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國與文學生產:美國文學中的帝國想象與民族敘事
- 王建平
- 9102字
- 2019-12-13 20:46:57
二、美國研究學術史的考察
雖然20世紀80年代就出現(xiàn)了對帝國、文化、文學之間關系的研究,但美國學界對美國特性與帝國問題的關注應該說是在上世紀90年代“新美國研究學派”(New Americanists)那里得到發(fā)揚光大的。學者們將后殖民研究的論題應用于美國研究領域,將傳統(tǒng)的美國研究問題領域置于跨民族的語境下(Dirlik,2007),這種研究雖然不成體系,但由于方法的多樣化、研究領域的廣泛性,這一類研究蔚成風氣。在過去的十幾年里,跨民族美國研究開辟了一個嶄新的領域,出現(xiàn)了新視野、新觀察、新方法和新問題,如,“帝國主義詩學”(Chey.tz,1997)關注“美國帝國主義的文化生產”(Kaplan and Pease,1994,Pease,2002,Rowe,2002);“文學生產與帝國主義”致力于文學發(fā)生學的研究,把美國文學與帝國主義的關系追溯到18世紀末美國革命至20世紀40年代(Rowe,2000)這一時期;“后民族主義時代的美國研究”修正冷戰(zhàn)以來在美國研究領域占據主導地位的美國民族主義和美國特性的研究模式,以跨民族的、地緣政治的視角重新考量該領域的問題,質疑美國民族敘事中的帝國話語和邊疆神話(Rowe,2000)。近幾年,出現(xiàn)了較為宏觀的、細化的研究,如關于亞太的“帝國想象”(Eperjesi,2005)、美國文化構成中的“帝國的無政府”(Kaplan,2005)、“美國研究關鍵詞”(Pease,2007)、美國文化、文學和美國研究(Fluck,2009)、“新美國例外論”(Pease,2009);屬下政治、現(xiàn)代性和全球殖民文化語境下的“跨民族性”(Saldívar,2011)。美國研究領域的“跨民族轉向”和“后民族主義視域”導致美國文學研究領域學術資源的重新整合(Pease,2011,Rowe,2010),也對傳統(tǒng)美國研究方法論、歷史分期、研究視域和地理分布等提出了質疑(Fluck,Pease,Rowe,2011)。如今,跨民族已經成為過去十年間重大學術會議、學術刊物和系列學術專著的主要議題。跨民族研究成為美國文學研究領域的歷史性轉向,改變了研究對象、學科規(guī)范、學者構成和學科結構本身。
相比之下,無論是在美國文學史研究還是在作家個案研究方面,國內對民族主義和帝國話語的討論都很少。本書旨在在跨民族語境下探討美國文學中的國民性、疆土意識、邊疆神話、天定命運、美國例外論、殖民主義、帝國主義、民族國家等相關問題領域,致力于文學經典的重新解讀。本書嘗試從美國文學中帝國話語與民族敘事之間的張力切入,考察自1832年至1919年間美國文學中主要作家的作品,其中包括庫柏、惠特曼、梅爾維爾、馬克·吐溫、杰克·倫敦,覆蓋了整個19世紀至20世紀初影響美國社會發(fā)展的重要事件,如門羅宣言、天定命運、憲政共和時期、西進運動、19世紀聯(lián)邦政府印第安立法史、20世紀初美國社會發(fā)展史等,涉及美國人的邊疆情結、帝國想象、民族敘事、民族共同體、集體記憶、民族身份、歷史與記憶、歷史書寫等理論問題。
上文提到,本書的論題與近期美國研究學界的方法論變化(包括研究對象、主題、方法、分期、機構化、學科化等方面)有著某種契合。在這方面,需要指出的是,這種新的研究旨趣在學界內部并非順理成章,而是要面對學術傳統(tǒng)和研究范式的壓力。在深入這個論題之前,關于美國國民性的討論和對美國研究學術史的發(fā)生學的考察是必不可少的。在這方面,我們大體上可以勾勒出兩條相對清晰的主線,即學院派或傳統(tǒng)派和新派美國研究學派。學院派美國研究的視域可追溯到對清教起源的發(fā)生學考察,在這方面,佩里·米勒(Perry Miller)和薩克凡·博科維奇(Sacvan Bercovitch)的著作成為經典甚至具有某種范式效應,對后來的美國研究學者產生了持續(xù)的影響。