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爺爺的生命終止于一九九一年。
他的一生經歷了舊社會、新中國、“文革”和改革開放四個時期,可以說風云變幻、跌宕起伏,與時代共舞,同人民共謀,他表現得那么大智若愚或大愚若智,他還差點趕上了亞運會,雖然他不愛體育,但對祖國懷有深厚感情,他本能的目的是和我們偉大的小平同志一樣,想活到一九九七年看看香港回歸的那一莊嚴時刻,小平同志只差了幾個月他卻差了幾年,當然他比小平年齡小得多,無奈身體基礎差,可能是沒有經歷過二萬五千里長征鍛煉的緣故,比小平同志提前見了馬克思。
這一年我哥哥十五歲,得到消息和我父親一起坐車趕到父親的老家顏家莊。因為那時候我三叔正在預制板廠當廠長,人生屬于鼎盛時期,所以氣魄非凡,場面很大,那次光雞鴨就宰了上百只,血流成河,剖魚的鱗甲地上一層,腥臭難聞,殺羊十幾只,咩咩聲隔岸相聞。據說還請了一幫子和尚念經超度——其實我三叔是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根本不信這個,我爺爺生前也是共產主義戰士,所以他純粹是錢多了發燒,想讓我爺爺死得更“體面”一些。我不知道這一幫子念經的和尚看了尸骸狼藉的屠宰場做何感想?而且他們還是不食葷腥的,不知道那晚的席面上他們是不是也吃得滿嘴流油、酣暢淋漓?
最關鍵的一節是我爺爺上山后在墓地下葬,此時孝子們全伏地而哭,看著浮土被工人們推下來一層層掩埋。當時子孫多亂哄哄的,似乎是比賽誰哭的聲音大。據我哥哥說,他當時一點也哭不出來,他想表示一下自己的悲痛,想裝腔作勢一番,無奈一點情緒都沒有,所以干脆連做做樣子也免了。而我哥哥身旁是我姑姑的小兒子小齊,沒看出這廝人小力量大,哭聲比喇叭還響,整個合哭團中就他聲音最響,一枝獨秀,可謂一鳴驚人。他小小年紀怎么會如此悲傷,這分明是父母提前交代好了的作業,這家伙出色完成了,成了我們的表率。
哪知我父親就有意見了,回家后對我媽媽說我哥哥不該沒哭,看人家小齊哭得那么響亮!我媽媽解釋說哥哥離得遠,和他爺爺沒見過幾次面,長期沒在一起,缺少感情,哭不出來是正常的。本來我們認為父親這么說一定是他自己很悲傷哭得也很厲害,哪知我問哥哥,哥哥說父親連一滴眼淚都沒流。我哥哥也不解,他說像我大伯就哭得那么傷心,起碼直系親屬都哭得很厲害,但我父親卻一個淚花都沒有。這個結果令我驚詫莫名,我當然相信哥哥不是瞎說的,令我吃驚的原因還在于,我父親的態度很矛盾,既然自己作為兒子都沒掉一滴淚表示一下,還要求孫子大哭特哭,這是什么邏輯,這是很違背情理的。你要哭得那么兇猛像小齊一樣,再轉過身來責備我哥哥為什么沒哭還合乎邏輯,身教重于言教嘛,奇怪的是我父親在這些事上無邏輯可言——不是沒有邏輯,是只有他自己的邏輯,從這一點上倒可以看出爺爺在他身上具有的遺傳基因。
二
我爺爺他們兄弟三個,我父親這一輩也是兄弟三個,這種三三見九的局面令人恐怖,主要是我發現兄弟多了簡直是一種災難,就像清宮的皇子一樣,互相傾軋排擠,最后死傷大半,他們是為了爭奪皇位,我們普通人家沒有皇位可奪,然而也自有可爭處,就像一個乞丐會安心地吃紅薯,兩個乞丐也可能為一個紅薯打起來。
