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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爺爺

  • 少年行
  • 杜柯
  • 8084字
  • 2019-11-19 18:16:33

我忘了介紹一下我們的縣城,它有個大俗即大雅的名字,叫鳥城。你可以說它大俗若雅,也可以說它大雅若俗。俗到極致就是雅,雅到極致就是俗,反正就是這樣的。不過它聽起來實在怪異,因為鳥城里沒有什么鳥,也不出產(chǎn)鳥,沒有奇寶異珍的鳥,只有自然饋贈的麻雀。這個吊詭的名字讓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實這還要感謝某一任縣長是個天才,原來我們的縣叫鳳凰,極其古老而又吉祥的名字。后來改制,聽說人家湖南已經(jīng)有一個縣叫鳳凰了,而且根據(jù)史料考證人家的鳳凰比我們的鳳凰老,也就是說人家的鳳凰大約相當于我們鳳凰的姑奶奶級別,自然沒有讓賢的理由,但全國在一個統(tǒng)一執(zhí)政黨下又不能有兩個相同的縣名,于是該縣長大筆一揮,改為鳥縣。這個名字令多數(shù)人大跌眼鏡,鳥是山東的土語,本是罵人的話,然而這位有鳥癖的縣長不管不顧一意孤行,他說,山東離我們十萬八千里,他鳥他的去,我自鳥我的。正好這位縣長不是文史愛好者,尚未看過《水滸傳》,不知道鳥是男人生殖器的代稱,所以置全縣男性下半身于不顧,非要把此鳥拎出來頂在頭上招搖過市,他振振有詞地解釋——你鳳凰再牛逼也不過是一只鳥,是鳥的分類,我現(xiàn)在是總稱,就像白馬黑馬都是馬,你硬要說白馬非馬那是自欺欺人,我這鳥處于一統(tǒng)江湖的地位,是鳥的統(tǒng)帥!

于是在這位鳥縣長的乾坤獨斷下,我們高雅的鳳凰縣變成了鳥縣,鳳凰城成為鳥城,全縣的子民都成為鳥人,這個鳥縣長徹底改變了全縣的自然生態(tài)和外界的觀感印象,使全縣成為養(yǎng)鳥大縣。

那次我們在鳥城看了場電影,是第二天或第三天,父親帶我們?nèi)タ赐隣?。因為二爺和我爺爺住在一個院落里,而三爺很早就成家立業(yè)移居縣城。我三爺那時候似乎六十多歲了,已經(jīng)退休,看著像個白面書生。如果說我爺爺他們這一輩里有貌似讀書人的,他就是第一個。我爺爺看起來是個比較憨厚、迂腐、木訥寡言的老頭子,不像是撥算盤珠的,倒儼如大單位管倉庫或看大門的。而我二爺絕似《烏龍山剿匪記》中的人物,就是里面的二爺,身子高大精壯,剃著光頭,彪悍,威武,我不知道他看過這個電視劇沒有,那簡直就是他的翻版。

我們在三爺家吃了頓飯,然后聊了會兒閑天,臨走時,由于我和哥哥沒有來過,人家照例要給點禮錢。父親客套說,哎呀,不要不要;人家說,拿著,一點一點!那簡直像古人在對對子。我和哥哥年齡雖小,但人小志氣大,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君子不取“不義之財”,也擺著手說不要不要。然而錢終于被他們?nèi)M衣兜里去了,后來這段程序就告一段落。

走在路上,我與哥哥就去摸身上的錢,這錢不聽話,像魚一樣,摸了半天才逮住。哥哥掏出的是一張一元,他覺得還不夠,又去摸,海底撈月,摸了半天,什么也沒撈出來。他確信只有一元錢了,于是看著我,想一比高下,結(jié)果我手里比他更慘,只有八毛,是一個五毛,一個兩毛一個一毛。我父親覺得此事怪異,表示不解,于是我倆繼續(xù)摸,我自認我的摸功已經(jīng)天衣無縫、爐火純青,然而我的口袋仍然空空如也,空得就像一個口袋。

不是我們貪財,這件事打破了常規(guī)思維,因為當時一般都是給三五元的,比如我的爺爺、二爺就是這樣??蛇@位書生三爺真是出人意料,給你一元倒也罷了,還給八毛碎票子,湊在一起,讓我忙活了半天。我和哥哥覺得錢少,但轉(zhuǎn)眼就忘了,只有父親一臉羞愧之色,覺得這次是把他當乞丐看了,他確實意識到自己地位之低下。哎呀,真是“一旦離京城,四海飄零人”吶!