這一傳統(tǒng)主要從文化思想史的歷史淵源探尋美國特性的衍生、發(fā)展、形成和變異。這一傳統(tǒng)后來分化為各種各樣的學說,但最有影響的當屬“美國例外論”。這一研究范式在整理和規(guī)范核心價值觀和民族認同方面無疑有著重要的作用。由于這一學術傳統(tǒng)有著悠久的歷史和厚重的學術積淀,它同時具有學科奠基性和方法論意義。為人所熟知的美國學界早期的著名學者無一不是安于此道、以此起家并確立起學術地位和影響的。“美國例外論”作為一種根深蒂固于美國文化中的普遍信念,將美國視為與眾不同的國家共同體。這種思想觀念自北美大陸殖民時代就初見端倪,后來經過獨立革命、宗教改革等一系列的社會運動,逐漸成為美國人自我認知和文化傳統(tǒng)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一學說的影響力已經滲透到美國學界、民間,甚至美國政治和外交領域,成為美國文化的核心理念,并積累了一整套價值體系和概念體系。這些價值和信仰可以追溯到美國早期殖民地定居時期的清教思想淵源。美國在殖民地時期最早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為在新英格蘭墾殖的清教徒所信仰的契約論、特選子民等新教教義。清教徒領袖約翰·溫斯洛普將此理念表述于山巔之城的修辭隱喻中,即新英格蘭的清教徒社會須成為世上其他國家之模范社區(qū),這一隱喻被廣為接受并流傳。新英格蘭地區(qū)的清教徒式世界觀在后期經歷了戲劇性的變化,但清教教義所形成的核心價值觀融入國民性的建構,其價值觀綿延至今。新教傳統(tǒng)在美國獨立革命前后又與共和主義發(fā)生了歷史性的融合,美國革命期間帶有歐洲大陸影響痕跡而衍生的民主、自由、平等等啟蒙運動的原則理想也隨之被引述為美國例外主義發(fā)展史里程碑的事件。革命中的知識分子們(如托馬斯·潘恩)和政治領袖(如杰弗遜、麥迪遜、亞當斯、華盛頓等)首次表述美國并非歐洲之延伸,而是一個新天地,是一個有著巨大潛能和發(fā)展機遇的國家。
近年來,對傳統(tǒng)清教起源以及其他美國例外論研究范式的懷疑論導致了美國研究學界內部的分歧,或結構性斷裂。隨著美國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關系的性質受到越來越多的質疑,學科內部的分歧也開始形成,分化為兩個有著相對明確分界的領域:關注殖民時期和共和時期的“早期美國研究學派”和主要關注1835年以后的民族國家發(fā)展時期的研究學派。研究領域的分化也導致了各自組織建制的分道揚鑣,出現(xiàn)了各自的機構、學會、期刊和對話。兩個學派各行其道,很少交流和對話。在早期和后期美國研究領域中,“帝國”都是一個核心概念。跨民族主義、比較主義方法和多語言論在研究早期和后期美國問題過程中都是重要的概念。然而,由于缺少持續(xù)不斷的交流和對話,分布在兩個領域的學者在這些問題上往往自說自話,缺少基本的交流與合作,在歷史觀念上存在著根本性的分歧。這種分歧對于討論美國研究中的兩個基本概念(民主與帝國)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而民主和帝國是當下美國研究最重要的議題。因此,尋求早期與后期美國研究學派之間的某種持續(xù)的對話和交流是連接二者的有效途徑,是有效探討民主和帝國概念的演變并最終尋求一種超越或彌合派系之爭的學術理路。
美國研究領域這種奇怪的分化某種程度上來自學術界關于清教起源論與整一性歷史觀懷疑論之間分歧的結果,當后期美國研究學者們在使用“歷史”一詞時,他們并不是不約而同地指向所謂“共識歷史”。美國例外論的歷史研究(如清教起源論)提供了一種關于美國民族發(fā)展的同一性的歷史敘述。[1]這種大一統(tǒng)的歷史為反對派研究的出現(xiàn)提供了背景。早期的“民族敘事”研究范式對歷史采取了簡約化的處理,忽略了對美國歷史的當代反思。美國斯坦福大學美國研究中心主任、2004年美國研究學會主席謝麗·菲什金(Shelley Fischer Fishkin)教授在2004年美國研究學會年會(ASA Annual Conference)主旨演講中曾特別指出這個問題,她批評至今在美國的中小學占據主導地位的歷史課中那種將美國歷史進行消毒處理的研究范式,呼吁美國研究學者們關注“令人困惑的、暴力的區(qū)域”,和那些能夠“打破唱贊歌式的民族敘事”傳統(tǒng)的歷史記憶。