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西沙窩
西沙窩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們家幾代人居住的地方,可是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它。“金窩窩,銀窩窩,不如我的沙窩窩”。聽到這句話我就煩,就這么一個春天飛沙迷眼、夏天蚊蟲叮咬、秋天日頭曝曬、冬天寒風凜冽的破沙窩,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我真不明白爺爺他們弟兄幾個當年中了什么邪,竟跋涉千山萬水,歷經千辛萬苦,步行幾千里路從民勤來到這么一個我認為千不該、萬不該來的地方,而且還畢生留戀,活著時在這里勞動耕作一輩子不算,死了還要堅持埋在這里。
爺爺
西沙窩一帶的人絕大多數是從甘肅省民勤縣遷來的,按聚居點不同可分為南劉、北劉、東王、西張幾大家,另外還有一些從山東、陜西等地遷來的小姓散戶,南劉說的就是爺爺和他的弟兄們。大家基本上都是從一個地方來的,人不親土親,所以都以親戚相稱,再加上村里互相通婚,南面劉家和北面劉家結了干親,東面王家娶了西面張家的姑娘,所以拉起家常大家都是親戚,就是典型的“河套親”。
“爺爺是十七上從民勤來的”
對爺爺的出生年月我沒有記清楚,我爸爸也不知道,他是1992年去世的,去世時83歲,究竟是按虛歲算的還是按周歲算的我也不清楚,在他快去世的時候我們推算他應該是清朝末年人或者民國初年人。全家人都不知道爺爺的準確出生年,但是全家人都知道爺爺是十七歲上從甘肅省民勤縣來到內蒙古河套平原與烏蘭布和沙漠接壤處的頭梢的西沙窩。我記得很清楚,爺爺在訓斥爸爸他們不夠勤勞時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是十七上從民勤來的”。我的父輩在訓斥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學習不夠努力時說的也都是同一句話:“你爺爺是十七上從民勤來的!”
我不明白爺爺為什么要十七上從民勤來河套,因為他這么一個舉動害得我家兩代人被同一句話訓斥了幾十年,現在又牽連到了第三代人,堂兄在訓斥他沒有完成作業正在玩耍的孩子時也是用這句話:“你太爺爺是十七上從民勤來的!”
“爺爺是十七上從民勤來的”這句話,顯然成了我們家的緊箍咒,誰不努力勞動,誰不努力學習,誰不努力工作,誰就要被緊箍一次,其威力遠遠大于嚇唬小孩的“狼來了”!
不明白就想辦法弄明白。爺爺少言寡語,很少給我講過他過去的事情。而且在他去世時我才上初中二年級,我也不明白多少事情。大姑、大爹、四爹、爸爸以及其他親友或多或少地給我講了一些,讓我知道了大概的情況。他們給我講的也應該是聽別人講的,因為他們都是在西沙窩出生的,他們這些人既沒有經歷過爺爺十七上來河套的年月,也沒有去過民勤縣,不知道當時的情形是什么樣子。
爺爺十七上從民勤來河套的時間推算起來應該是1927年或者1928年,也就是毛澤東領導秋收起義的年代。據大人們講,那個時候民勤鬧了饑荒,民勤人餓得受不了,就四處逃荒活命,爺爺就在那個時候背著干糧從民勤老家出發,翻越賀蘭山,穿越騰格里沙漠、烏蘭布和沙漠,跨越黃河,一路徒步向北,一個人步行了2000多里路來到西沙窩。
我一直想親身體驗一次徒步從甘肅民勤到內蒙古杭錦后旗太陽廟鄉西沙窩的感覺,因為我對“你爺爺是十七上從民勤來的”很不服氣,憑什么就用這么一句話教訓我們家幾代人呢?我畢業后被分配到盟林業局工作(盟是地區,同地級市),一次周末回家,錯過了村子里到旗里的班車。因為我需要坐車到旗里,然后從旗里坐車才能到盟里,爸爸要開著四輪車(農用小型拖拉機)送我,但我知道四輪車油耗很大,估計還走不到旗里就沒油了,又沒有加油站可以加油,熄火在半路上還得人推車。恰好那時同村和我同齡的六子在鄉里教書,他要趕回學校,于是我倆相約步行,一路上談天說地還能欣賞田野風光。路程不遠,從村子里到鄉里也就是十幾公里,我倆太陽沒落山時從村里出發,走到鄉里已是晚上10點多。鄉里到旗里的班車也沒有了,我原打算一路再從鄉里走到旗里,好好做一次徒步的體驗,可這個時候我已經兩腿酸麻,想想到旗里還有幾十公里的路程,只好作罷。在鄉中學六子宿舍里睡了一晚,第二日清晨坐第一趟班車進了城。再有一次是在2002年秋,我調到新組建的烏拉特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工作,單位組織中層以上干部到賀蘭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考察,早上開車從臨河出發,到烏海烏達礦區后走了三個多小時的盤山公路,傍晚了才到賀蘭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一路上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戈壁沙灘和不長一棵樹也不長一棵草的光禿山脈。想起爺爺當年徒步走過這條路,不禁后怕。別說遇到野狼禿鷲了,就這無邊無沿的戈壁沙灘和荒山禿嶺,餓就把人餓死了,渴就把人渴死了,就是餓不死渴不死,嚇也把人嚇死了,孤獨也把人孤獨死了。而我們走的這些路程僅僅是當年爺爺徒步走過的一部分,前面我們還沒走過的賀蘭山脈和騰格里沙漠在當年可都是無人區呀!年幼的爺爺可能這個時候正舔著干裂的嘴唇,赤著雙腳在我們的車還沒走過的騰格里沙漠里一步一步地向前艱難移動,兩只眼睛里飽含著對前途的期待和憧憬,遠遠地瞭望著賀蘭山頭。
水桐樹下的抉擇
爺爺不愛說話,但是經常對我們講一個水桐樹的故事。他說他到了黃河北岸的時候身上所帶的干糧所剩無幾,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水桐樹,他躺在水桐樹下思謀該怎么辦。干饅頭只剩三個了,回家是不夠吃的,可是去人們說的有很多地可以開墾耕種的后套平原不知道還要走多久。最后他決定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了他落腳的西沙窩,成為我們村的第一批村民。也有可能爺爺是第一個,因為在爺爺到來之前我們村是無人煙的,就是在爺爺那批人手上才建立了這個村,所以我們村名叫新建村。但是爺爺他們那批人已經全部作古,沒有人證,不好亂下第一的結論。我起初對水桐樹的故事沒有在意,但是爺爺講,爸爸也講,聽人講得多了,就深深地記在了腦海里。長大后聽老師講“進則生,退則死”,漸漸明白了爺爺的水桐樹故事所包含的道理。爺爺如果在水桐樹下退縮,則極有可能餓死渴死在他返回路上的戈壁沙灘中,因為人在飽含希望的時候精神倍增、士氣高漲,所以在前進中能夠戰勝各種艱難險阻;而人在失望的時候精神萎靡、士氣低落,所以在后退中會變得異常脆弱,不堪一擊。試想紅軍走完二萬五千里長征,來到會寧地區時發現無路可去,沒辦法還要原路返回,他們還能夠沿著來時的路再一次穿過草地、翻過雪山嗎?
1999年冬天,我陪國家林業局的一位處長調查烏蘭布和沙漠防護林帶老化退化情況,來到黃河北岸的磴口縣二十里柳子。那個地方南面是一望無際的鄂爾多斯高原,西面是雄渾遼闊的烏蘭布和沙漠,北面是廣袤無疆的河川平地,黃河岸邊自然生長著許多高大的胡楊和柳樹,構成一道堅固的黃河防護林帶。在落日的余暉里,黃河水面鋪成了一條長長的金色飄帶,烏蘭布和沙漠變成了一座座閃耀著光芒的金字塔,胡楊和胡楊的落葉金光閃亮。水桐樹的學名叫胡楊,素以剛烈著稱——“活著三千年不死,死了三千年不倒,倒了三千年不腐”。我頂著西北風走進那一片胡楊林,仔細地端詳著眼前的一株株胡楊樹,試圖辨認出哪一株胡楊是銘刻在我們家族記憶里的水桐樹。有一片黃葉飄落,打在我的肩頭,楓葉形的,黃得發白,葉肉厚實,脈絡清晰,葉柄健碩,或許這就是給我爺爺啟示并激勵我爺爺繼續前行的那片水桐樹葉吧!
