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經濟改革與發展研究報告:經濟增長新動力選擇(2016)(中國人民大學研究報告系列)
- 王一鳴 林崗 馬曉河 高德步
- 4877字
- 2019-12-21 14:31:58
一、國內外環境變化與發展動力轉換
中國經濟發展動力轉換是外部環境和內在條件變化相互作用的結果,也是符合經濟發展內在邏輯的變化過程。
(一)外部環境:金融危機后全球經濟的深刻變化
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世界經濟經歷了從美國金融危機到歐洲債務危機,再向新興市場產能過剩危機演化的過程。當前,世界經濟呈現出緩慢復蘇態勢,但復蘇進程仍面臨多方面的不確定因素。從中長期看,金融危機不會改變世界經濟的增長趨勢,但全球經濟進入新一輪繁榮不僅需要增長動力由外生的政策刺激向內生的自主力量驅動轉變,而且需要結構性改革和科技創新成為新的經濟增長源泉。
1.全球經濟陷入低增長困境
金融危機后,世界經濟呈“低增長、低通脹、低利率和多風險”的態勢。發達經濟體延續緩慢和不均衡的復蘇態勢,增長率略有回升,這主要得益于美國、英國經濟回暖,以及石油價格下跌和寬松的貨幣政策。美國的就業增長和物價相對穩定,但經濟增速回升的持續性低于預期,對全球經濟的帶動力減弱。美國大選后的政策不確定性也將影響全球貿易投資和資本市場的穩定性。歐元區核心國家的經濟有所改善,但整體增速仍相對疲弱,德、法等主要國家進入大選周期,結構性改革難以推進,加之難民事件和英國退歐的后續發酵,增大了復蘇進程的不確定性。日本經濟增長持續低迷,僅靠貨幣政策刺激難以擺脫通縮和低增長困境(見圖1—1)。石油等大宗商品價格小幅溫和回升,有助于部分新興經濟體擺脫困境,縮小國際收支缺口,減小貨幣貶值壓力,但受結構性改革遲滯的影響,經濟轉好仍面臨諸多挑戰。

圖1—1 美、歐、日經濟同比增速(季度)
資料來源:Wind資訊。
全球經濟陷入低增長困境的原因在于結構性改革遲緩。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以后,美國、歐盟、日本等主要經濟體都采取了史無前例的量化寬松政策,通過直接購買資產和債券、降低利率甚至實行零利率或負利率等方式,提高市場流動性,提振市場信心。但從實際效果看,全球經濟復蘇遲緩,市場需求持續低迷,大宗商品價格大幅回落,主要經濟體勞動生產率增速放緩。過度寬松的貨幣政策使國(公)債收益率大幅回落(見圖1—2)。歷史上從未有過的超低利率一旦出現逆向調整,就將導致全球資產重新定價和債務條件惡化,引發國際金融市場動蕩和大規模跨境資本流動。可見,過度依靠需求刺激并沒有取得預期效果。需求管理的短期政策雖在抵御危機沖擊上發揮了一定作用,但中長期結構性問題并沒有得到根本解決,增強經濟增長動力還需要推進結構性改革。
2.國際分工格局加快重構
金融危機前,國際分工呈現出“美歐消費、東亞生產、中東拉美提供能源資源”的“大三角”格局,歐美國家是主要的產品消費市場,東亞國家是主要的生產基地,中東、拉美、非洲等地區是主要的能源原材料輸出地。國際金融危機后,這種“大三角”分工格局悄然發生變化。美歐等發達國家(地區)被迫改變負債和過度消費的模式,試圖擴大投資和出口,拉動經濟增長,推動部分高端制造業回流;新興市場國家開始更多地轉向通過擴大內需拉動經濟,人力資源豐富的東亞國家憑借勞動力的低成本優勢,搶占勞動密集型產業的國際市場,但短期內還難以成為拉動全球經濟增長的主導力量;能源原材料生產國迫于新能源技術快速發展的壓力,調整單純依賴資源出口的發展模式,謀求依托資源優勢延伸產業鏈,提高產品附加值,但實現產業多元化仍然任重而道遠。