[2]事實上,所謂“唱贊歌式的民族敘事”在過去幾十年間在美國學術界內部和外部都一直受到質疑和挑戰(zhàn)。在美國中小學,歷史教科書和歷史課程在過去幾十年里始終是文化戰(zhàn)爭的兵家必爭之地,充滿了劍拔弩張的學術紛爭。90年代初期,歷史學家蓋瑞·納什(Gary Nash)就曾主持過政府基金資助的修正公立學校歷史教學改革項目,使公立學校的歷史教材、教學和課程與時下學術界多元化歷史的共識相一致。公立學校的歷史課教學經歷了激烈的爭論和改革。[3]
上文提到,在民族國家共同體的建構過程中,兼容性和排他性原則、集體記憶與強制性忘卻往往同時并存。在確立民族國家的民主共和歷史敘述中,帝國的行徑是必須被掩蓋或忘卻的。換言之,強制性忘卻可以說是民族敘事的機理。在民族敘事這個巨大的歷史工程下面存在著一種共識,即早期的美國政治家或民眾并沒有意識到或不愿意承認或斷然否認美國的帝國性質,殖民歷史中存在的種族暴力、土地掠奪、奴隸制等, 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被升華為抵抗英帝國主義的民族主義敘事而留存下來。托馬斯·杰弗遜就是美國歷史敘述中盲點的制造者。他是《獨立宣言》的起草者,也是奴隸制的受益者和維護者,這種兩面性早已滲透在美國政治和法律話語之中。例如,《獨立宣言》只字未提美國的奴隸制問題,有關抗議和譴責英王強制性地在北美殖民地實施奴隸制和從非洲販奴的文字并沒有通過其他幾位立國元老的審核,其中關于奴隸制問題的言辭激烈的文字被整體刪除了,以至于在今天的《獨立宣言》中根本見不到。直到墨西哥—美國戰(zhàn)爭,這種兩面性及其所掩蓋的道德虛偽一直困擾著美國的政治和法律話語。墨美戰(zhàn)爭后,破天荒地出現(xiàn)了指向美國帝國歷史存在的政治話語。[4]直到19世紀90年代,美國兼并古巴和夏威夷、美西戰(zhàn)爭、美國在東南亞確立殖民地之后,才出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成熟的批評話語。
歸結起來,圍繞美國特性的爭執(zhí),美國研究可以概括為民主與帝國的兼容性問題。顯然,這個問題需要發(fā)生學的考察。杰弗遜的“自由帝國”具有兩面性,即向善的一面和向惡的潛在傾向。無論哪一種傾向,暴力都是繞不開的話題。民族國家的確立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需要暴力手段來實現(xiàn),而帝國的擴張和維護更需要暴力的國家機器,必要時需要訴諸戰(zhàn)爭和殖民,附帶領土占有和資源掠奪。二者之間究竟在哪里劃界是個棘手的問題。在《暴力帝國:美國民族身份的誕生》(This Violent Empire:The Birth of an American National Identity),卡羅爾·史密斯-羅森博格(Carroll Smith-Rosenberg)深入解析了美國社會中民主與帝國的悖論。羅森博格指出,對外部異質文化的壓制和暴力來自帝國的內在需求。這種對外侵略和對內施暴的傾向形成于早期民族國家的形成階段并延續(xù)下來,反映了美國根深蒂固、無法調和的矛盾和心理危機。這種暴力傾向形成于共和國的早期階段,構成了美國民族性格和身份。[5]美國革命后,美國人面臨重新整合新興民族國家統(tǒng)一體的重任,打造新的民族身份,抵御國內外的敵對勢力,同時還要面對國家治理與種族危機的深刻矛盾。這些矛盾導致美國文化對待任何威脅其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心理平衡的異質文化都充滿戒備心理,在對待諸如女性、土著人以及包括非裔在內的少數族群方面,在社會秩序和身份構成方面設立了嚴格的等級制度。羅森博格追溯了美國清除印第安人的暴力歷史,特別提及了宗教與美國國民性格之間的復雜關系。帶有濃厚宗教色彩的“明確使命觀”雖然發(fā)生在美國南北戰(zhàn)爭前后,但在美國革命前就已經成為美國民族性的一部分。