王爺地躲兵
爺爺偶爾提起的另一個地方是王爺地。
王爺地在磴口縣境內,因為新中國成立前隸屬于阿拉善王爺府,不歸傅作義主政的綏遠省管轄,王爺地的人不用服國民黨的兵役,所以河套各縣的農民經常跑到這里“躲兵”,爺爺也在王爺地躲了幾年兵。
國民黨統治時期經常抓兵,深夜到農舍里搜捕男性,一繩捆住送到軍隊里嚴密看守,然后硬逼著這些農民上戰場。我們村的農民為了躲兵,大多采用的是自殘身體的辦法,用鍘刀把右手的食指鍘掉,這樣沒法開槍,自然也就無法當兵。所以我們村子里像我爺爺那個年齡的人,好多都只有九個指頭,爺爺是少有的一個十指健全的人。
在那個年代,大姑已經是大孩子了。她對我講,“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寒風呼嘯,忽然聽到外面傳來馬蹄聲,知道是抓兵的來了,你爺爺和你奶奶嚇得趕緊就往外跑,你二姑剛出生,你爺爺抱著你二姑,你奶奶拉著我,我們四個人沒命似的逃跑。在跨過一條河時,慌亂中把你二姑掉在了冰窟里,你爺爺趕忙把娃娃從冰水里撈出來之后繼續跑,跑啊跑啊,不停地跑,最后跑到了王爺地。我們在王爺地搭了個茅草棚就住了下來,住了好幾年,之后你奶奶生了你大爹,直到國民黨不抓兵了,我們才回到西沙窩”。
王爺地盛產甘草,現在有一個“王爺地甘草”的品牌很出名。在盟林業局工作時,我到磴口縣下鄉檢查,走到一條田間小路時車子忽然陷在了一個土坑里,司機罵道:“這些人真是的,路上的一棵甘草也要挖。”我猛然產生聯想,又不敢確定,問司機這是什么地方,司機說是王爺地。我下車把四周細致地查看了一遍,也是一覽無余的平坦沙地,和西沙窩差不多,沒有任何險阻,更沒有任何高大的喬木或者掩體可以藏身,在冬天里冷風同樣颼颼地刮個不停。塞外蒙古高原的冬天寒冷無比,平均溫度是零下20多度,不料就是這么一個地方,因為可以“躲兵”,一個茅庵庵竟成了爺爺的洞天福地。
爺爺當過貧協主席
爺爺在新中國成立時當過我們村的貧協主席,任職時間不長,大概是因為做了幾件“得罪人”的事。第一件是為二爺爺爭取公道。那時定成分,地主、富農、中農、貧農是大致有一個劃分比例的,西沙窩一帶都是從各地逃荒要飯來的流民,所以挑出一個地主和富農比較困難。那時老李支種的地比較多,而且養了一支駱駝隊,經常從農區馱了糧食到后山牧區里販賣,被劃為地主后鎮壓(槍斃)。還有富農沒有人選,工作隊就選定了二爺爺。爺爺拍案而起,和工作隊大鬧起來,大聲反駁說富農的標準是家里有雇工,我二哥只是自己開地種地,怎么能定富農呢。在爺爺強硬的堅持下,二爺爺被定為上中農,西沙窩的富農指標落選了,工作隊沒有按比例完成任務,自然爺爺的貧協主席也就干到頭了。第二件是為全村人說公道話,在“大躍進”時大隊組織了一些拆了鍋臺建煉鋼爐,砸了鐵鍋煉鋼鐵等不符合實際的生產行動,爺爺說“鐵疙瘩不能當飯吃”,反對煉鋼鐵,因此而得罪了當時年輕氣盛的大隊書記,還得罪了當時的小隊長。最關鍵的是他根本不怕得罪掌權的人,總是仗義執言,據理力爭,于是他和大小隊領導結怨越來越深,曾經的貧協主席最后被徹底邊緣化。
大爹丟的鉛筆
時至今日,將近七十歲的大爹還經常說一句話:“我現在丟個鋼筆誰又能把我怎樣,可是當年丟個鉛筆我就不敢回家!”
大姑也對我說過,如果你大爹他們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還不回家,而是一步一步地在房后挪,那肯定就是把鉛筆或者橡皮丟了,嚇得不敢回家。回家后你爺爺是要檢查書包里的書本和文具的,如果少了一樣,就一定會把丟了東西的人狠狠地打一頓。
爺爺育有四男四女,奶奶是裹腳女人,平時走路還要拄棍,不能下地勞動,爺爺一個人種地養活全家人。那個時候生兒育女的標準是小時候不要餓死,長大了不要打光棍,讀書是不考慮在內的。都是一幫逃荒要飯來的人,能活命就不錯了,還讀什么書呢?可是爺爺供爸爸弟兄四個都讀了書,大爹是因為耽誤了面試,所以未能到天津塘沽讀書。爸爸是因為讀初中時紅衛兵大串聯,學校停課了。四爹在恢復高考后考了學校,成為西沙窩第一個中專生。二爹讀到了小學二年級,不過不能怪爺爺,據說爺爺定的政策是念書的就趴在炕桌上寫作業,不念書的就去擔水勞動,二爹覺得讀書頭疼,總是報名要擔水勞動,所以就不再念書了。現在我們弟兄們都是干部,每家只有一個或者兩個孩子,還覺得生活不寬裕。在爺爺生活的那個物質極端貧乏的年代,一個農民單靠種地要養活十口人,供四個學生上學,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養兒方知父母難,我深深理解了爺爺當年的艱辛。
“十二個馬頭”
爺爺有一個綽號是“十二個馬頭”。舊時在河套地區蓋的房子都是用土坷垃砌墻的,東西兩邊的墻體在快到房頂的地方要伸出一點蓋屋檐,這伸出的部位就叫作馬頭。一般的房子是兩個馬頭,可是爺爺家人口多,光兒子就四個,兒子長大了就要給新蓋一間房,為了節省蓋房的成本少砌一堵墻,爺爺就利用舊房的墻體蓋新房,新房和舊房共用一堵墻,這樣就形成了一排房屋馬頭連馬頭,總共有十二個馬頭的奇觀。加之新舊不一,就更加難看。
爺爺和我的二爺爺一樣小氣,過日子仔細也是出了名的。舊時河套地區夏天唯一的避暑解渴用品就是西瓜,爺爺不僅嫌占打糧的地不讓種瓜,而且不讓奶奶用糧食換瓜,一個夏天到處是吃西瓜賣西瓜的,可是劉家的人連瓜皮也沒聞過。民勤人愛吃醋,可是爺爺甚至連醋也不讓買,吃的飯里只是撒幾粒鹽。奶奶院子里有幾只母雞,可是我們從來沒有吃過雞蛋。我們幾個孫子聽到母雞咯噠咯噠地叫,就趕緊跑到雞窩里收雞蛋,剛下的蛋熱熱的,握在手心里特別舒服。還沒握一分鐘,奶奶就把雞蛋收繳走了,說雞蛋要賣了供你四爹上學呢!我們雖然覺得奶奶有些不近人情,但是爭著搶著去收雞蛋的熱情依然很高,因為小手里握著個雞蛋交給奶奶時,奶奶臉上總是綻出滿面笑容!
在供四爹上學時爺爺已經快七十歲了,在四爹成家時爺爺已經七十好幾了。知道四爹談成對象了,爺爺從信用社取出了他的全部儲蓄,是壓在箱底的新新舊舊將近一尺厚的一摞存折,有兩元的,有五元的,有七元的,好多都是奶奶賣了雞蛋積攢成一兩元存到信用社的。據說當時的信用社會計用算盤算了一整天才算出來連本帶利是多少錢,四爹說信用社的人算了一整天,他哭了一整天。那是爺爺晚年的全部積蓄,總共是700多元。
“你們這樣說鄧小平是不對的!”