在我爺爺這一輩中,我二爺算是個異數。因為我爺爺是個老實疙瘩;我三爺是個有點書生氣質的人物,安靜自守;唯獨我二爺人前人后叱咤風云,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其實我二爺很可能就是古代那種大戶人家的浪蕩子,我太爺是地主,根據一般原理下一代就會出現“挖祖墳”式的敗家子人物。如果下一代不出現,孫子輩多會出現,要么為什么叫富不過三代呢?我太爺祖墳可能風水差一些,所以二代就出現了,但當時我二爺并不是以這個面目出現的。我二爺小時候肯定比另外兩個聰明伶俐,也許因為太過聰明所以讀書不成。除了伶俐外他還長得體面,是個帥哥,身高一米八幾,中年后不知道是嫌理發麻煩還是要使自己的造型向炫酷發展,便把頭長年剃了個光頭——這么一來頗似《烏龍山剿匪記》中的二爺,再加上他說話剛氣十足,不像我爺爺那么懦弱、三爺那么文弱,所以頗能振家威,作金石聲。
大概因為凡此種種原因,我二爺就得到父母的信任和偏寵,雖說兒子們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同樣是肉,肉和肉還是有區別的。也正因為如此,為日后的家庭矛盾埋下了伏筆。
我二爺年輕時顯出作為一個“武將”的可貴素質,他長得龍精虎猛、高大彪悍不說,還臂力過人,據說當年同齡中人掰手腕沒有人是他的對手,年齡大的也罕有匹敵。這腕力可不是敲石頭練出來的,他是公子爺們不拈寸草,硬是從娘胎中帶來的,要么說他當不了將軍做一個土匪也可以,可惜他什么也沒做成,我不知道《烏龍山剿匪記》他看過沒有,看那上面的“二爺”,他會不會想到這就是自己的原型?
那件怪異的事是他十七八歲時遇上的,它幾乎成為我們家族史上的轉折點。
那是夏日的一個黃昏,我二爺在江邊溜達,他們家離漢江不遠,常常到這里來玩。這時他的視野里突然出現了一只白狼,狼這東西很少有白色,他只見過白羊沒見過白狼。這只狼通體雪色,連胡須和眉毛也不例外,仿佛高原銀狐,又似千年得道的老妖。他頓時來了興趣,好比孫猴子遇上了妖怪追著便打,那白狼往山坡上逃縱,他在后緊緊追著。此時對岸有個熟人看到這一幕,高聲喝止,說別打別打啊,打了不好的!可我二爺正在興頭上,哪里肯聽,再說他年少氣盛一身是膽,渾身的力氣無處使,正要找個對手來玩玩。這狼不知道是老了還是有病,那一天發揮不佳,四只爪子沒跑過我二爺的兩條長腿,被二爺活活打死,拖了回來,吊在樹下展覽示眾。
可惜的是,差不多就在白狼被打死的同時,我太爺開始得病,而且越病越厲害,家人遍尋良醫無濟于事,半年后他終于吁了口氣,以死謝世,死時年僅四十九歲。
按照當時迷信的說法是,這只狼的魂魄找到了我太爺要索命報仇。這種事誰說得清呢,也許二者之間真有什么聯系,但我們所能知道的僅僅是,我二爺的確打死過一只白狼。
我二爺還有次“壯舉”是豪賭。不過知道這事內幕的沒有幾個人,因為上代人瞞得很緊,是我爺爺晚年偶爾一次和我大伯談起,我大伯偶爾和我父親說的,當屬事實。那是我太爺死后,我二爺晉升為家長,而我爺爺多在單位回家少,雖說家中他還是老大,但我二爺以強悍的氣質成為實際的掌門人,這也意味著他掌管著全家人的經濟大權。那還是新中國成立前,家道興隆,底子雄厚,我二爺不免手癢,常常翻云覆雨,想做個妙手如來搞點賺錢的事。空手套白狼是很多人的英雄夢想,他也想成為英雄,哪知此白狼非彼白狼,狼沒套著,反把自己套進去了。