美國歷史中最深刻的矛盾在于其無法調和它在普遍相信民主自由理念的同時卻在實際行動上進行帝國侵略與擴張,這一民主與帝國的悖論反映在建國前后對奴隸制問題的處理黨政,如《獨立宣言》在奴隸制問題上模棱兩可的措辭和解決方案,以及南北方各州在立法問題上所作出的妥協(xié),都反映了這種矛盾。帝國的剛性需求反過來又強化了美國例外論的核心價值觀,使其侵略、武力和擴張的行徑進一步合法化,成為其對內殖民、對外擴張的理論依據。身份建構過程中所隱含的暴力傾向有助于解釋民族主義與帝國主義之間的“姻緣”與矛盾。
羅森博格雖然追溯了美國革命以來的暴力歷史,但他并沒有找出美國悖論形成的原因,而是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描述了民主與暴政相互滲透、互為前提、相互依存的現(xiàn)象。這樣一種現(xiàn)象的描述本身或許可以算作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自由帝國這樣一個復雜的共同體的形成需要兩類相互矛盾的要素。這樣的理解的確開啟了我們在開始提出的理解美國悖論的另一個思路。這個思路在理查德·克魯格(Richard Kluger)的《掌控命運:美國東西海岸擴張始末》(Seizing Destiny:How America Grew from Sea to Shining Sea)一書中可見端倪。克魯格指出,美國西部邊疆具有巨大的誘惑力,也成為美國殖民最強大的動力。定居者對土地的貪欲導致了史無前例的西進拓荒運動。[6]1630年,溫斯洛普帶領橫渡大西洋來到北美殖民地的定居者們承載著莊嚴的使命,“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上帝與我們同在,我們可以以一當十,上帝將賜予我們榮耀,我們要將周邊的種植園變?yōu)橄裼⒏裉m一樣的土地。我們將要成為山巔之城,所有的人民都將拭目以待。”[7]在美國歷史上,這種使命感釋放了強烈的擴張主義的能量。
在美國歷史上,領土擴張是進步與發(fā)展的核心動力。喬治·華盛頓和本杰明·富蘭克林都有土地勘探經歷,馬里蘭州、新澤西州和羅德島這樣的小州無時不在覬覦阿巴拉契亞山脈以西的弗吉尼亞州的豐饒土地。他們甚至將獨立戰(zhàn)爭視為一場爭奪土地的戰(zhàn)爭,而不是為了捍衛(wèi)人權而發(fā)動的戰(zhàn)爭。殖民地與英國的談判也是集中在獨立后的美國所能夠獲得的阿巴拉契亞山脈以西的土地占有面積上。而在《邦聯(lián)法案》的最后幾年和新憲法實施的頭幾年,在許多州與州之間的政治爭議中,土地紛爭占據了主要部分。從1803年的美國路易斯安那州購地案開始到55年之后的Gadsden Purchase收購土地案,構成了美國大陸擴張的歷史。從杰弗遜和麥迪遜總統(tǒng)開始的機會主義者周旋于西班牙和法國之間,欺壓美國印第安人,掃除印第安人對美國進步的障礙。后來的安德魯·杰克遜總統(tǒng)更是有過而之無不及,他對印第安人恨之入骨,更是將墨西哥人妖魔化。杰克遜殘酷的“移除印第安人”政策推進了19世紀30年代美國的西進運動,也加速了帝國的進程。
要理解美國悖論,需要沿著帝國的理路去尋找答案。在2000年以來的美國研究學界,“帝國”這一概念又重新備受青睞,反映了當代國際秩序的一個新動向。我們首先需要對當今政治學和國際關系研究領域流行的“帝國”概念及其來龍去脈進行辨析。“帝國”一詞,按時下流行的用法,與馬克思所理解的“帝國”和“帝國主義”概念并不相同。其實,在許多學者看來,“帝國”這一概念并不是處理當代國際關系問題的最佳概念。帝國泛指領土廣闊、擁有強大統(tǒng)治和主導地位、擁有極大國際影響力的大國。“帝國”一詞并沒有準確的科學定義,使用十分混亂。根據使用的場合與習慣該詞大致可以分為三種類型:狹義的“帝國”一般僅指領土遼闊,統(tǒng)治民族眾多,擁有持續(xù)傳統(tǒng)的強大君主制政體國家,“帝國”稱號的使用一般需要國際上普遍的認同。帝國君主通常為世襲,但也有通過選舉和指定產生的,如羅馬帝國的皇帝。