圖1—2 美、歐、日國債收益率(1年期)
資料來源:IMF。
全球分工格局加快調整,跨境資本重新配置,各主要經濟體都力求通過結構性調整提升分工位勢,爭取更有利的分工地位,搶占國際競爭新制高點。主要發達國家紛紛加快發展新興產業,加快數字技術和制造業的結合,推進“再工業化”,力圖搶占未來科技和產業發展制高點。發展中國家也加快發展具有比較優勢的產業和技術,謀求實現跨越式發展。可以預見,未來國際產業和技術競爭將日趨激烈,圍繞新能源、氣候變化、生命科學、空間和海洋開發的技術創新更加密集,全球范圍內綠色經濟、低碳技術等新興產業蓬勃興起,將加速催生新的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
3.全球貿易增速持續低于經濟增速
全球貨物貿易增速的波動大于經濟增速的波動是世界經濟運行中的規律性現象。當全球經濟增速下行時,貿易增速下降的幅度更大。全球產能過剩,資本品貿易大幅收縮,以及全球價值鏈分工調整和轉移,對全球貿易尤其是與制造業相關的貿易造成了持續沖擊。2012—2015年,全球貿易增速已連續四年低于實際經濟增速(見圖1—3)。雖然我國在全球貿易中的份額仍保持上升勢頭,但受全球貿易收縮影響,出口增速也持續下降。從大多數國際組織的預測來看,未來3~5年,全球經濟增速仍將處于低位,貨物貿易增速難有大幅回升。受國際大環境影響,今后一個時期我國進出口貿易仍將持續低迷。

圖1—3 全球貿易增速和全球經濟增速對比
資料來源:IMF、WTO。
全球貿易放緩與經濟活動疲軟、投資不振導致的資本品貿易萎縮密切相關。根據IMF的測算,全球貿易低迷的75%左右可以用投資不振來解釋。反過來,貿易持續低迷抑制企業擴大投資的意愿,進一步使全球經濟不景氣。20世紀70年代以來,全球貿易和資本支出實際增速的相關性超過0.92。當前,利率水平處于相對低位,基礎設施建設、新興產業、人力資本投資對貿易和經濟復蘇至關重要。但由于發達經濟體債務高企,財政擴張政策受限,新興市場受制于經濟治理機制不完善和企業債務水平高企,擴大投資面臨諸多困難。當前,全球貿易的增長仍在放緩,可大規模產業化的新技術尚未形成,新技術對設備投資拉動力不足,這都抑制了全球投資的增長。
4.地緣政治動蕩加劇全球經濟復蘇不確定性
國際金融危機后,全球收入差距擴大,最富裕的1%人口掌握著全球一半以上的財富。經濟不平衡發展、地緣政治動蕩等因素引發全球性難民危機。根據聯合國難民署的報告,2015年年底全球難民達到6530萬人,首次突破6000萬人,全球每113人中就有1人流離失所。難民大規模遷徙給接收國帶來了巨大的經濟負擔,引發了嚴重的社會矛盾和政治沖突,民粹主義、保守主義、極右勢力和反移民思潮抬頭。歐美發達國家(地區)借助國內制造業崗位流失、貿易傾銷等議題,設置新的貿易投資障礙,保護主義大行其道,資本、商品和人員流動面臨更多的壁壘,全球化進入“剎車狀態”。全球收入差距擴大、反移民傾向加劇、逆全球化思潮抬頭使全球經濟政治化傾向趨于明顯,使艱難復蘇的全球經濟蒙上陰影。
隨著我國在全球經濟中的地位發生變化,針對我國的貿易投資摩擦趨于常態化。近年來,一些國家在知識產權、政府采購、人民幣匯率等問題上頻頻向我國施壓,今后類似問題出現的頻率還會提高。盡管國際上越來越多的人認同中國的和平發展,但仍有一些人對中國抱有種種疑慮。發達國家抑制我國和平發展的戰略意圖更加明顯,一些發展中國家對我國發展壯大亦持復雜心態,我國發展的外部壓力和風險增大。我們必須充分認識國際經濟環境的復雜性,把握我國在全球位勢上的新變化,注重從變化的形勢中捕捉和用好發展機遇,為我國經濟發展創造更加良好的外部環境。
(二)內在條件:中國經濟發展進入新常態
在經歷了三十多年高速增長后,中國經濟正在發生階段性變化和系統性調整,這一輪變化和調整有國際金融危機后全球經濟深度調整的背景。
進入新常態的中國經濟首先表現為增速換擋。自2010年以來,中國經濟在波動中下行,GDP增速從2010年的10.6%逐步回落到2015年的6.9%,下降了3.7個百分點。若觀察季度增長率,則GDP增速從2007年第二季度的14.8%降至2016年第三季度的6.7%(見圖1—4)。經濟放緩受全球經濟環境變化等周期性因素的影響,但更主要是受內生結構性問題的影響,根本原因是傳統增長方式已難以為繼,到了需要進行系統性調整的階段。