后來我聽爸爸說,爺爺在晚年還為鄧小平仗義執言。應該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他們弟兄幾個過年時一邊喝酒,一邊議論,說起當時的一些腐敗現象,他們弟兄幾個說全怨鄧小平。爺爺忽然站起身來,拍著桌子大罵,說你們做人不能忘了根本,不能不知好歹,如果不是鄧小平重視教育,老大你能當了人民教師?如果不是鄧小平解散大集體,老三你能當了村主任?如果不是因為鄧小平恢復高考,老四你能考上學校成了干部?一番話說得他們弟兄幾個啞口無言,再也不敢酒后胡言亂語。
爺爺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民,但是爺爺知道最樸素的真理。
爺爺成天盼著民勤老家來人
爺爺他們弟兄幾個自從民勤來到后套就一輩子沒有回過老家。
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時候,民勤老家爺爺的侄子,也就是我大爺爺的兒子來過一次西沙窩,具體情形我大姑知道。過了三十年,在1985年的時候,我大爺爺的孫子、我的民勤堂兄又來到西沙窩,當時我上小學二年級,記得他的到來成了西沙窩一帶劉家人的盛大節日,舉族團慶,家家戶戶都請他吃飯,家家戶戶都請他給民勤的親人捎帶東西,四爹還專門借回一個照相機給西沙窩一帶的全體劉家人照了集體相(可惜的是底片壞了,沒有洗出來)。在民勤堂兄來的那段時間,是我的記憶當中爺爺最開心、最快樂的時候,當時二爺爺去世了,爺爺都好像忘記了悲傷。
爺爺一直堅持勞動。在1990年的時候,二爹蓋新房要砍伐自留地里的樹,爺爺非要跑去幫忙,不料被放倒的樹頭打在腰上,打斷了七根肋骨。爺爺在病危的時候老是說想見民勤老家的人,四爹就給民勤老家的人發了電報。老家回了電報,說過年時來看爺爺。爺爺知道了這個消息立刻精神了,好像他這個八十歲的老頭根本沒有受過重傷。1992年的正月,爺爺白天沒有在家里待過,每天都讓人把他搬到院子里,他整天端詳著從南面來的一個個路人。正月出了還沒有望到他日思夜想的民勤老家的人,爺爺一下子像發了瘋一樣,把拐杖扔到一邊,氣呼呼地說:“不來了!抬我進屋吧!”從此爺爺再無精神,在1992年4月份病逝了。
我調到廣東工作后,意外地知道當年去過西沙窩的民勤老家堂兄的女兒和我在一座城市。這個侄女是第一次到我家里,也是和我第一次見面,說到爺爺臨死都盼望能見到老家來人的事,我控制不住情緒,哭了,可是這個孩子好像沒有一點感覺。是呀,沒有爺爺那樣的親身經歷,又怎么能體會到身處異鄉游子的思鄉情是多么苦多么深呢!
二爺爺
二爺爺在西沙窩一帶是一個很有名氣的人,他的名氣是因為四樣東西得來的:黑豆、糧食、磚茶和銀圓。
劉黑豆
我一直以為“劉黑豆”是說我們劉家的娃娃眼仁又黑又大,黑豆黑豆的很好看。不明白為什么“劉黑豆”在西沙窩一帶成為一句十分嚴重的罵人話,一旦外姓人提起“劉黑豆”三個字,我們劉家的大人娃娃就立刻怒目相向,甚至揮拳相向。
在寫到這一段時,我兒子看到了,問我劉黑豆是誰呀。我說,是你太爺爺的二哥,你的二太爺。兒子說,他是不是喜歡吃黑豆呀!我說你真聰明,一看到這三個字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而爸爸很愚笨,思考了三十年才明白,是前幾年向你四爺爺詢問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下面就說“劉黑豆”故事的主人公——我的二爺爺。二爺爺是我爺爺的二哥,聽大人們講,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應該是二爺爺先到了西沙窩一帶,爺爺才從民勤縣來尋找哥哥的。二爺爺生活非常節儉,為了剩口糧,他不管吃什么飯,總要往全家人的碗里放幾顆生黑豆,因為生黑豆吞到胃里后發脹,耐消化,止餓。所以同村的人就稱他為“劉黑豆”,稱我們劉家人為“劉黑豆”人家,“劉黑豆”和小氣鬼、吝嗇鬼的意思差不多,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劉黑豆”這三個字可是把我們這一家人害慘了,方周四圍的姑娘在介紹對象時一聽是劉家的子弟,姑娘的父母就說,那是劉黑豆人家的小子,女子可是不能嫁給他。我記得很清楚,在小時候我媽媽經常給外人解釋,劉黑豆是說的娃娃二爺爺的事情,我們孩子的爺爺是老三,不關他爺爺的事。我的堂嬸娘(我二爺爺的兒媳)經常給鄰居們說下情話,我們的娃娃都大了,快要找對象了,央求你們不要再叫我們是劉黑豆人家了。劉家子弟因為“劉黑豆”打光棍的倒是沒有,不過要多費些周章。記得在1996年二堂兄和二堂嫂談對象時,二堂嫂家的大人還對“劉黑豆”人家有疑問,經過仔細考量得出一個結論:劉家的人聰明,將來生了娃娃學習好。于是決定把二堂嫂嫁給二堂兄。
二爺爺貯藏的糧食
大人們都說二爺爺是個勤勞到極點的人。他每天中午不收工,烈日炎炎的中午別人回家歇晌,他堅持在地里耕作,晚上一直到太陽落山才回家。第二天天還黑乎乎的他就外出砍柴或者割草了,等到清晨鄰居們起床的時候,他已經彎著腰背著沉沉的一捆柴草回家了。他的吃苦耐勞在西沙窩一帶是出了名的,如果給他評一個“吃苦冠軍”的榮譽稱號,估計全村沒有一個人反對。可能是遺傳,也可能是潛移默化受了他的影響,劉家的人睡覺都很少,每個人都是清晨四五點就翻來覆去睡不著了,只能下地勞動或者下床讀書。如今劉家的第三代幾乎全部進了城,第四代和我二爺爺勞作的年代相隔了半個多世紀,這些小家伙們也是睡覺時間很少,睡得晚起得早。媽媽經常罵這些不安生睡覺的孫子們,連睡覺少還要跟你們的先人!
二爺爺就像一臺加足了油、鉚足了勁瘋狂開荒的機器,不知疲倦,沒有休止。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在原本是一片荒漠和堿灘的西沙窩一帶開了多少地,只知道西沙窩一帶東西十幾公里、南北二十幾公里的范圍到處有他開地的足跡。如今我們村二三百戶人家,千余口人,家家戶戶或多或少都耕種有二爺爺當年開墾的土地。2000年國家啟動退耕還林工程,林業局組織當地農民到烏蘭布和沙漠深處壓柴草沙障,一位老農和我開玩笑說:“都怨你的二爺爺,那時候成天亂開地,套里地開了個無數,又扛個鋤頭到烏蘭布和沙漠里開,割掉蘆草,刨掉白刺,把固定沙丘擾動成了流沙,害得我們壓沙。”
二爺爺一生打了許多糧食,但是被人吃掉的不多,否則家里人也不用頓頓吃黑豆。新中國成立前當地農民沒有糧倉,都是挖地窖貯藏糧食。當地氣候干燥,地窖一般挖在高處,水分很少,糧食可以保存多年。其他人家都是用一個地窖貯藏糧食,所以糧食埋在哪里,有多少糧食自己清楚。二爺爺呢,糧食分在多處秘密貯藏,我想一是怕土匪搶劫和官府征糧,二是怕家里人知道了胡吃一氣,從民勤出來逃荒的人餓怕了,就怕沒存糧,就怕人亂吃。可是他偏偏記性差,往往忘記了貯藏的糧食埋在哪里。我后來琢磨,二爺爺或許也不完全是記性差,他應該是一個對土地的頂禮膜拜者,他癡迷地留戀于田間勞動,就像一個苦行僧或者朝圣者,稍有清閑則會感覺罪惡深重,累得骨架松散心靈反而會得到片刻安寧。只顧耕耘,不顧收獲,更不顧收獲的糧食埋藏在哪里。新中國成立后我們村建立大隊實行大集體管理制度,改良土壤缺少肥料,二爺爺之前貯藏的糧食提供了極大的幫助。常聽大人們說,這里挖出了二爺爺貯藏的一大堆已經漚成肥料的糧食,那里又挖出了一大堆。這些年不再聽說了,應該是二爺爺貯藏的糧食在新中國成立后五六十年里已經被全部挖光了。
二爺爺的磚茶
二爺爺的磚茶與眾不同,之所以與眾不同,是因為存放磚茶的方式與眾不同。
在西沙窩一帶把糧食貯藏在地下不奇怪,可是把磚茶砌在墻里就很奇怪了。河套平原是堿性土壤、堿性水,茶葉富含酸性成分,所以當地農民經常喝茶,牧民吃的肉多蔬菜少,更加要喝茶。那時很少有袋裝的茶葉(俗稱小葉茶),農牧民平日招待客人喝的是磚茶,辦喜事贈送的貴重禮物也是磚茶。二爺爺買回磚茶準備招待客人,但是又怕家里人平時燒茶亂喝,就把磚茶砌進墻里,等客人來時,他就拿著菜刀到墻上削幾片茶葉下來。
村里常有人說我二爺爺的這些故事,他們不管是聽的還是講的,都笑得前俯后仰,我沒有半點笑意,每聽一次就流一次淚。怨誰啊?怪誰啊?是少年時的艱苦,是生活的辛酸把二爺爺逼成了這個樣子啊!我那個吃苦受罪又飽受嘲笑,可憐、可悲、可嘆、可笑的二爺爺呀!
