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夢,夢中滿是那怎么都抹不掉的金陵盛世,再也回不去的江南風光。幼年的榮華富貴如同一個海市蜃樓的夢境,他經歷過,卻又覺得恍如隔世,短短幾年的光景,他經歷了世間所有的悲歡離合。他出生前父親便已經去世,本屬于他的家業落到叔伯的手中,他無能為力,但他也從沒有為此憂慮過,就如同賈寶玉說的,再怎樣也不會少了他們的。祖母在,母親在,祖上的基業在,財富依舊是他的。
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還沒過多久,他們就遭遇了抄家,當時的他還不懂人情世故,只記得家里來了一幫人,全都兇神惡煞。午夜夢回的時候,這些人的臉,就變成他夢中最恐怖的惡魔,他們如同強盜般搶掠,一幕幕構成了他一生抹不掉的陰影。從富貴到落魄只是一夜之間的事情,快得就如同天上轉瞬劃過的流星一般。
青梅竹馬的表妹,就是他一生的追求,那是他一生中最美的一個夢,他一直都不忍醒過來的夢。但是現實就是如此殘酷,世態炎涼,他最后的一個美夢也被打破了。為了能夠跟表妹在一起,他輾轉奔走,費盡心機,最后卻還是無功而返。若不是他的朋友,他一輩子都不可能跟他的表妹在一起。
他感激他的朋友,也并不想過多責備他的岳父岳母。經過這些年的風風雨雨,他早就已經不是當年江寧織造府中那個貴公子了。現在的他漸漸懂得了人情世故,也知道了世風日下最是平常,他們只是做了最平常的一件事情,而自己的一敗涂地則是這一切悲劇的起源。
他知道想要改變現狀的唯一方式就是改變自己的身份。只是如今一介布衣的他,還有什么資格談什么高官厚祿?祖上的蔭庇,在當年是一種幸運,到了他這一輩則變成了負擔。雍正的一道圣旨,幾乎就斷送了曹家的科舉之路,在這風口浪尖上,又有誰敢對他們一家伸出援助之手呢?而他唯一的特長就是寫文章,一如他在《紅樓夢》中,借石頭之口,講出了他寫這本書的目的:
我想歷來野史的朝代,無非假借漢、唐的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鮮別致。況且那野史中,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的小丑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這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跡原委,亦可消愁破悶;至于幾首歪詩,也可以噴飯供酒。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只愿世人當那醉余睡醒之時,或避事消愁之際,把此一玩,不但是洗舊翻新,卻也省了些壽命筋力。不更去謀虛逐妄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富貴對于他而言就是如此。他曾經登頂過,所以他看過最美的風景,也同樣遭遇過最殘酷的現實。小小年紀就不得不洗盡鉛華的曹雪芹,早已蛻變成了一個世俗人。童年的他如同賈寶玉一般,在百花叢中穿梭,錦衣玉食從來不會間斷,他可以無憂無慮做自己。那時候的他享受著世人羨慕的優渥生活,卻還在那里為賦新詞強說愁,想著這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他抗拒著八股,抗拒著為官做宰的生活。
而如今,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懵懂的少年,他也做不到賈寶玉那樣,放下父母和家庭,遁入空門。那是他的一個夢,或者說那是別人安在他身上的一個夢。在未曾經歷過這些變故的時候,他就是賈寶玉,在童年的時候,他在女孩子中嬉戲游玩,他愛著一切美好的事物,愛所有待字閨中的女兒家。而在他經歷過一番磨難之后,他已然不再是書中那個翩翩少年郎,也不是那個為了林妹妹可以出家當和尚的寶哥哥。
當他擁有過一切,卻又看到一切在他眼前消失,這比從未擁有過更讓人難以接受。經歷過人情冷暖之后,他深刻體會到錢權給人帶來的快感。他用他僅有的一技之長開拓自己的人際關系。他曾經是紈绔子弟,所以他太清楚這些紈绔子弟的興趣愛好了。他在強權富貴中擇友,他認識了鄂比,認識了愛新覺羅·敦敏和愛新覺羅·敦誠等皇親國戚,也認識了命運坎坷的張宜泉等人。這些人造就了他筆下跟賈寶玉交好的北靜王、馮紫英、衛若蘭等,同時又不似薛蟠這般腹中草莽的紈绔子弟。他們給了曹雪芹創作的靈感,同時也在經濟上支援著他,他們的出現給了他更多的創作空間。
《紅樓夢》太過真實,即便是到了現在,再去看書里的故事,聯系著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看著自己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依舊覺得那三百多年前寫下的故事,似乎就是在預示著我們現在的人生。把紅樓的故事放在職場,放在家庭中,放在當今的社會去看,你會發現你的人生也就是這樣的一個走向,有得有失,那些極力阿諛奉承的人,那些機關算盡的人,那些才華橫溢的人,一個人的順境、逆境,跟書里一回事罷了。三十年風水輪流轉,書里如此,千百年前如此,現在還是如此。
