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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狂人日記

  • 伊人獨走
  • 楊揚
  • 3654字
  • 2019-11-19 18:30:22

嘗聞世間無奇不有,我莫無存疑,尚未感奇異謬事。

我之友善者漠生,言語怪誕,生性無忌,歷言其腦莫大,容天下,納世界,無所不含,自詡曠世絕代。我甚有所惑,心存疑忌,以為誑。數有涉獵,與彼情深義重,無所不談,言談舉止間,適感其言善辯,辭藻精辟,非比一般。

但聞其抱病,屢去見望,其以心病相托,言曰:“知我心者,托以心書?!庇嗖粍贅s幸,庋存其卷,今以示。

觀古今書,魯迅先生筆下據說有位狂人,其癥曰“迫害狂”,余心察漠生筆記,方知其患——“壓抑狂”。

我近來更不比尋常,愈懶而愈憚忌。其實又怎能怪我呢?那些人多么可怕!在他們面前我連提一提腳、伸一伸手都自然不起來。天總是下著雨,還刮著冷風,他們就像那雨,就像那風,好生歹毒!似乎我是他們的公敵,他們合起來要報復我。我整天提心吊膽,他們稍發出一點聲響,我就會嚇一大跳,一蹦而逃。

這些人都著了魔道。我想這個世界是“唯我獨清的”,我不和他們同流合污。我為我把自己和陶潛歸到一類人而得到安慰。但是,我的身邊也都是妖魔,我怎么才能擺脫他們的陰謀?

我懶得有理,忌憚得實在。

天總是下著雨,還刮著冷風,這樣的魔鬼的世界如同這樣的魔鬼的天氣。

午夜里我醒過來,感到強烈的窒悶,一條火舌吐過來,先是刺著我的眼睛,使我失去了睜閉的本能。我不能見物了。啊!莫非那個瞎子說得對,我在今年是有些事的。我驚慌起來,不知所措,我想要抓住被褥,但抓不到——我抓到的是魔鬼的手,冰冷冰冷的。我趕緊放手,我的手不知道該放到哪里去,但接著,我就連手在哪兒都不知道了。

忽然,“吱呀”一聲,房里光亮起來。母親走了進來,我才發現自己坐在地上,抱著兩只腳,我懷疑那腳不是我的,母親仿佛有些彷徨,她的眼睛放出犀利的光,兩只腳交替地一前一后地擺動,朝我走來,我才懷疑起那目光,她一定是要捉我回去向魔鬼邀功了,但我沒有力氣做出反抗,我渾身酥軟無力,任她擺布。她把我放到床上,用被包死,說了些叫我安靜的話。又吻了我一下,轉身就關了燈出去。

房里漆黑一片,那光又被母親收了,我這才想起起先那火舌也一定就是她放來吸我的精神的,只有能放才能收的。我愈加害怕起來。母親原來也和他們是一伙的。

我又想起那凄冷的臨行的吻,母親已十多年沒有吻我。這一吻看來非同小可,我感到這張床隨我一起抖了,難怪她說我這幾天的行為古怪,原來只是下個預令。我敢確定,母親那一吻必定吸盡了我的精髓。

如果不是我謹慎,我恐怕真的死了。

晌午,我去打飯,只剩得我一個人了,我不敢擠在那魔鬼的群眾里搶飯吃,我平時連看都不敢看他們。

那個食堂伙工用那冷峻的目光瞅我,我便感到全身都冷颼颼的,我看他時,覺得他似乎是餓狼,而我是羊羔。我伸手去奪飯盆,但他硬是撇開,我抓了個空,他又舀了一勺湯潑在飯里,把盆遞過來,咧嘴一笑,那一排雪亮的牙齒露出來,這讓我更加肯定他是早便成了魔鬼的,我看出它們一個個在笑,似乎摩拳擦掌,要來撕咬我。我撒腿便跑,后面傳來一陣刺耳的笑聲。

我藏到廁所里去吃飯。就在我正要扒飯的時候,突然又浮現出那張笑臉,那排牙齒。我心下一驚,聞到一股特殊的氣味,我看得分明,飯上確切地貼著一層油膜,我立即警覺起來,那個人向這里加了什么?呀!我詛咒這種卑劣的暗殺行為。

一個蒼蠅飛到上面吮起來,我未細想便倒掉了它。

蒼蠅大概死了吧。但,那本來是我的。

我回家去。

我不喜歡見人,又不愿意待在家里。

“媽媽,我可以出去嗎?”

“哦,這是不行的?!?

“就一會兒,好嗎?”

“我看你還是進屋去,聽話啊,就要考試了?!?

她說著,那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一點一絲都不放松。我不寒而栗,掉頭就進了屋。

沒有關門,我又去關上門,透過一隙的門縫,我看見母親正和父親商議著什么事情。我看得出他們有些神經兮兮,時而模糊地說著我的名,時而向我這邊看,我立即關上門,又閂上。他們不讓我出去,還怕我跑呢?他們總歸是要在吸干我的精髓之后,送去給魔王的。

唯一做不完的是作業。

當然,我心里很清楚,這是他們剝奪我的精髓的行當。并且,他們能夠做到雙管齊下,除了勸我加緊,還用人無法忍受的言調欺騙我,說我聰穎明智、前途無量。最讓我無法忍受的是他們居然厚顏無恥地跟我講什么忠孝仁義、安分守己!