平常都是小打小鬧,進進出出,不算太厲害。可這一次就可怕了,據說他最輝煌的戰績是:輸了整整十萬擔桐油。十萬擔桐油在當時絕不是小數目,幾乎就要傾家蕩產,如此大手筆讓他成為“空手道專家”——大有揮金如土、“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英雄氣概。
其實那都是癡人說夢,海市蜃樓,樓上觀景。當時的情景是我二爺整個人都焉了,盡管沒有尿褲子但也面如土色,他從沒輸得這么慘,在他的賭博生涯上達到了極致,瞬間從公子爺們成了叫花子,從此無關風月只關風雨。
這件事發生后據說我爺爺極力奔走,當時的情況是我爺爺的舅舅也就是我太爺的小舅子是國民黨的副縣長,但即便如此也不那么容易擺平,因為大凡豪賭的人物都是貫通黑白兩道的,你有靠山人家也不是吃素的,而且常在賭場上混都精得像銀鈴,不鳴自響。我爺爺當時好壞是國民黨縣財政局的會計,手中有點權力,在他和舅舅縣長的奔走斡旋下,此事最后像失事迫降的飛機那樣實現了軟著陸,挽回了頹局,至于其間的過程隨著我爺爺、二爺的去世已經湮滅,無從考證。
也就是說二爺差點給我們家族帶來顛覆性的毀滅,自那以后他當然是洗手不賭了,后來是新中國成立,他想賭也沒有機會了。
新中國成立后,這些地主老爺們的生活境遇就像電腦重裝系統一樣,一切清零了。所以日子便過得和大家一樣窮,開始了自食其力上山勞動的生涯。這時一大家子人我二爺仍然是家長——他仍然保持著地主老爺的習慣,吃飯基本上是吃獨食,我二婆像當兒子的一樣孝敬他、伺候他,每頓飯好吃好喝的都留給他。那時家里每年只分幾瓶香油,其他人是連聞也聞不著的,這香油每一滴都被我二爺吸進了腸子。他很會吃,很會享受,常常在日暮時分,去糞池舀一瓢糞來到江邊,沿江邊澆在淺水里。不一會就有魚兒來吃,他隨手將網一撒多半會網上一兩條,常常是一斤大小,拿回來,在廚房里三下五除二剖開,刮了魚鱗,交給二婆。二婆馬上煎炸,十分鐘后出鍋,一盤子魚端上來,熱氣騰騰,清香四溢,我二爺便就著這魚喝酒。他把魚吃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個骨架,酒一般也不多喝,喝得恰到好處,頗得保健大法。或者在沒魚吃的時候讓二婆給他烙一個油饃,這油饃表面看來一點也不“香艷”,甚至樸素,可內中大有玄機,把香油和芝麻放在中間夾層——我們那叫油層饃,聞之香氣撲鼻,油而不膩。把盤子這么大個油饃吃完,喝幾盅酒,渾身舒坦,血氣暢旺。基本上天天晚飯都是這樣。
當時我爺爺和二爺他們兩方兒女都在一起生活,可是早已習慣了他吃獨食,也習慣了他門縫里飄出的香氣,這香氣咫尺天涯,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這個新中國成立后還過著地主式生活的地主老爺,著實沒有虧待自己,他會享受,懂保健,慣于將豪放與精細兩種因素有效地結合在一起,創造出了健康長壽的絕世佳話——他一直活到九十五歲,直到兩年前才去世。
據說他去世時也沒遭什么罪,沒得什么病——無疾而終,是老死的。
這真是我無限神往的一種死法。
三
我大伯上學的時候新中國還沒成立,他學上得很遲,八歲才上一年級,那個時候正是我二爺在家“執政”的時期,他就是家中的實際皇帝,一手遮天,這個家就相當于一個袖珍國,他在袖珍國里統治了多年之久,直到新中國成立后多年,這種聚族而居的大家庭式生存方式才自然解體。
