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落大雪。小年也是年。今兒個是小年啊。從前，家里爺娘歡歡喜喜回來，灶上熱氣騰騰，無限的吃食就要擺滿一桌。有人迫不及待放鞭炮。在寒冬的夜里，亮出春的驚喜。童年的感覺逢著特別的日子就會跳出來，我們便又是小小孩子了。下雪，也落到夢里來。很圓滿的一個大月亮，低低的，在又密又清朗的森林里，夢里，知道這是俄羅斯大地的森林和河流。而月亮下一個人兒，則是俄羅斯的人。他在讀書，靜想，似乎是完全不怕冷的，那樣從容。我看見這畫面，就覺得人生充沛得美好極了。平靜，溫柔。仿佛是生命的根，悄悄地潛回去了。原來我們都是俄羅斯那里來的小小孩兒。后來，我們往中原大地來，一路走一路遺忘，中年之后，又一路走一路拾起過往。在遺忘和拾起之間，我們的罪與罰，善與嘉獎，如億萬年的頁巖，交疊層拓，后來堅固。有別的人路過我們的風景，呆看。這呆看的人是誰？我們哪知。正如我在今日呆看木心的詩和言。這一身風塵，錯處，又真美的男子，他真真地對著月亮優雅發言。這發言高尚而有貴族的血統。高尚，貴族，我用到的這兩個詞，不是大眾語境里常常提到的。這兩個詞是我們私用的。只屬于我們自己。
雪粉在外面，拋得到處都是。我們不出去，也罷。西伯利亞的北風呼號，大雪雄渾，漫山遍野，金針在正午靜靜爆炸開來，急遽的，大地的光芒，這些，今日不再有了。雪粉般的三寶知道雪天的日子正適合圍爐甜睡。俄羅斯之子般的愛人知道雪天的日子正適合理發，清爽地，大年就在一周之后到來。翻過這個年頭，那又一段嶄新的，不一樣的生命體驗的一年，可不就來了嘛？我們是站在村頭一棵樹下等待兒女歸來的老人。那兒女便是我們自己不斷的重生，新生。我們看見他們活潑潑，有說有笑，周身爽潔，內心坦白，目光里有對每一分秒的把握，便覺得欣慰。目光里有老人的仁愛，也有千年不老得道老妖的“哈！哈！哈！”。
從前，爺娘對于節日是絲毫不馬虎的。春天里，爺的生日，鹵肉斟酒，夜飯吃到很晚，慢慢地思量，說話，品酒，牛肉片切得薄勻，里面有筋的黃亮。中秋節，瓜果泡在井水里，到夜里用大的搪瓷平盤擺上，在月光下，似在供奉先人和仙人。那時的葡萄蘋果香梨正是一年里香味最濃的時候。小年，糯米酒正釀制好，蛋花和湯圓煮在里面，我們在很深的夜里吃夜宵，披衣圍爐。大年，包餃子。剁肉餡剁白菜，咚咚鏘咚咚鏘的聲音，在磚土墻、水泥地的平房里響徹一天。兩把大菜刀齊上陣，白菜汁水的清新撲鼻。
你看湯圓，餃子，團團圓圓的，又像元寶，多么吉祥。我想，爺那樣認真地用虎口的大力包餃子，一定是覺得這吉祥物是能夠給日復一日、有時低谷、有時也有希望的生活帶來奔頭的。所以，今日，爺不在人世間的小年里，我也要做吉祥的吃食給我們。
荸薺，是南方的一種水生植物的果實吧。它們潔白，脆生生，擁在一起，無辜安寧。牛肉餡一定不要買超市里現成絞好的，要選那帶肥帶瘦的牛腩，一長塊，踢去皮和筋絲，現絞。肉餡盛在不銹鋼的大盆里，看著滿敦敦的，佩服自個兒竟然就能駕馭這樣大的一件事來。過去看見爺娘在廚房里用很大勁的拳頭揉面，攪餡，砰砰地拍打，多么驚嘆他們的定力，——相信手底下的這些東西，終會成為能夠端上桌子的可口的食物。現在，我系著圍裙，袖子挽得高高，頭發盤得高高，要做一大份油炸牛肉荸薺丸子。