二爺爺的銀圓
二爺爺的銀圓更加富有傳奇色彩。
前面說了,二爺爺貯藏糧食后經常忘記埋藏的地點。二爺爺掙了大洋也怕家里的人胡花,就在房前屋后找個白刺堆或紅柳叢埋起來,過的時間久了,就忘記了埋藏的地點。但是他對忘記埋藏的地點毫不在意,他的快樂可能就在埋藏大洋的一剎那,至于以后能不能找到可能對他沒什么影響。二爺爺的行蹤被村子里的很多人掌握,好多到處找錢卻找不到錢的人成天盯梢,看二爺爺到哪個白刺堆下挖坑,等二爺爺前腳走開,他們后腳就把大洋挖出拿走了,所以即使二爺爺能夠想起來他埋錢的地方,也沒有什么意義了。
二爺爺的大洋除了給我們西沙窩一帶的劉家人制造了許多笑話外,還給民勤老家的人幫了大忙。聽大人講,在民勤老家的大爺爺的孩子沒錢娶媳婦,來后套找爹爹(民勤話對叔叔、伯伯的稱謂),是爺爺給他的民勤侄子送了騾子,二爺爺送了銀圓,他們的民勤侄子用騾子馱著兩個爹爹資助的錢糧回家娶了媳婦,成了家。
二爺爺埋下的大洋可能早讓他的鄰居挖光了,反正劉家的孩子把村里的白刺堆、紅柳叢都搜尋遍了,也沒有找到一塊銀圓。大約是在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1984年),西沙窩這個已經幾十年沒有見過銀圓的地方又發現了大批銀圓!是幾個農民在四爺爺的墳地邊上犁地的時候犁出來的,白花花的一堆,被當時看到的人哄搶了。我們家的人立刻想到可能是二爺爺埋下的,就向二爺爺詢問。二爺爺出奇的平靜,出奇的清醒。他說,是在四兄弟下葬時我埋下的,200塊大洋,是給四兄弟花的。家里人主張二爺爺向哄搶的人索要,和二爺爺年齡相仿的好幾位老人也出頭伸張正義,但是二爺爺一言不發,好像那200塊大洋和他沒有一點關系。我問爺爺,二爺爺怎么不往回要大洋啊?爺爺說,你二爺爺說那是他埋給他四兄弟花的,不能往回要。
說一句沖撞祖宗的話,在我的印象中,二爺爺像個啞巴,也像個傻瓜。在童年的記憶里,他是一個黑瘦的老頭,永遠是低頭走路,不說一句話。記得我小時候,他隔幾天就來爺爺家一趟,但進家門后一聲不吭,只是偶爾喝一口水。我很奇怪,問奶奶這個老漢是誰,奶奶說是你二爺爺,我才知道原來他就是那個人人知道、人人笑話的二爺爺。
二爺爺對待自己是近乎虐待的苛刻,對待自己的老婆、娃娃也是這樣,可是二爺爺對待有困難的親友又是出奇大方。爺爺剛結婚時生的幾個孩子都夭折了,二爺爺沒有半點猶豫就把他的二女兒送給爺爺做女兒,說是有個孩子壓住,再生孩子就能活下來了,于是我的堂二姑變成了我的親大姑。大姑過繼給爺爺時已經七八歲了,按說已經對親生父母有了深刻記憶,可是大姑始終叫爺爺和奶奶為爹媽,二爺爺二奶奶被她叫了一輩子二爹二媽。我很好奇,曾經小心地向大姑詢問過,大姑說你二爺爺那個人,在自己名下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在別人名下可真是舍得了,不要說我是個女子送了人他不讓我叫他爹,就是個小子送了人他也不會再讓人叫爹的。二爺爺,你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1985年冬天,二爺爺去世了,享年84歲。白天他還在地里勞動,晚上剛點燈,他忽然大聲喊我的堂伯父,說我快不行了,快給我洗腳。堂伯父端來一盆水趕忙給他洗腳,剛剛洗了幾下,二爺爺就去世了。二爺爺他們那茬農民是很少洗腳的,一來是從井里往回挑水不易,二來是這幫人也不怎么講究衛生,應該一年也洗不了幾次腳。十分感慨,二爺爺這個赤腳行走一輩子、被人嬉笑愚弄一輩子的人,臨終竟要堅持洗干凈腳上路!
令人欣慰的是,在二爺爺去世前,我的堂兄從民勤老家來了,二爺爺在臨終前再一次見到了民勤老家的人!二爺爺把他的墳地選在了我們村進烏蘭布和沙漠的第一個沙堆下,爺爺后來選的墳地距離二爺爺也就是一里多路,兩兄弟聊聊天應該很方便。
四爺爺
四爺爺留給我的記憶只是一個又高又大的墳堆,上面長滿了白刺、蘆草和枳芨。我們這一代和父親那一代都沒有見過四爺爺,他留給我們的只是一個傳說。
奶奶說四爺爺被國民黨抓了兵,死在部隊了。
奶奶說當時你四爺爺剛結婚,有兩頭牛,一頭拉到你二爺爺家了,一頭拉到咱們家了,你四奶奶改嫁走了。
四爺爺叫什么名字我們不知道,只知道西沙窩曾經有個民勤小伙子存在,他是爺爺的兄弟。四爺爺什么時候出生的我們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西沙窩一帶的我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比爺爺小幾歲,他是爺爺來到西沙窩后又順著爺爺走過的路徒步走來的。一路上遇到了多少艱辛和磨難,我們不知道,因為爺爺的艱辛和磨難有爺爺的后人在口口相傳,四爺爺沒有后人,他的故事斷線了。
四爺爺具體是什么時候死的我們不知道,只知道是新中國成立前被國民黨抓了兵,死在部隊了。究竟是病死的還是打仗被打死的,我們也不知道。現在四爺爺的墳墓里究竟有沒有埋葬四爺爺的尸骨,我們也不知道。是真正的墳墓呢,還是衣冠冢,沒有人講過,一切都是一個謎。
一個從民勤逃荒要飯幾千里跑來找哥哥的男娃子不到二十歲就沒了,名字沒留下,生卒年月也沒留下,只在西沙窩留下一個萋萋的墳堆和一個凄凄的孤魂。
跑馬丈地之人原來是四爺爺
在西沙窩一帶有一個跑馬丈地的傳奇故事,說是新中國成立前有一個特別聰明的人,丈量土地不用繩拉,也不用步量,騎上馬跑一圈回來就能目測出土地的面積。上數學課時老師經常用這個事例教育學生,我們聽了覺得太夸張。偶爾的一次,聽爺爺和大人們聊天,才知道這個跑馬丈地的故事竟然發生在我家,這個跑馬丈地的人竟是我的四爺爺!真是沒有想到!