因為我二爺包藏私心,不想讓我大伯上學,到最后同齡人都上三年級了,我婆婆這個柔弱的女人也不想讓她的大兒子成為睜眼瞎,最后實在遮不住眾人眼目,二爺才放權讓我大伯去讀書。那時讀書很辛苦,早晨天不亮就起來打著火把翻山越嶺到學堂去,我大伯上學遲,但是成績異常地好,一直念到初中畢業,那一年全縣招幼師,培養幼師人才,我大伯一舉考中,兩年后就分配下來,先是在城關一小,后來下邊鄉鎮缺人才,把大伯借調下去,結果這一借就像劉備借荊州有借無還,并且越走越遠,最后在外地安了家。
我爺爺三個兒子,二爺也三個兒子,他對自己的子女倒是早早催促上學,幻想成龍成鳳,可惜這幾個家伙念書都很差,或者和他一樣對俗世的興趣更大,念書成了跑馬觀花的游獵之舉,每天往學校跑就仿佛去打獵游玩。他大兒子和我父親同歲,還沒上學前我太婆教他們打算盤,他大兒子長得頗為秀氣,又活潑好動,形象上遠勝于我父親。我父親和我爺爺相似,人很黏,不大說話。結果,同樣教的,我父親很快就會了,他們老大卻一點也不懂,迷糊不清。老太婆最后用當地的土話嘆息說:“唉,真是看起來黏黏的,卻是鮮鮮的;看起來鮮鮮的,卻是黏黏的!”
我不知道最初的恩怨是什么,或者是弟兄多了在一起不免產生對比,而一旦對比總會有弱的一方,于是便產生了羨慕、嫉妒、恨。對于我二爺來說,羨慕有沒有并不清楚,但嫉妒和恨也就是說因嫉生恨肯定是有了,他知道自己這一脈讀書不行,于是改換思路,發揮自己的專長,也就是他們的強項——跟你玩心眼。我二爺心眼靈活得像滾珠,玩我爺爺十個應該綽綽有余,如果我爺爺是個陀螺,他這一鞭子下去讓你轉個小半天沒問題。可惜天道有常,恒與善人,他的心眼太壞,從某種角度阻礙了他靈活性的發揮。
所以,但凡有稍大一點事他就召集自己幾個部下——兒子們開策劃會議,有時連兒媳也作為候補旁聽參加。其實是他心傳口授,面授機宜,給幾個兒子傳授狐貍經,具體分析在新形勢下如何高舉“智謀”的偉大旗幟繼續沿著他的足跡前進,把自己的集團利益發展壯大,在他的教化熏陶下,幾個兒子雖然沒有青出于藍,但是藍的程度明顯向著他期望的方向發展。
我始終鬧不明白,這些仇恨是從哪里來的,連上一代我的父親也茫然,他覺得這不需要理由。因為,在顏家莊上兄弟反目比比皆是,兄弟就像人的兩只眼睛,整天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難免不瞪一眼,成為斗雞眼,一旦成了習慣,這斗雞眼也就定了型。
在我二爺主政的那段日子,他處處壓制、打壓我爺爺這幫人馬。這可能與我太婆對他的偏愛也有關系,他是她最喜歡、最撐面子的兒子,因此對于家中他統治下出現的某些不公平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這偏心還沒大到分裂家庭的地步。我爺爺呢,自然是很少過問家政,他在縣城上班回來少,就是回來也對親人不聞不問,正是由于這種態度,別人才心安理得地欺負他的子女,你想打狗欺主,連主人都懶得管你,狗自然就沒有地位啦。
我二爺處處和我爺爺攀比,想以泰山壓頂之勢成為家族中絕對的老大,不幸的是他的幾個兒子沒有一個成器的,沒有一個可以繼承他的“遺志”,不說國家干部,就連個工人都沒有。但越如此他越想壓制這一脈,把自己腦筋開得像攪拌機,想盡辦法來整你。
到了后期已經失勢,從家長主席臺退下來的二爺,只能領導自己的小家。大家早已分裂,就連我爺爺的幾個兒子、二爺的幾個兒子也都成了家,各自另過。此時已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可我二爺還懂得連橫合縱之術,拼命拉攏我三爺這一脈整治我爺爺。
