發竅也。謂之發竅,則已屬后天矣。雖屬后天,而形氣不足以干之。故知之一字,內不倚于空寂,外不墮于形氣,此孔門之所謂中也。(《答朱易庵》)
性者,先天之理。知屬發竅,是先天之子,后天之母也。此知在體用之間。若知前求體則著空,知后求用則逐物。知前更無未發,知后更無已發,合下一齊俱了,更無二功,故曰獨。獨者,無對也。(《答蕭勿庵》)
生幾者,天地萬物之所從出,不屬有無,不分體用。此幾以前,更無未發。此幾以后,更無已發。若謂生幾以前,更有無生之本體,便落二見。……知者,意之體,非意之外有知也;物者,意之用,非意之外有物也。但舉意之一字,則寂感體用悉具矣。意非念慮起滅之謂也,是生幾之動而未形,有無之間也。獨即意之入微,非有二也,意本生生。惟造化之機,不光則不能生。故學貴從收斂人,收斂即為慎獨。此凝道之樞要也。(《與賀汝定》)
他從未發已發間把握住一個“竅”,就在這“竅”上,收攝凝聚,即此便是“知幾”,便是“慎獨”,便是“誠意”,便是“致良知”,一了百當。這些地方,雖然根本精神上仍是念庵一路,但立論已有微異。他更明顯的說:
舍發而別求未發,恐無是理。既曰戒慎恐懼,非發而何?但今人將發字看得粗了,故以澄然無念時為未發。不知澄然無念正是發也。(《答錢啟新》)
致良知一語,惜陽明發此于晚年,未及與學者深究其旨。先生沒后,學者大率以情識為良知,是以見諸行事,殊不得力。羅念庵乃舉未發以究其弊,然似未免于頭上安頭。夫所謂良知者,即本心不慮之真明,原自寂然,不屬分別者也。此外豈更有未發耶?(《三益軒會語》)
可見塘南對于未發已發的看法實不盡同于念庵,大足以折衷江右于浙中兩派而解其紛。他辨析名理極精,如云:
斷續可以言念,不可言意;生機可以言意,不可以言心;虛明可以言心,不可以言性。至于性則不容言矣。(《三益軒會語》)
澄潭之水,固發也;山下源泉,亦發也;水之性,乃未發也。離水而求水性,曰支;即水以為性,曰混;以水與性為二物,曰歧。惟時時冥念,研精入微,固道之所存也。(《答錢啟新》)
這些地方真講得剔透玲瓏,頭頭是道。又說:
盈宇宙間,一氣也。即使天地混沌,人物消盡,只一空虛,亦屬氣耳。此至真之氣,本無終始,不可以先后天言。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若謂別有先天在形氣之外,不知此理安頓何處。通乎此則知灑掃應對便是形而上者。(《與賀汝定》)
他很明澈的反對理氣二元論。至于講悟性,知幾,慎獨……許多精彩議論,我們不能一一闡述,總之,后來劉蕺山的許多說法,在塘南言論里早有發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