所以說在二十多年之前,我就做過一次八毛黨,是老黨員了。

至于我的爺爺,那更是帶點傳奇色彩的人物,但他的“傳奇”不是傳奇,乃是奇怪。

這么說吧,我有時簡直不能相信我的身上流有他的血液。

因為我覺得,并且事實是我的爺爺是那么怪異,不可理解,你無法走入他的內(nèi)心,不知道他是什么元素構(gòu)成的。我懷疑他與我素?zé)o瓜葛,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物質(zhì),不幸的是我順藤摸瓜,從那根老藤一路摸下來,就發(fā)現(xiàn)我在他下面長著、躺著,也就是說我身上不可避免的存有他的血液,我從他血管中來,但我已經(jīng)不認識他了。

還記得若干年前他唯一一次到我們家時的情景,那時他七十多歲,為了躲避門上的親友給他過生日祝壽太鬧騰,特意跑到我們鄉(xiāng)下來,這也是他唯一一次看望自己的第二個兒子。時值隆冬,天氣酷寒,我放學(xué)后回來在火塘邊看見他,一個胖胖的老頭子,可是并不笑瞇瞇。他不像一般農(nóng)村老爺子一樣摸摸我的頭,問叫什么名字,幾歲了?他基本上不和我們交流,一句話不說,一天說話幾乎不超過十句,坐在椅子上如禿鷹斂神,眼皮似睜非睜,眼簾似掛非掛,真?zhèn)€眼觀鼻鼻觀心,狀若老僧參禪。

這讓我第一次對“人種”問題產(chǎn)生了不同的見解,因為我們這里沒有這樣的老頭子,他使我明白原來還可以有這樣一種人,他是你的爺爺,但與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好像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物質(zhì)。而在我們這里如果是爺爺和孫子,那就有著非同一般的關(guān)系,而這種關(guān)系不僅僅是血緣關(guān)系。

開始我與姐姐在他身邊繞來繞去,對他保持著足夠的興趣,只把他當成一個“老玩具”了。我們坐在他身邊的凳子上觀察他,接近他,只差“挑逗”他了,然而他不看我們,不為所動,面對我們的挑逗他心如枯井、目不旁視,或視而不見,仿佛一切俱不存在,他甚至不用知道我們叫什么名字,也不想知道。我哥哥還好些,他年齡大點,與老爺子保持了一定疏遠的距離,他常常倚門而立,目光投射過來恍兮惚兮,顯然比我們淺薄的探趣多了分思考。

我們不久就對這位老爺子失去了興趣,并能感到有他在時空氣的壓抑,仿佛他是個空氣壓縮機。

那些日子,父親少見地從街市上割回來幾吊豬肉,每吊數(shù)斤,因為街上的肉是鮮肉,而我們家只有臘肉,老爺子牙齒不饒人,吃臘肉猶如老馬啃樹皮十分費勁。我父親及時的孝子行為讓他心靈上獲得了安慰,其實父親一直對老爺子獨善其身的生存原則頗有微詞。在我爺爺退休之前,他一直在縣財政局做會計,掌管著全縣的“經(jīng)濟命脈”,新中國成立前他是國民黨的會計,新中國成立后他是共產(chǎn)黨的會計,不管政黨如何變換,他都穩(wěn)坐“釣魚臺”。但其實他是個優(yōu)柔、畏縮和死板的人,如果按照他的地位和資歷,活動一下安置幾個子女當然不是難事,但他袖著兩只手什么也不做,我甚至懷疑他從來沒有想過安置子女的事。當年我父親十八歲下鄉(xiāng)謀生時只有爛鋪蓋卷一筒,別無他物,沒有從家里帶走一根雞毛,和我媽媽結(jié)婚時窮得丁當響。

我父親算是“賣石灰的——白手起家”,所以一生吃盡了苦頭。這里當然有原因,我爺爺是地主。但你萬萬想不到的是,我爺爺還有另外一個奇異的身份,他之所以在新舊政黨執(zhí)政中屹立不倒,繼續(xù)做他的會計,是因為他是“地下黨”,這當然是在新中國成立前,新中國成立后就不叫地下黨了。這個身份莫名其妙,不可思議。如果翻開我們的縣志,或者打開一本叫《鳥縣慘案》的書(以前叫《鳳凰慘案》),上面就有我爺爺?shù)拿郑侯佒刂?。?jù)說我的爺爺是一九四二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還在延大學(xué)習(xí)過一年,相當于進修過,但他平時掩飾的身份是國民黨縣財政局會計,我不能想象這樣一個人會有如此勇氣和膽魄去玩兩面三刀的把戲,因為通過接觸和別人對爺爺?shù)脑u價來看,爺爺都是迂腐、老實、膽小如鼠的人,甚至還用了這么一句形容:樹葉子掉下來都怕把頭砸了。這樣一個人怎么會有如此的壯舉?那不是精神分裂嗎?