圖1—4 2007年以來經濟增長率的變化(季度)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
1.勞動年齡人口減少和占比下降
低成本勞動力的充分供給是過去三十多年我國經濟高速增長的重要源泉。但隨著“80后”“90后”等獨生子女一代進入勞動年齡和他們的父母進入退休年齡,勞動年齡人口已經出現拐點。根據國家統計局的研究,2012年我國勞動年齡人口開始減少,之后呈持續減少趨勢,2015年我國16~59歲(含不滿60周歲)勞動年齡人口為91096萬人,比上年年末減少了487萬人(見圖1—5),勞動力供需形勢繼續逆向變化,由此帶來的后果是,勞動力供給增速持續下降,勞動力成本不可逆地上升,經濟增長必須更多地依靠勞動生產率提高和創新驅動。
2.高儲蓄率和高投資率向下調整
人口撫養比上升和生活方式變化帶來的預防性儲蓄減少使儲蓄率發生變化。實證分析表明,儲蓄率與人口撫養比呈逆向變化關系,撫養比每上升1個百分點,儲蓄率下降0.8個百分點。過去一個時期,我國儲蓄率的持續提高與撫養比的不斷下降是分不開的,但這種情況會隨著人口年齡結構變化和老齡化進程加快發生改變,人口撫養比趨于上升,全社會用于養老的支出持續增長。這些變化促使高儲蓄率向下調整,我國儲蓄率已由2010年的50.9%分別下降到2014年和2015年的48.8%和48.4%(見圖1—5),雖然仍保持接近50%的高水平,但向下調整的趨勢已經形成。儲蓄率的向下調整必然使投資率下降,依靠投資的高增長支撐經濟高速增長的局面將發生變化。

圖1—5 勞動年齡人口和儲蓄率變化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
3.勞動力再配置和技術引進的外溢效應減弱
我國過去一個時期要素生產率提高的主要原因是勞動力由生產率較低的農業部門向生產率較高的制造業和服務業部門轉移。通常情況下,制造業和服務業的平均勞動生產率是農業的5~7倍,只要這種轉移過程持續進行,全社會的勞動生產率就會不斷提高。但我國農業勞動力轉移已近尾聲,今后一個時期轉移規模和速度將繼續下降。與此同時,我國與發達國家技術水平的差距縮小,技術引進的外溢效應減弱,而自主研發能力受人力資本和體制條件制約,短期內難有大幅提升,提升勞動生產率和全要素生產率的難度增大。
4.資源環境約束持續強化
過去三十多年,中國經濟的持續較快增長與資源和要素的大規模、高強度投入是分不開的。今后一個時期,隨著經濟總量繼續擴大,資源和環境硬約束將明顯加強。以能源為例,《能源中長期規劃綱要(2004—2020)》提出,2020年能源消費總量控制在30億噸標準煤左右,事實上2009年就突破了這一控制目標,2015年達到了43.0億噸標準煤,比上年增長0.9%。我國以煤為主的能源結構短期內難以改變。雖然2015年我國煤炭消費量比上年下降3.7%,但占一次能源消費總量的比重仍高達64%。在能源結構緩慢調整的過程中,我國面臨的資源環境形勢仍將十分復雜,節能減碳的邊際成本越來越高,環境承載能力接近上限。控制能源消費總量,調整優化能源結構,必然對經濟增長形成較強的外部約束。
(三)中國經濟變化符合經濟發展內在邏輯
從國際比較看,過去一個時期中國經濟增速的變化與日本、韓國在高速增長階段轉換時的表現大體相近。2015年,按現價計算,中國人均GDP略高于7900美元,按購買力平價計算,約為11000國際元,大體相當于日本和韓國高速增長階段結束時的人均GDP水平。2011—2015年,中國經濟年均增長7.8%,比日本、韓國高速增長階段結束前五年的增速略高。日本的經濟高速增長在1974年結束,之前的1969—1973年,經濟年均增長6.5%。韓國經濟的高速增長大體上在1998年結束,1993—1997年,經濟年均增長7.4%。通過比較可以看到,中國經濟增速的回落是一個相對緩和的過程(見圖1—6)。

圖1—6 經濟減速:中國與日本、韓國的比較
注:T-0處表示中國為2010年,日本為1968年,韓國為1992年。
在增速回落的同時,中國經濟正在向更加依靠內需、依靠消費驅動的增長模式轉型。2015年中國消費增速自1999年以來首次超過投資增速,消費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率達到66.4%,過去五年也一直穩定在50%以上。中國擁有全球最多的移動互聯網用戶,2015年網上商品零售額比上年增長31.6%,增速比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高20.9個百分點。2015年服務業的占比達到50.5%,高于第二產業10個百分點,對改善就業和收入分配產生了積極影響。2015年城鎮化率達到56.1%,高速鐵路網和公路網的建設使城市間人員和貨物的流通更為便捷,有效改善了城市專業化分工,提高了資源配置效率。分區域看,31個省(市、區)當中,有10個省(市、區)的人均GDP超過1萬美元,這些省(市、區)的常住人口總和超過5億人。上述變化表明,中國在增長階段的轉換中并沒有放緩經濟轉型的步伐,正在向更高水平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