我非常好奇,開始四處打聽四爺爺的故事。爺爺說話不多,和我們這些孫輩交流很少,從他那里我沒有問到多少東西,爸爸也是閃爍其詞,諱莫如深。一次四爹醉酒后用自己的親身事例教訓數學沒有考好的堂弟,我才知道了原委。原來,因為有四爺爺跑馬丈地的故事,所以村里村外的人都認為劉家人特別聰明。爺爺到了秋天分紅算賬的時候,就用一根紅繩繩把算盤的兩頭系起來,然后把算盤掛在大爹、爸爸或者四爹的脖子上,帶著大爹、爸爸或者四爹到生產隊會計那里核算賬目,應該是檢驗子弟學習成績和向大家證明子弟學習成績這兩個目的。可是好多時候事與愿違,大爹、爸爸或者四爹常常打算盤出現差錯,所以爺爺往往羞愧得不敢站在眾人面前,偷偷溜到人后。當然最羞愧的還是正在上小學的大爹、爸爸或者四爹,估計回家后還要挨不少打。爸爸不知道用了什么狠勁,學會了什么妙法,一個初一只讀了半年的人竟然在虛歲十七上當大隊會計時把個算盤打得噼里啪啦,人稱鐵算盤,連公社平不了的賬目也要請他去算。大爹以全公社第一的成績考入旗立中學,初中畢業又考過了天津塘沽的一所中專學校的面試線。本來西沙窩一帶的民勤子弟考上學校成為公家人的時間可以往前推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可是那時交通不便,信息不通,等大爹接到同學傳來的塘沽學校要他去面試的消息時已經是第二年了,錯過了上中專。于是大爹一個初中剛剛畢業的學生娃在我們公社中學教起了初中生,七八十年代,在全旗一年也考不了多少大學生的情況下,他竟然教出好幾個大學生,被稱頌一時。四爹在生產隊一邊鏟草一邊看書,發明了書挪鏟進、讀書鏟草兩不誤的學習方法,在七十年代末恢復高考時以生產隊社員身份考上了中專,成為西沙窩一帶第一個考上學校當干部的人。
再后來我的父輩又用這個故事來教訓我們這一代人,因為你們的四爺爺是跑馬丈地的人,所以你們的成績必須好,尤其是數學要特別好。可是我的數學偏偏學得不好,而且對數字極其遲鈍,所以在郁悶中我常常覺得跑馬丈地不可思議,常常懷疑這個傳奇故事的真實性,但是看到講這個故事的長輩情緒激昂、莊嚴圣潔的樣子,我又不得不信。
四爺爺沒有兒女墳頭卻很大
四爺爺的墳就在爺爺的房后,墳堆有兩三丈高,爺爺走在路上,站在田里,都能看到他的兄弟。
我們家的祖墳在老家民勤。在西沙窩,爺爺這一代是開宗立祖的人。記得小時候每到過年,爺爺就打發我的父輩帶著我們去給四爺爺燒紙錢。后來我們家的人基本都進城工作了,有時不能回到西沙窩上墳,四爹帶我和堂弟在一個十字路口給先人燒紙,四爹念叨說:“四爹收錢來。”年幼的堂弟感到很奇怪,問他爸爸,說你不就是四爹嗎,怎么還給自己燒紙?
另外還有一件事,我也感到很奇怪,一般的墳頭都是兩三尺高,為什么四爺爺的墳頭高達數丈呢?西沙窩一帶都是沙地,紅膠泥很少,而且風力很大,墳頭只有用紅膠泥填才不至于被風沙湮沒。在我的記憶中,我們這些后輩并沒有給四爺爺填過土,因為在西沙窩一帶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只有兒女才能在清明節給父母的墳上填土,其他人是不能在墳上胡亂動土的。四爺爺墳堆體積如此龐大的紅膠泥是從哪兒來的呢?只能是他的兩個哥哥——爺爺和二爺爺這兩個吃苦冠軍一鍬一鍬收集的黃河水流過沉淀下來的膠泥,又一筐一筐地提或者一麻袋一麻袋地背到兄弟的墳頭。為什么要采集這么多的紅膠泥壓墳頭呢,估計是怕兄弟被沙埋了,怕兄弟被朔方的風刮沒了……
末尾
我總覺得西沙窩不好,常常埋怨爺爺:既然是逃荒為什么要來這么個地方?要么您就從民勤往南走,當時黃埔軍校正招生,陜北也有共產黨鬧革命,您到了廣州或者陜北,就是當不上元帥和將軍,最起碼也和元帥、將軍是同學或者同事嘛!要么您到了后套就再往東走幾十里或者一百多里,您住在陜壩或者臨河,我們也再不用辛辛苦苦地從西沙窩向陜壩(旗府所在地)和臨河(盟府所在地)方向跑了。對孫子們的怨言,爺爺只是微微一笑。
后來二爹也覺得西沙窩不好,想南下民勤或者北上蒙古闖蕩一番。爺爺開始罵人了:“你們還想上天了,回民勤有你們的地嗎?我們就是因為沒地種、沒吃的才跑到西沙窩的。西沙窩這地方多好,方圓幾十里只有幾十戶人家,到處都是荒灘,我們來時沒有人家,到處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蘆草和紅柳林,想開多少地就開多少地,想種多少地就種多少地!西沙窩多好啊,沒有地種就到西沙窩開生荒地,沒有柴燒就到西沙窩砍紅柳,沒有肉吃就到西沙窩放牧養羊,沒有錢花就到大堿湖(即《山海經》里記載的屠申澤)拉燒堿賣錢,你們一個個都說不好,有本事就出去給我闖出個人樣,不要丟人現眼瞎敗興,搞不成又灰溜溜地回到西沙窩!”
是啊,西沙窩是爺爺他們那批逃荒人的避難所、中興地,也是他們的心靈家園和靈魂棲息地。爺爺說,他心情不痛快了對著西沙窩的大沙頭喊兩嗓子就好了。爸爸他們那一代人也有同感,說不順心了,到沙窩深處轉轉心情就覺得開朗了,天空就覺得明朗了。西沙窩深處還是西沙窩一帶人的最后歸宿,每一個西沙窩的老者都在活著的時候在沙窩里選好自己的墳地,爺爺選的是一個向陽的小沙坡,南面有一條叫天生河的灌溉農渠,北面是茫茫陰山,西面有一叢紅柳樹,長得非常高大茂盛,東面是農田,再往東走幾里就是西沙窩的農舍,我們的聚居點。
爺爺他們這一代西沙窩人呀,質樸得就像后套平原到處可見的紅柳叢,一根根枝條光溜溜的,沒有一點枝節,沒有半點彎彎道道;爺爺他們這一代西沙窩人呀,卑微得就像后套堿灘上到處可見的堿蒿子,生沒有人在意,死也沒有人在意,枯黃了,燒著了,只剩一把和堿土一樣的白灰面;爺爺他們這一代西沙窩人呀,生命又頑強得像烏蘭布和沙漠里固沙止漠、牢牢地定死一個個沙丘的白刺堆,一顆種子落地,不用澆灌,不用施肥,不用耕種,不用任何打理,幾年就長成一大攤,一攤攤白刺連接起來就構成一道堅不可摧的防風屏障!
對爺爺的老家民勤,向來有一種說法:“天下有民勤人,民勤無天下人。”大概的意思一是說民勤人吃苦耐勞,勇于開拓闖天下;二是說民勤地理環境惡劣,生活環境差,本地人都往外遷移,外地人就更不要指望去了。民勤地處騰格里沙漠的邊緣,西沙窩地處烏蘭布和沙漠的邊緣,這兩個沙漠都是在全國大沙漠中能排上號的。人們都說民勤人離不開五里沙,估計爺爺和他的弟兄們擇沙而居,擇沙而眠,把西沙窩當成了民勤的替代地,所以能夠安心地扎根西沙窩,長眠于西沙窩。
2008年,我參加公選考試從內蒙古調到廣東江門工作,臨行前全家人回到西沙窩吃了一頓飯,去先人的墳地點了紙。不經意中我發現爺爺、二爺爺、四爺爺的墳頭都是背北面南,棺材頭對著遙遠的民勤方向。可憐的西沙窩第一代移民,人在西沙窩,魂在西沙窩,心還掛念著那個他們出生和出發的地方。
寫于2012年11月
(獲江門市第十一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入圍作品獎)
2.爺爺的土屋
記憶中爺爺住的是一間土坷垃蓋的房子,地基很高但是屋子很矮,踩在窗臺上就能把手伸到屋檐下的麻雀窩里掏麻雀。沒有養塵(天花板),一抬頭就能看到房梁和被熏得黑黑的柳樹枝編的笆子。屋里點一盞煤油燈,發著一點點微弱的光芒,我們幾個孩子趴在燈下寫作業,爺爺在燈芯上點旱煙鍋,吸一口磕一次煙灰,再裝一次煙葉,靠到燈前點一次煙。每到過年的時候,父親總是念叨著要去西沙窩南面爺爺的土屋看看。母親聽后總是不耐煩地說,老人去世20年了,土屋變成土堆了,去看甚呢?