據(jù)說當年的情況是這樣,由于叛徒出賣,鳥縣地下黨受到重創(chuàng),國民黨劊子手痛下殺手,逮捕了一批革命志士,最嚴重的損失當數(shù)中共地下黨第一縣委書記潘振民落入虎口,據(jù)《鳥縣慘案》上記載,他身受重刑,背風(fēng)箱、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但他堅貞不屈,自始至終沒說出一個革命同志,最后英勇就義。同時被殺的有十幾人,但我的爺爺幸免于難,因為當時都是單線聯(lián)系,也就是說知道我爺爺并認識他的人只有一個,就是介紹他入黨的人,這個人咬得很緊,國民黨沒有從他嘴里撬出來什么。我爺爺還在白色恐怖之下受人之托將重要的革命文獻和花名冊收下保留,為了以防萬一,他將這卷包裹藏到一個山洞里,直到革命勝利共產(chǎn)黨進城后才拿出來,交給了組織。關(guān)于這件事在我父親的老家廣為流傳,爺爺雖然是老實、木訥的人物,但他的傳奇經(jīng)歷為他樹立了光輝形象,所以還頗受人尊重。

可以說爺爺是鳥縣慘案的幸運者。他的英雄壯舉與他的形象是那么不和諧,不搭調(diào)。如果不是《鳥縣慘案》的記載,打死我也不會相信這種杜撰的故事。但是黨史研究室里分明有本書這樣記載,而這本書在鳥縣黨史上無異于《圣經(jīng)》。

因此,我爺爺?shù)慕?jīng)歷直接挑戰(zhàn)了我腦細胞里負責(zé)想象的部分,并且強度激活了它,使我暈頭轉(zhuǎn)向。

現(xiàn)在話再說回來,回憶起我爺爺?shù)絹淼哪切┤兆??;锸?,是當時所有問題的重中之重,最初我母親在征詢爺爺吃什么時,他的回答總是說吃玉米粥,我媽媽覺得這是客氣,誰不想吃大魚大肉呢,所以仍然做她的白米細面,后來有幾天他一再重申要吃玉米粥,而且看他說的意思每天吃玉米粥就行了。這也可以理解,玉米粥在鄉(xiāng)下當然是壞飯,但對于鳥縣下來的退休干部來說,大魚大肉肯定是早就吃膩了,他對這個清淡的東西情有獨鐘,靠它洗洗腸胃是正常的。所以后來我媽媽就給他煮了一鍋玉米粥,正巧這日我父親不在家,等父親回來一看,說我媽竟然給老人家做最差的飯,對我媽一肚子火,認為她苛待老人。我媽媽呢,更有氣,反復(fù)說明吃玉米粥不是自己的意思,可我爺爺表現(xiàn)了一貫縮頭烏龜?shù)谋裕腋赣H和母親差點吵起來了,他只訥訥而語,并不用清晰的言語表明問題的實質(zhì)情況,因為他的表述并不堅決,而且半天才咕噥一句,這一句話被他的喉音消化一半,另一半勉強冒出來,我父親只逮住一字半句,所以他當然認為是老爺子的息事寧人之詞,越發(fā)對我媽媽不滿了。

這個不滿導(dǎo)致了此后幾天他們不是用嘴說話而是用腹語交流——俗稱腹誹。也直接導(dǎo)致了此后一連幾天伙食又是大魚大肉,盡管我爺爺明顯吃得不如吃玉米粥那么神仙自在,但他也沒堅決反對,這就使我媽媽進一步不滿,覺得把自己陷進去了,有冤說不出。

而通過這次玉米粥事件,雖說事實上因我爺爺?shù)牡絹砦覀兇蟠蟾纳屏嘶锸?,天天大快朵頤,但我的心中還是不能接受爺爺對這件事的顛倒黑白,怎么關(guān)鍵時候沒個清晰態(tài)度呢?又不是你當年在國民黨臥底打入敵人內(nèi)部,關(guān)鍵時候明哲保身?,F(xiàn)在革命早就勝利了,你要相信黨,要相信人民!