其實,我三爺早就在街上另過,對這些爭斗的事不感興趣,可架不住我二爺遠交近攻政策,屢次登門拉攏、煽惑、游說,功夫不負有心人,隨著年月一長,我二爺不懈的努力終于見了成效,我三爺和二爺越來越親近,往來越來越密切,我爺爺呢,本來對這些都是冷漠,幾乎絕交息游閉門不出,所以和我三爺也沒什么來往,除非有事才見一面。相形之下,二爺當然和三爺他們合成一股,就是沒做什么具體的事,沒出謀劃策,但只要一看他們往來頻繁,熱鬧騰騰的景象就使得這一方顯得寒磣寥落。
“文革”開始時,我二爺和新中國成立之初一樣短暫地倒了霉,作為地主分子代表,他常常被拉到村中心臺面上被批斗,可能這也是他惱火的原因。按理這個地主分子頭銜應該歸我爺爺的,他是老大,但我爺爺是地下黨,又長期不在家,主事的是二爺,所以他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地主分子,一般情況下誰也不敢打我爺爺的主意。
那是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年代,政治氣氛冷過冰霜,在全民狂歡的集體無意識下演進人性摧殘的新里程。其實整個“文革”年代讓置身事外的人覺得極不真實,十分荒謬。
我二爺在批斗會時又有不同,他是貨真價實的地主分子。二爺臉上并無多少委屈,做低頭認罪、默然無語狀,其實,低頭認罪是個假象,低頭未必認罪,“低頭”是統一要求,“認罪”是統一結果。與此相對的是,我二爺精壯高大的身子,他碩大的光頭在烈日映照下葫蘆般反光,具有某種迷幻效果,使他這一地主形象底氣十足,構成了某種“威懾力”,讓本來對地主充滿仇恨想敲敲打打的某些激進分子訕訕束了手。就因為這,在批斗會中他也沒吃多大虧。
后來有次批斗會是在村組進行,村組的中心位置就是我爺爺和二爺他們的院子。這次批斗會就在家門口展開,當我二爺知道這個消息后立馬倒頭而睡,人陸續來后,他做出病得要死的樣子,對負責人支支吾吾地說自己病了,實在不能出席批斗會。
“你不出席還怎么批斗,不就沒了主角嗎?!誰往臺上站?”負責人說。
我二爺于是斷斷續續地提示,自己這次大病在床不能完成神圣的革命任務,以往他可是從沒逃避過的,現在實在沒有辦法呀,渾身發軟,不能站起來。為了不影響革命工作,可以考慮讓他大哥臨時代替一下,反正就是兩個小時嘛!
組長一聽,有理,再說事到臨頭也沒有其他選擇,你總不能把一個病人架到主席臺上去吧。他以前是從沒逃避過,可見這次真有病,人總有個頭痛腦熱的。便命令幾個人把我爺爺拉出來批斗,在眾人眼里這也名副其實,他是正兒八經大地主的長子,經常深藏不露的家伙。
我爺爺時年六十多了,背有些駝,個子高大而沒有生機,像一截秋后的枯木頭,他的那個氣勢當然比我二爺差了許多,沒有我二爺精凝神聚的氣質,他老實巴交,默然無語,瞇縫眼望而無望,無望而望,不知是在悲憫眾人還是在悲憫自己。幾個仇恨地主的激進分子一見他這副模樣就來了氣,或者說來了力量,掄起木棍便給了我爺爺幾下,可憐我爺爺人老腿硬,馬步功底不扎實,向前撲倒幾次,可他又站了起來。其實不是他堅強而是不站起來不行,除非你的腿被打折。這些人打我爺爺是因為他們向來沒敢向我二爺下手,現在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機會,看我爺爺老實巴交,也沒什么威力,可憐好欺,就找他做了替罪羊。