這些話我都不懂,所謂的什么“明智”,不就是慫恿我皈依魔道、為虎作倀么?要我安分守己,無非是警告我要老實點,他們是小看了我,又怎么知道我是并沒有打算跑的。

這個世界是被妖魔占據了的,哪兒都一樣,哪兒都去不得,哪兒都是妖魔占據的。

太陽被魔鬼藏住,光明也就無所謂。

這夜里,有一彎模糊的月牙兒,星星并沒有,月兒也就伶仃孤寂,她像是被人束縛了起來,昏昏沉沉的,仿佛要爆發掙扎,卻被那繩勒得更緊了。

一會兒又不見了,找也找不著。

房里風很大,這堅固的墻壁怎么透風呢?接著我發現風只是房里有,外面卻并沒有一絲兒,要不縹緲的輕飄的月光怎么不抖一下呢?一下都不抖,卻不見了。

他們大約覺得到時候了,母親與父親竟然當面論起我。

“這是怎么了?”

“我也覺得他愈加異常了?!?

“總是疑神疑鬼的。”

“胡說八道?!?

“還是帶他去看看。”

我心里自然明白,他已經急了。我們的精血已經耗盡,精神已經崩潰——是該去見魔王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們進了里屋,商量了一些麻痹我的方案。

我已經屈服了,我其實沒有能力反抗,他們未免多此一舉,我從小讀了許多的文章,深懂得“百善孝為先”的道理。盡管他們那樣待我,但他們終歸是我的父母,我是正派的人,我不會反抗。

那個穿著天使服的人,一定也是個陰謀家。他那雙深邃的冷厲的眼睛前擺著一副眼鏡,想作為他文明的外衣。但,我是能看透的。

我的祖母也便死在他手里,他的那個圓東西對著我的祖母的心,那樣地一彈一彈,祖母也就死了。他依然那么年輕,我看來是非死不可了。我哀求地望一眼我的父母,他們不管我。這也難怪,他們是一伙的。

我被按到一把椅子上,那個可怕的陰險的東西就懸在邊上,他還用這種手段,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的父母就站在我兩邊,防止我逃跑,他們就差這最后一遭,所以,也就格外小心,而我的最后的精神就要像祖母一樣喪死在這里了。

他用兩根鐵鉗一般的手指掰大我的眼睛,我正視他陰冷的雙目,不由得心如擊鼓,我那個桃狀的東西從沒停止過彈擊,但沒有一次如此劇烈。

他又看我的口,摸我的胸膛,他的手是冷冰冰的。很長一段時間,他一定在確定我到底還剩余多少精神。

我父親被拉到邊上跟他說話,他們的聲音非常小,我聽不大清楚。但我又豈會不知道,他們是在核實我余存的精神,又商議怎樣對付我。難道不是嗎?他們斜射過來的眼光分明證實了一切。

那個虛偽的人伏在案上又寫了些什么,給了父親。他們一過來,母親便問:“到底怎么樣?”

我懷疑她何至于急成如此,我已被她捏在手心了。從那一夜起,我愈來愈感到母親的莫名的急躁。想到以前的慈祥的母親,卻淪落為魔妖的幫兇,我不禁潸然淚下。

他們怎會懂我的淚,他們當然看不懂這真情的淚,他們已經失去了感情。

“哦!你這是怎么啦?”母親禁不起好奇心的驅使,問道。我沒有回答,覺得沒有必要。

“你務必保持心平氣和,不要想太多?!碧搨蔚娜说哪请p眼睛又那樣地看著我。但我的父親也就向他告辭,我覺得那是祝福。

我那樣地活著,住在我身邊的人都徹底地變了魔鬼,他們的那種冷笑,直凍住我的血液,他們的聲音直搏擊我的心靈。我毫不折服,在磨難中堅韌地活著,而他們則更瘋狂地嘲弄哂笑。

這些瘋了的東西,原來卻是人。

我不認識太陽,那個圓的東西在我腦海里沒了影像。

風,吹不完的風。我心里異常平靜。

但是,接著便下雨……

今天,沒有雨,連風也沒有。

我不想悶死在房里,有人在玩乒乓。是的,乒乓球,那個小球,我還能判斷那是乒乓球。

我走到那里去,它那樣地跳著,像個快樂的精靈。那些是我的伙伴,他們叫我上,揶揄我去破壞那個自由舞著的精靈,就像他們本身破壞我們的精神一樣。他們的那種古怪的舉止,令人作嘔。

我安靜地站在一旁,我是正派的人,我不會蓄意去破壞一個精靈的自在。

他們說我莫名其妙,接著便是下流的舉動了。他們齜牙咧嘴地笑,那樣地笑個不停,令我心煩意亂。我自知我是勇敢的,我竭力壓抑我的火氣??墒牵麄兪悄菢拥臒o恥與強大,致使我的勇敢屈死于邪惡了。

當我再一次看到那飛舞的自由的精靈時,我的血開始沸騰了,我的心便伴著它一起跳開來,愈跳愈猛,仿佛立即要從嘴里跳出來。??!它簡直不愿取道腸胃從嘴里出來,而要蹦開一個洞,從胸膛直接出來。

我要瘋了,它依然那樣跳著。

我沒有回頭就跑開……

我不得不懷疑這樣的世界沒有末日。

什么是永恒呢?那些樹還在,是綠的;那些山還在,是冷硬的。我還活在這世上,這世界不變,依舊是妖魔的。

十一

我從小便是有理想的,我一天到晚對自己說:

去找副棺材吧!一副好的枋子。人生下來最重要的事莫過于為自己找一副好的棺材了。

終于,我學會了騎自行車,但這樣的速率,又到哪里去找呢?

我迷失了方向。

十二

我愛上了跑步,一分鐘能逃一千米。

但,我記得,孫猴子怎么能翻出佛祖的手掌?

十三

《圣經》是本好書,我試著要背了它。

那么我背了它。

可是,耶穌死得太早。

十四

我什么都不會做,我不知道該怎樣做,我不知所措。

我懷疑了我的決心。

這世界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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