看來我這位共產(chǎn)黨爺爺真是大智若愚,在關(guān)鍵時刻進入了老子的境界,混沌一體,大打太極。

接下來,又發(fā)生了幾件令人不快的事,使我們對爺爺更是“刮目相看”。

說起晚上睡覺,我與哥哥本來睡大床,爺爺來了就把大床讓給他,我和哥哥睡對面那張小一點的床。兩張床隔得很近,所以晚上他在床上的一切活動我們看得一清二楚。其實那張大床每天晚上不是我和哥哥兩個人睡,而是三個,還有另外一個成員——我們家里的一只貓。此貓與我們的感情極好,溫順可愛、活潑機靈,為我們家庭生活中不可或缺之一員,冬天它睡在我與哥哥之間的縫隙,要么在我倆的肚皮上盤伏;夏天則在涼席的一角大睡,總之構(gòu)成了我們一向穩(wěn)定的金三角關(guān)系,此貓已經(jīng)習(xí)慣了夜夜在此處下榻。

可是不知是該貓的眼力差,還是有戀床癖,只認床不認人,明明我和哥哥已經(jīng)睡到對面了,它還是一縱而上躍到了爺爺那張床上,就在我爺爺身邊的空隙處身子蜷成O形,倒頭便睡,并發(fā)出慈祥的呼嚕聲。

貓?zhí)蟻頃r我爺爺正面朝里側(cè)睡著,他翻過身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領(lǐng)地被異族“入侵”,但這個入侵其實對他的休養(yǎng)生息沒有多大影響,床還綽綽有余,一只小貓睡睡又何妨,可我的這個資深共產(chǎn)黨員差點成為烈士的爺爺毫不猶豫將其一腳撥到地下。貓正酣然入睡,突然在夢里被一種外力推了出來,騰云駕霧,一時沒醒過來,但身體的本能使它在空中翻轉(zhuǎn)身子甩動尾巴掌握平衡,一個馬步扎落在地,它睜開眼時才醒悟原來自己是被人趕下來的,于是驚恐之余大叫一聲,對我爺爺齜牙咧嘴,表示不滿,帶著受傷的表情搖搖身子走了……

我與哥哥當時都不明白,一個老頭子為什么對一只貓如此不客氣,沒有仁愛之心。大凡人老了一個重要的品質(zhì)就是慈愛,然而在他身上我卻沒有看到這種品質(zhì)。我想他難道是對貓生而厭之?我只知道武則天是極度怕貓仇貓的,可我這位具有英雄色彩的爺爺怎么會怕貓呢?如果不怕貓那就是仇貓了,可他仇貓也沒有理由??!

我的爺爺不僅對貓不友好,對我們也很疏遠,而且,他似乎對身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他不說笑、不打牌、不下棋、不看書、不散步,他長時間坐在那里,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沒想,也許他得了老年癡呆癥。但分明沒有,他雖然話少,只要說,邏輯就十分清晰有力,他平時眼簾半掛,只要真正睜開又目露精光,注意力集中——這分明不是老年癡呆癥的臨床表現(xiàn)。

記得那年夏天我們家土豆豐收,是自家種植土豆史上前所未有的盛世,一個個土豆精神飽滿。它們?nèi)^般大小,蔚為壯觀。冬天的夜晚我們圍火塘而坐,有時就烤這土豆當零食吃。有一次我爺爺說他要吃土豆,但申明只要一個。立時我與姐姐的土豆欲被他挑起來了,也應(yīng)聲蟲似的說要,我哥哥則緊隨其后,于是這只土豆隊伍迅速壯大。母親去時就一共取了七八個,我爺爺看到后臉色怫然,說:“只要一個,只要一個嘛!你拿這么多做什么?”我媽媽解釋說,展航他們也要啦。但奇怪的是他置若罔聞,好像沒聽到,仍然近乎偏執(zhí)地重復(fù):“只要一個,只烤一個就行了?!迸梦覀兒苡魫灒婷嫦嘤U,盡管我媽媽對此解釋了幾次,他就是一根筋到底,不可理喻。

一直到我們吃土豆時他的臉色都有些羞赧,顯得心中有“不平之氣”,好像他吃土豆別人就不能吃,別人一吃他就有了排異反應(yīng)影響他的食欲。這是一種什么病啊,應(yīng)該屬于精神科的范疇。

他吃土豆的樣子令我們嘆為觀止。他人老了,牙齒不濟,剝皮吃的感覺就像老山羊啃玉米,看起來既滑稽又悲憫——當時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如果有天我老成這樣絕不會吃土豆,我保證不受土豆這樣的戲弄,那是對我們年輕時“咬牙切齒”的報復(fù)!