這是我爺爺唯一一次參加批斗并且挨打的經歷。當天晚上,人群散盡后,我爺爺躺在床上,傷痛難忍,聽到我二爺從床上起來,在對面院子里呵呵大笑。二爺精神煥發,走路底氣十足,上灶房去溫了一壺酒,一個人在堂前喝了起來。
不知道我躺在床上的爺爺,那時作何感想。
四
客觀地說,我爺爺兄弟三人中,我二爺是個例外,是個變種。到我父親這一輩三個兄弟中,這個異數就傳到了我三叔身上,他成了一個變種。因為我父親和大伯都是老實本分人,只有我三叔異軍突起,書沒他們念得多,可書本以外的知識他們連給三叔做學生的資格都沒有。三叔為人非常機靈,腦子靈活,口才好——我不能定義這個“口才好”是優點還是缺點,或者什么時候是優點什么時候是缺點,反正他太能吹了,有時把你吹得暈頭轉向,定力小的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他說話口氣很大,大得像聯合國主席,而且口氣很滿,讓你相信這是真的,他真的可以做到,到這一步是需要天分的,就像阿基米德說他找個支點就能把地球撬起來一樣,可以說長江就掛在我三叔的舌頭上,還能給你建個三峽發電,如果你要雷鳴電閃狂風暴雨他也能一時三刻辦到,改變本來的天氣狀況。
我三叔沒當上廠長之前,在鄉下工作了一段時間,當然沒有正式編制,是個幫忙打雜的小職員,這份工作他大概只干了一年半載,就回來賦閑在家。
這時我父親和大伯都在鄉下安了家,所以家中只有三叔一個兒子,而我二爺那一支是三個兒子全在,我二爺就常給他們開常務會議,想法子擠兌我爺爺這一支。最嚴重的一次是,不知怎么弄的,幾乎是借題發揮,我二爺的老二跑過來在院子里大聲罵我爺爺,說我爺爺是膿包、窩囊廢之類。這就很失禮,作為一個侄子這么上門罵大伯,可當時的情景據說我爺爺在上房里待著,以沉默為金,一句話沒說,弓頭縮頸,仿佛修煉了千年的得道烏龜,然而他的身子瑟縮著,彰顯出樹葉子掉了都怕把頭砸了的“精神氣概”,很是令人不齒。當時老二在院子里叫囂,他們老三站在門口“聲援”,意思是以防意外,如果和我三叔干上了,隨時做個幫手。當然人家屋里還存著個老大,天兵天將多的是,還有老僧坐明堂,主持軍機,運籌帷幄。
當時的情景是,我三叔看到我爺爺一聲不吭倒吸口冷氣,經過決斷后他硬是把火壓了下去,只和老二吵了幾句,并沒有大動干戈。
這當然很傷三叔的自尊和面子,我三叔本來就個性強,不是受人氣的軟蛋。客觀地說,如果當時武斗我三叔不是對手,以一敵三,勝數微乎其微。文攻吧,自己口才再好,人家也是三張嘴,就是你把女人調過來支援,人家可是三個婆娘呱呱叫在那候著,早就等著圍攻你了。
所以要打打不過,要罵罵不贏,很傷他的腦筋,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家之所以有底氣還有一個原因,和村組干部關系好。這些組長村長之類其實是他們長期拉攏的角色,他們知道縣官不如現管,這些人一定用得著,所以提前把后路都鋪好了,今天吃一頓明天喝一頓,像喂狗一樣養著他們,如果出了什么事,也自有組長村長幫他們頂著。
結果他們還是失算了。我三叔的厲害就在這里,從本質上講二爺三個兒子沒一個素質可以勝過我三叔,他們也沒一個能力上肖似他父親。我三叔雖然只在鄉上混幾天,但和鄉長之類領導關系拉得鐵硬。在我三叔眼里,村組長之類根本不值得巴結,把飯給他們吃簡直是浪費。