這些國家常稱為“帝國”,或把“帝國”一詞寫入正式的國號(如德意志帝國、奧匈帝國、奧斯曼帝國等)。限于這一概念對領土規(guī)模、政體和國際影響力的要求,幾乎所有狹義的“帝國”都出現(xiàn)在亞歐大陸。廣義上的“帝國”的范圍寬泛很多,只要是統(tǒng)治或支配的地域廣闊,在國際上或某一地區(qū)強盛一時的國家就可以被稱為“帝國”。通常這些國家只需達到狹義上帝國的標準中的一點(領土廣闊)或幾點,而不論其政體是否為君主制。這些國家本身一般并不稱自己為帝國,而是自稱王國、共和國、聯(lián)邦、聯(lián)盟等。一些國際關系學者(如Robert Gilpin,Kenneth Waltz,and Robert Keohane)認為霸權(hegemony)更合適于描述當今世界上的所謂的帝國。美國學者如阿蘭·比諾思(Alain de Benoist)和卡爾·施密特(Carl Schmitt)把“帝國”一詞的含義限定在美國的門羅主義(Monroe Doctrine)到威爾遜總統(tǒng)的世界主義,二者一直影響了當今美國的擴張主義政策。美國學者邁克爾·哈特與意大利學者安東尼奧·奈格里(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于2002年合著的《帝國—全球化的政治秩序》認為全球化之下形成的新世界秩序導致威斯特伐利亞帝國體系的消失。世界不再受控于國家政治體系,而是受制于單一的與現(xiàn)代歐洲國家完全不同的權力結構,是一種去中心、去領土化的政治體系,與族裔和傳統(tǒng)民族價值體系無關,其核心價值在于其普適性的價值體系。正因為如此,哈特和奈格里認為帝國較為適合于描述當今世界新型的全球霸權。哈特和奈格里認為,帝國不同于建立在國家之上的世界體系,原因在于功能方面的差異。帝國主權的目標既不是征服、吞并或對從屬國家進行政治和領土占領,這些只是19世紀和20世紀國家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主要特征。相反,新型的帝國霸權是通過政治機構和法律手段來實施的,以確保所謂的全球秩序,即保障市場經濟正常運轉前提下的世界和平。帝國起著世界警察的功能,必要的時候采取戰(zhàn)爭。哈特和奈格里的“帝國”概念是對當代全球政治秩序的一種概念描述,有獨特的含義。帝國是“無中心、無疆界的統(tǒng)治機器”。作為當代世界總體狀況的“帝國”具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這一概念假定了一種體制,包括了空間的整一性,或者說統(tǒng)治了整個文明世界。二是帝國是一個成功終止歷史并因此永遠固定正在存在的事態(tài)的秩序。三是帝國的規(guī)則操縱著所有延伸到群體世界每個層面的社會秩序。因此,哈特和奈格里認為帝國持有巨大的壓迫和毀滅的力量。
在考察民主與帝國的悖論過程中,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帝國在全球化世界歷史進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按照國際關系學的理論,“帝國”是對今日全球權力關系的概括。哈特和奈格里認為,種種跡象表明,當代世界秩序正處在一個巨大的斷裂之中,其標志性特征就是全球化的進程催生了帝國主權。帝國和帝國主義表明的是歷史的兩個不同階段以及這兩個階段的不同統(tǒng)治形式。帝國主義正在衰落和消失,而帝國機器正以新的權力形式在全球運轉。新的帝國主權同舊的帝國主義權力發(fā)生了斷裂。實際上,資本主義在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就在尋求世界市場,全球化不過是資本主義市場擴張的一個新階段,它并不意味著一個世界秩序的斷裂。全球權力關系并沒有發(fā)生實質性改變,而是資本主義民族國家所固有的帝國主義方式的一種完善,全球權力關系依舊是帝國主義列強對其他地區(qū)的宰制。帝國是對民族國家界線的超越,對民族國家主權的有限壓制,帝國要變成一個權威機器,要確立整個世界秩序的規(guī)則,并將這個世界納入到一個充滿秩序的等級關系中來。