荸薺。先切成片，再改切成條，再切成小粒。你聽刀下有沙沙清脆的聲音。荸薺的汁水也是清甜的。你看它白白，圓圓，不正是一枚精致的元寶嗎？中國人喜歡在年的日子里與元寶樣的物什相逢。我便把荸薺請回家來，與爾共享。白沙沙的荸薺粒覆蓋在牛肉餡上。再切大蔥的碎粒，生姜的碎粒。不必太粉，有顆粒的感覺即可。也不可太大，那樣，炸制的時候容易伸出肉丸而焦煳。配料俱全，現在我可以加入各樣的作料啦。要輕手輕腳啊，三寶在里屋仰面大酣。它喜歡站在高高的冰箱上低頭看我在水池邊洗菜切菜，若我不注意擋住了菜板，它會歪過腦袋極力地要看見，仿佛電影被人擋住，而要極目遠眺那樣。我便常常一面切菜，一面抬頭看它微笑，要把切菜的全景呈現給它，否則便是我太不體貼了。待我打火、支起油鍋時，它早已跳下冰箱，翻飛而去了，怕油煙將它雪粉般的毛兒熏出味道來。我恨，你這樣愛惜自己，而我呢？它便回我一句，這丸子我并不喜吃的，你們自己要吃，當然得被油煙兒熏，關我甚事！
好吧。我便來調餡這等大事。海鹽，很奇怪，果真有大海的味道呢。生抽，小心，那顏色太感人了，只一小勺，便把餡料殺得醬紅淋漓。蠔油，略甜，是可以提鮮的，因我從不用味精和雞精，蠔油是可以頂替它們又不致太過人工制造的鮮味。蔥油，雖然有大蔥的顆粒攪拌在里面，但廚師的好大喜功心理使然，蔥油如一枚炸彈爆炸出千倍的蔥的味道來。花椒油、牛肉與花椒是頂合適一起在油鍋里翻騰出濃烈的民間情感的味道來。水淀粉，肉質更嫩，但不可太多，畢竟我們做的是家庭肉丸子，不是超市里的機器Q丸子。面粉，手掌心那么多，為的是肉更能團結在一起，下鍋不會散。料酒，不可太多，有那么一點點發酵的甘醇的味道，對于肉的太動物性是一種消解。可以加一點黑胡椒，也可不加。我感覺加了黑胡椒的牛肉丸是陽剛之氣在身，不加則有陰柔純粹之美。跌入兩個雞蛋，再用水龍頭滴答滴答的水自然而下，然后用手掌攪拌，揉勻，順時針轉圈一百下，把一種力道貫穿進去。柔嫩多汁就是這樣來的。用保鮮膜封閉。它們便自省去吧。為的是味道的充分釋放，圓融，略略有那么一點兒發酵的意思。總之，它們懂得怎樣去做。
我洗凈了手，在三寶身邊略坐一坐。它在睡夢里略略抬眼看我一下，又兀自睡去。多么潔凈溫柔。貓兒使我懂得，不貪不癡不懼，是多么好的品德。從前，我們是連一只貓也不如的虛妄和鬧騰。咪子去世的時候，我對M說，是咪子教會我懂得該做一個怎樣的人。咪子的一生，潔凈坦然。她走的時候，也顧及我，不愿我眼睜睜看她掙扎而痛苦，特選了我出差的日子，靜悄悄離去。M和衛平夫婦送她去醫院，又將她葬在小河邊。待我回來，她已在地下酣睡，平靜而有微笑。我捧住她的小小墳頭，恨她棄我。又感激她，用純潔的一生教化我。
一年過去，想起這一年的這些個大事情，悲歡齊來。卻又是對新的一年充滿嶄新的力量。打火，倒入油小半鍋。右手執吃牛排用的大號不銹鋼叉子，并有一雙筷子預備著。左手揭去保鮮膜，待油煙兒騰起，握住一掌肉餡，略略一擠，虎口那里便擠出來一個圓圓的丸子。然而不一定正合心意，便松一松虎口，讓那丸子上下周轉一番，便更圓更大小合宜了。右手的叉子過來，從虎口那里平順地接過去，下鍋。一個圓圓的小丸子就成了，它在油鍋里靜默，不要去動它。待它外衣的那一層膜形成，輕輕地給它翻身，這樣它就不會有破口而吸收進去太多的油。火關小，炸久一些，要炸透，而且金黃，因為剛出鍋的丸子最好吃，要完全地斷生才可。一個一個的丸子從虎口那里騰躍出來，我們的元寶樣的吃食，吉祥的吃食，我們都喜歡大歡喜和大悲傷之后的大平靜。平靜如溪水，和溪水邊一棵早春的鵝黃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