大爹從西沙窩南面出來當了一輩子民辦教師
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爺爺作為第一代民勤移民來到西沙窩后,在西沙窩南面蓋了一間土屋,建立了我們劉家人在后套的根據地。爺爺的土屋和村子里的其他土屋沒有什么大的區別,都是一樣的灰頭土臉。爺爺土屋所在的西沙窩南面是一個什么地方,就連村子里歲數小一點的人也說不準方位。在廣闊的河套平原上有好多向南的沙堆、高地被稱為“南面”或者“圪旦”,所謂的“西沙窩南面”,只有出生在爺爺土屋里的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們知道準確地點。
爺爺在西沙窩落腳后,跟著又從民勤縣老家遷來了爺爺的許多堂兄堂弟,我的這些叔爺爺們在西沙窩一帶娶妻生子繁衍后代,大約形成東西南北四個定居點。叔爺爺多,叔叔伯伯就多。我們這些孩子為了分清是哪個爹爹(民勤話對叔叔伯伯的稱謂),經常用方位來區分,講大爹的時候要講清楚是南面大爹還是北面大爹,有時在一個定居點上又有好幾個大爹,只好在方位上再加上大小來區分。可是說起“劉老師”就不用再用方位或者大小來區分了,專指一個人,就是我父親的長兄,我的親大爹,他是第一個從爺爺的土屋里走出來參加工作的人,是我們家第一個識字的人。
大爹中考時因為耽誤了面試,所以未能到天津塘沽讀中專。他從初中畢業就開始教書,但一直都是民辦教師,臨退休的時候才轉正,正式領上國家工資,辦了“農轉非”。周圍村子里識字的人,基本上都是大爹的學生。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村子里考個大學生就像衛星升空一樣具有爆炸性效應,人們經常說大爹教出的這個學生考上了哪個大學,他教出的那個學生又考上了哪個大學,但是我沒有什么深刻記憶。他留給我深刻記憶的是那件穿了十幾年的被獾子抓破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應該是在我剛上小學的時候,大爹抱著一只獾子從烏蘭布和沙漠里走出來,他上身穿的深藍色中山裝被這只小動物的爪子撕爛了,村子里的人圍著大爹和獾子看稀奇。大爹給人們講,他在野外發現這只獾子不行了,要抱回家給它打一支強心針看看能不能救活。當時我也擠在人群里,但是我對獾子的生死毫不關心,我關心的是大爹的衣服。過了幾天,我發現大爹把那件中山裝又十分整潔地穿在身上了,原來是大媽用平針把一道道裂口縫好了。過了將近十年,我上中學了,大爹還在鄉中學做語文老師,我發現大爹還穿著那件被獾子撕破的中山裝站在講臺上,只是深藍已經洗得變成淺藍,袖筒和衣領已經全部變成白色。
大爹是種地、教書兩不誤。站在講臺上他情緒飽滿、談古論今、激揚文字、一絲不茍地進行文化傳承;下了講臺他就鉆進莊稼地里鋤地、培土、育苗,和其他農民沒有任何區別。大爹的褲腿和鞋幫上全是泥巴,和其他農民不同的是,其他人收工后吸一支旱煙優哉游哉,大爹卻還牽掛著課堂上的學生和課后娃娃們的作文本。大爹的衣服上全部是粉筆灰塵,和其他教師不同的是,其他人全身心地沉浸在“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書香世界,大爹下課后來不及洗掉手上的粉塵,就匆匆忙忙地扛著鋤頭鉆進小麥地和玉米林里。
真的,大爹當民辦教師的幾十年里實在是太苦了。人們都說農民苦,可是大爹比農民還要苦三分。每天天不亮,大爹就騎個自行車在鄉間小路上來回穿梭。西沙窩一帶的耕地十分分散,每戶人家都分七八個地塊,最遠的地頭之間相距將近十里,在澆地時其他農民可以在地堰上挖開一個口子,讓渠水慢慢流淌,觀察四周都上了水,就把地口填上,整個地塊過水均勻,禾苗長勢良好。大爹沒有時間慢慢等候,因為他的學生還在課堂上等著他講課呢。他在清晨扛著把鍬到處挖口子,等到下課了再來填。至于水深水淺、澆得均勻不均勻就顧不過來了,所以大爹種的莊稼要么水深了淹死,要么水淺了受旱,基本上同類地中大爹種的莊稼產量是最低的。
常年的艱苦勞作、生活的壓抑,致使大爹的脾氣倔強異常。好多時候家里人并沒有說錯什么話,他就無由頭地發火動怒。堂姐拿回的考卷成績也并不是十分糟糕,卻要被他打一頓。堂兄中午偷偷下河耍水,被大爹發現后被勒令跪在院子里反省,還讓我們幾個堂弟在現場觀看,其實也是“殺雞給猴看”,把我們幾個小家伙嚇得戰戰兢兢,生怕大爹發現我們玩水的印跡。有好幾次放學回家,他都埋怨著說,這個教書營生他再也不干了,可是第二天清晨他又騎著自行車奔波十多公里去了學校。
雖然大爹已經退休多年了,可是大爹教書的動作和形象永遠地定格在了我的腦海里。一個比農民還要黑瘦的中年教師,騎著一輛破舊的吱吱作響的自行車,車把上掛著一個黃得發白的書包,書包里裝著他的教案和課本,有時候還有一個或者半個饅頭(那是他在鄉中學教書時的午餐,在不裝饅頭的時候,他中午只在辦公室里喝幾杯開水,下午接著給學生講課),后座上還綁著一只蛇皮袋子(是下課后在回家的路途中給家里喂養的羊收集落葉用的),即使身體已經十分疲憊,但是雙目炯炯有神,好像看到希望就在距離腳下的黃土路不遠的地方。
大爹為了方便給爺爺奶奶看病,還自學了醫療知識。練習過程十分殘忍,為了找準穴位,他在自己身上扎銀針,更可怕的是為了找準注射血管,他拿個針頭把自己的兩個胳膊扎成了血窟窿。
四爹跟我說,大爹有一次去城里找他,單位人跟他說,剛才有個穿得非常破爛的農民來找你。四爹立即更正說,那是我大哥,他是我的啟蒙老師,他是一位人民教師!
大爹一直是我的驕傲,但有一件事讓我感到很不光彩。記得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大爹家的兩頭耕牛走丟了,大爹跑到后山找牛。村子里的中學生問我,你大爹去哪兒了,一星期不給我們上課,扔下學生不管,課堂上已經亂套了。大爹尋牛歸來,不料竟挨了爺爺的一頓棍棒。當時大爹已經50歲了,爺爺已經快80歲了。爺爺罵道:“應人事小、誤人事大,讓你不知輕重,人家娃娃上課的事情咱們能耽誤得起嗎?”大爹也不知道和爺爺爭辯了些什么,我只記得他奪過爺爺手中的棍棒,把棍棒扔到屋頂上,氣呼呼地騎著自行車向學校方向走了。
我真不知道大爹當年用了何等的毅力和耐力堅持做了30多年的民辦教師。大爹當時的工資是500元,是年薪,不是月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陜壩念初中,一個月的伙食費大約是40元,大爹的工資只夠供一個初中生的伙食,尚不足以維持一個大人的基本生活。而大爹家里五口人,我的三個堂兄堂姐當時都在上學。當時一頭牛值1000元,也就是說大爹教書一年的工資是半頭牛的價格。
二爹青年喪妻又回到西沙窩南面
要說二爹,得先說二媽。因為二媽,二爹的生命才有了一些暖色。但是二媽在我的記憶里只是一個墳堆和一張照片。
因為爺爺是我們家第一個到后套的人,我們家的祖墳在民勤縣,爺爺在世時劉家的孩子對上墳是很陌生的。我對上墳的記憶是從給二媽上墳開始的,小時候每到過年和清明,比我大三歲的二哥(我家是按堂兄年齡大小排序的,二爹只有二哥一個兒子,但他在堂兄弟中排行老二),總是斜挎個包,裝著薄薄的一卷麻紙和兩個饅頭,從我家門前經過向沙窩走去。媽媽總是把我和弟弟從屋里喊出來,讓我倆和二哥一起去給二媽上墳。二媽的墳在西沙窩的第一個沙頭下,矮矮的,墳頭壓著幾束干白刺,周圍還分布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白刺堆,不仔細觀察很難分辨出哪一個沙堆是白刺,哪一個沙堆是二媽。爺爺家有個相框,里面貼著許多親人的照片。小時候,我和弟弟經常趴在相框前認照片里的人,有一個梳著兩條長辮子,非常年輕、清秀的女人我倆從來沒見過,問奶奶她是誰,奶奶說是你二媽。我和弟弟驚嘆道:“二媽好漂亮!”