這件事發生后的第三天,鄉上的一干人就來到了院子,鄉長一聲吩咐,武裝部干事就把我二爺的老二一繩子捆了起來,直接吊在院子里的榆樹上。然后把全村人都招來開會,讓他交代他的不良暴行。這一天他們很狼狽,二爺帶著兩個兒子眼巴巴望著被吊的老二,一臉灰白,無計可施。
雖然村長和組長像豢養已久的狗想試著替老二開脫說幾句話,但剛一開口就被鄉長頂了回去,他們唯有閉口噤聲,我三叔則拿個椅子坐在樹下慢慢觀賞。
最后,老二只得在眾目睽睽之下給我爺爺道歉,才被放了下來,我爺爺坐在樹下接受老二的道歉,一臉惶惑,拘謹不安。
本來在二爺這個最高智囊的一手策劃下,三個兒子執行,外面還有保衛防守的后備力量,是萬無一失的,可沒想到還是挫敗了,這很傷他的銳氣,尤其傷自尊,此后他們怯于我三叔的威力收斂了許多。
這樣好多年過去了,他們以待天時。風水輪流轉,沒想到也終于等來了自己的機會。
時間已經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爺爺也離世了,三叔的兩個兒子都在外面發展,很少回來。一個女兒也出嫁了,所以家中只剩下三叔三嬸兩個伶仃老人。
二爺那邊當然是枝繁葉茂,欣欣向榮,兒女成群,老、少、壯三代同堂。我二爺就像一個至高無上的太上皇,頤養天年,同時隨時準備欽點兵馬,御駕親征。
當然還是和我三叔對陣。
二爺和三叔這兩個重量級拳手都知道對方的實力,猶如針尖對麥芒,在彼此光芒的刺射中體會刺激和快感。
不過這時我三叔早已不復當年,首先是他身體太差,從廠長位子上下來,沒有了以前的人氣;再說兩個兒子不在身邊,家中缺少頂梁柱;最后,他身體不好后疏于走動,人際關系自然就冷落了下來,以前的人馬調動頻繁,也沒有了得力之人。
其實最主要的是,他患了嚴重的哮喘病,需不斷吃藥,連吵架的力氣都沒有。否則,就是他一個光桿司令,別人也會怯他三分。
三叔進入了他一生中最為晦暗的日子,像只漏了氣的皮球,再也跳不動了。與此同時,二爺的身體精力都很好,他的老二在組上當了組長,組長雖然是個芝麻小官,可農村都沒有大事,常常是芝麻小事,以芝麻官管芝麻很得當。
我三叔的日子就苦了。人家常常用自己那點權職翻云覆雨擠兌他,盡管損失不大,可到底使你心里憋屈,而我三叔是不能受氣的,一氣,哮喘加重,這就起到了以逸待勞的效果。最經典的一次是,某年夏天老二以組長的名義以整修水管為名,給三叔家停了水,因為水是從二爺那邊流過來的,白花花的水從人家那流下去,流到地上,但是我三叔家沒水吃,老二美其名曰要吃水到我這邊來提。我三嬸沒法只得一次次去提水,平時做飯之類還不說,夏天洗漱是很費水的,把我三嬸折騰得像一只運水的駱駝不斷往返,而三叔有病幫不上忙,這樣沒有兩天我三嬸就受不住了。加之他們院子都是柑橘樹,夏天正是澆水的時節,如果澆不上水就會干黃干黃的,到了秋季柑橘不光結得少而且苦澀難吃,送人都沒人要,也賣不出去。這一招可真歹毒,水龍頭接到人家那里而止,水放在樹底下澆灌,滿得四處流溢。
于是一邊是旱災,一邊是水災。
我三叔不是傻子,這么明顯地整治他,他雖有心無力,但到底吵了起來。老將當然沒有出馬,拿把椅子坐在窗前,怡然自得地慢慢觀賞,就像三叔多年前一樣。老二來到院子和三叔展開口戰,他連連進擊,咄咄逼人,我三叔卻上氣不接下氣,無力招架,幾下氣得劇烈咳嗽,脖子青筋暴起,嘴臉憋紅,我三嬸在一旁助戰,但無濟于事,那一方女人不用出面,老二一個人搞定,以“氣”勝人,我三叔是大病纏身的人,首先氣衰,即使三嬸在一旁再助威都不行。