帝國就是這樣將整個世界看作是一個動態(tài)的系統(tǒng)化結構。帝國橫跨了所有社會空間,而社會空間的所有運動都只能在帝國制定的秩序之中找到它的意義。但是,帝國獲得全球性的強大的宰制力量,能夠制定規(guī)則。在解決既存沖突的國際共識之鏈時,帝國形成,干預才能在法律上獲得合法性。帝國的首要任務就是通過擴大共識的區(qū)域來支持它的力量。帝國的干預就這樣以國際共識為基礎,并寫上了正義的名字。帝國發(fā)起的旨在解決沖突的戰(zhàn)爭,就這樣變成了正義戰(zhàn)爭。現(xiàn)代國家的政治在呼喚新的主權,現(xiàn)代國家的主權又必須維護和適應資本主義的發(fā)展,主權就開始成為統(tǒng)治整個社會的一架龐大機器。美國的現(xiàn)代性一開始就同殖民主義如影隨形,并不是偶然的。美國在其民族國家拓疆的歷史進程中對土著居民的殖民,既是內在與外在的對立,也是文明與野蠻的對立,是自我和他者的對立。美國正式在持續(xù)不斷的對立中確立美國例外論的核心價值觀,維持著既是西方人又是美國人的兩難身份處境。從哈特和奈格里的定義看,當代的帝國定義及功能似乎又回到了當時杰弗遜總統(tǒng)對“自由帝國”所下的定義。
但是,由于全球化的來臨,民族國家開始衰落,殖民主義逐漸式微,預示了新的主權,即帝國主權的來臨,哈特和奈格里所提及的關鍵性的統(tǒng)治秩序,即帝國主權同樣是一部包容差異性機器,它同樣是對現(xiàn)代主權兩極對抗性的拋棄。帝國正在成為民族國家主權衰落之后的新的全球控制秩序,這也是今天全球化時代的權力秩序。這種帝國主權同現(xiàn)代民族國家主權相比而言,有什么新的特性呢?哈特和奈格里認為帝國主權最基本的特點是,它的空間永遠是開放的,打破了內部與外部的分界線,這就是它與民族國家的根本區(qū)別。對民族國家而言,主權總是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內實施,一般來說,對現(xiàn)代主權的構想是建立在一片(真實的或想象的)領土以及這片領土同外界的關系之上的。現(xiàn)代主權的所有這些界線以及內外之分,在新的帝國主權和在后現(xiàn)代社會中都開始消失、模糊,浮現(xiàn)所謂歷史的終結,只是在這個意義上,在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內外邊界的劃分方面實現(xiàn)了終結。帝國拆毀了這種封閉空間,讓內外之分的界線趨于模糊。
從這個意義上看,米哈伊爾·伊格納季耶夫(Michael Ignatieff)的帝國概念更為貼近我們前面所討論的帝國。伊格納季耶夫認為美國是一個新興帝國,它秉承市場經濟、人權和民主等一些基本理念,扮演著類似于奧托曼帝國和英法殖民帝國在過去歷史中扮演的角色。如此看來,集主權、人權、民主、暴力于一體的現(xiàn)代帝國也是歷史的產物,其面臨的問題也是當代民主社會所面臨的問題。例如,在美國政治史上,70年代末、80年代初,尼克松和里根時代的極權政治反映了美國社會一個突出的問題,即民主制度與國家利益之間的矛盾。伊格納季耶夫在論述“9·11”以后美國社會的矛盾時精辟地分析了民主社會的悖論:當國家利益與民主制度發(fā)生沖突時,國家利益的維護就需要規(guī)制、秘密行動和詐欺,甚至侵犯特定人群的權利。在“大惡”(bigger evil)面前,為了國家利益(如反恐),“小惡”(lesser evil,指缺乏任何公義基礎的權力或暴力)就會無限膨脹,損壞甚至摧毀美國民主政治制度的根基,一旦出現(xiàn)危機,極權主義對美國政治價值體系便會造成決定性沖擊。對美國知識界來說,這個憂慮遠遠超過對美利堅帝國歷史地位的考量。伊氏認為,在與恐怖主義這種絕對的罪惡較量時,更應該謹慎觀察“小惡”是否會變得如脫韁之馬一般無限膨脹,從而損壞美國民主政治的根基。“9·11”后民主社會最可怕的就是過度的政治恐懼:一旦發(fā)生相類似的恐怖攻擊,美國人民會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生活在一個所謂國家安全變得至高無上的國度。