二媽在生了二哥一兩年后就病故了。據說二媽在結婚前就得了肺結核,當時女方家里人也給爺爺講清楚了,但是二爹對二媽一見鐘情,執意要娶。娶回家后二媽不能勞動,是二爹一個人包攬了所有的營生。
四爹經常對我們說,在我們家族里,二爹是對妻子最好的。“大集體時分的白面很少,你二爹一口也舍不得吃,全留給你二媽吃。出外工的時候,不管走多遠,你二爹也要在中午騎自行車回家給你二媽把飯做上。”
父親說:“你二爹真是苦了,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到烏蘭布和沙漠深處的孫隊壕背柴草給你二媽燒熱炕。”剛開始每天喊父親一起去,但是凌晨背柴草,白天出外工,晚上再算全大隊的工分賬目,父親實在受不了。后來二爹再喊,他就不去了,但是二爹依然如故。
四爹說,二爹剛成家的時候,非常有雄心壯志。當時大隊在后沙坑里組建了一個農科隊,委任二爹為隊長。二爹對這個沙坑做了非常詳盡的科學規劃,計劃在東頭育苗,西頭栽樹,南頭點瓜,北頭種豆,還帶正在上學的四爹深入他的實驗基地做詳細調研。四爹說,二爹當時那激情飛揚、壯懷激烈的樣子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隨著二媽的病故,二爹規劃的一切藍圖都化為泡影,人生的理想和愛情一起凋零。
在我家舊房的東面,有一個很高的土堆,土堆上四堵墻,斷墻上有窗洞和門洞,但沒有門扇和窗戶,也沒有屋頂。父親說這就是二爹結婚時的新房。后來二媽沒了,二哥才一兩歲,沒有人照料,爺爺讓二爹再回到西沙窩南面舊房住。河套平原蓋房子的土坷垃多的是,椽檁門窗再蓋房子還能派上用場,所以就把二爹的新房拆得光剩四堵墻。
“你二哥才可憐呢,五六歲了還軟得不會走,娃娃干得就剩一張皮。”這是在我小時候常聽母親說的一句話。但是我并沒有覺得二哥可憐,他成天和村子里的孩子打架、吵架,那些比我大的男孩在打架沒有打過二哥后打我,那些比我大的女孩在吵架沒有吵過二哥后罵我。我感覺二哥就是個惹事油子,典型的麻煩制造者。但是我對二爹的可憐是有深刻記憶的,每年秋收后公社舉辦物資交流會,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經常有大人丟了娃娃,或者走散了老人的現象發生。但是我在交流會上根本不怕走丟,因為二爹就在趕交流的人群中,他是最好找最好認的,那個穿得最爛,走得最慢,衣服上補丁摞補丁,腰捆一道爛繩子,頭戴一頂破棉帽,兩只手插在袖筒里的人,就是我的二爹,一抬頭就能看到。
二爹在二媽去世后未續弦,還得了冠心病,不能喝酒,不能激動。2000年春天,二爹幫鄰居殺豬時經不住勸說,喝了兩盅燒酒,回家后再也沒醒過來,成了植物人,渾渾噩噩地病故了。后來大人們要將二爹和二媽合葬,可是二媽的墳已經被西沙窩的大沙頭壓得不見了蹤跡。組織村里的青壯年勞力四處挖坑找不到,二哥雇推土機在沙窩里推了三天還是沒有找到半點線索,沒辦法,只好把二爹一個人埋在爺爺墳地里,把二媽的遺骨留在劉家墳地外。
可憐的二爹,活著時講述了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死后把這個可憐的故事埋到了墳里。
二姑在西沙窩南面的遺產是兩毛錢
西沙窩南面有兩個有姓無名的人,一個是我的二姑,另一個是我的三姑。
二姑給我們留下的記憶是一根拐棍。孩提時我們弟兄幾個所做的最開心也是最有意義的事,就是上樹砍樹枝,給二姑削拐棍。
二姑是在新中國成立前國民黨抓兵時出生的,爺爺常說是他在“躲兵”逃跑時不小心把二姑掉在了冰窟里,害得二姑一輩子沒長高。我們弟兄幾個小時候都愛和二姑比身高,但是一上小學就不和她比了,因為我們都比她高了。
母親說二姑一輩子沒有出過家門,頂多是拄個棍在爺爺的院子里轉轉。我們幾個侄子都是二姑看大的。爺爺家里再沒有其他玩具,院子里有一個爛爐臺,兩三歲的我們圍繞著爛爐臺咿呀學語、蹣跚學步,四十多歲了卻和侄子們有著同樣身高的二姑在一旁看護著我們。
記憶中的二姑矮矮的,身體粗粗的,臉腫腫的,梳著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她雖然干不了什么活,但是每天都在努力勞動,沒見到有閑的時候。要么是趴在炕上掃炕,要么是蹲在灶臺旁燒火,要么是“吭哧吭哧”地抱著一捆柴火從屋外往屋里挪。上小學二年級時,一天放學后我去了爺爺家,忽然覺得屋子里空蕩蕩的,灶臺旁沒有了燒火的二姑,炕上也不見了二姑的鋪蓋。聽到奶奶正跟媽媽說:“你二姐在半夜把我叫醒,手里捏著兩毛錢,跟我說,媽,‘這個錢你花吧’。”
二姑去世時,我們家在西沙窩沒有祖墳,我父親他們也不知道找了個什么地方埋葬了二姑。后來爺爺去世了,二姑也沒有遷葬,因為民勤人有一個講究,沒有成家的、壽數小的人是不能進祖墳的。
唉!西沙窩一帶的堿灘荒漠中又多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孤魂!
父親當會計時,爺爺給他縫了兩個兜子
父親當了半輩子會計,半輩子村主任。
其實父親小時候并不是算盤打得最好的,當時大隊會計的后備人選有好幾個,但是大隊書記卻選用了父親,原因是村子里的人對爺爺的評價:“劉家人直骨,沒有私心!”
為了省布,父親他們小時候穿的衣服是沒有兜子的。爺爺的家教極嚴,父親說他十七歲當了大隊會計后,爺爺讓奶奶在他的上衣上縫了兩個兜子,給他安頓,一個兜子里裝公家的錢,一個兜子里裝自己的錢,公家的錢和自己的錢一定要分得清清楚楚。
在我和弟弟兩個人考了學校進城讀書,奶奶重病在床,家里經濟特別困難時,母親在我們面前嘮叨,你們家人真是死腦筋!她說在1983年“解散大集體”,我們大隊和另一個大隊合并組建行政村的時候,父親正當我們大隊的會計。那時大隊書記和大隊長因為超齡下臺回家了,原大隊班子成員只剩下父親一個人,而且父親還不在新組建的行政村委會候選人之內。原大隊結余下2000元,在父親的手上保管。母親當時氣狠狠地說,反正人家也不讓你干了,這個錢只有咱們自己知道,不給他往外交了!盡管母親嘮叨了一晚上,但是父親天不亮就起床了,在晨曦里一路小跑,把錢上繳了。我不知道當時2000元有多大的購買力,只知道1984年我上小學一年級時的繳費總計是四塊五毛錢,其中學費三塊(家庭困難的寫申請可以減免),書本費一塊五毛(包括語文、數學兩本書和十五個本子),只知道那時的冰棍是三分錢一根,只知道那時的蘋果是一毛錢兩個。
父親原本不是村主任候選人,但是在組織村民大會選舉時,鄉親們高度一致地投了父親的票。在父親剛當村委會主任的頭幾年,是西沙窩變化最大的時期。土地承包到戶了,騾馬農具都分到各家各戶了,大家的勞動積極性空前高漲。四五年間,家家戶戶都買了四輪車,翻蓋了新房。
狂飆突進幾年后,西沙窩一帶再沒有新變化。年復一年種的還是同樣的地,打的還是同樣的糧,到處都是腰線磚抹白石灰的一進兩開房子,再沒有看到新磚房。日子久了,天數長了,父親開始灰心了,泄氣了。農村工作越來越不好干了,過去誰不出外工挖渠會被當作沒苦的人被大人、娃娃恥笑,現在淌水有人、挖渠沒人了。過去大家夏收首先交公糧,現在攤派越來越難收了……
父親實在不想再干了,去鄉里請求辭去村委會主任職務。不料成了一起重大群體性上訪事件,全村一兩千人自發地排成長隊到鄉黨委政府請愿,要求父親留任,父親不僅沒有辭去村委會主任職務,又兼任了村黨支部書記。村里的人說:“劉家的人辦事公道,現在的負擔這么重,再換個其他人我們的日子還怎么過?”