《紅樓夢》的真實,讓人覺得那不是一本小說,而是曹雪芹在敘述自己的故事,不曾經歷過,怎會有如此深刻細致的體會。所以,我總以為,《紅樓夢》的情節是他在生活中的所見所聞,也是他多年辛酸的心得體會。那不是他一個人的紅樓,更是那個年代、那些人共同的紅樓。他們每天的生活就跟書中描寫的一樣:雅的時候,他們會約上三五好友,或是在青樓,或是在友人家中,或是在茶樓,或是在酒館,他們吟詩作對,體會一番前人的詩情畫意,自己也附庸風雅一番。當然也有俗的時候。如果像薛蟠這類人做東的話,這一局自然就是俗局了,他會準備上等的大閘蟹和上好的酒,大家一起吃吃喝喝,說些葷笑話。如果是馮紫英做東,自然是雅致一些的,他們行行酒令,聊聊近日的功課,說說這些日子的新鮮事。
這些情節如此鮮活,想來曹雪芹一定是從生活中取材。不同的是,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帶著光環的男主角,也不是榮國府中那個銜玉而生、備受寵愛的寶公子,他早已落魄成了窮酸書生。他們之間的交往,除了志趣相投之外,還多了一分勢利,他希望靠著他們為自己謀一個不錯的差事。書中的賈寶玉出門從來不帶錢,身邊的小廝自然都會給他安排好的,家里缺了誰的也不能缺了他的。而在現實中,曹雪芹是家中的經濟支柱,他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所以他必須要為自己謀一個前程,只為了讓自己和家人的生活過得好一些。
那一句“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并不是他在哪本書上看到的,而是他對于生活的真實體會。不曾飲過雪,怎知那嚴寒的冬季里,牙齒被凍到上下打顫的感覺。他在“天堂”的時候以為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但他沒有看到家族背后的明爭暗斗,也不知道官場的爾虞我詐。他看盡了奢華的美好,一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各種錦衣玉食,走兩步,處處都是亭臺樓閣,閑來無事,家中的各種藏書就是他最好的消遣,那時候的生活真是無憂無慮。
如果他一輩子是窮人,那么他不會知道瓊漿玉露和滿漢全席的味道,別人的鄙視他會習以為常,他不會因此覺得苦悶抑郁。但他享受過所有的美好,最后卻要過著粗茶淡飯、朝不保夕的生活。他曾經被捧在云端,卻看著那些對他諂笑的人一個個變臉,將他踩到了腳下。巨大的落差使他快速成長,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金錢富貴的重要性,他放不下文人的架子、紈绔子弟的傲氣,但是他同時也擁有無人能及的文學天賦。
最可怕的是,他的才華也限制了他的性格,他才思泉涌,卻也敏感得很。花季的年紀,他的心卻早已經蒼老,他就這樣在自己的世界中慢慢平復心情,用冷漠面對著外界。后來,他眼看著叔父越來越老,而自己年紀越來越大,他不得不幫著叔父照顧家里,那些仕途經濟之類的事情他也不得不開始學起來,家里的日常接待工作,他也都要漸漸熟悉起來。借由這個機會,他結識了一些政商名流和文壇前輩,在他們的影響下,他樹立了著書立說、立德立言的遠大志向。也正是受到了這些人的影響,他把少時那一派迂想癡情漸漸地淘汰了些,為了家族復興而努力奮斗,一度勤奮讀書,訪師覓友,多方干謁朝中權貴。
或許是朋友的幫助,也或許是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乾隆元年,曹家接到了一道圣旨,寬免曹家的虧空。噩夢終于過去了,那年曹雪芹二十二歲。免去了戴罪之身后,他有了進入仕途的機會,雖然并沒有祖上那樣的美差,那樣的榮耀,但總算是讓自己和一家人過上了體面一點的生活,家里的開支也能寬裕一些。他先任內務府筆貼式差事,后來進入西單石虎胡同的右翼宗學(舊稱“虎門”)擔任一個不起眼的小職位。
從家中走向了朝堂,從寡言少語到結交權貴,他在歲月的洗禮中漸漸看清了這個世界,也知道了江湖。不管是草莽的江湖,還是達官貴人的江湖,有江湖自然有是非。而人是離不開江湖的,一入江湖就難免會身不由己。他用了半生的時光明白了這個道理,他也脫胎換骨,不再是紅樓中那個處在富貴榮華中卻執意要遠離世俗,只想跟姐姐妹妹生活的賈寶玉。他已然是一個有血有肉、人情練達的男子漢。此時的他學會了權衡,他不拒絕與人交往,更不會因為自己的身份排斥跟達官貴人交往。他調整自己的心態,小心應付著身邊所有的人。他也特別留意那些跟自己志趣相投的朋友,因為在宗學任職,他結交了比他小十幾歲的敦誠和他的弟弟敦敏,之后又結交了福彭等。而立之年的他,對生活和世界有了自己的看法,他可以貧窮,但是他努力改變現狀。他前半生的風風雨雨讓他的身份特殊,他曾經自卑,甚至自閉,但三十歲的他知道逃避沒有用,他懂得了作為男人的責任。他放下自己的心結,開始工作,開始交友,在北京有了自己的朋友圈。
他用自己的真實經歷,悟出了那副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深意,他的經歷也印證了那句話——“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就是三十歲的曹雪芹,一個蛻變了的賈寶玉,一個既有文采也擅交際的芹溪先生。這正是: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