在這個國度里,封閉的疆界、經常性的身份證檢查、永久性和不需理由地監(jiān)禁恐怖分子或可疑分子會成為社會生活中的常態(tài)。“那時我們會生存下來,但我們會認不出我們自己。我們會變得堅強,卻會失去我們作為自由人民的自我認同。”[8]這場運動不過是“小惡政治”的一個契機,也是國家利益與公民社會之沖突的縮影,預示著獨裁勢力的猖獗和公民自由的潛在危機。在美國歷史上,因國家利益與公民自由發(fā)生沖突而導致民主危機、瀕臨極權主義的情況并不鮮見:20世紀50年代的麥卡錫主義、尼克松主義、80年代的里根主義,以及“9·11”以后的反恐。美國人不得不在突如其來的恐懼之下采取前所未有的態(tài)度調整:允許政府在國家安全至上的考慮下限制甚至收回部分公民自由,采取一些逾越法律和憲法權利的強制手段,允許對弱勢族群的歧視和仇恨心態(tài)成為某種社會和文化的常態(tài),允許在保衛(wèi)自由和西方價值的口號下突破政治規(guī)制的禁忌。這時的美國,公民自由和民主理念將受到重創(chuàng),民主與帝國的極致便是二者同流合污,這才是美國真正的噩夢。
注釋
[1] Anthony Molho and Gordon S.Wood,ed.Imagined Histories:American Historians Interpret the Past(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8),p.34.
[2] Shelley Fisher Fishkin,“Crossroads of Cultures:The Transnational Turn in American Studies-Presidential Address to the American Studies Association,November12,2004,”American Quarterly57.1(March2005):17-57.
[3] Gary Nash,Charlotte Crabtree,and Ross Dunn,History on Trial:Culture Wars and the Teaching of the Past(New York:Vintage Books,2000).
[4] Philip S.Foner and Richard C.Winchester,eds.,The Anti-Imperialist Reader:A Documentary of Anti-Imperialism in the United States(New York:Holmes and Meier,1984);Shelley Streeby,American Sensations:Class,Empire,and the Production of Popular Culture(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2).
[5] Carroll Smith-Rosenberg,This Violent Empire:The Birth of an American National Identity(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12).
[6] Richard Kluger,Seizing Destiny:How America Grew from Sea to Shining Sea(New York:Vintage,2008).
[7] John Winthrop,“A Modell of Christian Charity(1630),”(Collections of the Massachusetts Historical Society,1838),7:47.
[8] Michael Ignatieff,The Lesser Evil;Political Ethics in an Age of Terror(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4),p.iv.