戰局進行不到十分鐘,三嬸趕快將我三叔扶著搖搖晃晃往回走,因為如果再持續下去我三叔可能馬上會被氣死,一口氣上不來,不是沒有可能的。他本來就不能生氣,更別說和人吵架——這叫攻敵軟肋、蛇打七寸,以氣攻氣、不攻自破,當然是對方的謀略。
果然,這一役效果高妙,不用動手,對方就倒了,真可謂四兩撥千斤。我三叔的病情立馬加重,三嬸打電話向兩個兒子訴說委屈,兒子問,打了沒有?動手沒有?三嬸說動手倒還沒有。兒子默然了,不覺得有啥,本來清官難斷家務事,住在一起,難免磕磕碰碰,所以盡管三嬸他們一再叫兒子回來,可他們仍然無動于衷,繼續在外面掙錢,何況三叔經常住院,家里沒有一點經濟來源,他們也要不斷給家里寄錢的。
時間延續到一九九九年,也就是我爺爺去世后八年,就輪到了我三叔。最后,他躺在醫院的床上,生命到了最后時刻,兩個兒子回來了。他瘦成了一個骨架,下巴也格外短一些,他的五官開始走形,他的腦子一時糊涂一時清醒,在清醒的時候他的腦子只有一個執念:告訴他兒子自己死在仇人之前是多么于心不甘,他要他們繼承他的遺志,繼續戰斗下去,復仇到底!可這兩個常年在外面混的兒子顯然對這些婆婆媽媽的事失去了興趣,都漫不經心,一笑置之。
他們的神態明顯告訴我三叔希望已經破滅,他看到了他死后的結局,也看到了這件事的落幕,他徹底失敗了。天不假年,不能多喘一口氣,把他困在這個無端的悲涼境地。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瞪大眼睛,茫然地望著天地之間,不知道那一瞬間他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也許他看到了另一個世界擺脫了身體桎梏后自由的呼吸,他的身體正在慢慢死去,靈魂爬了出來,充滿向往。在一九九九年冬天最寒冷的盡頭,在世紀之末,我三叔合上了他沉重的眼睛,于是他眼前一片黑暗,世界一切沉寂,一切重歸于零,就像他沒有出生時一樣,進入了太虛幻境……
據堂兄說,給我三叔換壽衣時發現三叔原本閉上的眼睛睜開了,有眼淚從眼角逶迤流出,堂兄嚇了一跳,忙用手給他合上眼睛,然而沒隔一會兒發現又睜開了,于是再次給他合上——真是死不瞑目啊。
我三叔死時年僅四十六歲,而我二爺其時已經八十多歲了,依然健壯。
可惜我三叔人能命不能。這就說明,戰勝敵人最主要的法寶是要活得比對方長,否則一切都是扯淡。
我三叔死后,二爺那一方人都來幫忙,紛紛出力,殷勤而熱鬧。席面也在他們院子展開,他們是不由分說的半個主人,兄弟和合,看起來是一副多么團圓悌愛的景象!
這就是中國式兄弟,中國式團圓。
三叔的靈柩終于起程了,他要登山,與土為伍,從此成為泥土的一部分。現在首先把他移到室外,當他被搬運著從院子里門前經過時,我的二爺,這位當年地主的二少爺、實際的當家人,立于柚子樹下,望著披錦繡鳳的靈幃從眼前一步步走過,一寸寸遠離了人間煙火,嗩吶聲起,孝子號哭,鞭炮四起。他清楚這幕戲已經演完,這是最后的落幕,每個人最后都是這么被抬走的。于是,劇場空了,唯余觀眾。此時的他竟然面露悲憫,木然了許久。
三叔的墓穴選在高山之巔,與他爺爺即我的太爺葬在一起,據說那是個風水寶地。這爺孫倆在一起應該可以樂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