我們幾個孩子都像猴子一樣吃得痛快淋漓,我們的吃才叫享受,看他的吃真叫難受。但他對我們的吃仍然表現(xiàn)出極度漠視,如不存在一樣,眼睛都不掛一下,好像他的吃才是本分正當?shù)?,而我們是額外的、不合理的、非計劃內(nèi)的消費。多年后我猜想這是不是與他的本行有關(guān),是職業(yè)習(xí)慣使然?眾所周知他是會計,身上的每一個腦細胞可能都被會計化了,慣于用統(tǒng)籌學(xué)處理問題,精密計算、條分縷析,絕不允許節(jié)外生枝。哪怕這“枝”是多么的“細枝末節(jié)”到可以忽略不計。

這當然只是我的揣測,不能當真,職業(yè)性格如果發(fā)展成這樣,那天下的會計不都成了一個模子了?我爺爺顯然是另有來頭,與眾不同,極有個性。

關(guān)于我爺爺還有這樣一個耳熟能詳?shù)亩巫樱赫f有一次我爺爺總結(jié)全年賬務(wù),收入和支出,算來算去,出現(xiàn)了一分錢之差,抹不平。如果是一般管賬人就會把這一分錢略去,寫成平賬就行了,可我爺爺是個愛較真的家伙,你也可以說他具備高度的敬業(yè)精神,他反復(fù)多遍從頭開始,這賬很煩瑣,多算一遍要用好幾天,就這樣他又耗費了近半個月時間,不知殺死多少腦細胞,最終把這一分錢找了出來。他對別人的說法是:一分錢事小,可是賬不平嘛!由此也獲得了很多人贊賞,這其中有不少人是村里沒有知識的愚婦愚夫,他們佩服我爺爺這種精神,你看人家為一分錢多么認真啊,花了十來天工夫,誰有那么大的意志呢!

這也可以理解為我爺爺多么具備精益求精、一絲不茍的專業(yè)精神,對于一個會計來說,也許是必需的,然而我實在不能忍受他把這種精神濫用到生活的某些方面。如果生活里都像他這么較真,一根筋繃到底,不繃斷也成了神經(jīng)衰弱。

當時年齡不大尚是學(xué)生的我實在不能接受這老頭子為了一分錢而整得寢食難安兩眼昏花血壓升高,你說一分錢不會損害國民經(jīng)濟,不會影響國計民生,和他一起的同事有多少貪官污吏,一眨眼過手的幾百、幾千大洋就沒了,落入個人腰包,大家都像沒事一樣心平氣和,繼續(xù)過日子,你反而為一分錢弄得差點成便秘,最后賬是平了,可這平與不平又有什么不同呢,你背后也許只會落得被同僚笑話而已的結(jié)果。

就算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我承認我是個世俗乃至庸俗的人,我希望追求卓越,但我更喜歡常識。

通過我和爺爺短暫而疏淡的交往,我做出了以下淺薄結(jié)論:這老頭子并不具備愛心。也許,他藏得很深,他的心深不可測,我不過是盲人摸象,只見局部不見整體。我認為這家伙就像無理方程,是很難解的。

寫到這里有必要追述一下我那早逝的奶奶,這是件繞不過去的事,令人毛骨悚然。我父親的母親,在他十八歲那年就去世了,年僅五十歲。據(jù)說她在生病之初就找醫(yī)生看了,本來只是身體有點虛,醫(yī)生說吃五服中藥就好了。我爺爺當時也在場,信誓旦旦地保證給我奶奶抓藥吃,然后把醫(yī)生送走。然而令人崩潰的是,直到我奶奶病死,這五服藥仍然沒有吃到口。當時我奶奶手頭沒錢,我爺爺在縣城上班,不是天天回來,十天半月打個照面。家里所有的錢都歸我二爺管,他是家長,我爺爺也把錢交給他,但你要說他手頭一點余錢都沒有鬼都不信。開始我奶奶只是虛,出虛汗,后來就發(fā)展到咳血,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一年,到底不能再起來,最后瘦得只剩皮包骨頭,一直到病死,我爺爺也沒把他許諾的五服藥兌現(xiàn)。可以說奶奶一病至死,爺爺分文不出。