在農村長大,在農村上學,在田地里勞動了一輩子的父親只會種地養殖,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對發展農村經濟再無新招數和新辦法。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剛當村委會主任的時候,父親配合盟建設銀行扶貧給西沙窩通了電。在二零零幾年當村黨支部書記的時候,父親配合盟里的相關扶貧單位給村子里的農戶建起了青貯窖池,村里養起了小尾寒羊,但是費力很大,見效很小,西沙窩一帶還是八十年代的老樣子。父親年紀增長了,辦法不多了,懈怠了,灰心了,終于堅持到2004年,在我調到盟機關黨委作專職黨務干部時,他辭去黨支部書記的職務,回家專職種田了。有一次聊天,他說原來在后套的兩任盟委書記來村里調研過黨建工作。我說,那說明您的黨建工作搞得很好啊!父親黯然傷神,說都是作為全旗的后進村典型來看的。
2008年,我調到廣東工作,帶他到珠江三角洲的各個地方轉了轉,看到這里的農村到處廠房林立、車水馬龍,他說早知道還有這樣發展農村經濟的辦法我就再干幾年,把咱們村的全旗后進村帽子摘了再回家。
三姑是西沙窩南面人心頭的痛
每當我站在烏拉特草原上的時候,眼前總是幻化出一幅歡快的圖景: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梳著兩條長辮子,在鮮花盛開的草原上踏著青青草地,追逐著草叢中飛過的幾只蝴蝶……我就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
三姑住在哪兒?三姑長得什么樣子?我經常一個人默默地想。鄰居家寶子的三姑是個工商干部,穿著灰制服,戴著大檐帽,經常給寶子買衣服買玩具,還買配有圖畫的《寶寶學古詩》,我非常羨慕。
問奶奶,奶奶不說話。問爺爺,爺爺眼睛里轉著淚水。問父親,父親說小孩子問這個干什么。母親倒是態度好一些,說你三姑小時候就沒了,她比你爸爸小,比你四爹大。
因為十分渴望知道三姑的消息,所以小時候我對有關三姑的傳聞特別留意。聽村里的大人講,大姑出嫁到牧區,生了小孩后無人照看,爺爺就讓三姑去給大姑看孩子。當時三姑還沒有上小學,她是第一次到姐姐家,又是第一次到草原上,估計心情一定十分激動。牧區倒場,大人先趕著牲畜從這個草場到另一個草場,留下三姑在原先的蒙古包里看東西。晚上大姑他們沒有趕回來,三姑一個人待在蒙古包里害怕,就走出去找姐姐和姐夫,在深山里走丟了。還有一種說法是三姑出去找水喝,在山間的一個小水潭里淹死了。但對這兩種說法我都非常懷疑,因為我在沒上小學的時候跟著父親去過三姑當年待過的草場,在草原的幾個出口都有牧民居住,就是走丟也很容易找到。那個山間的小水潭就更加小得可憐,我進去游泳都沒法伸展開手腳。
大約在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爺爺家里來了一個常年在牧區放牧的老漢,他說在那個時候,他在深山溝里看到兩條長辮子。爺爺、奶奶和在座的父親、四爹痛哭失聲。
我知道,烏拉特草原上空曠無人,而且野狼常年出沒,那里的夜晚要么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一點聲響;要么狂風大作,鬼哭狼嚎。我想象六七歲的三姑一定是一個人孤單地守候在蒙古包前,焦急地等待姐姐和姐夫的歸來。天黑了,風大了,三姑餓了,渴了,心里害怕了,就循著羊群走過的路去找姐姐和姐夫。估計她在夜里把狼的兩只藍瑩瑩的眼睛當成了爺爺土屋的煤油燈,沒有半點畏懼,沒有半點猶豫,筆直地就朝著那個發光的、以為是爺爺土屋的方向走了過去……
四爹在廣播站工作,爺爺送來稿紙
四爹中專畢業后被分配到旗廣播站工作,當了記者。爺爺每天都能通過大喇叭聽到四爹寫的稿子,喜悅在臉上,擔憂在心上。這個奶奶換一顆西瓜臭罵三天,大爹丟一根鉛筆狠揍一頓的倔強老頭,出人意料、出奇大方地坐班車去旗里看四爹,還給四爹買了稿紙、信封和郵票。四爹說:“您買稿紙干什么?我這里有稿紙呢。”爺爺板下臉來說:“每天聽到你的稿子我很高興。你寫稿子掙稿費有名又有利,但是你公私要分開。你寫公家的稿子用公家的稿紙,你寫自己的稿子就用咱們自己的信紙,投稿時就用咱們自己的信封和郵票,不能占公家的便宜,讓人家說閑話。”
說句老實話,我的父輩和我們這些孫輩確實沒有能夠像爺爺說的那樣,寫自己的材料用自己買的稿紙。包括我寫的這篇稿子也是利用空閑時間用辦公室的電腦打出來的,按照爺爺的標準,就算是私人寫作沒有用單位的紙,但也用了單位的電。但是敬惜字紙、愛惜紙張我們是謹記在心的,包括我的孩子在內,書本文具是絕對不敢亂扔的,紙張一定是正反兩面全部寫完。
西沙窩南面是大姑的根
大姑不是出生在西沙窩南面,大姑是在七八歲上由二爺爺過繼給爺爺的,但是大姑把西沙窩當成她的根。記得我們上小學時,大姑也孫子孫女一大家了,可是她老是想回到西沙窩南面住娘家。
大姑為了方便孩子們上學,在旗里買了房子,除了給她的兒子、孫子做飯、陪讀外就是侍候我們這幫侄兒、侄女。我們叔伯弟兄姐妹幾個在城里讀書都是住在大姑家,吃在大姑家,最高峰時大姑家竟有七個上學娃娃,鄰居們還以為大姑開展了“月托”業務。在我們這些親侄子考了學校或參加工作后,她還把叔伯的侄子收留在家里讀書。
大姑是西沙窩一帶的“公共大姐”“公共大姑”。因為西沙窩一帶的人世代都是農民,絕大多數在城里沒有親戚,于是大姑家就成了村子里許多人進城落腳的地方。記得同村的一個鄰居大叔隨父親到城里辦事,晚上父親帶他到大姑家吃了飯,要領他到街上轉轉,這位鄰居大叔說,我哪兒也不去,今晚就在大姐家住了。我的一個堂姑姑帶著他的孩子到城里看病,沒有睡的地方,大姑就讓這個孩子和我擠在一張床上。知道這個孩子患的是肝炎,我埋怨大姑說,他得的是傳染病,不能讓他住在家里的。大姑帶著歉意低聲說,城里再沒有親戚了,他們沒有其他住處了。
雖然大姑住在城里,可是家里的陳設和爺爺的土屋非常相像。城里人睡床,可是大姑家里盤著炕,沒有柴火燒就用炭火燒。城里人吃饅頭,可是大姑總是蒸發面饃饃,一個大白饃饃裂著一道道細細的裂紋,微微帶點酸味的清香撲鼻而來。大姑還會做民勤老家的月餅,鍋有多大月餅就做多大,圓圓的像一個向日葵盤,面餅一層蓋一層,一層上面撒著金黃的葵花瓣粉,一層上面撒著嫩綠的香豆子粉面,一層上面撒著黝黑的胡麻籽,每一層中間都涂抹了香油,四周都捏成像葵花瓣一樣的面耳朵,一個挨一個,一個壓一個。蒸熟之后大月餅香味四溢,但圍觀者不忍下手,生怕破壞了這件工藝精湛的美麗藝術品的絕妙景致。
現在大姑已經七十多歲了,得了兩次病,身體狀況不太好,坐在輪椅上需要人推。可是她念念不忘爺爺的土屋,總是念叨著要去西沙窩南面看看。
結尾
父親他們是第二代西沙窩人,他們不像爺爺那般留戀老家民勤,因為民勤對于他們來說已經成為一個遙遠的地方。可是他們像爺爺留戀民勤一樣留戀著西沙窩南面爺爺的土屋,留戀著他們的“老家”。
父親他們弟兄幾個長大成人后分家另住,我們堂兄弟幾個全部進城讀書。爺爺去世后,爺爺的土屋再沒有人居住,西沙窩南面已空無一人,只剩下爺爺當年栽種的一園子樹,現在棵棵都已長成了參天大樹;只剩下爺爺當年用鐵鎬步犁開墾出的幾十畝耕種地;只剩下爺爺一擔擔地擔土用石鵝夯實的那一塊高高的地基。
爺爺的土屋,是我們這個家族在后套逃荒活命的一個中轉驛站,爺爺在這里蓋房開地,生兒育女,繁衍生息,并言傳身教,給我們留下豐厚的精神財富。
爺爺的土屋,是父親他們這一代人的心靈棲息地,他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爺爺的土屋看看,遇到不順心的事也總想到西沙窩南面轉轉。
爺爺的土屋,是父親他們這一代人的精神高地和道德標桿。爺爺蓋房的地方雖然已經湮滅成一個高大的土堆,但是那個土堆永遠駐留在父親他們這一代人的心中,永遠屹立在西沙窩最高的最南面!
寫到這里,我忽然想到,應該找個時間,帶孩子到西沙窩南面爺爺的土屋看看。
寫于2012年11月
(節選《大爹的執著》獲《光明日報》尋找最美鄉村教師“師生情·中國夢”征文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