初聽這件事令人驚駭,我曾質(zhì)疑過它的真實性,后來我分別從姑姑和父親嘴里得到了答案,我父親當時回答得輕描淡寫,似乎是為長者隱瞞,或者不愿意提起過去的傷心事。而我姑姑就說得很仔細、很明白,她反復(fù)哀嘆我奶奶命不好,太可憐。最后,她把人生中的諸多悲劇都歸結(jié)到命運上。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看我爺爺,我覺得他已經(jīng)很立體了。然而還是很陌生,我摸不透,搞不明白。也許在這世上有些人你就是搞不明白,但他不應(yīng)該是你的至親吧,你連自己的至親都搞不明白還能把什么搞明白?我不能理解、不能相信我這位地下黨爺爺,為全國人民謀福利的爺爺,怎么連自己家的福利都謀不了?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救苦救難,連自己的妻子都屈死了,還怎么為大眾伸冤?

爺爺來我家的時候大約是舊歷十月末,前后待了十來天就走了。這年冬天天氣寒徹,我記憶里能清晰聞到空氣中那時的冰冷分子,他的身影也在我兒時的記憶里投下了模糊的一瞥。秋氣滿天地,胡為君遠行……他與我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交集已經(jīng)結(jié)束。

爺爺走時我正上學(xué),父親也在學(xué)校,是媽媽把他送走的。媽媽本來打算把爺爺送到大伯家,途經(jīng)村里的商店,爺爺進去歇息,他的外鄉(xiāng)口音十分引人注目,這時我媽媽手提一個塑料袋,里面是一款顏色深的厚布,是當初父親和母親商量爺爺走時該送的東西。爺爺從沒來過,走時不能讓他空手回去,給錢也不合適。我父親決定到商店去看有沒有合適的衣服,一看老人家穿的沒幾件,最后就買了做一套衣服的布料,反正拿回去就能做成衣服穿。這布料厚實,捏在手里沉甸甸的,是我們這里最好的。此時圍觀的熟人就拿出我媽媽手中的布料看,問這問那,我媽媽只好說是送給爺爺?shù)?。我爺爺這才意識到我媽媽手里提的是什么東西,然后他一改平時一言不發(fā)的“老成持重”,沒頭沒腦地就說:“要這干啥?沒有用——拿回去給展航做了穿!”

因為他說得直戳戳,毫不客氣,圍觀的婦女便紛紛勸他,說什么這是晚輩的心意,你一定要拿著!

然而我爺爺又近乎焦躁地重申:“要這有啥用?不要,不要,你拿回去給展航做了穿!”

我媽媽的臉色不免尷尬,就有人私下小聲說:“這老爺子說話怎么那么不中聽啊?!?

我爺爺處于四面圍合之中,是一片紛紛“勸降”之聲,但是他像西楚霸王一樣一意孤行,并不妥協(xié),要突圍而去。他執(zhí)意不要,我母親心想,東西買了怎么能拿回去呢,他現(xiàn)在不要,大老遠來空手拍巴掌回去,那三叔三嬸怎么看,哪怕就是根稻草也是個表示,不拿不行。

所以想到這里我母親就順勢將布料留下,自己趕快回去了。讓爺爺順著大道往我大伯家走,其實路程也不遠。

我爺爺是怎么到大伯家去的,并不重要,他當然是一路探訪去的??梢韵胂?,爺爺只得提著那袋布料一步三嘆地走。到我大伯家后,臨走時他果然“舊病”又犯要把布料扔到大伯家里,還好我大伯精明,硬是給他掛在肩上歪歪斜斜帶了回去。

這是我爺爺最后走時的一段插曲,需要說明的一點是,這款布料他之所以不要并非質(zhì)量太劣,因為城鄉(xiāng)差異,在我們這里最好的在他們那起碼也算中等吧,況且我爺爺是個不注重穿戴的人,他當時穿戴一般,也顯不出什么檔次來。這件事的解釋是,也許正因為他不注重穿戴所以才百般不要。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理解,因為真相是無解的。

就像有人說,沒有事實,只有對事實的描述。

所以我也可以說,沒有真理,只有對真理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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